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郭子》與《世說新語》的文本關系至為密切，據(jù)今所見較為可靠的81條《郭子》佚文中有75條在《世說新語》中有對應文本。《郭子》是《世說新語》編纂的重要素材來源。《世說新語》基于鮮明的纂緝體例對《郭子》文本采取直錄、增減細節(jié)、拆分、兼存二說等處理方式?！妒勒f新語》不僅促成了《郭子》相關文本的經(jīng)典化，同時也加快了《郭子》亡佚的步伐。

[關鍵詞]《郭子》;《世說新語》;文本關系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全漢魏晉南北朝小說輯校箋證”（17ZD251）。

[作者簡介]許中榮（1988-），男，文學博士，信陽師范學院文學院講師（信陽464000）。

在中國志人小說史上，《郭子》是一部承上啟下的作品，上承裴啟的《語林》，下啟劉義慶的《世說新語》。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第七篇《<世說新語>及其前后》中謂“《世說》文字，間或與裴郭二家書所記相同，殆亦猶《幽冥錄》《宣驗記》然，乃纂緝舊文，非由自造”?！豆印纷鳛槌猩蠁⑾碌淖髌罚瑢Α妒勒f》的纂緝具有直接的影響。透過《郭子》與《世說》的具體文本關系，我們可從微觀的層面考察《世說》在體例上的纂緝情況及其編纂趣味的時代變化等問題。

當然，討論《郭子》與《世說》的文本關系，我們不能忽視更早的裴啟《語林》。因為從志人小說發(fā)展史上來看，《語林》是開先河的，中經(jīng)《郭子》，至《世說新語》而成熟。討論三部小說文本的變化，似乎可對這一時期志人小說的創(chuàng)作手法、價值取向、審美特點的變遷有一具體的認識。

一、《郭子》與《語林》《世說》的同出文本

由于《語林》《郭子》均散佚嚴重，所以僅通過現(xiàn)有的輯佚文本來整體討論小說集的內(nèi)容變化殊為困難。然而，《語林》《郭子》《世說》的同出條目，則為我們微觀探討三部小說集的纂輯特征的變化提供了可能。據(jù)筆者所見，《郭子》佚文中有三條與《語林》《世說》相同。見下表：

從上表中的文本比較可見，《語林》中的條目似在記述筆法上還帶有初期志人小說“史家”筆法的遺存，更傾向于記錄一個完整的故事，而且多有生活細節(jié)的點綴式記錄。如“滿奮”條，《語林》首先強調(diào)故事背景為滿奮“字武秋”，因其“體贏”故而“畏風”;到《郭子》只是介紹人物字籍（當然，此處的字籍也不能排除是賈淵《郭子注》的闌人），卻已無“體贏”二字的背景交代，而僅言其“畏風”;到《世說》由于小說集有著更為嚴格的體例意識，《郭子》中“字武秋，高平人”的介紹也被進一步精簡，僅言“滿奮畏風”而已。特別是《語林》中“屢顧看云母幌”一句細節(jié)，由于其無關“言語”，在《郭子》《世說》中均被刪去。通過三部小說集中這則故事的記載，我們可見其間有一個逐步凸顯“臣猶吳牛，見月而喘”這句經(jīng)典對答之“言語”的傾向，而正是為了極力凸顯這句對答，小說纂緝者對此前與之關涉較遠的文本進行了刪減，體現(xiàn)出較強的纂緝自覺性。

