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慧敏

摘要：中西方小說中對于死亡意識的行成，由于文化背景的不同、個人經驗的不同，作家們有著不同的“死生觀”。然而歸根結底，對“死”的表現(xiàn)都是基于“生”，對人的生存困境的深刻感悟使得作家們對死亡心存敬畏，旨在探究如何在有限的生命里獲得更深的維度，體現(xiàn)出生命的更高價值，這也是文學之為“人學”的重要原因。

關鍵詞：中西小說;死亡意識;生存困境;死亡美學

死亡作為人生命的一種必然結局，是每個人都要直面的問題，也是自古以來文學作品所表現(xiàn)的基本主題。作家們在描繪死亡，剖析死亡的同時，也形成了主體的死亡意識。在中西方不同的作家筆下，死亡或是凄美哀婉的、或是絕望苦楚的、或是血腥可怖、令人觸目驚心的，都有著作家本身在不同文化背景下對于人“生”的思考。

一、“死亡意識”在不同作品中的表征

自古以來，中外的文學作品中都會涉及到“死亡”的話題。18世紀之后，西方的啟蒙思想喚醒了一代知識分子，歌德在《少年維特之煩惱》中以維特的開槍自殺表達了對這個世界的無奈與無助。19世紀以來，長篇小說達到了空前的繁榮。雨果的《巴黎圣母院》中艾絲美拉達凄美哀婉的死仿佛一朵嬌艷的花兒凋零，令人嘆惋?！侗瘧K世界》更是給我們展現(xiàn)了貧苦世界里“生”的艱難，“死”已成常態(tài)。進入20世紀，作家們對“死”的表現(xiàn)更加直接、血腥，令人觸目驚心。海明威的很多作品都充斥著暴力、恐怖，讓人直面血淋淋的死亡過程?？嚯y、戰(zhàn)爭讓人迷失自我，作家們不得不在死亡中重新審視生命的價值。

受西方文化的沖擊和影響，中國現(xiàn)當代小說中對死亡的表現(xiàn)較傳統(tǒng)文化意識而言也要直接的多。作為現(xiàn)代文學的開創(chuàng)者，魯迅的很多作品都表現(xiàn)出了濃厚的死亡意識?？滓壹旱乃朗桥f社會教育制度的犧牲品;阿Q的死展示了國人糊里糊涂、麻木、隨便的蟻命觀;祥林嫂的死讓我們看到封建輿論和道德觀對人的精神與肉體的摧毀;革命者夏瑜的死展現(xiàn)了國人的麻木、愚昧;還有被惡狼叼走的阿毛、為庸醫(yī)所害的寶兒，他們的死更是讓人看到愚昧迷信的危害，重新審視這個殘酷的社會。魯迅之后，郁達夫的一系列作品如《薄奠》《迷羊》《銀灰色的死》都展現(xiàn)了一種哀愁苦悶的死亡意識。此外，巴金、蕭紅、沈從文的小說中也有不同對死亡的書寫和表現(xiàn)。80年代以后，當代小說家莫言、蘇童、閻連科、史鐵生等對死亡的書寫更加大膽直觀，帶有明顯的“私人化”態(tài)度。文學作品對于死亡意識的表現(xiàn)，也轉向對個體生命認知和人生價值關懷的視角上來了。

對比不同時期中西方小說作品，“死亡”的形式大致可以歸納為以下三種：

一是暴力死亡。這一類型的小說總是以血腥可怖的畫面感呈現(xiàn)死亡，帶給讀者強大的視覺沖擊力，產生一種暴力美學。最有代表性的如海明威、莫言、余華等。海明威的《印第安營地》中就通過少年尼克的視角帶領讀者目睹了產婦在沒有麻藥的情況下被剖腹，產婦丈夫，一個印第安男人受不了這種痛苦的折磨，割斷了自己的喉嚨?！镀蛄︸R扎羅山上的雪》寫到主人公哈里在非洲狩獵被荊棘刺破了膝蓋，傷口感染并轉為壞疽，但他面對死神毫無畏懼，回想起自己的一生。莫言的《紅高粱》中寫到羅漢大爺被日軍活剝人皮的場面，簡直令人毛骨悚然。這樣的場景往往給讀者留下極深刻的印象，產生一種崇高、悲壯的審美體驗。

