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說新語》是南朝劉義慶編撰的一部記載魏晉時期士族階層的遺聞軼事和言談的軼事小說集。談到魏晉，不得不說到魏晉風度，它是魏晉名士所表現(xiàn)出來的處世方式、人格精神和哲學態(tài)度，是魏晉時期文化哲學最直接與最深刻的體現(xiàn)，也一直是后世文人景仰的對象和追求的目標。風流名士們崇尚自然、超然物外、率真任誕而風流自賞。從青年才俊何晏、王弼至竹林名士嵇康、阮籍，再到名相謝安，無一不是清峻通脫、崇尚自由、無所羈絆。正是由于這種精神的超俗，自“華亭鶴唳不復可聞”至“廣陵散于今絕矣”，一個個付出生命的故事不斷上演，但主角仍不放棄靈魂的執(zhí)著和抗爭。也正因如此，魏晉時期才在中華5000年的浩浩瀚長河中折射出不同于其他朝代的別樣光輝。佛教、道教、儒教、玄學等爭奇斗艷，文學流派五彩紛呈，舞蹈、音樂、書法、繪畫均達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開創(chuàng)了一個思想解放、個性張揚的美學高峰期。

如果魏晉時期的歷史背景被我們深入觸及的話，那個時代的人生哲學觀以及魏晉玄學所產(chǎn)生的根源就會清晰地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那混亂的年代，政治漩渦使名士們朝不保夕，難以全身而退。名士們盡管清高孤傲，然而勢單力孤，居于弱勢，無力抵抗政治上的沖擊，難免因褒貶時弊而遭受迫害。為了遠離禍端，士人們不得不噤口沉默，仕官無談、清談自保、飲酒泄憤、避世遠俗。當魏晉名士們的傳統(tǒng)人生價值觀遭受挫折，他們便轉(zhuǎn)變?nèi)松鷳B(tài)度與入世理想，儒家的禮制名教被擯棄，而重視性情、張揚個性得到凸顯，精神境界得以升華。

魏晉士人在思索，在找尋，何為真正的個體意義與生命價值？才性四本之爭是魏晉玄學重要命題之一，它轉(zhuǎn)變了兩漢以來注重事功的人生價值觀，使得士人們轉(zhuǎn)向尊崇個性、重視人格完美與精神自由。人性的自然本性因而得到極大解放，士人們秉承著這種人生態(tài)度，酣暢淋漓地完善了中國傳統(tǒng)哲學體系，中華文化的魅力也由此得到升華。本文從人格氣質(zhì)上的個性主義、精神追求上的自然主義、審美理想上的唯美主義三個方面來闡釋魏晉名士風度。

首先是人格氣質(zhì)上的個性主義。

最能代表魏晉人士“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是“任誕”——任性放誕的行為方式。士人們無情地顛覆禮制，壞禮之風遍布于士族上下，一發(fā)不可收，雖看似極端，卻無情地沖擊了傳統(tǒng)禮教的重重禁錮，讓個性得到了張揚、人性之光重見天日。他們不管世俗禮教的目光與詆毀，言語夸張、行為放蕩不羈，以沖破世俗禮教的高墻為傲、為樂。阮籍、劉伶是其中的典型代表。如《任誕》第六：“劉伶恒縱酒放達，或脫衣裸形在屋中，人見譏之。伶曰：‘我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裈衣，諸君何為入我裈中？”

魏晉時期，“是中國人生活史里點綴最多的悲劇，舊禮教的總崩潰，思想和信仰的自由，藝術(shù)創(chuàng)造精神的勃發(fā)，使我們聯(lián)想到西歐16世紀的‘文藝復興。這是強烈、矛盾、熱情濃于生命色彩的一個時代?！币晕簳x風度為開端的儒道互補之士大夫精神，從根本上奠定了中國知識分子的人格風范，其影響極為深遠。魏晉人眼中、筆下的山水常常是可愛可親的，如簡文所說的“覺鳥獸禽魚，自來親人”，是與人息息相關(guān)的。

放誕之舉，驚駭世人，世俗以之為癲狂不羈，瘋言浪行，如旋風回轉(zhuǎn)、長風破浪。名士之好惡顛覆常人思想，令人大吃一驚。這些放蕩不羈的風格使他們言行浸染上某種怪誕色彩，他們的名言是“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時一杯酒！”《任誕》第八條劉注引王隱《晉書》曰：“籍鄰家處子有才色，未嫁而卒。籍與無親，生不相識，往哭，盡哀而去。其達而無檢，皆此類也?！?/p>

率真曠達倍受魏晉名士們推崇，他們時刻注意自己的這種舉止氣度。魏晉知識階層往往信仰老莊之道，不為外物所累、隨性而為是他們的人生態(tài)度?！度握Q》第三十六條：“劉尹云：‘孫承公狂士，每至一處，賞玩累日，或回至半路卻返。”