這種纂緝自覺，在第2條中表現(xiàn)得更為明顯。在《語林》中王尊說“卞望之之巖巖，刁玄亮之察察，戴若思之峰距”前有一背景交代，正如周楞伽所云：“此所引上下文殊不多，而孑L坦之之正直敢言，王導之負氣顢頇，躍然紙上”。然《郭子》卻刪去這一讓人物“躍然紙上”的背景，把王尊的負氣之言變?yōu)樽宰u之言，具體原因難以詳考，但可能與當時對王導的評價潮流有關。而《世說》卻又把《郭子》中的“并一見我而服也”這句王尊自負的話刪去，僅保留王導評價刁玄亮、戴若思、卞望之的話而收入《賞譽篇》。周楞伽謂《世說》如此刪節(jié)“殊屬非是”，恐怕是沒有弄清《世說》纂緝有著嚴格的體例意識。正如范子燁所說：“《世說》取此二家之文，而有所刪節(jié)，因成《賞譽》之目;倘若不加以刪節(jié)，完全因襲《語林》或《郭子》，則本條就成了王導丞相的‘自譽，與《賞譽》一門之‘譽他或‘他譽的宗旨產(chǎn)生沖突?！绷硗猓ㄟ^第3條文本的比較，我們也可看到，裴啟《語林》中記載的“雷有寵，生恬、洽”在《郭子》《世說》中已不見，究其原因，很大程度上可能就是由于這一句無關小說纂緝旨趣，故而為《郭子》《世說》所不取。

由上可見，從《語林》中經(jīng)《郭子》至《世說》，志人小說的觀念逐漸清晰，小說纂緝的體例意識漸趨明朗以及體現(xiàn)出清晰的由注重單獨事件的故事性到注重門類統(tǒng)一的體例性的纂緝走向;由注重故事的完整性到注重某一細節(jié)的典型性的審美取向。正如寧稼雨先生在討論《世說新語》纂緝特點時所認為的：“它是作者在觀察生活和反映生活時，截取生活流程的一個視點，一個橫斷面……它舍棄了那些不重要的東西，從而使表現(xiàn)的這一要點對象更鮮明，更突出?！毙≌f文本纂緝的目的性、體例性越來越強，更加注重小說文本“片言”的“玄遠冷雋”，以“片言”呈現(xiàn)人物的“高簡瑰奇”，中國志人小說的語言日趨利落簡潔，更加富于藝術性和審美性，“把故事形態(tài)反映人物品藻和清談玄學的風潮作為自己編書的唯一目的”意識越來越明確，到《世說新語》達到頂峰。

二、《郭子》與《世說》的同出文本

正如魯迅所言，“《世說》文字，間或與裴郭二家書所記相同”且“纂緝舊文，非由自造”。至于《世說新語》到底具體輯錄了多少《郭子》的“舊文”，由于《郭子》從隋唐志書中記載的“三卷”散佚為今日僅見的“一卷”，大量的文本散佚讓這一考察得出具體的數(shù)字非常困難。但是，我們?nèi)钥赏ㄟ^迄今發(fā)現(xiàn)的《郭子》佚文來對二者的文本關系略作探討。

筆者在魯迅先生等前賢成果基礎上輯?！豆印罚_定為《郭子》佚文的有81條，存疑的有5條。其中確定為《郭子》佚文的與《世說新語》同出的文本有75條，存疑的有2條。我們雖囿于《郭子》散佚嚴重，但從今天所見的《郭子》佚文在《世說》中出現(xiàn)的情況（近93%的同出率）可知，《世說》在纂緝過程中曾大量采擷《郭子》“舊文”確定無疑。今以確定為《郭子》佚文的81條為基礎，討論其與《世說》的文本關系。

通過文本的逐條比較，我們可發(fā)現(xiàn)《郭子》中的75條佚文散布在《世說》的23個門類中（當然，我們不能排除《世說》其他門類中還有大量的《郭子》佚文），可見二書關系至為密切。今從文本關系上看，《郭子》與《世說新語》大致有以下幾種關系：

1.文本全同或僅有個別字詞上的差異。而且個別字詞的差異對文意沒有影響，甚至字詞差異也可能只是出于傳抄過程中的手民之誤。

例如：

（1）殷仲堪云：“三日不讀《道德經(jīng)》，便覺舌本間強?！保ā豆印罚?/p>

殷仲堪云：“三日不讀《道德經(jīng)》，便覺舌本間強?！保ā妒勒f·文學篇》）

（2）劉道真嘗為徒，扶風王

駿以五百疋布贖之，既而用為從事中郎。當時以為美談。（《郭子》）

劉道真嘗為徒，扶風王駿以五百疋布贖之，既而用為從事中郎。當時以為美事。（《世說·德行篇》）

（3）初，熒惑人太微，尋廢海西;簡文既登祚，復人太微。帝惡之，時郗超為中書郎，在直，引超人曰：“天命修短，故非所計，當無復近日事不？”超曰：“大司馬方外固封疆，內(nèi)鎮(zhèn)社稷，必無若斯之慮。臣為陛下保之?！焙單囊蛘b庾仲初詩曰：“士痛朝危，臣哀主辱?！逼渎暽跗鄲?。郗受假還東，帝曰：“致意尊公，家國之事，遂至于此，由身不能以道匡衡，思患豫防;愧嘆之深，言何能譬?！币蚱隆＃ā豆印罚?/p>

