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樹盈
在毛埡大草原上一所低矮的石頭房子里,住著頭發(fā)銀白的老阿姆,她每天都搖動轉鈴,為洛桑祈福。洛桑是一個十歲的小男孩,有著卷曲的頭發(fā),憂郁的眼神,是一個喜歡搗亂的“小牦?!薄?/p>
洛桑的阿媽叫白瑪,是草原上的醫(yī)生,不管白天黑夜,只要有人生病,她就要騎著黑馬出診,為牧民看病。一個月前,家里突然來了一個健壯的漢子,他在阿媽耳邊說了幾句話,阿媽就跟著他匆匆走了,再也沒有回家。
洛桑想念阿媽,就給老阿姆搗亂,在她擠羊奶的時候,用皮鞭抽著老母羊的屁股。溫順的老母羊跳了起來,把羊奶打翻在地。老阿姆給了洛桑一巴掌,洛桑不哭,只是求著老阿姆:“我要去找阿媽。”
“白瑪在康定,暫時不能回家?!?/p>
“我要去找阿媽,我要去康定?!?/p>
老阿姆用衣角擦著眼角流出的淚水:“我也想白瑪,可她現(xiàn)在是大醫(yī)生,要為很多人治病……”每次洛桑想阿媽,老阿姆都說著同樣的話。洛桑捂著耳朵,生氣地跑了出去。
門外是遼闊的草原,洛桑跳上小黑馬,在草原上馳騁,直到累得筋疲力盡,才跳下馬,躺在草地上發(fā)呆。陽光下,各種不知名的花兒開得千嬌百艷。洛桑的眼睛卻盯著一株奇異的植物仔細地看,它長得比一般的草高,細長的稈上,開出紫色的花。洛桑記得,阿媽說過,這叫雪上一枝蒿,有劇毒,人吃人死,馬吃馬亡,讓洛桑一定要遠離它。
看著雪上一枝蒿,洛桑的心里突然冒出一個念頭來。如果把雪上一枝蒿給家里的牦牛吃,那牦牛就會生病,阿媽是醫(yī)生,肯定要趕回家來。
洛桑因為自己的想法興奮起來,他小心翼翼地采了幾枝雪上一枝蒿,騎著小黑馬,找到自己家的牦牛。他把雪上一枝蒿放在牦牛的嘴下,可它就是不吃??磥黻笈:苈斆?,知道雪上一枝蒿有毒。
洛桑騎著小黑馬回去,老阿姆沒在家,肯定是去喇嘛寺拜佛了。桌上放著熱氣騰騰的酥油茶、溫熱的糌粑和香噴噴的牛肉干。洛桑拿著一個鐵罐,把雪上一枝蒿搗碎,把酥油茶和糌粑倒了進去,攪拌均勻。洛桑端著鐵罐,找到牦牛,放在它的嘴邊。牦牛上當了,撲哧撲哧地把鐵罐里的食物吃得干干凈凈。
洛桑興奮不已,緊張地盯著牦牛。不一會兒,這頭牦牛就軟綿綿地倒在地上,再也沒有爬起來。
草原上死一般地寂靜,洛桑害怕起來。他記得阿爸被抬回來的時候,臉上都是血,就和這牦牛一樣,躺在擔架上一動不動。阿媽和老阿姆哭得撕心裂肺,洛桑卻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一直搖晃著阿爸冰涼的身體:“阿爸,你別睡了,快和我一起去捉鼠兔!”
