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子貽 普布昌居
摘要:本文將藏族女性意識的覺醒置于文學的語境中予以關照,從歷時的角度對部分具有代表性的,涉及藏族女性思想情感、表現(xiàn)她們生活狀態(tài)、生存境遇及社會地位的文學作品進行透視,分析梳理藏族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和社會地位變遷的動態(tài)過程,以期更深刻地揭示女性主體意識的覺醒對當下藏族女性更好地實現(xiàn)人格獨立和自我價值所具有的深遠意義。
關鍵詞:西藏文學;女性意識;女性形象;生命價值
諸多女性主義的理論著作對“女性主義”的概念范疇作出過界定。而“女性意識”這一概念在諸多著作中有所涉及,但沒有明確的界定。筆者認為,女性意識是女性在對自己性別認同的前提下,將自己定位為一個人格獨立的個體,對自己的生存境遇有清醒的認識,在履行一個個體義務的同時,追求自己生而為人應有的權利。
一、研究現(xiàn)狀
20世紀80至90年代,文學評論家李佳俊和馬麗華最先關注了藏族女性作家的創(chuàng)作。李佳俊在《文學,民族的形象》一書中對西藏首位女性作家益西卓瑪?shù)摹睹琅c丑》進行了充分肯定;馬麗華在《雪域文化與西藏文學》中對格央、央珍的作品進行了女性視角的分析,并給予高度的贊揚:“這是她們的時代,美麗女神時代?!?/p>
21世紀以來,對藏族女性作家和作品的關注呈現(xiàn)“井噴”態(tài)勢。次仁央宗在回顧新時期西藏文學的創(chuàng)作時表示:“特別令人高興的是,歷史上找不到一個藏族女作家,而今也有了第一代藏族女作家脫穎而出。這是藏族文壇上男女平等、并肩前進、共筑文學大廈的新篇章?!辈诺┣渫ㄟ^對藏族女性禁忌和日本女性禁忌進行比較,討論了世界女性命運的相同困境,提出“作為女性,必須意識到我們既非‘神、亦非‘魔,我們是‘人?!逼詹疾臃治隽税赚斈日涞拈L篇小說《拉薩紅塵》《復活的度母》以及尼瑪潘多的《紫青稞》、格央的《雪域的女兒》中所展現(xiàn)的不同女性形象內涵以及由文學作品引發(fā)的對藏族女性命運與生存境遇的思考。王泉在《〈無性別的神〉的女性意識書寫及其啟示》中談到:“女性意識的覺醒不會憑空出現(xiàn),女性的解放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它為我們認識西藏歷史變遷及藏族女性的解放提供了一個窗口”。
上述文章對不同時期涉及藏族女性的文學作品作了很多研究。如前所述,大部分研究都將藏族文學中的古典文學、近代文學、現(xiàn)代文學和當代文學中的某一個階段作為一個橫剖面展開靜態(tài)的討論,鮮有學者從歷時角度給予動態(tài)的關注和梳理。本文正是以此作為切入點。
二、遠古時期神話傳說
在吐蕃王朝建立以前的部落聯(lián)盟時期,青藏高原上存在許多互不統(tǒng)屬、各自獨立的部落。當時沒有統(tǒng)一的文字,只有一些流傳的神話傳說。在這些神話中,有不少涉及女性角色。在馬學良、恰白·次旦平措和佟錦華主編的《藏族文學史》中就談到一則關于“長壽五仙女”的神話。傳說最初高原是一片汪洋大海,海中有一條五首毒龍,人類深受其害,五個仙女下凡降服了毒龍。在人們的懇求之下,五位仙女留下來守護這一方水土,她們便成了以珠穆朗瑪峰為首的五座山峰的山神,掌管人間一切事務。
“長壽五仙女”的神話中女性是主宰人類和萬物生靈的神,是藏族人民崇拜的偶像,代表著正義、善良、力量和權威。但在另一則“獼猴與羅剎女結合”的傳說中,羅剎女是貪婪、嗔怒和兇殘的代名詞。由此可以推測,前一則神話中女性地位至高無比,它產生年代約為原始社會早期,多少存留著母系社會的遺風。后一則神話可能產生于父權社會時期。這些神話作為藏族文學的濫觴,對后世文學產生了深遠的影響。這就容易造成這樣一種刻板印象:一切優(yōu)秀品質都是從父親那里繼承的,不好的品質都是從母親那里繼承的,這在后來的史傳文學中也有所印證。