初，熒惑人太微，尋廢海西。簡文登阼，復人太微，帝惡之。時郗超為中書在直。引超人曰：“天命修短，故非所計，政當無復近日事不？”超曰：“大司馬方將外固封疆，內(nèi)鎮(zhèn)社稷，必無若此之慮。臣為陛下以百口保之。”帝因誦庾仲初詩曰：“志士痛朝危，忠臣哀主辱?！甭暽跗鄥枴［芗龠€東，帝日：“致意尊公，家國之事，遂至于此！由是身不能以道匡衛(wèi)，思患預防，愧嘆之深，言何能喻！”因泣下流襟。（《世說·言語篇》）

在75條同出文本中，二書具有此種文本關系的條目有39條（占52%）。這39條相同文本也足以證明《世說》吸收了大量《郭子》的“舊文”并且不少“舊文”甚至未加改動而直接纂人。這也一方面說明了《世說》“纂緝舊文”時存在“直錄”習慣的編纂方式，同時也可見郭澄之編纂《郭子》的創(chuàng)作形式、審美態(tài)度與劉義慶及其門客編纂《世說新語》時已經(jīng)非常接近。

2.《世說》增減文本細節(jié)，以符合編纂體例。在75條同出文本中，二書具有這一文本關系的條目有31條（占41%）。其中，增加細節(jié)的有24條，刪減細節(jié)的有7條。筆者認為，刪減細節(jié)的文本處理相對于增加細節(jié)的文本處理更易于發(fā)現(xiàn)《世說》纂緝舊文時的自覺性，畢竟由于《世說》“纂緝舊文”存在“直錄”習慣的編纂方式，加上《郭子》散佚嚴重，保存下來的《郭子》文本并不一定是完整文本，所以不能排除《世說》中的文本正是《郭子》中的原文，而我們今天輯佚所得的《郭子》文本只是殘缺文本的可能性。

首先，我們以“張憑舉孝廉”條為例來看刪減細節(jié)的情況：

張憑舉孝廉，出京，負其才氣，謂必參時彥?！灵T，劉前進，謂撫軍曰：“下官今日為公得一太常博士妙選。”既前，撫軍與之語，咨嗟稱善，數(shù)日乃止，曰：“張憑勁粹，為理之窟?！奔从脼樘２┦?。（《郭子》）

張憑舉孝廉出都，負其才氣，謂必參時彥。……至門，劉前進謂撫軍日：“下官今日為公得一太常博士妙選！”既前，撫軍與之話言，咨嗟稱善曰：“張憑勃宰為理窟?！奔从脼樘２┦?。（《世說·文學篇》）

通過文本比較可見，《世說》在《郭子》的基礎上刪除了“數(shù)日乃止”四字，粗看這一文本處理無關文意，但從《世說》的編纂體例上來看卻甚為重要。因為“數(shù)日乃止”是突出“賞譽”之言的筆墨，而從《世說》編纂體例上來看這一則被置于“文學”一門，所以《世說》在纂緝舊文時基于小說體例，為了最大程度上突出“文學”門類，故而刪除了可能會導致門類混淆的“數(shù)日乃止”一句帶有“賞譽”意味的細節(jié)。

再次，“王渾與婦鐘氏共坐”條也極具代表性：

王渾與婦鐘氏共坐，見武子從庭前過，渾謂婦曰：“生兒如是，足慰人意?！眿D笑曰：“若使新婦得配參軍，生兒故可不翅如此?！眳④娛菧喼械?，名淪字太沖，為晉文王大將軍，從征壽春，遇疾亡，時人惜焉。（《郭子》）

