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鬼魂形象作為一種特殊的文學意象,一直活躍于文學作品之中,顯示出其獨特的藝術魅力。以《竇娥冤》中的鬼魂形象為例,分析竇娥生前和死后作為鬼魂的表現,探究《竇娥冤》所體現的元代社會的文化觀念、超越死亡的審美體驗和對于生命價值的審視與肯定。
關鍵詞:鬼魂形象;死亡審美;生命價值
在傳統文化中,“鬼魂”往往與死亡聯系在一起。原始的鬼魂觀認為人是由肉體和靈魂構成的,死亡只是肉體的消失,而靈魂可以脫離肉體繼續(xù)活動。又如《說文解字》解釋“鬼”為“人所歸為鬼,從人象鬼頭”[1]。王充《論衡》亦有云:“鬼者,死人之精也?!盵2]229“夫魂者精氣也。”[2]212可見,“鬼魂”形象是由古人創(chuàng)造出來的,體現了古代人民對于死亡的敬畏。雖然肉體不再存在于世間,但是靈魂卻可以完成肉體未完成之事,特別是“冤魂”可以沉冤昭雪、魂魄死而復生,都寄托了先民們的美好愿望。鬼魂形象在社會生活中世代相傳,對社會風氣和文學作品都產生了極大影響。人們不僅相信鬼魂的存在,還創(chuàng)造出了形形色色的鬼魂。本文以《竇娥冤》中的鬼魂形象為例,分析鬼魂形象背后所包含的意蘊。
一、鬼魂形象中體現的儒家文化
“文學的發(fā)展有其內在的原因,即時代、種族、環(huán)境的因素?!盵3]所以劇作家對于作品的創(chuàng)作不可能脫離時代背景、現實生活、文化思想的影響。劇中描寫的形象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當時的社會風氣以及人們的思想。自漢代提出“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后,儒家思想的影響一直貫穿于各個時代。元代當然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儒家文化的浸染。儒家“內仁外禮”的規(guī)范深刻影響了元代人民的行為。人們一直把“仁”和“禮”奉為自己追求的信條和準則。“仁”思想解決了生活意義的問題;“禮”的規(guī)范為人們提供了一套可參考的行為準則。
在《竇娥冤》中,竇娥不論是生前還是死后都體現了儒家文化對其潛移默化的影響。竇娥生前賢惠善良,一直侍養(yǎng)丈夫和婆婆,待丈夫死后也是精心侍養(yǎng)婆婆,沒有懈怠半分,面對張驢兒的逼迫,竇娥也能夠堅持自己的立場,寧死不屈、忠誠堅貞;對簿公堂時,心疼年邁的婆婆,不想婆婆受委屈,她可以把罪名攬到自己身上。由于現實的黑暗和官吏的不公,竇娥還是含冤而死。這種冤屈任誰也不會心甘,所以因冤枉而死的竇娥以冤魂形式再次出現,要為自己討回公道,洗刷冤情?;癁楣砘甑母]娥給打盹兒的父親托夢,不停地將燈火弄得忽明忽暗,又將壓在案底的卷宗幾次翻上來,等到父親發(fā)現她的“鬼魂”后,向父親陳述父女分離后的身世以及自己如何被含冤斬首,在父親的幫助下,竇娥冤魂歷經重重波折,最終得以沉冤昭雪,使真相大白于天下。
竇娥即使化成冤魂也要力證自己的清白,不允許自己蒙冤受辱,恪守著作為人的基本道德準則。在踐行道德原則的時候,即使他人失德,也不允許自己失德,為自身清白斗爭到底,追求著人世間的公平與正義。竇娥沉冤得雪在一定程度上也撫慰了人們的精神和心靈,體現了“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價值取向。做人生前受到了不公平的對待,因其品德賢惠善良,死后照樣可以化為鬼魂為自己的不平境遇做斗爭,好人終將取得最后的勝利。這符合儒家文化始終倡導的為人向善的價值觀。
