殘雪
在年過半百時,謝五終于回到了他的家鄉(xiāng)綠城?,F(xiàn)在這個城市同他小的時候完全不一樣了。他上一次回家還是父親去世時。后來他家的公館拆遷,他工作忙回不來,就委托孀居的姑母處理了房產(chǎn)事務(wù)。公館的原址上蓋起了九層的公寓樓,謝五在公寓樓里要了兩套兩居室的單元房。姑母在信中這樣寫道:“……謝五,你該回來看看。我經(jīng)常聽到你爹爹在這棟樓里說話,可見他是?;貋砜纯吹摹!彼拦媚笇λ粷M,但他就是沒有產(chǎn)生回鄉(xiāng)的沖動。
謝五推開門,看見姑母坐在躺椅上看電視,身上蓋著很厚的羊毛披巾。
“姑母,我回來了?!敝x五說,不知為什么有點緊張。
“你是謝五嗎?我怎么聽著說話的聲音不太像?”
姑母將她的臉沖著光線轉(zhuǎn)過來。她患有青光眼,但還能看。
“我是謝五,我回來了??赡苁且驗槟L時間沒聽到我的聲音了吧。”
“可是我昨天還聽到了。我說錯了,我是說昨天還聽到你爹爹在說話。桌上的飯菜都是熱的,你坐下吃吧。你怎么長了一臉的胡須?”姑母開始端詳他。
“我動身時太匆忙,沒來得及剃干凈。”
謝五坐下來吃家鄉(xiāng)的美食。姑母很會做菜,謝五吃了她做的菜,過去的一些淡忘了的場景就出其不意地從腦海中浮現(xiàn)出來。
“真好吃啊?!彼胍饕话愕卣f,“謝謝您,姑母?!?/p>
他問姑母一個人住這么大一套房子害不害怕。姑母回答說,不但不害怕,她是離不開這里了,她連外出旅游都不愿意。這里原來是她和謝五的家,后來拆掉重建了,可原來那些家里的老人并沒有離開,這件事她知道,雖然只有她一個人知道。綠城是很大的城市,白天很喧鬧,可是到了夜里,那些過去的戀家的老人就要回來。在從前的公館里,同姑母生活在這里的老人前后有六位,包括謝五的爹爹,還有幾位更老的。她必須住在這里,這樣老人們才能回家。她和謝五爹爹的公館是當(dāng)年城里最大的公館,那是何等的氣派。家中的老人都是在這里死去的,這就是說,每個人臨終眼里的映像都是公館,他們怎么會舍得離開此地?
姑母坐在謝五面前說了這一通,謝五聽了心中的震動是很大的。
“你回來了我真高興,你今天深夜就可以同先輩們見面了。他們的輩分都很復(fù)雜,我說了你也記不住,就不說了吧。反正都是很老的長輩,除了你爹爹?!?/p>
在廚房里謝五同姑母一道收拾鍋盆碗筷時,姑母又告訴他說,他爹爹一點都沒衰老,還是那張硬漢的臉龐。他每次回來都囑咐她絕對不要搬離。
“我是我們家族的標(biāo)志,怎么會搬離?”姑母自豪地說,“我們那個時代的人都是這樣的,不像現(xiàn)在的人行蹤不定。臨終時眼里的映像是最要緊的。”
“您說得對。”謝五紅著臉應(yīng)和道。
姑母拿出兩套房的鑰匙給謝五,說房里都收拾好了,他可以先去休息,然后自己做晚飯吃。她和他今天深夜再相見。
“那時整個城市萬籟俱寂,他們就來了。我已經(jīng)告訴他們你要來?!?/p>
謝五從姑母所在的一樓上到五樓,用鑰匙打開第一套單元房的門。他立刻就感到了不安:爹爹的巨幅照片用鍍金鏡框框住,掛在右邊的墻上。“啊,爹爹?!彼谛睦镎f,同時就感到毛骨悚然。萬一他今夜真的來了,自己要如何同他說話?他不知道,而且他也已經(jīng)記不清了。他在心里埋怨姑母,想不通她為什么會這么冒失。如果熄了燈,這張照片就會變成鬼魂一般的東西,難道姑母認(rèn)為他也同她相似,會喜歡同鬼魂待在同一房間?她自己無疑是醉心于那種交往的,可為什么不由分說地將他也扯進(jìn)去呢?也許他是有義務(wù)的,而他自己不知道?他將每個房間都檢查了一遍,包括衛(wèi)生間。他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異樣。于是他又用鑰匙打開了另一套單元房的房門,他振作精神做這件事,因為他感到昏昏欲睡。