王渾與婦鐘氏共坐，見武子從庭過，渾欣然謂婦曰：“生兒如此，足慰人意?！眿D笑曰：“若使新婦得配參軍，生兒故可不啻如此?！保ā妒勒f·排調(diào)篇》）

從上可見，《世說》刪除了《郭子》中“參軍是渾中弟，名淪字太沖，為晉文王大將軍，從征壽春，遇疾亡，時人惜焉”一節(jié)有關王淪的故事，而是把情節(jié)集中于王渾夫婦的對話，從而來強化這一事件的“排調(diào)”意趣。還可佐證此條有強化“排調(diào)”傾向的是，《世說》在“謂婦”前加了一個修飾性語匯“欣然”，王渾此處的“欣然”恰與隨后鐘氏的對答形成強烈的反差，王渾的“欣然”頓時就變成了“哭笑不得”，“排調(diào)”的意趣由此得到鮮明的彰顯。

另外，從《世說》增加細節(jié)的文本處理上我們也可看出《世說》顯著的體例意識。首先，以“庾公為護軍”條為例：

庾公為護軍，屬桓廷尉為索一柱吏。桓后遇見徐寧而知之，致與庾公而稱云：“是海內(nèi)清士。”（《郭子》）

庾公為護軍，屬桓廷尉覓一佳吏，乃經(jīng)年。桓后遇見徐寧而知之，遂致于庾公曰：“人所應有，其不必有;人所應無，己不必無。真海岱清士?！保ā妒勒f·賞譽篇》）

通過上述文本比較可見，《郭子》中桓公向庾公舉薦徐寧時僅有“是海內(nèi)清士”，而在《世說新語·賞譽篇》中此句前又增加了“人所應有，其不必有;人所應無，己不必無”一句，使之帶有更濃重的賞譽色彩。我們從此也可看出《世說新語》在對此前文本的處理上帶有的明顯的體例意識與纂緝自覺。

再次，我們還可以“大將軍王敦起事”條為例再作討論，《郭子》中此條為：

大將軍王敦起事，丞相導率諸兄弟詣闕請罪;值周侯將入見，諸王甚有憂色。丞相呼周侯曰：“伯仁，以百口賴卿?！敝芎钪边^不應。苦相申救，既許，周大悅，飲酒。及出，諸王猶在門，又呼顗，顗不與言，顧左右曰：“今年殺諸賊奴，當取一金印如斗大系肘?！保ā豆印罚?/p>

《郭子》中的此條在《世說》“尤悔”門類中，而僅通過《郭子》中的文本我們難以發(fā)現(xiàn)其中“尤悔”從何而來。因此《世說·尤悔篇》在《郭子》此段后增加了王尊悔恨的一段凸顯“尤悔”的情節(jié)，從而彰顯了《世說》編纂時鮮明的體例意識：

王大將軍起事，丞相兄弟詣闕謝。周侯深憂諸王，始入，甚有憂色。丞相呼周侯日：“百口委卿！”周直過不應。既入，苦相存救。既釋，周大說，飲酒。及出，諸王故在門。周曰：“今年殺諸賊奴，當取金印如斗大系肘后?！贝髮④娭潦^，問丞相曰：“周侯可為三公不？”丞相不答。又問：“可為尚書令不？”又不應。因云：“如此，唯當殺之耳！”復默然。逮周侯被害，丞相后知周侯救己，嘆曰：“我不殺周侯，周侯由我而死。幽冥中負此人！”（《世說·尤悔篇》）

3.《世說》拆分《郭子》文本，使體例更為嚴謹。這一類的文本處理有2條。

祖士少道右軍：“王家阿菟，何緣復減處仲？”右軍道祖士少：“風領毛骨，恐沒世不復見如此人?！蓖踝娱嗾f：“世目士少為清邁，我家亦以為澈朗?！保ā豆印罚?/p>

通過文本比較，我們可發(fā)現(xiàn)《世說新語》把《郭子》中混為一體的祖士少和王羲之的互相評價以及王子猷對祖士少和王羲之的評價文本拆分為王羲之評價祖士少以及王子猷評價祖士少和王羲之的單獨兩條，使“賞譽”線索更為清楚明白，體例意識也更為明顯：