有人拉開洛桑,掉著眼淚說:“你阿爸去阿土山給一個牧民看病,結果遭遇暴雪,他落下山崖,去見佛祖了……”
洛桑不相信阿爸會離開自己,他緊緊地抱著阿爸的身體,那股涼氣,傳入心間。
有人把阿爸綁在竹子上,推入滾滾江水中,進行最隆重的水葬??粗值纳眢w越漂越遠,阿媽哭暈在地。洛桑不顧一切地往江中跳,他不能沒有阿爸??捎腥死÷迳?,把他扛回家。
此后,洛桑不再說話,封閉在自己的世界里,眼睛里裝滿憂郁,忘記了怎么笑。阿媽用了一年的時間,才把洛桑帶出黑暗的世界,洛桑對她充滿依賴。可是阿媽卻突然去了康定,洛桑每天都在想念阿媽……
牦牛還是躺在地上一動不動。洛桑拿起一塊小石頭,砸了牦牛一下,石頭反彈回來,牦牛還是沒有動靜。洛桑大著膽子,抱住牦牛,心里就感覺一陣冰涼。洛桑嚇壞了,要是老阿姆知道自己把牦牛毒死了,肯定會打自己。
帶著恐懼,洛桑騎著小黑馬在草原上瘋跑。洛桑記得阿媽說過,康定在太陽升起的地方。只要他往那個方向去,一定能找到阿媽。
天慢慢黑了,恐懼籠罩著洛桑。老阿姆說過,草原上有狼,晚上出門,會被狼吃了。他住在石屋的時候,夜里聽到過狼嚎叫,第二天清晨,家中就丟了幾只羊。
洛桑害怕了,他想念老阿姆,他寧愿被老阿姆揍一頓,也不要在這草原上過夜。洛桑騎著小黑馬,往家的方向跑去。可草原太遼闊,他和小黑馬迷路了,小黑馬漸漸不堪重負,發(fā)出粗重的喘氣聲。不管洛桑多么生氣地揚起手中的皮鞭,小黑馬還是邁不動腿。
洛桑跳下馬,肚子餓得咕咕叫。月色中,一只鼠兔冒出頭來。鼠兔體型小,外貌像兔子,身材像老鼠。阿爸曾經說過,鼠兔是大壞蛋,吃掉了很多牧草,把草原搞得千瘡百孔。因此,阿爸每年都要帶洛桑去捉鼠兔,不讓它們破壞自己家的牧場。
捉鼠兔一般在夜晚,看到洞口,就靜靜地趴在草原上,屏住呼吸。等到鼠兔小心翼翼地爬出洞口,就一把抓住它。阿爸是抓鼠兔的高手,一晚上能抓幾十只。洛桑覺得自己很笨,才捉住過兩只鼠兔。
為了填飽肚子,洛桑趴在一個洞口前,屏住呼吸,一動不動。洞里有鼠兔爬動的聲音,可它就是不出來。洛桑不耐煩了,又往另一個洞口爬去。洛桑不知道爬過了多少個洞口,衣服都被露水打濕了,還是沒有抓到鼠兔。洛桑累壞了,趴在草地上,不知不覺睡著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洛桑感覺臉上毛茸茸的,就如小羊在蹭他的臉。他伸手猛地抓住小羊:“別惹我,不然我剝了你的皮!”
吱吱吱的叫聲,讓洛桑從睡夢中醒來,他手里抓住的竟然是一只鼠兔。洛桑興奮起來,拿出打火機,找來干草,撿來牛糞,燃起一堆火。
洛桑不知道怎么給鼠兔剝皮,就干脆用一塊石頭把鼠兔砸死后,丟進大火中。鼠兔的毛迅速燃燒,肉身發(fā)出滋滋的響聲來,一股奇異的香味在草原上飄蕩。洛桑餓壞了,撕下燒得漆黑的鼠兔肉,就往嘴里塞。
一只鼠兔很快吃完,洛桑感覺沒那么餓了。遠處卻突然傳來一聲狼嚎,接著就是群狼嚎叫。被黑夜籠罩的草原上,出現(xiàn)了一對對綠油油的眼睛。洛??謶植灰?,抓起一根小木棍,驚恐地看著四周。
狼嚎聲越來越近,小黑馬受到驚嚇,放開四蹄,拼命奔跑。草原上,只剩下洛桑了。他吹著口哨,試圖讓小黑馬回來??尚『隈R曾經被狼咬過,怎么也不回頭。
洛??蘖耍爸?,把牛糞往火里扔。他記得阿爸說過,狼怕火,只要火堆不熄滅,狼就不敢靠近??膳<S很快燒完,火焰越來越小了。洛桑已經看到有幾只狼正虎視眈眈地盯著自己。洛??蘖?,大聲喊著阿媽。
遠處傳來一聲槍響,群狼嗚咽幾聲,倉皇離去。一匹駿馬奔馳而來,馬上坐著一個有著絡腮胡子的漢子,手里拿著火把。洛桑急喊:“救命!救命!”