第二套房是空房,房里沒有任何家具。謝五判斷著:這套空房會不會是留在這里等他開門,然后給另外一種類型的人住的?比如家族里的那些老人?一想到這上頭,他就感到頭暈,于是趕快回到第一套單元房。他將行李收拾好,燒了水泡茶,喝完茶又去洗澡。洗完澡出來他就直接上床了,因為他連眼睛都睜不開了。被褥很干燥舒適,滲透著姑母對他的愛。可不知為什么,謝五居然不能入睡,這是從未有過的。他老是處于一種似睡非睡的中間狀態(tài),并且可以聽到自己在同某個人對話。有一瞬間他很恐慌,就掙扎著醒過來,然后坐起來,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天哪,才一點四十,他才睡了二十分鐘!可是他仍是瞌睡沉沉的,他還要睡,于是又睡下了。剛一睡下,又聽見自己在同姑母說話,他抱怨她不該將那巨幅照片掛在墻上,使得他難以入睡。姑母在輕輕地安慰他,但他聽不清她說些什么,只聽清了半句:“……是他親自囑咐的。”接著謝五又聽到自己在說:“這公館怎么變成這樣了?”沒有人回答他,就連寂靜也令他毛骨悚然。他用被子蒙住了頭。有人不知通過什么辦法進(jìn)來了。
他似乎看到一名男子抱著兩個大枕頭站在他床邊。那名男子的聲音鉆到謝五的耳朵里,他問謝五想不想克服失眠,如果想的話,就同他一塊去隔壁的空房間。謝五從被褥里伸出頭來,閉著眼說隔壁房里沒有床和被褥。那人說謝五去了就會什么全有了,起先他看到的是假象。他還將手里的枕頭湊到謝五的臉面前讓他聞,于是謝五聞到了木棉枕頭的清香。
謝五迷迷糊糊地跟著那人走進(jìn)隔壁的空房。房里特別陰涼,只有衛(wèi)生間里亮著一盞燈。那人抓著他的手臂,領(lǐng)他進(jìn)了一間臥室。白天里他看過了,這臥室里什么都沒有。那人卻讓他在床上坐下來。他說沒有床,一坐就會坐到地上去啊。那人說,不要過于操心,只要一坐下去就有床了。如果沒有床,他也不會為他拿枕頭來啊。于是謝五僵硬地慢慢彎下兩腿往下坐去,他果然坐到了一張床上。可是當(dāng)他用手去摸那床時,又摸了個空。也就是說沒有床,但他明明是坐在床上了。
“這就好了,枕頭和被子都在這里,你可以休息了。我叫謝三,也是你家里的人?!?/p>
這個人像一條帶魚一樣游出去了,他連關(guān)門都沒發(fā)出一點聲音。
謝五雖然有點惱怒,但他確實困得不行。他倒在那枕頭上,扯過不知從哪里來的被子,呼呼大睡起來。這是真正的沉睡,因為他沒有做夢。
他醒來很晚,已經(jīng)是上午十點了。一睜眼,他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張大床上。
姑母敲門進(jìn)來了,給他送來早餐。他連忙洗漱完,過來吃早餐。
“昨天你爹爹來過了啊,這下他滿足了好奇心了。他總想知道你現(xiàn)在變成了什么樣子?!?/p>
“那人不是我爹爹,他叫謝三。”謝五說話時吃驚得要跳起來了。
“也許吧。反正區(qū)別不大。他們長得都差不多,所以我有時就不對他們加以區(qū)別了。”
“姑母,你怎么可以這樣?”謝五稍稍提高了聲音。
“可以的,可以的,”姑母連連擺手,“我不是靠外貌的區(qū)分來同他們打交道的?!?/p>
姑母沉默了。接下來她仿佛怕同謝五說話了。謝五一吃完,她就將碗和盤子放進(jìn)小籃子里,起身下樓去了。謝五坐在那里,自責(zé)又后悔。
這張餐桌,這幾把椅子,還有沙發(fā),是什么時候搬進(jìn)來的?謝五記得他昨晚同謝三進(jìn)來時,這廳里面是空空的嘛。難道真的像謝三說的那樣,他想要什么就會有什么?如果真像姑母說的,這些人都是他們家族的長輩,他謝五停留在綠城的這些天,會不會同他們相處得愉快?他努力回憶昨夜的一幕,感到這個謝三(姑母說他是他爹爹)性格還是很爽快的,而且很為他著想。他爹爹莫非也是這樣一位長輩,只不過他謝五沒體會得出來?他謝五年輕時又是什么樣?