王右軍道謝萬石“在林澤中，為自遒上”。嘆林公“器朗神俊”。道祖士少“風領毛骨，恐沒世不復見如此人。”道劉真長“標云柯而不扶疏”。（《世說·賞譽篇》）王子猷說：“世目士少為朗，我家亦以為徹朗。”（《世說·賞譽篇》）

4.兼存二說。這一類的文本處理有1條：

世中稱“庾文康為豐年玉，庾稚恭為荒年谷”。（《郭子》）世稱“庾文康為豐年玉，褲恭為荒年谷”。庾家論云是文康稱“恭為荒年谷，庾長仁為豐年玉”。（《世說·賞譽篇》）

通過文本比較可見，《世說》在《郭子》文本中的“世稱”賞譽之語后又增加了“庾家論”一句與“世稱”相反的評價，以兼存二說。從兼存二說的纂緝特點來看，《世說》亦未擺脫“實錄”之纂緝原則，《世說新語·輕詆篇》中記載的裴啟《語林》“遂廢”的事件殷鑒不遠，在一定程度上可能也以反面例子直接影響了《世說》在“求實”傾向上的凸顯。

5.除了上述四種文本處理方式，我們還可發(fā)現(xiàn)《郭子》與《世說》的文本關系也存在情節(jié)大致相同，但文本有很大差異的情況。這類文本有2條。

（1）桓公年少，至貧，嘗樗蒲失數(shù)百斛米，齒既惡，意亦沮;自審不復振，乃請救于袁彥道?；妇咭郧楦妫谄D中，欣然無忤;便云：“大快！我不但拔卿，要為卿破之。我必作快齒，卿但快喚。”即脫其衰，共出門去。覺頭上有巾帽，擲去，著小帽。既戲，袁形勢呼袒，擲必盧雉;二人齊叫，敵家震懼喪氣，俄傾獲數(shù)百萬。（《郭子》）

桓宣武少家貧，戲大輸，債主敦求甚切，思自振之方，莫知所出。陳郡袁耽，俊邁多能。宣武欲求救于耽，耽時居艱，恐致疑，試以告焉。應聲便許，略無慊吝。遂變服懷布帽隨溫去，與債主戲。耽素有蓺名，債主就局，曰：“汝故當不辦作袁彥道邪？”遂共戲。十萬一擲，

直上百萬數(shù)。投馬絕叫，傍若無人，探布帽擲對人曰：“汝競識袁彥道不？”（《世說·任誕篇》）

（2）賈公閭女悅韓壽，問婢識否？一婢云是其故主。女內(nèi)懷存想，婢后往壽家說如此。

壽乃令婢通己意，女大喜，遂與通。與韓壽通者乃是陳騫女。騫以韓壽為掾，每會，聞壽有異香氣，是外國所貢，一著衣，歴日不歇;騫計武帝唯賜己及賈充，他家理無此香;嫌壽與己女通，考問左右，婢具以實對，騫即以女妻壽。未婚而女亡，壽因娶賈氏，故世因傳賈充女。（《郭子》）

韓壽關姿容，賈充辟以為掾。充每聚會，賈女于青璅中看，見壽，說之。恒懷存想，發(fā)于吟詠。后婢往壽家，具述如此，并言女光麗。壽聞之心動，遂請婢潛修音問。及期往宿。壽蹯捷絕人，瑜墻而入，家中莫知。自是充覺女盛自拂拭，說暢有異于常。后會諸吏，聞壽有奇香之氣，是外國所貢，一著人，則歷月不歇。充計武帝唯賜己及陳騫，余家無此香，疑壽與女通，而垣墻重密，門罔閤急峻，何由得爾？乃托言有盜，令人修墻。使反曰：“其余無異，唯東北角如有人跡。而墻高，非人所瑜。”充乃取女左右婢考問，即以狀對。充秘之，以女妻壽。（《世說·惑溺篇》）