“你是洛桑吧?”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叫扎旺,白瑪醫(yī)生救過我的命。你怎么到處亂跑?!老阿姆都快急瘋了,草原上的漢子們都在找你,害怕你被狼吃了……”
“扎旺大叔,這兒離康定有多遠?”
“三百多公里,騎馬三天,坐車大半天。你要去康定干什么?”
“我要去康定找阿媽?!?/p>
“瞎胡鬧,我馬上送你回家?!?/p>
扎旺把洛桑抓上馬,在草原上奔馳。洛桑心里就打起了小算盤,坐車只要大半天,就能到康定見阿媽了。洛桑搖著扎旺粗壯的胳膊:“大叔,我肚子痛?!?/p>
“你今天吃什么了?”
“鼠兔?!?/p>
“你這頭搗亂的小牦牛,怎么亂吃東西?要是得了鼠疫怎么辦?我馬上帶你去醫(yī)院。”
天亮以后,扎旺才馱著洛桑到了理塘醫(yī)院。洛桑臉上都是油煙,嘴角還粘著一根鼠兔的毛。他捂住肚子,嘴里呻吟著。扎旺讓洛桑坐在走廊的凳子上,就著急地去找醫(yī)生。洛桑趁機跑了出去,看到外面停著一輛越野車,后備箱是開著的,里面放著被子和衣服。洛桑鉆了進去,用被子和衣服蓋住身體。
不一會兒,一個滿臉憂郁的女人,抱著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上了車。一個臉上有刀疤的漢子關了后備箱,跳上駕駛室。越野車慢慢啟動,外面?zhèn)鱽碓慕新暎骸奥迳#迳?,你這頭瘋牦牛跑哪兒去了……”
越野車一路顛簸,小女孩臉色蒼白,緊閉雙眼。女人握住小女孩的手,低聲哭泣。刀疤臉不耐煩了:“卓瑪,你別哭了,搞得我心煩意亂,怎么開車?”
“多吉,我擔心梅朵,她怎么一直昏睡不醒?”
多吉哽咽道:“梅朵一定沒事的,只要到了康定,醫(yī)生一定會治好梅朵的病。”
洛桑在后備箱里高興不已,他們竟然要去康定,那自己很快就能見到阿媽了??赡苁亲蛲碓诓菰鲜軟隽?,洛桑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
越野車猛地停了下來。卓瑪驚叫:“車里怎么有人?”多吉跳下車,拉開后備箱,洛桑露出臟兮兮的臉來。多吉揪住洛桑的胳膊就往外拉:“你是什么地方來的野小子?怎么鉆到我車里了?”
洛桑死死地抱著車后座:“我阿媽是醫(yī)生,就在康定醫(yī)院。只要你們把我?guī)У娇刀?,阿媽就能治好梅朵的病……?/p>
多吉半信半疑,卓瑪高興不已:“你叫什么名字?快坐到前邊來?!?/p>
“我叫洛桑,住在毛埡大草原。我要去康定找阿媽,就偷偷地坐上了你們的車。”
多吉兇巴巴地盯著洛桑:“你這小鬼肯定在騙人,如果你阿媽是醫(yī)生,她怎么可能讓你一個人出門?”