謝五煩惱地想回憶自己年輕時的樣子,可是只記得一個光頭,一種模糊的擔(dān)憂的表情。他同爹爹,還有家中的老人們的關(guān)系也是很模糊的,大體說來,他不看重這些關(guān)系,又因為不看重而有點不耐煩同他們打交道。只是對姑母,他總是耐著性子同她說話,可能是看在很早去世的母親的面上吧。這次回老家,他是打定主意要好好地休息一下的,可一進(jìn)家門他的希望就破滅了,姑母將他推進(jìn)了一種復(fù)雜的境地,這到底是一種什么境地,他還沒理出個頭緒來。
下午沒事,謝五決定到公寓周圍走一走,吸收一點舊時的氣息。他想恢復(fù)一點過去的回憶。他在大門口那里看見了兩個臉熟的婦女,但他叫不出她們的名字。當(dāng)他擠出一個笑臉時,那兩人就將臉一板,扭過頭走了。于是他紅著臉走開去了。她們究竟是誰家的女人?他的記憶該有多么糟糕啊!顯然,她們誤解了他,認(rèn)為他高傲虛偽。他又胡亂在小街上走了一會兒,決定下午的散步草草收場算了,因為害怕碰見另外的熟人。
“她們先前一直住在我們的公館對面?!惫媚嘎犃怂拿枋鲋笳f。
“這些事都沒什么要緊。”姑母又說,“要緊的是夜里的事。”
謝五猜不出姑母的意思,又不想問她,怕越問越糊涂。他已經(jīng)不是毛頭小伙子了。他問姑母的是另外一句話:
“姑母,你覺得我們綠城的變化大不大?”
姑母聽了他的問題就笑起來,說,像綠城這種城市是不會有任何變化的。它像地里長出的一棵白菜,長成什么樣子都是注定的嘛。為什么要關(guān)注它的變化?它不會變成一棵蘿卜。
謝五默默地細(xì)思姑母的話,將這話同她講的關(guān)于臨終眼里映像的話聯(lián)系起來,不由得背脊骨發(fā)冷了。剛好這時姑母要他幫著揉面,將他心里的緊張緩解了。
“姑母,對不起啊?!?/p>
“是因為我催你回來?”姑母邊包餃子邊說,“你完全可以不回來,可是家里夜間的游戲太精彩,你不回來看一看,這家族的記憶不就斷了嗎?謝五啊,我快要到你爹爹那邊去了,一想到回來后見不到你,我就有點焦慮?!?/p>
姑母說到這里瞥了謝五一眼,謝五感到那眼光像刀鋒一樣,同她口里說的完全不相稱。
“姑母,我,我是一個蠢材。”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
姑母似乎不在乎他是不是蠢材,她翻了翻眼睛,問謝五還記不記得某個“入口”,就是多年前他和他爹爹去過一次的那個地方的入口。她說希望謝五不要忘記,因為說不定今夜或明天夜里他就會闖到那個地方,要是忘了入口在哪里,就糟了,他將既不能退出,也不能進(jìn)去。
姑母去廚房里煮餃子時,謝五坐在那里回憶了好久。他同爹爹的關(guān)系并不是十分親密,在他的印象中,小時候爹爹似乎從來沒有帶他外出過。后來他很早就在外省參加了工作,每年回去探親一次,每次待三四天。那三四天里他基本上是無所事事地在街上逛,要不就坐茶館里,聽周圍的人海闊天空地聊。姑母說的這個事,是她編造的呢,還是實有其事?或者自己根本沒有聽懂她的意思?正在他迷惑之際,姑母叫他了。
“剛才有人在窗外晃了一下,好像是來打招呼的。他們會帶你去那里,我就不去了。你可要記住入口的問題,你要死盯一個地方,敏捷而又執(zhí)著……”