三、吐蕃時期的史傳文學
公元7世紀到9世紀中葉的吐蕃時期,女性在歷史和文學上的記載可謂鳳毛麟角。這些記載表明在當時的社會,權力的運轉是以男性為中心的,女性大多以附屬身份參與其中。
根據(jù)歷史文獻記載,在吐蕃的法律中有“莫聽婦人言”、“不與女人議政”的規(guī)定。這樣的規(guī)定不僅剝奪了女性的政治權利,而且反映了當時社會男女的不平等。傳說在大昭寺選址時,由于吐蕃地形酷似一個仰臥的魔女,大昭寺的位置就是魔女的心臟,必須在心臟位置修建寺廟,才能鎮(zhèn)住魔女,這個傳說將女性的形象妖魔化。
從起初的女神形象轉變?yōu)槟蜗螅从沉伺缘纳鐣匚患眲∠陆?,逐步淪為社會和家庭的附庸。
此外,在一些史傳文學的記載中也能看到幾位活躍在政壇的貴族女性,譬如赤瑪洛,她以政治家的身份被載入史冊。根據(jù)《舊唐書》《敦煌本吐蕃歷史文書》等記載,赤瑪洛以其出色的政治才能影響了杜松芒布杰和赤德祖贊兩代贊普的社會政治。在吐蕃王朝處于內憂外困的情況下,她不僅平息了叛亂,還“掌握吐蕃軍政大權于己身,運籌帷幄,行執(zhí)政之實,發(fā)揮了藏族女性卓越的政治才能與聰明智慧?!庇葹榭少F的是,她能夠突破社會、法律和文化對女性的重重限制與束縛,以過人的膽識和魄力為家族乃至整個王朝的穩(wěn)定貢獻自己的力量。
以赤瑪洛為代表的杰出藏族女性給以男性為主導的藏民族歷史增添了幾抹不一樣的色彩。她們的出現(xiàn)在某種程度上表明了部分貴族女性并不滿足于社會對自身角色的設定,而是用實際行動主宰自己的命運。但這些女性只是“失語群體”中的個案,不能代表整體藏族女性的生存境遇和精神狀態(tài)。
四、莊園經濟時期的藏戲和小說
吐蕃王朝崩潰后,青藏高原進入長達四百年的分裂割據(jù)時期。這一時期產生了《米拉日巴道歌》《格薩爾王傳》《薩迦格言》等藏族文學經典。這些作品都涉及了女性角色,如米拉日巴的母親、姑母,格薩爾的王妃珠牡等,但女性始終處于邊緣狀態(tài)。
公元13世紀,薩迦地方政權建立,西藏重歸統(tǒng)一。這一時期,藏族文學拓寬了表現(xiàn)領域,還產生了與歷史文學、傳記文學并稱為“三朵花”的藏戲。傳統(tǒng)藏戲塑造的女性形象眾多,最具世俗氣息的當推《朗薩雯蚌》,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朗薩的命運具有強烈的悲劇性。首先,她沒有選擇婚姻的自由,為了父母的周全,她被動接受了查欽巴的安排,嫁入朗府;其次,朗薩在婚后受盡肉體和精神上的雙重折磨。她的心愿就是做一個好妻子、好母親,按照朗府的規(guī)矩來要求自己,但是她并沒有獲得相應的地位和尊嚴,還無辜蒙受了“敗家”、“蕩婦”這樣的罵名。在大姑子尼姆的算計中,朗薩徹底失去了丈夫的信任,最終被毒打致死。
在戲劇結尾,朗薩通過宗教的力量起死回生,得道成仙。從現(xiàn)實角度來說,朗薩皈依佛教是對苦難命運的終極反抗,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朗薩作為社會底層女性對生存境況的清醒認識,也表明了她主宰自己命運的決心;另一方面,朗薩的這種覺醒是以生命換取的,同時借助宗教的力量出離世俗的痛苦,這是否也是對現(xiàn)實苦難的一種妥協(xié)?從這個意義上說,朗薩所代表的大多數(shù)勞動女性已經從深重的苦難中開始思考個體獨立性,想要改變這種處境,卻沒有找到途徑。但這種社會底層女性的覺醒已經是很大的進步,盡管這種反思和覺醒不夠徹底。