洛??粗嗉哪?,感覺他臉上的刀疤在跳動,十分恐怖,就膽怯地低下頭,從懷里摸出一個嶄新的手機:“我沒有騙人,這是阿媽去康定以后,給我買的新手機,她每天晚上都給我發(fā)短信??晌覀冏〉锰h,手機沒有信號,只有到了學校,才能看到阿媽的短信……”
卓瑪接過洛桑遞過來的手機,看著最新的一條短信:洛桑,阿媽愛你!可阿媽在康定醫(yī)院十分忙碌,沒有時間回來看你。你要聽老阿姆的話,好好學習。
“洛桑,你給阿媽打一個電話,讓她給梅朵安排一個病床,可以嗎?”
洛桑歡快地點頭:“行。阿媽是毛埡大草原上最好的醫(yī)生,一定能治好梅朵的病?!?/p>
洛桑按動著那個他撥了無數(shù)次的電話號碼,里面還是和以前一樣,傳來一個女聲:“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卓瑪緊皺眉頭:“你阿媽怎么不接電話?”
“阿媽要給人看病,每天都很忙,我馬上給阿媽發(fā)短信,只要她看到,就會給梅朵安排好病床的。”
卓瑪放心了,讓洛桑坐在她的身邊。洛桑興奮起來:“阿媽每天都要出診,為很多牧民看病。他們說阿媽是救命的菩薩,把他們從地獄拉了回來?!?/p>
卓瑪?shù)拿碱^舒展開來,洛桑繼續(xù)說:“阿媽很久沒回家了,可每天都有牧民來我家里,幫老阿姆干活,還送來很多東西??晌也幌胍切┖贸缘臇|西,我只想阿媽回家……”
梅朵突然醒了,睜開大眼睛,長長的睫毛上還沾著露珠:“阿媽,我做了一個夢,有一個穿著白衣服的人抱著我,我怎么也找不到你……”
卓瑪緊緊抱住梅朵,在她蒼白的小臉上親了一下:“阿媽不會離開你,時刻都會保護你的?!?/p>
梅朵笑了,露出兩顆小虎牙。她看著洛桑黑紅的臉蛋,好奇地問:“阿媽,他是誰呀?”
“他叫洛桑,你叫他大哥哥?!?/p>
梅朵有了精神,直起腰,摸著洛桑脖子上的平安符:“大哥哥,你這活佛真好看?!?/p>
“這是老阿姆在喇嘛寺給我求回來的,說戴著平安符就不會生病。”
梅朵的臉上有點黯然:“我不想生病,我想和小朋友們一起玩耍?!?/p>
卓瑪趕快遞給梅朵一塊蛋糕:“你一定會好起來的。”梅朵接過蛋糕,咬了一小口,就望著窗外發(fā)呆。
洛桑從昨天到現(xiàn)在,就只吃了那只燒鼠兔,現(xiàn)在肚子餓得咕咕叫,他不停地咽著口水。梅朵把蛋糕遞給洛桑,他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慢慢吃,別噎著,這里還有很多蛋糕?!弊楷斶f給洛桑一瓶飲料,還把一袋蛋糕都擺在洛桑面前。
洛桑也不客氣,把蛋糕全部吃完,才拍著圓鼓鼓的肚子說:“真好吃!”
梅朵笑了:“大哥哥,你是一只餓壞了的小羊羔?!?/p>
洛桑的臉羞得通紅:“等到了康定,我讓阿媽請你們吃大餐。”
越野車繼續(xù)前行,洛桑唱起古老的藏歌,惹得梅朵咯咯笑。可是好景不長,越野車爬上折多山,梅朵就開始嘔吐,呼吸困難。卓瑪趕快給梅朵吸氧,她就如霜后的花朵,毫無生機。
卓瑪?shù)难蹨I止不住地流,緊緊地握著梅朵的手:“梅朵,你一定要堅持住,馬上就要到康定了?!?/p>
梅朵雙眼無神地看著洛桑:“大哥哥,我是不是要死了?”
