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鼎年
天將亮未亮,是大地最黑暗的時段。婁江邊上的古廟鎮(zhèn)仿佛睡死了過去,雞不叫,狗不吠。
連續(xù)十多天來,那毒辣的太陽一分鐘也沒有退讓過,每天40度以上的高溫,把古廟鎮(zhèn)的老百姓折騰得渾身都要冒出火苗了。昨天半夜,一場暴雨傾盆而下,足足下了兩個時辰,暑熱一掃而去,連那些向來睡不著覺的老頭老太也進入了夢鄉(xiāng)。老話說“千金難買早辰睡”,實在太有道理了。
突然,鎮(zhèn)東頭老榆樹上的那口大鐘響了,“當當當!”極為急促。聽得出,敲鐘人已竭盡全力。一定是發(fā)生了危及全鎮(zhèn)老百姓的大事。
凡聽到鐘聲的人,不管是青壯年、大姑娘,還是老頭、老太,都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褲,抄起家伙,沒有鐵器可拿的,一人拿一根晾衣竹竿,飛奔著沖出家門,沖向婁江邊。
一犬吠影,百犬吠聲,原本寂靜的古廟鎮(zhèn)頓時鬧嚷嚷的,亂成了一團。
“倭寇來啦!倭寇來啦!”這是戇覺民的大嗓門。
覺民4歲時父母被倭寇殺害,成了孤兒。他一路乞討,流落到古廟鎮(zhèn)??赡芤蚋改傅膽K死,受了刺激,覺民從小就不愛說話,連姓什么也不知道。古廟鎮(zhèn)的鄉(xiāng)民可憐他,讓他住下了。他是吃百家飯、穿百家衣長大的。他有一身蠻力氣,且膽子大得嚇人。肚子餓了,老鼠、癩蛤蟆、火赤鏈蛇他也敢吃,不知從哪天起,鎮(zhèn)上的人都叫他“戇覺民”。
戇覺民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也沒有家,今天睡土地廟,明天睡關帝廟,有一頓,沒一頓,渾渾噩噩,得過且過。
昨晚他睡在老榆樹的橫挑枝上,半夜風來雨來,他就躲進了近旁的猛將廟。誰知風雨太大太猛,猛將廟進水了,地上濕漉漉的,幸好他睡在供桌上,本不礙事,可偏偏漏雨,滴在他臉上,他醒了,正好一泡尿憋著,就跳下供桌,去老榆樹下解手。此時,天蒙蒙亮,能見度還很低,雖然這戇覺民書沒讀過,字認不得,但他的眼力聽力都超越常人。他似乎聽到江邊有異常的聲音。他如猴子般爬上了老榆樹的樹梢,發(fā)現(xiàn)婁江邊停了兩艘大船,一看那旗,正與上次殺自己父母的倭寇船一樣!倭寇來了!
戇覺民一激靈,睡意全無,想到仇人倭寇來了,一時間咬牙切齒,兩眼冒火。他跳下樹,拉起掛在樹上大銅鐘下的繩子,死命地敲了起來。
領頭的倭寇船主森下一郎,本是北海道的漁民,因斗毆失手殺了人,遭到官府通緝。日本回不去了,他就糾集了十多個日本的亡命之徒,又招募了部分浙江、福建沿海的混混,組成了太陽會,常年在浙江、江蘇、山東、福建等沿海一帶搶劫。婁江一帶相對富庶,就成了森下一郎一伙活動的重地。森下一郎的手下,一聽到鐘聲,就知道被發(fā)現(xiàn)了,想到鎮(zhèn)上百姓說不定有準備了,有的主張放棄。森下一郎冷冷地說:“中國有句老話,賊不空手。我們是海盜,更沒有空手的道理。上!搶!”
倭寇拿刀的拿刀,舞劍的舞劍,持棒的持棒,喊著叫著沖向了古廟鎮(zhèn)。森下一郎自恃武功高強,拎著鬼頭刀沖在了前頭。
戇覺民沖回猛將廟,手持一根當?shù)禺a(chǎn)的剛竹,近兩米長,竹梢部分已被斜刀砍掉,砍成尖尖的,正好就地取材當長矛用。戇覺民頭腦簡單,四肢發(fā)達,如今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他一馬當先地沖向了倭寇,舞動剛竹,迎面掃去。他力大,一掃一大片,倭寇將他團團圍住。好個戇覺民,半點不害怕,也不怯場,左挑右刺,一根竹子比刀槍棍棒還管用,指東打東,指西打西。森下一郎也是個練家子,他舉著鬼頭刀向戇覺民的剛竹劈去,戇覺民毫不退讓,勇敢地迎了上去。森下一郎一刀劈下去,正好把戇覺民的剛竹攔腰劈斷。因是斜劈,剩下一米長的剛竹,短是短了,可竹子的前端是尖的。戇覺民大吼一聲,近身把剛竹的尖端插進了森下一郎的肚子,一下子就把森下一郎挑到了空中。“爹、娘,兒子給你們報仇了,報仇啦!”戇覺民舉起森下一郎的尸體,發(fā)瘋般地大叫。誰知,森下一郎的手下,把一支真正的長矛死命擲向了戇覺民,極度興奮中的戇覺民沒有意識到危險,鋒利的長矛插進了他的左胸,鮮血直流。戇覺民并不覺得痛,也沒有倒下。
這時,古廟鎮(zhèn)的鄉(xiāng)親們已舉著鐵鋤、魚叉和削尖的剛竹等,吶喊著沖向倭寇,倭寇雖有真刀真槍,可鄉(xiāng)親們手里兩米左右的剛竹讓倭寇近不了身,施展不開,只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蛟S是森下一郎已斃命,其他的倭寇失去斗志,在古廟鎮(zhèn)鄉(xiāng)親們的奮力反擊下,倭寇漸漸敗退,最后狼狽逃竄。
渾身是血的戇覺民被鄉(xiāng)親們抬著,放到了猛將廟的供桌上。鄉(xiāng)親們動情地說:覺民比驅蝗猛將更了不起,是古廟鎮(zhèn)的驅倭大將軍??!
戇覺民死了,被葬在了老榆樹東側,墳面對著婁江。鄉(xiāng)親們在寫墓碑時犯難了,難道寫“戇覺民之墓”?不成不成,那是大不敬。還是一位老秀才有才,建議墓碑上寫“剛覺民之墓”,以紀念他用剛竹打敗倭寇。鄉(xiāng)親們一致喊好。
后來,古廟鎮(zhèn)家家戶戶都會放著幾根削尖的剛竹,有備無患,還時常操練,常備不懈。若干年后,就演變出了矛子舞,距今有四五百年的歷史了。
如今,有地方特色的矛子舞已被列入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名錄。
〔本刊責任編輯 袁小玲〕
〔原載《蘇州日報》2018年8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