概言之，魏晉風度，它彰顯的是一種自由人格，它以對人生的愛戀、自我的發(fā)現(xiàn)與肯定，使內(nèi)在追求與外在否定相聯(lián)，在對舊傳統(tǒng)、舊價值的懷疑、對抗、破壞中彰顯個性的解放、人格的獨立。正因為有了這種人的覺醒，才使得魏晉風度具有了推動歷史演變的人文情懷，蘊含著激勵后人的意緒情結(jié)，從而使中國名士文化獲得了空前的審美開拓。

其次是精神追求上的自然主義。

從“七賢”的竹林之游、“二十四友”的金谷園之樂，到東晉的蘭亭之會，陶淵明的歸園田居，無不表現(xiàn)出人與自然的親和。魏晉名士在“江山永恒，人易湮滅”的慨嘆中，將注意力從外在物質(zhì)世界轉(zhuǎn)向個體內(nèi)心領(lǐng)域，希望在有限的生命中能無所羈絆地生活，因而他們隨心所欲、任性自然，表現(xiàn)出生命境界中坦然率真的自我，即本我真我。名士們投身于大自然的懷抱，遠離世俗的紛擾，尋找人生的自由天地。他們感受到的不只是林下風韻的愉悅，而更多的是神奇的天籟觸動了心中的意象，從而達到與山水自然的默契和交流，逐步領(lǐng)悟并深化著生命與自然這一人生哲學，在寧靜的虛想與任意的言行中，體現(xiàn)出對生命的一往情深。

魏晉時代的天空，依舊留著士人內(nèi)心覺醒的笑容，當然無法掩埋自然的詩情畫意。山水之美在名士心中永不擱淺，內(nèi)在的向往還在等待救援。翩翩欲飛的情趣與自然山水情感之美韻緊緊維系，笑世俗給不起承諾。凡夫俗子只能永遠讀著對白，讀到他們造成的傷害，卻不知自我存在的意義與價值。

凝神專注于自然山水的魏晉士人，必然終將發(fā)現(xiàn)，對于秀麗山川、清風明月，在超越感性認識之后，所暗含的深深哲理，唯有用心去體悟，以真情寄寓其中，方能發(fā)掘這別樣的美。魏晉士人通過對于自然山水的體悟，抒發(fā)了對生命短暫、時光易逝的感嘆。

自然山水景物沒有化妝，名士卻以之品藻人物。魏晉士人不僅選擇充滿生命活力和堅強品格的自然景物來品評人物，還將自然景物與人的外在體貌、內(nèi)在品性相聯(lián)系，使人與自然神行合一。

馮友蘭在《論風流》一文中從美學的角度使用了“魏晉風流”這個詞，他認為風流是一種人格美，構(gòu)成真風流須有4個條件：玄心、洞見、妙賞、深情。

李澤厚在《美的歷程》中提到：“他們畏懼早死，追求長生，服藥煉丹，飲酒任氣，高談老莊，雙修玄禮，既縱情享樂，又滿懷哲意，這就構(gòu)成似乎是那么瀟灑不群、那么超然自得、無為而無不為的所謂魏晉風度;藥、酒、姿容，論道談玄，山水景色……成了襯托這種風度的必要的衣袖和光環(huán)?！彼终f到：“可見，藥、酒、姿容、神韻，還必須加上‘華麗好看的文采詞章，才構(gòu)成魏晉風度。”

當士人們面對“自然”與“名教”，即個體與社會、情感與倫理、生命與綱常發(fā)生激烈沖突時，玄學這一亂世的產(chǎn)物以兼收并蓄的態(tài)度、獨樹一幟的思辨，對社會人生做出一種究極的把握和全新的解釋：“建功立業(yè)的榮耀顯赫與歸隱田園的恬淡清真一樣重要;彼岸世界的神秘與此岸世界的溫馨都令人迷醉;對社會的責任意識與個體對自由的追求不可分割;感性的聲色之樂與理性的談玄論道同等地位?！弊诎兹A先生曾說：“晉人向外發(fā)現(xiàn)了自然，向內(nèi)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深情”。人們常常談論魏晉是“人的覺醒的時代”，所謂“覺醒”，歸根到底還是“情”的覺醒、“情”的顛覆?！拔簳x風度”灑脫浪漫的真正意蘊，也在一個“情”字上。