洛桑哭了,趕快把平安符取下來,給梅朵掛在脖子上:“老阿姆說過,只要戴著平安符,就會健康。我馬上給阿媽發(fā)短信,讓她治好你……”
越野車開得飛快,終于到了康定醫(yī)院。幾個醫(yī)生焦急地站在門口,看到越野車停下,立刻用擔架把梅朵抬進急救室。洛桑雙手合十,為梅朵祈福。
短信聲音響起,是阿媽發(fā)來的短信:洛桑,我去成都醫(yī)院深造。我已經安排好醫(yī)生,一定能治好梅朵的病。你在醫(yī)院等著央金老師,她帶你回家。老阿姆急病了,你千萬不要亂跑。
洛桑有點失落,一個慈愛的醫(yī)生走來:“我是頓珠醫(yī)生,你是白瑪醫(yī)生的兒子洛桑嗎?”
洛桑點頭:“阿媽什么時候回來?”
“白瑪醫(yī)生太忙了,暫時不能回來?!?/p>
洛桑有點生氣:“她就知道忙,把她最心愛的小牦牛都忘了?!?/p>
頓珠醫(yī)生有點哽咽:“白瑪醫(yī)生最牽掛的就是你,她最舍不得的也是你……”
洛桑不說話,揪著自己的手臂,那上面的一道道傷痕,都是他對阿媽的不滿。頓珠醫(yī)生帶著洛桑去了她的宿舍,洛桑不停地打噴嚏,還流鼻涕。頓珠醫(yī)生給洛桑做了很多好吃的,可是他沒有一點胃口,感覺腦袋昏沉沉的,倒在床上就睡了。
睡夢中,洛桑在樹林里燃起一堆大火,把剛撿來的松茸放在火上燒烤。一股鮮香惹得洛桑流口水,他迫不及待地拿起一顆松茸放進嘴里。
突然,刮來一陣大風,火勢在樹林里蔓延。洛桑被大火包圍,煙霧嗆得他直咳嗽。洛桑不停地奔跑,可大火已經點燃他的衣服,他不停地掙扎、號叫,仿佛要窒息一般。
有一雙溫暖的手握住洛桑的手,洛桑抬頭,阿媽不說話,不停地流淚,澆滅了他身上的火焰,洛桑笑了。阿媽放開洛桑的手,越飄越遠。洛桑大叫:“阿媽,你別走!”
洛桑從睡夢中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正在輸液。
頓珠醫(yī)生一臉疲憊:“洛桑,你嚇死我了。你一直咳嗽,還發(fā)著高燒,說著胡話?!?/p>
洛桑盯著雪白的病房,到處尋找:“阿媽呢?”
“我已經給白瑪醫(yī)生打電話了,可她要給病人做手術,沒時間回來看你。”
洛桑憤怒地扯掉手上的針頭:“那天我看見她跟著一個漢子急匆匆地走了,她肯定是不要我,去和那個漢子生小弟弟了……”
洛桑使起性子來,就如一頭發(fā)了瘋的牦牛。頓珠醫(yī)生想給他繼續(xù)輸液,可他就是不配合,還又跳又叫,搞得頓珠醫(yī)生滿頭大汗。
就在這時候,短信鈴聲響起。洛桑趕快去拿手機,是阿媽發(fā)來的短信:洛桑,對不起!我要給一個病人做手術,不能回來看你。你是小男子漢了,一定要聽頓珠醫(yī)生的話。央金老師已經在趕來的路上,可遇到塌方,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到……
洛桑趕快給阿媽打電話,明明通了,就是沒有人接。洛桑再撥的時候,阿媽已經關機。洛桑躺在床上,抱著頭,大聲喊叫:“我頭痛,要爆炸了!”
頓珠醫(yī)生緊張起來,摸著洛桑的額頭:“已經退燒了,怎么還痛?”
洛桑捂住胸口:“我難受,想吐?!?/p>
“洛桑,你昨天吃過什么東西?”
“蛋糕,飲料?!?/p>
“前天呢?”
“鼠兔。”
“天?。∧菚旧鲜笠叩??!?/p>
頓珠醫(yī)生趕快給洛桑戴上口罩,穿上隔離服,推著洛桑做了很多項檢查。
檢查報告很快就出來了。頓珠醫(yī)生疑惑地問:“洛桑,你是不是在裝???”