餃子沸騰起來,姑母將餃子盛進(jìn)盤子,讓謝五端到客廳里去吃。
吃飯期間,姑母和謝五都沒說話。雖然吃著美味,謝五的心里還在一陣一陣地發(fā)緊,因為夜里將要發(fā)生的事的確不可預(yù)料。他希望自己按姑母的期望找到“入口”,可是他能否做到“敏捷而又執(zhí)著”呢?真是一點把握都沒有。不過他又想,姑母講的事和實現(xiàn)出來的總是有很大的偏差吧,她說昨夜“他們要來”,卻只來了一個人,這個人是不是“他們”也不知道,說不定只是公寓里的鄰居。姑母卻說那人是他爹爹。一切都是錯亂的,這種事他謝五最好不要預(yù)測。
他回到了昨晚睡覺睡到上午起來的那套單元房。他洗完澡才八點多鐘,為了積蓄精力來應(yīng)付夜間的事,他又早早上床了。他的這套被褥也像是從姑母那里拿來的,散發(fā)著姑母房里好聞的氣息,甚至讓他隱隱約約地記起了母親。然而,當(dāng)他在這張床上睜眼躺了三個小時后,他意識到自己今夜又失眠了。他不能閉眼,一閉眼就感到無比的恐懼。后來他干脆穿上衣服坐到了窗前,那時快要十二點了。他想,就讓家族里的“他們”來吧,他在家里等他們。
謝五等了兩個小時,他們并沒有來。大約兩點半的時候,他起身向外走去。他在走道里遇見了昨夜送被子來的那個人,但因燈光微弱,他還是看不清他的臉,只注意到他是個駝背。謝五停住了腳步,輕聲說:“您好?!?/p>
“光等是等不來的,去外面走走,說不定遇見點什么?!蹦侨艘草p聲對他說。
謝五下了樓來到外面。他發(fā)現(xiàn)了反常的事:公寓所在的這條街道被兩邊的路燈照得亮堂堂的,像白天一樣。走到那哪里都是路燈,就像工地上的探照燈一樣刺眼。他們?yōu)槭裁匆褂眠@種燈來做路燈?在謝五的想象中,鬼魂如果要回家,應(yīng)該走黑路才對。就比如剛才那個人,不總是在光線很差的地方同他相遇嗎?姑母甚至說他是他爹爹。像這樣亮堂堂的馬路,就連謝五走在上面都一陣一陣地發(fā)窘。然而有個穿黑披風(fēng)的很像鬼魂的家伙過來了。
“謝五!謝五!我等你好久了!”他揮著手大喊大叫,很快地走向他。
“您是——”
“你的叔爺啊,你連我都認(rèn)不出來了!”他責(zé)備地說。
“可能是因為這燈光……”
“燈光怎么啦,這路燈很好嘛?!彼恍Α?/p>
他將黑披風(fēng)一甩,做出騎馬的姿態(tài),催著謝五上馬。謝五只好尷尬地站在這位叔爺?shù)纳砗蟆Vx五并沒有感到是騎在馬上,但確實有風(fēng)從耳邊吹過。叔爺要謝五用力摟住他的腰,謝五照做了,但還是沒有騰空的感覺,因為他倆分明是站在道路中間,并沒有移動。叔爺說,謝五之所以還體會不到騰空,是因為謝五還不適應(yīng)這種生活。他又說,過不了多久他就會適應(yīng)的,今天只是帶謝五領(lǐng)略一下。風(fēng)不是吹在謝五臉上了嗎?這就說明他入門了!
叔爺告訴謝五說他們下馬了。
“前面有個酒館,你同我去喝酒吧。”
“叔爺,我的酒量很不行。”謝五躊躇地說。
“那種酒誰都能喝,你去了就知道了。”
“就像剛才騎馬一樣?”
“哈哈,你小子真聰明啊!跟我來!”