朗頓·班覺的長篇小說《綠松石》以和平解放前的西藏為背景。小說女主人公色珍是八廓街富商扎拉老板的妻子。她有著疼愛自己的丈夫和乖巧的女兒,憑借富商的身份躋身上流社會。她精明狡詐,想盡辦法榨干窮苦勞動人民的血汗。憑借能干和聰慧,她本來可以成為一個受人尊敬、家庭美滿的女性,但她出軌成了別人的情人。在色珍看來,婚姻是女性改變命運的重要籌碼,只有攀附權貴才能體現(xiàn)她作為一個女性的全部榮耀和尊嚴。這種扭曲的追求方式,卻使她喪失了人格的獨立。以色珍為代表的社會中上層女性,受社會發(fā)展和思想觀念的束縛,也曾在自我價值追求的過程中迷失方向。
五、西藏和平解放后的散文和小說
和平解放使西藏社會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底層勞動人民翻身做了主人。在文學領域,藏族女性作家陸續(xù)登上文學創(chuàng)作的舞臺。80年代后,藏族女性作家集中崛起,馬麗華在《雪域文化與西藏文學》中將之稱為“女神時代”。這些女性作家的出現(xiàn),徹底宣告了藏族女性作為“失語群體”的漫長歷史的結束,其中不乏優(yōu)秀的作品。如央珍《無性別的神》、格央《西藏的女兒》《小鎮(zhèn)故事》、白瑪娜珍的《拉薩紅塵》《復活的度母》、尼瑪潘多的《紫青稞》等。她們用敏銳的目光捕捉到了被社會邊緣化的群體和不易察覺的人的內心變化。
在《西藏的女兒》中,格央揭露了普通百姓頭腦中殘留的“男尊女卑”思想。格央不住的發(fā)問:“我實在搞不清楚這種認為女性身上有某種不潔的東西的觀點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這種觀點和我們傳統(tǒng)的古老宗教有關嗎?”
對于女性的不公平遭遇,她得出這樣的結論:“至少在西藏,上天過分明顯地表示了對男性的偏愛?!痹诟裱氲陌l(fā)問中,我們看到了格央作為“西藏的女兒”對整個群體命運深切的關心和思考。她不僅關注女性物質生活,也關注她們的精神世界,進而思考她們是否實現(xiàn)了生而為人的價值。格央具有藏族女性和知識分子的雙重身份,以悲憫的目光觀察著社會中那些“沒有姓名”的女性,揭示著女性命運悲哀之處的真相。
尼瑪潘多的《紫青稞》塑造了一系列鮮活動人的女性形象。普村是藏族社會的縮影,那些性格鮮明、命運各不相同的女性也是不同命運的典型代表,其中達吉就是最“不安分”、最具挑戰(zhàn)和探索精神的一個。達吉是寡婦阿瑪曲宗的二女兒。她和姐姐桑吉有著同樣令人驚嘆的容貌,但是因為她的孤傲冷峻,沒有男孩子敢于追求。她對普村的家充滿懷疑和失望。達吉不滿于現(xiàn)狀,羨慕城里女人的生活,這讓她有了改變現(xiàn)狀的勇氣。她跟著阿叔去緊鄰縣城的森格村生活,做上小本生意,廣結人緣,最終開起了公司。立穩(wěn)腳跟后她為受盡磨難的母親舉辦了隆重的葬禮。達吉對愛情慎重理性,然而婚姻依然坎坷。但丈夫普拉的離去卻沒有讓達吉氣餒與消沉。
在達吉身上凝聚著作者尼瑪潘多對藏族女性甚至是整個民族命運的深切關照和理性思考。
六、小結
綜上所述,藏族女性和世界其他民族的女性一樣,自母系社會解體后就陷入了弱者的境地。通過梳理藏族文學史中的典型作品,我們對藏族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歷程有了比較清晰的認識。藏族女性意識的覺醒大致沿著“古代貴族女性的個別覺醒——近代底層勞動婦女產生覺醒萌芽——新舊社會交替時期在覺醒道路上的彎路和探索——新中國成立后女性伴隨著西藏和平解放而解放——世紀之交知識分子的優(yōu)先覺醒——新時期勞動婦女的普遍覺醒”的路徑進行著。
如果說舊社會藏族女性的解放所遇到的最大問題是社會經濟層面的束縛,那么當下女性實現(xiàn)自我意識的覺醒和人格的獨立所面臨的瓶頸應該是精神層面的。我們翹首以盼每一位女性都能像格央在《西藏的女兒》結尾處所說的那樣,“讓男人和女人都在感受到幸福和快樂的同時,最大限度地體現(xiàn)出自身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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