洛桑捂著腦袋在地上打滾:“痛死我了,痛死我了!”
頓珠醫(yī)生喃喃自語:“真是奇怪,檢查結果一切正常,你怎么還頭痛?看來你的病情很特殊,只有送你去成都做檢查了?!?/p>
洛桑暗暗高興,其實他的腦袋根本不痛,是在裝病。洛桑還趁著頓珠醫(yī)生不注意,用油漆在身上點了很多小紅點。因為頓珠醫(yī)生打電話的時候說過,如果是鼠疫,身上會有出血點。
梅朵的病情越來越嚴重,醫(yī)院讓她馬上去成都治療。頓珠醫(yī)生和多吉商量,帶上洛桑一起去成都。多吉點頭答應,有了頓珠醫(yī)生在車上,他的心里踏實多了。
越野車開得飛快,洛桑偷笑,現(xiàn)在離成都越來越近,很快能見到阿媽了。梅朵見到洛桑,精神好了起來,想和洛桑玩耍,可頓珠就是不答應。
短信鈴聲響起,又是阿媽發(fā)來的短信:洛桑,你別怕,頓珠醫(yī)生會保護你。道路已經搶修通了,央金老師已經在趕來的路上。
洛桑興奮極了,馬上回復:阿媽,我馬上來成都,就要看到你了。短信鈴聲再也沒有響起,洛桑打電話過去,阿媽又關機了。頓珠醫(yī)生安慰道:“白瑪醫(yī)生是一個盡職的好醫(yī)生,關了手機,肯定是在給人看病?!?/p>
越野車剛到二郎山,梅朵就昏迷不醒。還好有頓珠醫(yī)生給她輸液。卓瑪又擔心起來,流下了眼淚。洛桑也累了,倒在后排睡著了。
迷迷糊糊中,洛桑聽到卓瑪打電話:“配型成功了?只要換上他的腎,梅朵就能好起來?”
多吉興奮起來:“梅朵有救了!”
梅朵睜開雙眼,卓瑪激動起來:“大哥哥捐腎給你,已經配型成功,你馬上就要變成一個健康的孩子,可以和大哥哥一起玩耍了?!泵范湫α?,笑得很燦爛。
洛桑聽到大哥哥,就緊張起來。梅朵就是喊自己大哥哥,難道他們要割自己的腎嗎?如果割掉腎,就會死去,那就見不到阿媽了。洛桑越想越害怕,悄悄地打開手機,想給阿媽發(fā)短信,卻看到了一條未讀短信:洛桑,我今天晚上有急事去北京,你安心治病,要聽頓珠醫(yī)生的話。
糟糕!阿媽沒在成都,那自己多么危險。洛??粗嗉樕夏堑郎钌畹牡栋?,心里充滿恐懼。洛桑想要逃跑,一直盯著車外。
越野車在長長的隧道里開了很久,好不容易開出洞口,洛桑就捂住肚子叫了起來:“我肚子痛,要拉屎?!?/p>
越野車停了下來,多吉罵罵咧咧地說:“就你小子事多,快點去,別耽誤了梅朵的病情。”
洛桑跳下車,翻過防護欄,順著水溝往前爬行。等離越野車遠一點的時候,洛桑就站了起來,如猴子一樣,迅速地翻過防護網,往密林里鉆去。可才走了不遠,發(fā)現(xiàn)前面就是懸崖,沒有路了。
洛桑正憂心不已時,他看到草叢里有一條大腦袋的小蛇。洛桑聽阿媽說過,這樣的小蛇有毒。只要自己被毒蛇咬了,那就無法把腎割給梅朵了。洛桑想到這里,顧不得恐懼,就朝小蛇踩去。小蛇仰起大腦袋,咬了洛桑一口。洛桑忍住劇痛,走了幾步,就感覺頭暈目眩,跌倒在地。
多吉在車上等了很久,還不見洛?;貋恚睦锛绷?,推開車門下去,大聲喊著:“洛桑,你要把腸子都拉出來嗎?”