他將謝五一把拽到一個拐角那里。謝五看見昏暗的門面房里有張圓桌,桌旁坐了三個人,都伏在桌上睡著了,其中一個手里還握著空酒杯。叔爺將謝五推到桌旁坐下,又從酒瓶里給他倒了一杯白酒,大聲對謝五說道:
“謝五,你同這幾位爺爺說說話吧,我要將馬帶回去。你不要害臊,有什么問題盡管大膽同這些爺爺們討論。別看他們睡著了,其實腦子清醒得很!”
叔爺說完就轉(zhuǎn)過身,將角落里唯一的一盞小馬燈熄掉了,屋里變得一片黑糊糊的,然后他就出去了。他走了好遠(yuǎn),謝五還聽到他在喊話:“謝五,你可要好自為之?。?!”
謝五坐在桌邊,什么都看不見,為了壯膽他喝了一口酒。這里的黑暗同剛才的亮堂形成鮮明的對比,他緊張地等待著這幾位來同他說話??墒撬攘死习胩煲矝]有任何動靜。
他試探著去摸他旁邊那人的手,他觸到那只手之后嚇了一大跳,那是一只冰冷的手,像尸體上的手一樣,而且如柴棍一樣僵硬。謝五懷疑地想,也許這三個人都已經(jīng)死了,只有他還活著,坐在這里。叔爺讓他坐在死人當(dāng)中,是鍛煉他的膽量嗎?他記起了他的囑咐。
他鼓起勇氣站起來,用顫抖的聲音說話了。
“爺爺們,你們好!我知道你們是來同我見面的。你們雖然不說話,可你們什么都知道。我,你們的孫輩謝五,我來綠城兩天了。我來干什么?我不知道,只有你們知道。還有姑母,她也知道。我在外面游蕩了這么久,突然就回來了。為什么我想不起我回來的原因?我是真的回來了嗎?喂,回答我,爺爺!爺爺!爺爺……”
他爆發(fā)了,變得聲嘶力竭,用拳頭砸向桌面。
角落里的馬燈忽然又亮了,有人鼓了三下掌。誰在鼓掌?謝五看不到那個人。屋里只有他們四個人,那三位老者還是伏在桌上一動不動。謝五又喝了一口酒,然后跳上桌子,站在那上面。他有些尷尬,他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也可能他是要等那位鼓掌的人自己現(xiàn)身。
掌聲又在角落里響起來,謝五還是看不到鼓掌的隱形人。
“我要——我要自己一個人去!”他吼道,然而并不知道這句話的意思。
他從桌上飛身而下,沖到了門外。他聽到身后一陣巨響,好像那圓桌翻倒了,他沒有回頭,一陣瘋跑,跑到了姑母家。那張門沒關(guān),謝五沖了進(jìn)去。
姑母已經(jīng)起來了,坐在躺椅上。電視開著。
“我聽說你爹爹他們很傷心,因為你不肯陪伴他們。他們等了這么久才等到你回家,可是你不耐煩待在他們身邊,你很快就跑掉了?!惫媚刚f。
“唉唉,姑母,我還以為他們是死人呢。我是個膽小的人,你也知道的,我最怕的就是死人,我差點昏了過去……”謝五心急地辯解道。
姑母銳利的眼神在他臉上停了一下,笑著說:
“我想起來了,的確是這樣,你怕死人。你其實表現(xiàn)得不錯。”
她問謝五是否同她一塊吃早飯,謝五說不吃了,他喝了酒,頭暈得厲害,要上樓去睡。
謝五用鑰匙打開門,看見屋里坐了一個人。
“您是——”謝五問道。
“我就是你隔壁那照片上的人?!彼f話時坐著沒動。
“可照片上那人是我爹爹啊。”謝五說。
“為什么一定是你爹爹?也可以是我嘛。你姑母叫我來陪伴你的?!?/p>
“可我并不需要人陪伴我?!?/p>
“你就別充好漢了吧。我知道你膽子不大,這屋里又總有異常情況?!?/p>
謝五頭暈得厲害,就不再說話,脫了衣就上床睡。
“你數(shù)數(shù)吧,數(shù)到一百就會入睡。”那人的聲音傳到謝五耳中。
謝五在心里艱難地數(shù)著,數(shù)到五十就入夢了。然而他睡得不安。他在同那三個死人打架,他們輪流將冷冰冰的手貼到他臉上,輕輕地、異口同聲地對他說:“夜半時分,綠城的地底響起我們的呢喃低語?!敝x五被他們纏得難受,賭氣地抓起桌上的酒瓶又喝了一大口。這一口酒喝下去,他的腦袋里成了一片空白。他最后聽到的是那三個人輪流走出小酒館的腳步聲。他也不知道自己睡著了沒有,因為腦子里成了一片空白和睡著了還是有區(qū)別的。他喝了酒之后那三個死人就消失了。他身處同樣的小酒館,對面的白墻上嵌著一張臉,那是他爹爹的臉,他聽見他爹爹在向他抱怨。
“謝五,你怎么不早來?你看看綠城現(xiàn)在變成什么樣子了,就連走路都會隨時踩著尸體。這種局面你沒有想到吧?”