二、鬼魂形象中體現的死亡審美
“鬼戲是社會生活和人情世態(tài)通過民俗信仰和民俗生活的變相藝術投影和變態(tài)形象折射而形成的審美再現?!盵4]戲劇作品通過對鬼魂形象的勾勒與刻畫,在舞臺演出上的具體表現使觀眾對于“死亡”這一體驗有了更為直觀的感受,對死亡這一行為產生了深刻的思考,從而形成了獨特的死亡審美。
舞臺上的鬼魂形象在心理和精神上喚起了觀眾對于死亡的審美感知。《竇娥冤》第三折是全劇的高潮部分。行刑時刻的到來,覺醒的竇娥不再埋怨天地的不公,而是直面不公的事實,所以她在死前發(fā)出了三樁誓言:“血濺白練”“六月飛雪”“亢旱三年”。這三樁誓言其實是具有超現實意義的,在現實生活中不可能會發(fā)生,但是戲劇舞臺的魅力就在于此,它能夠把現實生活中不可能實現的事情以一種虛擬的形式加以表現。在第四折中,這些誓言應驗了并且竇娥以魂魄的再現找到了自己的父親,竇娥的冤屈最終得以昭雪,鬼魂的力量最終戰(zhàn)勝了人間的力量,她生前的愿望得以達成。這一系列的場面不僅完整地表現了人物死前的心理感受,而且在死后更體現出了一種對于公平正義的執(zhí)著,即使成為鬼魂也依然要為自己討回公道,頑強斗爭。通過“不斷地把案底的卷宗向上翻”,這種魂魄的無奈之舉激起觀眾的同情心和憐憫心。這樣,“鬼魂形象”可以通過戲劇表演引導觀眾對死亡的審美感受,使觀眾與劇中的人物進行更深層次的情感交流,能更好地融于戲劇發(fā)展的情節(jié)中。
作為鬼魂的竇娥歷經千辛萬苦,為自己洗刷了冤情。這種“大團圓”結局也體現了劇作家迎合觀眾希冀美滿結局的審美心態(tài)和對于正義道德的執(zhí)著追求?!皯蚯鸀榱藵M足人們的審美追求,而創(chuàng)造出來的超乎生活真實的理想狀態(tài),這也是唯一可以從藝術形象創(chuàng)造的活動中,尋求正義和真善美的一個途徑?!盵5]元代時期隨著商品經濟的繁榮和市民階層的發(fā)展,人們觀看戲劇表演不僅僅是為了聽故事梗概、看角色表演,更是希望通過觀賞戲劇來獲得一種精神滿足。元朝社會依據人種劃分為四個等級,不同等級之間就會產生不公平的現象。所以市民需要在戲劇舞臺上看到法律的公正、社會的公平,為自己的內心找到棲息地。因而劇作家們在設計劇情時,也不可能使觀眾沉浸在對于“鬼魂形象”的悲痛中,一定是通過戲劇沖突實現形式上的公平與勝利,滿足人們“善惡到頭終有報”的心理,實現符合人們心理上的道德之美,使觀眾得到審美上的愉悅和道德上的升華。
三、鬼魂形象體現的生命價值
“戲劇人物的死亡啟迪了我們對生命價值的確認,從而去重新審視生活,挖掘生命中那些美好的東西。死亡在這里作為一種否定性背景參照,將生命置于前景并因此突現出生命的價值。觀眾通過這種生死之間的審美對比,從而強化生命的價值觀念。”[6]在文學發(fā)展史中,生與死一直是其不變的主題。生死問題一直是人們不曾遺忘的重大問題,因為生死問題集中體現了民族的哲學精神,也反映了當時人們的生存狀況和思想境界。在元代,市民階層發(fā)展、強調個人情感、欲望抒發(fā)的前提下,對于生存價值、生命價值,特別是對于個體生命價值的肯定,引起了人們更為廣泛的關注。