筆者認為，二者之所以存在如此大的文本差異，很可能是由于《世說》在纂緝過程中并非只纂緝了《郭子》之“舊文”，而是在當時大量講述同一故事的文本群落中選取更符合《世說》體例與審美風格的文本輯錄。《世說》與《郭子》“同事異文”的文本關系也足以說明當時曾出現(xiàn)了大量對同一事件有不同記載的故事文本，《世說》在纂緝過程中面對故事群落曾依據(jù)自己的編纂原則進行了擇“優(yōu)”而用，這一選擇、改動的過程一方面促進了《語林》《郭子》等同類早期小說文本的經(jīng)典化;同時，選擇的過程也是淘汰的過程，《世說新語》的后出轉(zhuǎn)精在很大程度上也加快了《語林》《郭子》等同類小說亡佚的速度。

三、《郭子》未被《世說》纂緝的文本通過梳理可見，較可靠的《郭子》81條佚文中還有6條未被纂緝?nèi)恕妒勒f》，如下：

1.王東海初過江，登瑯邪山，嘆曰：“我由來不愁，今日直欲愁。”太傅云：“當爾時，形神俱往?！?/p>

2.孫子荊上品狀，王武子時為大中正，謂：“訪聞此人，非卿能拔?！弊詾橹吭唬骸疤煜掠⒉涟尾蝗?。”

3.王丞相未令不看事。

4.瑯邪諸葛亡名面病鼠瘻，劉真長視之，嘆曰：“鼠乃復窟穴人面乎？”

5.光祿王蘊指廳前擗日：“我嘗在下，得殘盤冷炙?！?/p>

6.鍾雅自左丞為中丞，?？炜旌拊疲骸蔼毺幰岩允乱病！?/p>

由上可見，除了第3條語意不全外，其他5條語意均較完整。筆者認為，依《世說》纂緝體例，第1條可人“言語篇”;第2條可人“識鑒篇”或“品藻篇”。

另，粗看第4條似可人“容止篇”，然細繹《世說·容止篇》39條文本，未見有單述人物丑陋的條目。例如《世說·容止篇》中的“劉伶”條，雖述其“身長六尺，貌甚丑悴”，但文本卻指向劉伶“悠悠忽忽，土木形骸”的名士風神。故而可見，第4條之所以未人《世說》很可能是因其不符編纂體例所致。

第5條、第6條可能由于其難以劃歸人《世說》36門中的某一門類，故而未被《世說》采錄。以此，《郭子》佚文未被《世說》采錄的最主要原因可能并非如有的學者所認為的“條目所記之人也許不夠‘名士級別”，因為王承、孫楚均為當時大名士，而非“不夠名士級別”，究其主要原因可能還是由于這些條目不符《世說》纂緝的體例或許不具典型性而被舍棄。

最后，可略作補充的是，有學者曾對《世說新語》之所以未收入“萍之依水”條和“謝哲”條加以解釋，認為“萍之依水”條是由于“純屬于議論，當然不屬于志人一類”;“謝哲”條是由于謝哲“不夠‘名士級別，就沒有被取用”，此說并不符合事實。“萍之依水”條非《郭子》佚文，魯迅《古小說鉤沉》即注出郭璞《萍贊》，此條出自《郭子》應為《御覽》誤題。謝哲乃南朝梁陳間人，時代晚于郭澄之《郭子》，“謝哲”條出自《郭子》應是《御覽》誤題無疑，而且謝哲的時代也晚于《世說》，亦無被《世說》采錄的機會。學者未考，故有種種誤解，今澄清之。

小結

通過上文分析，《郭子》與《世說》的文本關系至為密切，在確定的81條《郭子》佚文中有75條與《世說》為同出文本，可見《郭子》是《世說》纂緝過程中參考的重要文本和素材來源，而且《郭子》的創(chuàng)作風格、審美取向已與《世說》非常接近了。細致比較《郭子》與《世說》的文本可發(fā)現(xiàn)，《世說》在“纂緝舊文”時有著鮮明的體例意識，對《郭子》文本進行增減細節(jié)、拆分、兼存二說，以最大程度地符合《世說》相關門類的編纂體例。當然，《世說》也出于體例規(guī)范淘汰了不少《郭子》中的文本?！妒勒f》相對于《郭子》來說后出轉(zhuǎn)精，不僅促成了《郭子》相關文本的經(jīng)典化，同時也加快了《郭子》亡佚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