作為自然的兩個義項，自然人格和自然山水在《世說新語》中都有鮮明的表現(xiàn)。前人從魏晉士人眼中的自然山水美展開，論述“自然美”在魏晉時代的具體內(nèi)容?！妒勒f新語》中，自然山水進入了魏晉士人的審美視野，魏晉士人寄情山水、逍遙山水、體悟山水，并用山水景物臧否人物，體現(xiàn)了人對自然從尋找，到發(fā)現(xiàn)，再到回歸的探尋軌跡。魏晉士人突破世俗社會的羈絆，在與自然山水進一步融合中形成對話關(guān)系，完成對生命的重建。

魏晉士人不僅彰顯個性、崇尚自然，更講究自身的文藝修養(yǎng)和審美追求。

宗白華曾說過：“漢末魏晉南北朝是中國政治最混亂，社會上最苦痛的時代，然而卻是精神史上極自由、極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濃于熱情的一個時代，因此也就是最富有藝術(shù)精神的一個時代……奠定了后代文學藝術(shù)的根基與趨向。”葉朗也說過：“魏晉南北朝可以說是中國美學思想史上的第二個黃金時代?！?/p>

仕途輕如紙張，深情散落地方，情致在掌聲漸息中慌忙。在為國建功立業(yè)無著落后，士人們便投身于文藝，以圖借書畫撫平內(nèi)心的創(chuàng)傷，而這恰恰促進了魏晉文學藝術(shù)的大發(fā)展，自然，這樣的成就離不開魏晉士人苦心鉆研的“神韻”要義。

怎么隱藏士人的悲傷、失去理想的地方？士人清遠瀟灑地匆忙，世俗已經(jīng)跟不上。閉上眼睛還能看見，富有審美內(nèi)涵的生命存在的痕跡，在月光下一直找尋，那想念的身影。如果說以自然物象來比喻人物容止是轉(zhuǎn)變的起點，那么在終點之前，名士們愿意借鑒老莊的自然觀將人物品貌的神韻推向極致。

斷了的弦，再怎么連？魏晉名士的感覺，塵俗已聽不見。動蕩之世，表里如一者有幾何？能全身而退者又有幾何？儒家禮法的囚籠已經(jīng)禁錮了精神太久，生命凋零如草木，不如縱酒嘯歌度。尋求內(nèi)心的自由、精神的釋放，看長風萬里，歸雁何處。一朝賦罷，夕陽相隨，往事怎堪數(shù)？縱性任情，把酒言歡，看風流消逝何處。

晉人品美，不乏超絕。超者，如奇峰凸顯，直破其顛;拔者，如長濤巨浪，滾滾東流;逸者，如清風繞云，綿綿不息。以此陪襯人物形象之美，兼之身姿、言行、精神。身姿俊朗與言行之清俊相融，言行之清俊與精神之風采相秀，身形之美可貴而精神之風采更為難得。此皆可揮筆而就，亦可借物抒情。如王濛之風采：“林公道王長史：‘斂衿作一來，何其軒軒韶舉！”（《世說新語·容止》）

智慧體現(xiàn)于言語和行為上，高妙的品題和機鋒暗顯的對話都是通過言語而得以體現(xiàn)的智慧。比如品題，葉朗先生曾說：“品藻者必須有審美的心胸，必須有審美關(guān)照的能力，才能發(fā)現(xiàn)和捕捉住一個人的風姿、風神。對自然美的欣賞也一樣?！?/p>

魏晉士人在生活中從不諱言對美的欣賞喜愛，人物山水都進入到他們的審美感受領(lǐng)域。這種真摯深沉的情感在表達時很難遵循“禮”的規(guī)范，禮制的限制使真情難以暢快地流露。任情越禮，必重個性與個體之真情，復為時代之觀。

魏晉風度是一種在中國文化史上極具特色的文化情懷，它的特征與此前漢朝的渾厚敦實及此后隋唐的弘放盛大、宋明的文飾清麗完全不同，魏晉風度的內(nèi)涵表現(xiàn)為灑脫曠放、冷峻玄遠。這個時代所孕育的各色人物、精神風尚與審美追求，必然以最為另類奇異的符號和色彩載入史冊。

綜上所說，魏晉士人的任誕縱性、放浪形骸、追求個性、人格覺醒、寄情山水、彰顯真情，在歷史長河中為我們展現(xiàn)了一幅精彩絕倫、飄逸清遠、可歌可泣、超凡絕塵的不朽畫卷。他們屹立于自由之峰而巋然不動，在禮教的喧囂下堅守信仰，重鑄理想，為后世文士樹立了無比光輝的典范。他們在中國文人的靈魂深處埋下了覺醒的種子，提供了煥然一新的理念與價值體系，以銳利的目光批判社會人生，警醒世人，打造出獨特的社會文化以供后人思考。

作者簡介：

吉華欣，江蘇常州人，蘇州大學文學院2014級研究生，研究方向為文藝美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