二是詩意死亡。有些作家在寫到“死亡”的時候，會以一種詩意的表達去呈現(xiàn)，這類型的小說包含了作家對命運的哀嘆和控訴，兼有一種對生命的超脫體驗，往往獲得一種既悲且美的審美體驗。如遲子建的《額爾古納河右岸》中寫到“我”一生中失去多位親人，晚年回首往事的時候，更多的是對生命的珍惜與慨嘆，而淡化了敘述那種種的死亡慘狀。普魯斯特的《追憶逝水年華》以時空的交錯回首一生，人生中的種種死亡在歷經歲月的洗滌之后，更多體現(xiàn)的是一種超然。

三是自殺而死。古今中外的很多小說都會寫到自殺，以生命的終結去追求人生的純粹與愛的永恒。如《少年維特之煩惱》、《安娜·卡列尼娜》、《包法利夫人》、《馬丁·伊登》里的主人公，《霸王別姬》里的虞姬等等。這些作品中的主人公或殉情而死、或因為看透了“生”的茍且而選擇死，幾乎都擁有一種精神潔癖，所以才會以死來成全自我，達到精神上的一種理想狀態(tài)。

二、中西方作家的死亡意識形成及原因

“死亡意識，作為一個名詞，指的是人作為生命的主體對死亡的認識和體驗，這是每一個生命個體都存在的普遍意識，是每個人都平等的?！盵1]死亡意識人人都有，然而死亡意識也是有高度主體性的。在中西方作家的小說中，我們不難看出，死亡意識的形成與中西方文化的差異有著莫大的關聯(lián)。

在中國，主流文化歷來以“天人合一”為本，傳統(tǒng)的儒家文化將生與死對立起來，孔子說“未知生，焉知死”，（《論語.先進》）把重心放在“生”上，對“死”避而不談。又說“朝聞道，夕死可矣”。（《論語.里仁》）孟子也說道：“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兼得，舍生而取義者也?！保ā睹献?告子上》）可見儒家認為，死生都是小事，實現(xiàn)道德理想最重要。莊子的《齊物論》中也談到了生死的命題：“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钡兰业挠^念中，人與世間萬物渾然一體，只有看透生死，才會意識到人與宇宙的關系。死亡使人返璞歸真。中國古代先賢的生死觀影響了中國人傳統(tǒng)的死亡意識，使得中國文化中形成了一種規(guī)避死亡的集體無意識，作家們在表現(xiàn)死亡的時候多以高昂的道德觀突出死亡的認識價值，而很少以個體體驗的方式回到死亡本身。直至五四以來，人的個人意識得以覺醒，死亡意識開始具有了個人價值的痕跡。

與中國傳統(tǒng)觀念不同，西方文化從來就是以弘揚人的主體意識為主的，在古希臘文化中，無論是神話還是悲劇，都在人與自然的對立中極盡張揚人的生命意識。人類早期的死亡觀是否定死亡，反抗死亡的。到了中世紀，基督教的來世思想激起了人們對死亡的渴望，原罪與救贖、死亡與復活，成了西方人骨子里的精神標簽，一直影響到現(xiàn)當代作家的創(chuàng)作。從文藝復興開始，這種死亡觀變成人對現(xiàn)世的依戀，強烈地來呼吁人的生存價值。到20世紀之后，科技的飛速發(fā)展促生了西方人的人生虛無感，大規(guī)模的戰(zhàn)爭迫使人不得不直面死亡，死亡也成了與文學聯(lián)系最為緊密的話題。

此外，西方的現(xiàn)代哲學也是死亡意識形成的重要原因。叔本華認為，死亡是人生的永恒伴侶。尼采說，生存就是從人們身上排除任何會趨向死亡的東西，創(chuàng)造屬于個體生命的一種永恒性。存在主義哲學更是讓人們對于死亡的思考進一步深化，它開始關照人的虛無、荒誕、異化，成為現(xiàn)代文學的重要主題。西方現(xiàn)代主義更多地表現(xiàn)了人生的無意義，死亡已經超越了人的肉體，反關注超越死亡，獲得生命價值意義的重要性。