“爹爹,您為什么要待在墻壁里面呢?是因為我現(xiàn)在是在夢中,您要演戲給我看嗎?先前我是很少同您談話的,對吧?”謝五委屈地說。
他的話音剛一落,爹爹那張臉就換成了叔爺?shù)哪槨Ρ卩赅甑仨懥藥紫隆?/p>
“我的馬呀!我的馬呀!馬——”叔爺哀號道。
“叔爺您出來吧,我們?nèi)フ夷鸟R!”謝五也發(fā)出喊叫。
有一個人進(jìn)來了,是姑母。姑母一進(jìn)來就用拖把拖地,她說屋里這么多年沒住人,有一股霉味,還說謝五應(yīng)該早幾年就回來,這房子是他的財產(chǎn),可他理都不理,搞得現(xiàn)在成了這樣,只能住家族里的那些窮親戚了。姑母拖完地就走了,謝五這才真正睡著了。
謝五早上一醒來立刻就去隔壁房里看爹爹的照片。他打開門,發(fā)現(xiàn)墻上鏡框里的照片已經(jīng)換成了那位叔爺?shù)恼掌?/p>
當(dāng)他下樓去問姑母時,姑母就笑著說:“他們總是換來換去的。如今你爹爹的性格已經(jīng)改變了很多,他成了一位和藹的老爹。”
謝五記不清爹爹從前是否和藹,所以他也聽不懂姑母話里的意思。他感到很沮喪,也感到自己還沒有融入這個家。也許這是不可能的?昨夜墻上的那兩張臉不是同他格格不入嗎?還有照片,它們占據(jù)了一面墻,愛怎么變就怎么變。這個家其實是他們的,他謝五只是來寄宿的。
“謝五,你吃飯吧,不要想得太多。實際上,形勢正朝著好的方向發(fā)展呢。我一直在念叨,謝五總算回來了,回來了就有辦法了?!惫媚赣终f。
謝五突然很想哭。他在喉嚨里哽咽了老半天,終于說了出來:
“姑母,我愛您,一直愛?!?/p>
“當(dāng)然,當(dāng)然。”姑母撫著他的肩頭安慰他說。
謝五吃早飯時,聽到姑母家門外有個人總在哭,他問姑母那是誰?姑母說那個人不在門外,在很遠(yuǎn)的地方,多半是在城市的下水道里。謝五之所以聽到那人在門外,是因為他的聽覺變得十分敏銳了。他還會聽到更多的聲音,綠城有個地下世界,夜深人靜時,那下面的人們可以吵翻天。姑母說到這里時就將目光轉(zhuǎn)向了電視機(jī)。
謝五赫然看到樓上鏡框里的叔爺居然出現(xiàn)在屏幕上,他舉起手,向什么人打招呼。姑母嚴(yán)肅地、不動聲色地注視著他,似乎在回憶什么事。
“他們已經(jīng)滲透到了這個城市的每個角落?!惫媚刚f,“你瞧,我的晚年生活很熱鬧吧?”