水溝里沒有人應聲,多吉翻過防護欄,往水溝走去,那里沒有人。頓珠醫(yī)生問:“洛桑不見了嗎?”
“對,這小子不知道去什么地方了!”
頓珠醫(yī)生慌慌張張地跑下來,看到水溝里壓倒的青草說:“我們順著水溝往前找?!?/p>
兩人走了不遠,就看到防護網上有腳踩的痕跡。多吉有點生氣:“我早就看出來這小子在裝病,他就是想去成都找阿媽?!?/p>
“別說這么多了,你趕快去找人?!?/p>
多吉翻過防護網,走了一會,就看到暈倒在地的洛桑,趕快把他抱了起來。頓珠醫(yī)生看到洛桑腳上的牙印,驚叫起來:“他被毒蛇咬了。”
頓珠醫(yī)生馬上扯下鞋帶,拴在洛桑的小腿上,就用雙手去擠壓里面的毒液。經過頓珠醫(yī)生的簡單處理,他們到了附近的醫(yī)院,給洛桑注射了血清,繼續(xù)往成都疾馳。
阿媽不要我了?
洛桑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病房里,有小孩在哭。洛桑抬頭看看四周,找不到一個認識的人。洛桑企圖站起來,可腳上一陣刺痛。頓珠醫(yī)生端著一碗稀飯進來,洛桑警惕地看著她。
頓珠醫(yī)生把稀飯遞給洛桑,自言自語地說:“梅朵真可憐,一路上受了不少折磨,現(xiàn)在還躺在重癥監(jiān)護室里?!?/p>
“頓珠阿姨,梅朵會不會死?”
“如果不換腎,就會死?!?/p>
洛桑托著下巴發(fā)呆,他想起了梅朵清澈的眼睛,燦爛的笑容。她會不會和阿爸一樣,躺在擔架上,永遠也不會醒來?
“洛桑,你在想什么?”
“頓珠阿姨,人如果被割掉一個腎,人會不會死去?”
“當然不會了,因為還有一個腎在工作,還會活很久很久?!?/p>
洛桑沉默了。
卓瑪抱著一個存錢罐走了進來,臉上都是淚痕。頓珠醫(yī)生緊張地問:“梅朵怎么樣了?”
“情況不太好,醫(yī)生建議盡快做換腎手術。”
卓瑪把存錢罐遞給洛桑:“梅朵說你身上沒有錢,讓我把她的存錢罐給你,讓你這頭饑餓的小羊羔,一定要填飽肚子。”
洛??蘖耍骸拔也灰范渌?,我不要梅朵死,我要割一個腎給她?!?/p>
卓瑪激動地抱住洛桑:“你真是一個好孩子,你那天是不是偷聽到我們的談話,然后偷偷地逃跑了?”
洛桑黑紅的臉蛋上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來:“我以為割掉腎會死掉,就見不到阿媽了,可頓珠阿姨說割了一個腎不會死。那我割一個腎給梅朵,要她好好活著,和我一起玩耍……”
頓珠醫(yī)生的眼淚往下落:“你這孩子,和白瑪醫(yī)生一樣善良?!?/p>
卓瑪撫摸著洛桑卷曲的頭發(fā):“梅朵有一個親哥哥,他們已經配型成功,只有等梅朵病情穩(wěn)定,才能給她做手術。但是,我還是要感謝你,你是一個善良的好孩子……”
就在這時候,央金老師急匆匆地趕來,一看到洛桑腳上包扎的傷口就哭了:“你這頭小牦牛,怎么獨自跑了?要是你出了意外,老阿姆怎么活?”
“老師,我只想找阿媽,她是不是不要我了?”