20世紀以來，中西文化的交融也讓我們看到，很多作家受到了西方文學的影響，在作品中體現(xiàn)出直面死亡的態(tài)度。將這種死亡觀發(fā)揚到極致的是先鋒小說。在先鋒作家筆下，人物失去了生存的活力，如木偶般受人蹂躪擺布，人生成了一種虛無，死亡也毫無價值。如余華、蘇童等人的作品中，隨處可見的孤獨、虛無、暴力、荒誕、宿命感。在這里對傳統(tǒng)的死亡意識造成了強烈的沖擊，作家們表現(xiàn)死亡不再是對社會的控訴，或對道德的標榜，而是將死亡變成生命的一種常態(tài)，并且讓人能夠直面它。

三、哲理層面的“死亡”美學

中西方不同的作家從對死亡的觀照中獲得對生命的不同體悟，表現(xiàn)在藝術作品中，或是憂生嘆死的感傷、或是樂天知命的達觀、或是慷慨赴死的崇高，亦或是先行到死的荒誕，讀者總能夠從中感受到一種獨特的悲感體驗。

中西方文化中都有“以悲為美”的傳統(tǒng)，“悲劇精神的最根本特質就是敢于直面死亡，從對死亡的關注和參照中獲得生的意志和力量。死亡意識，實質上就是一種特殊形態(tài)化了的生命意識，是悲劇的核心和巔峰。”[2]從很多美學著作中對于悲劇性質的解釋，我們發(fā)現(xiàn)，死亡帶給我們一種極度的痛苦，在這種毀滅感中，人的生命卻返回了它自身的本源，獲得一種巨大的狂喜，這也是尼采所說的“形而上的醉感”?？梢哉f，死亡一定程度上展現(xiàn)了一種毀滅之美，這是一種并不執(zhí)著于生命的長度而努力探尋生命之深度的審美狀態(tài)。

法國女作家德·波伏瓦在她的小說《人總是要死的》中說到：“如果死亡剝奪了人生的一切價值，那么不死卻剝奪了人生的一切魅力，因為人生的一切魅力正是以它的暫時性為條件的，與大自然一起永生的人，將變得與大自然一樣對一切無動于衷，不再有痛苦和歡樂、期待和希望，不再有情感的波動和心靈的顫栗。”[3]生與死，永遠是辯證統(tǒng)一的整體。西方的存在主義哲學認為，死亡是人生的一部分，它不是外在于生命的。因而死亡對于已死的人是無意義的，它只能給生的人以啟迪。文學作品是對“人”的觀照，作家們書寫死亡，直面死亡、認同死亡，都是在死亡中反觀生命之美，從而表達對生命的熱愛，感悟生命的意義。

中西方文學中不同的小說文本給我們展現(xiàn)了不同的死亡，或是主動求死，或是不可抗拒之死，最終指向的都是對生命的啟迪。死亡意識的精神力量，就是在于洞察了生之絕望，在“死”中獲得生命的尊嚴與價值。所以在經受了愛情的絕望、靈魂的懸空后，安娜·卡列尼娜、馬丁·伊登等會選擇自殺而死，在肉體的死亡中追尋精神的純凈。死的意識建構出了嶄新的生命價值，給“生”注入了強烈的意志和力量，在坦然面對死亡的勇氣中獲得一種超然，這便是海德格爾所說的“向死而生”的生命反抗。超然是我們從悲劇中獲得的最終價值體現(xiàn)。在這一點上，中西方小說中的體現(xiàn)是共通的。作為中國第一代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先驅，魯迅在《吶喊》、《彷徨》中都體現(xiàn)了對于死亡的超越，這種超越不是個人的心理現(xiàn)象，而是伴著整個中國社會令人絕望的悲劇性存在。海明威筆下的硬漢形象，無不透露著一種堅不可摧的感人力量，這種勇于同不可抗拒的死亡作殊死斗爭的勇氣，讓生命升華到一個永恒不朽的新境界。余華的《活著》寫了太多的死亡，但主人公福貴仍然默默地擔負著生命之重平靜地活著，以“活著”來彰顯對死亡的超越，這是一種哲理化的象征。

然而，死亡并不是我們生活里的事，它是一個永遠探究不盡的話題，正是因為它的未知與神秘，才讓死亡成了文學藝術永恒的話題。我們從死亡中獲得的審美體驗，也構成了對于生命意識的一種超然。

參考文獻：

[1]劉自然.死亡意識[J].長江師范學院學報，2009（5）.

[3]周國平.詩人哲學家[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2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