一會兒工夫,叔爺就騎在棕色的高頭大馬上了,他居然還穿上了盔甲。叔爺向遠(yuǎn)方飛奔,屏幕變成了一片雪花。姑母過去將電視機(jī)關(guān)掉了。
“謝五,你聽我說,下次你爹爹他們來見你時,你可以留個心眼,比如問他們要一樣?xùn)|西,然后將那東西死死地抓在手里。像你現(xiàn)在這樣,什么東西都沒有,爹爹對你來說還比不上一個影子,對吧?這就難怪你總聽到他們在哭?!惫媚刚f著話就變得沉痛了。
謝五的眼珠在眼眶里轉(zhuǎn)動著,他在心底呼喚:“姑母啊,姑母啊……”
他一吃完飯姑母就催他上樓去整理房間。“那上面已經(jīng)亂得不成樣子了。”她憂慮地說。
謝五回到掛照片的單元房,發(fā)現(xiàn)房里并沒有亂得不成樣子,只是照片又換了,換成一個大胡子老漢,他不認(rèn)識這個人,他覺得大胡子同他爹爹一點相似的地方都沒有。再去隔壁的單元房,看見一切都還是原樣。姑母為什么要這樣說呢?也許她指的“亂”,謝五看不見?也許同那些照片換來換去的有直接關(guān)系?房間沒有什么可整理的。謝五拍了拍沙發(fā),沙發(fā)干干凈凈,一點灰塵都沒有。他將床上的枕頭拿到沙發(fā)上,躺了下來。他要細(xì)想一下夜間發(fā)生的事。
可是謝五無法思考,他的腦袋里像生了銹一樣,他什么細(xì)節(jié)都想不出來。當(dāng)他用力去想,眼前就一黑,居然睡著了。這對他來說真是太妙了,因為他需要休息。
謝五醒來時忽然記起有人給了他一個地址。那人蒙著面紗,也許是姑母?地址被壓在他的腦袋下面,是寫在一張信紙上頭的。他念出了聲:
“三角塘,八十三號,綠城西?!?/p>
他覺得這地址又簡單又有趣,于是又念了一遍。
在姑母家吃飯時,他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問她:
“三角塘八十三號在什么地方?”
“你怎么想起來去那里?”姑母反問道,還揚(yáng)了揚(yáng)眉毛,顯出吃驚的神情。
“我夢見那個地方了。就是昨夜?!?/p>
“天哪,你夢見——那可是綠城最美的地方。你一直往西,就可以走到。記住,一直往西,在路上不要東張西望?!?/p>
姑母走進(jìn)廚房,拿了一個竹編的小籃子出來遞給謝五,告訴他里面裝滿了干糧。她還拿出一個精致的水壺,掛在謝五脖子上。
“為什么要帶這么多吃的東西?”謝五不解地問。
“因為你需要長途跋涉,還需要住在那里。那種地方,你進(jìn)去了一時半會出不來,因為太美、太勾魂了!我年輕的時候……”
姑母沒說完,垂下眼皮看著地下,沉默了。
謝五的心顫抖了,然而他并不知道是為什么,他也不敢問姑母。他想起夜間騎馬的事,越想越入迷。他就像一個傻瓜一樣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
過了好一會,他忽然聽見姑母在斥責(zé)他:
“謝五,你怎么還沒走?你從小做事就是這樣拖拖拉拉,這個毛病要改!”
她將竹籃塞到他手里,一把將他推出門外。
謝五轉(zhuǎn)到西邊那條馬路,立刻看到了正在下沉的金紅色的夕陽?!岸嗝疵腊?。”他在心里說。有一位中年男子和他并排走著,想要同他說話。謝五記起姑母的告誡,就不理這個人,一味悶著頭趕路。
“裝什么正經(jīng)?。俊蹦侨送绷送彼谋?,謝五還是不理他。
太陽落山了,刮起了冷風(fēng),謝五覺得已經(jīng)到了郊外,因為周圍已經(jīng)看不到房子了,空曠的建筑工地上停著一些挖掘機(jī)。那人還是緊緊地跟著他。
“你干嗎老跟著我?”謝五終于開口問他。
“是姑母叫我跟著你的。”他簡短地回答說。
“三角塘八十三號在哪里?”
“你跟我走?!?/p>
那人說了就走到謝五前面去了。謝五跟在他后面,心里很緊張,因為天慢慢黑了,周圍看去鬼影幢幢。不知為什么,謝五覺得自己被強(qiáng)迫著跟這個人走。
走了一會兒,終于什么都看不見了,謝五只能看到前面這個影子般的人。
“這就是八十三號吧?”謝五故作鎮(zhèn)定地大聲問道。
“這就是八十三號。你現(xiàn)在在綠城的墓地。你看到了前面的那一點亮光嗎?”