在傳統的對于人的生命的思考中,“天”和“命”這個思想潛移默化地影響了很多人?!疤烀钡牟豢蛇`性,造成了人們對于自身力量的忽視,同時又十分相信命運。如“死生自有定命,若合死于水火,須在水火里死,合死于刀兵,須在刀兵里死,看如何逃得。”(《朱子語類》卷五十)在這段話中,人的生死不僅是“命”定的,甚至以何種方式死亡都被確定好了,如果“命”里有是逃脫不掉的。但是《竇娥冤》中所描寫的竇娥以及竇娥的“冤魂”都顯示出了一種個體生命意識的覺醒,對個體自身力量有著超乎尋常的自信,堅信個體力量可以沖破天命的束縛。第二折中,當生前的竇娥被嚴刑拷打時,向天發(fā)出過埋怨,“天那,怎么的覆盆不照太陽暉!”[7]274到第三折中,戲劇發(fā)展走向了高潮,竇娥將心中的怨憤哭喊出來,“怎不將天地也生埋怨,有日月朝暮懸,有鬼神掌著生死權,天地也,只合把清濁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盜跖、顏淵?為善的受貧窮更命短,造惡的享富貴又壽延。天地也,做得個怕硬欺軟,卻元來也這般順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7]281這時候的竇娥還是在怨“天”嘆“命”,哭訴命運的不公。但是在面對死亡的那一剎那,她對于自身生命力量的認識覺醒了,她發(fā)出了具有超現實意義的三樁誓言,“血濺白練”“六月飛雪”“亢旱三年”來證明自己的無辜與清白,由之前埋怨“命運”的不公到與“命運”進行對抗,竇娥把斗爭的對象上升到了天與地的高度,用自身的生命力量來對抗自然規(guī)律。雖然在現實生活中這些誓言不可能實現,但是卻代表了竇娥與命運進行抗爭的決心與勇氣,即憑一己之力打破自然規(guī)律。
成為“鬼魂”后的竇娥也沒有放棄對自己清白的證明,她立下的三樁誓言不斷應驗,化為“冤魂”找到自己的生父并最終使自己沉冤昭雪。竇娥的鬼魂形象通過努力達到了超越死亡的境界,實現了生命的永恒。這其實也反映了劇作家關漢卿對于個體生命意識的關照和對個體生命價值的肯定。死后的竇娥憑借自己頑強的毅力最終洗刷冤情,每一條生命都值得被尊重,生命應該受到平等的對待。黑格爾說:“在戲劇里,具體的心情總是發(fā)展成為動機或推動力,通過意志達到動作,達到內心理想的實現,這樣,主體的心情就使自己成為外在的,就把自己對象化了。”[8]鬼魂作為人死后繼續(xù)活動的載體,死亡只是肉體的消失,而靈魂依然可以完成肉體未完成之事。在這種超越生命時空的塑造里,觀眾內心深處的生命價值意識被喚醒,重新思考人與天地、與自然、與宇宙萬物的關系,重新審視與關照個體生命,思考生命價值。
四、結語
《竇娥冤》中的鬼魂形象是劇作家藝術思考和加工的人格化與物化的產物,更多地展現出現實社會中人的風采,社會上種種邪惡和不公使民眾有冤不能訴、有情不能發(fā),他們便轉傳統信仰中一種超自然的力量——“鬼魂”來為民代言,以期消解內心的種種不平衡和激勵民眾的斗志?!陡]娥冤》中的鬼魂形象也是元代民族文化意識的凝聚外現,呈現出一種新的文化視角。它為我們帶來的不僅僅是死亡的哀傷,更是以死亡這一特殊的體驗喚醒人們對于生命價值的思考,每一個個體生命都有其存在的價值。死亡并不是終結,生命因有信仰而變得有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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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李爽,遼寧師范大學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