“阿媽肯定要你啊,但她要工作,要救很多生病的人……”
央金老師和洛桑說了很多話,洛桑還是不理解阿媽,獨自生悶氣。央金老師無奈地搖頭,然后握住頓珠醫(yī)生的手:“謝謝你照顧洛桑?!?/p>
“不用謝!我能為白瑪醫(yī)生做點事,心里特別欣慰?!?/p>
洛桑坐著無聊,就開始給阿媽發(fā)短信。央金老師站了起來:“我去給洛桑打飯?!?/p>
央金老師出去不久,洛桑就接到阿媽發(fā)來的短信:“央金老師給我打電話了,說你很乖,你一定要聽央金老師的話,乖乖地回到老阿姆身邊……”
洛桑激動地撥出那個熟悉的電話號碼,可電話通了,就是沒有人接,洛桑失落地掛了電話。
央金老師端著飯進來:“洛桑,吃飯。明天還要做各種檢查,你要養(yǎng)好身體。”
“老師,我不要做檢查了。我是裝病,想來成都看阿媽,那些小紅點,是我自己畫上去的,頓珠阿姨竟然沒發(fā)現(xiàn)?!?/p>
“你用什么畫的,怎么用水洗不掉?”
“油漆?!?/p>
“你這頭小牦牛,就是太野了,經常干一些出人意料的事情?!?/p>
“是不是我太野了,阿媽就不要我了?”
“洛桑,你是小男子漢了,你不要整天想著阿媽,你還有老師、同學、老阿姆、全草原的人……”
這樣的話,央金老師不知道說了多少遍,就如催眠曲,洛桑沉沉睡去。
半夜,洛桑從睡夢中醒來。央金老師不知道去哪兒了。洛桑有點害怕,拿出手機,給阿媽發(fā)了一條短信。有一個正在充電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洛桑好奇地拿起手機,這竟然是阿媽的手機,上面有洛桑的照片。
洛桑激動地打開手機,上面都是自己發(fā)給阿媽的短信,還有阿媽發(fā)給自己的短信。洛桑笑了,阿媽回來了。走廊里傳來腳步聲,洛桑趕快閉上眼睛,假裝睡覺。央金老師走了進來,她拔下充電的手機,塞進包里。
洛桑突然睜開眼睛,抓住央金老師的手:“你怎么拿著阿媽的手機?”
“洛桑,你答應老師,不管遇到什么事情,你都要堅強,好嗎?”洛桑點頭。
“我們本來想瞞你一輩子,那你的心就不會受到傷害。可是你太思念阿媽了,以至于偷跑出來。我一直很糾結,想找一個合適的機會,告訴你真相?!?/p>
央金老師停頓下來,把洛桑摟進懷里,撫摸著他的卷發(fā):“那天,礦場發(fā)生爆炸,很多人被炸傷。白瑪醫(yī)生是離礦山最近的醫(yī)生,可打不通她的電話。一個漢子急匆匆地跑到你家,把她接到現(xiàn)場,進行救援。很多傷員失血過多,急需血漿,可礦山離縣城很遠,送血來不及了。白瑪醫(yī)生為了救人,一次次地抽出自己的血,獻給傷員。結果,她把傷員搶救過來,自己卻因為失血過多暈倒。等到縣城的醫(yī)生趕來,白瑪醫(yī)生卻永遠地躺在礦山上,再也沒有醒來。
“我們知道這個消息后,害怕你和阿爸離去的那次一樣,陷入自閉,就編織了一個美麗的謊言——你的阿媽在康定。整個草原的人都約定,永遠也不告訴你真相,讓你的心里一直裝滿期待……”
洛桑呆住了,他甚至忘記了哭,只是一個勁兒地揪著胳膊,直到那一道道傷痕冒出血珠。
“洛桑,你想哭就哭吧!白瑪醫(yī)生不只是你的阿媽,她還是草原的女兒,她把自己的一生,都獻給了草原。從此后,你不是孤兒,整個草原,都是你的家,每一個草原人,都是你的親人……”
洛桑放聲大哭,把整層樓的人都吵醒了。一雙雙溫暖的手握住了洛桑的手,把溫暖傳遞給他……
〔圖 段 明〕
〔本刊責任編輯 袁小玲〕
〔原載《鄉(xiāng)土·野馬渡》
2019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