謝五看到了一點光亮,有人蹲在那里用手電照什么東西。待他們過去之后,謝五看見一個小姑娘在用手電照一本很舊的書,同他來的這人似乎與女孩很熟。
謝五也蹲下了,他想看看女孩手里的書,可她不讓他看。在手電的光圈里,他看到了面前的墳?zāi)?。謝五隱隱地激動起來。
“這是一本什么書?”謝五問她。
“是族譜。我在墓地里撿到的。這里總有東西撿。”女孩驕傲地說。
女孩摁滅了手電,三個人都隱沒在黑暗里了。站在謝五后面的那人說:
“姑母交給我的任務(wù)完成了,我要走了。謝五,你同小花兒待在這兒吧。”
他說著就走了,謝五聽到了他遠(yuǎn)去的腳步聲。
小花兒格格地笑著,笑完之后問謝五:
“你想同我去撿東西嗎?”
謝五說,當(dāng)然想,馬上開始吧。
“那就要看你有沒有好運氣了?!彼芭卣f。
她打起了手電,讓謝五緊跟著她,她和他在墳?zāi)怪g穿梭。謝五很快看到小花兒彎下身去,口里說著:“這兒有一個,”好像撿起了什么。過了一會兒,她又彎下腰,說:“這兒又一個?!彼贿B撿了五個東西,可是謝五并沒看見她手里拿著什么東西。
“小花兒,你撿的是什么???”
“噓,不要問。你問這種話就是對他們不禮貌?!?/p>
他們又走了好一會,小花兒撿了更多的東西。她說已經(jīng)拿不動了,讓謝五同她一塊兒坐在石頭上休息。他倆坐了下來。小花兒說:
“把你帶來的干糧拿出來,我們一塊吃吧?!?/p>
謝五心里想,這孩子真是個鬼精,什么全看見了。
于是兩人一塊吃干糧,輪流喝水壺里的水。謝五問,她撿了那么多寶貝,要不要他幫她拿一部分,減輕她的負(fù)擔(dān)?女孩聽了就笑起來,笑個沒完沒了,差點笑岔了氣。
謝五悶悶地站起來,他不明白他的話有什么好笑的。
女孩終于平靜下來了,她清了清嗓子,鄭重地對他說:
“你剛才說幫我拿東西,所以我才笑。這是不可能的。他們也會不高興?!?/p>
“誰?誰會不高興?”
“你知道誰會不高興?!?/p>
謝五不喜歡她說話的口氣,他覺得這個小孩太驕傲了,雖然他也覺得她有資格驕傲,可心里還是不痛快。
“你覺得這里不好玩嗎?我躲起來,你來找我好嗎?就像大前年那次一樣?”
女孩一邊說一邊就跑遠(yuǎn)了。謝五打了個冷噤,害怕起來。她將自己認(rèn)作某個人了,不屬于白天里的某個人。她認(rèn)為他應(yīng)該在這漆黑的墓地里如魚得水!多么大的誤會啊。
謝五坐下來了。他不想在墓地里奔跑,因為他看不見,有可能摔倒。他開始回憶來這里之前姑母的那些提示。她說這里是最美、最迷人的地方,說他來了就不會想馬上離開。姑母沒有說錯。但有一點姑母沒有估計到,這就是他謝五在這個奇怪的墓地里會有一種“闖入者”的感覺。這里的一切都不屬于他,只屬于那小女孩。
他坐在那塊石頭上,蟋蟀在他腳旁聲聲吟唱。它唱的是光明之歌嗎?謝五有一點聽懂了,但又沒完全聽懂。在遠(yuǎn)處,那女孩的手電忽高忽低,像一只螢火蟲在飛。
“我們——我們!”她那尖銳的嗓音喊道。
謝五想,只有她一個人守在這里,但她絲毫也不覺得孤單。謝五終于懂得了姑母的那些話。他決定今后每年都要回到綠城來。他在心里嘆息:家鄉(xiāng)之美,要年過半百之后才會領(lǐng)略得到啊。
責(zé)任編輯 陳少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