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藝成
距離碩士研究生招生考試很快了。據(jù)統(tǒng)計,今年考研報名人數(shù)超過了250萬,為歷年來總數(shù)最多、增長最快的一屆。
與“考研熱”交相輝映,“學歷鄙視鏈”“招研究生為何看本科出身”等話題,引起了很多網(wǎng)友對“原始學歷歧視”的熱議。這讓很多本科只上了“四非”(“非985”“非211”“非一流大學建設高?!薄胺且涣鲗W科建設高?!保┑膶W生感到心情復雜。他們開始懷疑,考研給自己的社會流動到底能帶來多大的好處。
有人說,這是由于學歷的“貶值”;也有人說,第一學歷更高的人往往素質(zhì)也更高,因此能受用人單位的重視;還有人說,研究生招考的“公信力”遠不如高考。
然而,這就是所有事情的全部邏輯嗎?我身邊也有一些正在備戰(zhàn)考研的本科“四非”。我想講一下他們的故事。
有數(shù)據(jù)顯示,“排名”靠前的近百所大學的學生家庭背景中,出身社會下層的占比早已大大縮小,而 “四非”高校當中,出自社會下層的學生比例正逐漸增大。
近些年,文憑的稀缺性早已大不如從前,只有進入“好大學”才能給社會下層帶來社會流動的好處。對于“四非”們來說,在這樣一個自古以來就把“考試”賦予了很強的資源分配合法性的社會環(huán)境里,既然高考沒能給他們的社會流動帶來好處,同時他們又沒有其他的稀缺資源,那么他們只能把向上流動的希望寄托于考研了。
傍晚六點,窗外的天色逐漸變暗。嵐嵐抬起頭,往周圍掃視了一圈,自習室里的人正陸續(xù)離開,只剩下空蕩的桌椅,和一摞摞疊得跟人差不多高的書本。她摘下眼鏡揉了揉眼睛,合上了厚厚的《外科學》,準備去吃飯。
剛上大一的時候,嵐嵐就打算要考研了。她學的是臨床醫(yī)學,今年已是第二次“參戰(zhàn)”。
嵐嵐當年高考失利,只能退而求其次,去了湖南某“211”高校的獨立學院。她對這樣的結果并不滿意。
因為她很早就知道,近幾年很多二乙以上醫(yī)院的用人門檻早已是水漲船高—只有進入“好學?!?,才有進入“好醫(yī)院”的機會。更重要的是,其招聘的最低學歷要求,大多都抬高到了碩士。她還從老師那里了解到,名校學生由于其所處圈子的各方面優(yōu)勢,具有進入待遇與條件更好醫(yī)院的便利。
于是,她與周圍很多同學一樣,為了將來的就業(yè),只能寄希望于高學歷,并早早就把考研作為將來要走的“默認選項”。
嵐嵐從小就比較好強。她努力奮斗的動機,不僅是為了獲得一份收入可觀的工作,還更多的是為了改變家庭的命運。她希望自己常年經(jīng)營水果攤的父母能為她感到驕傲,能使他們不再為沒有保障的生活而煩惱。
學醫(yī)耗費了她很多的精力,同時又要準備實習、考研的事情,很久以前嵐嵐就用“長路漫漫”來形容自己的求學生涯,“醫(yī)學生們都是被迫考研,尤其像我們這種本科就不好的”。
隨著考試的臨近,嵐嵐感覺壓力巨大。去年的失敗雖使她積累了經(jīng)驗,但今年選擇了另一所更知名的學校,她必須面對更加激烈的競爭。相比去年,她對自己抱有更大的期待,以至于她成了班級里把考研目標定得最高的人。
事實上,與嵐嵐相似的考生還有很多。山東有幾所“四非”高校,比如曲阜師范大學、聊城大學,這些學校因學生熱衷考研而聲名遠播。那里很多學生把考研當作人生的第二次高考,他們大一開始就準備考研,部分院系的考研率甚至達到80%。網(wǎng)上有段子調(diào)侃他們是“為211頭破血流,為985流淚心碎”,還有人稱那些學生是“為考研而瘋魔”的人。
無論如何,為考研而瘋魔的他們,心態(tài)至少比一些自稱“佛系”,或沉浸在“喪文化”的青年要更為積極。
然而,他們的狀態(tài)似乎也體現(xiàn)了,近幾年的階層競爭已經(jīng)傳遞到了他們所能享受到的教育資源。他們必須加倍努力,才能趕上這個潮起潮落的時代洪流。
她愈漸感覺到,似乎很多東西從一開始就決定了;如果當初沒有家庭條件的限制,那她可以去上更好一點的中小學,自然也能去更好的大學。
對于“本科出身好的人,能力也更強”這一說法,雖然嵐嵐覺得本科出身的確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學生的學習能力和素質(zhì)的高低,但她并不認為自己天生就比本科出身好的人要差。因為她愈漸感覺到,似乎很多東西從一開始就決定了;如果當初沒有家庭條件的限制,那她可以去上更好一點的中小學,自然也能去更好的大學。
相比未雨綢繆的嵐嵐,段茵則顯得后知后覺,因為她等到畢業(yè)之后才打算考研。
段茵本科就讀于廣東潮州的一所師范學院,學的是漢語言文學。她從小就不太喜歡念書,在大學期間她也沒有考慮太多將來的事情,除了上課以外,很多時間都和朋友在打牌、逛街、玩手游。
直到臨近畢業(yè),她參加了一次大型招聘會,現(xiàn)場投了好幾次簡歷,但都因專業(yè)限制或文憑不高而直接被拒。心里滿不是滋味的她,這才意識到,自己所學的專業(yè)就業(yè)面非常狹窄,而且以前考取的教師資格證的作用也十分雞肋,因為市區(qū)里很多學校的招聘起點都至少是“211”了。
段茵的家境十分普通,沒有什么渠道能給她的未來帶來多少機會。受周圍人的影響,她開始第一次認真考慮自己的將來,決定選一門自己感興趣的專業(yè),通過讀研、讀博,將來進高校工作,“算是人生第一次有了明確的目標,想真正努力一把,就是感覺自己挺后知后覺的”。
人有視野的盲點,這實屬平常。懂得面對現(xiàn)實,懸崖勒馬,這也算是值得慶幸。實際上,這并非段茵首次和我接觸時所談論的內(nèi)容。
段茵是通過考研論壇認識我的,她準備考湖南師范大學的倫理學。相比她以前的本科學校,湖師大的“等級”已高了很多,屬于“三有”高校的序列。
為了獲取報考學校的信息,通過網(wǎng)絡論壇搜尋、聯(lián)系那些“過來人”,這在備考大軍里屬于“常規(guī)操作”。
“學長,湖師大有歧視嗎?”這才是段茵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她很擔心自己的本科“四非”身份會在復試中受到考官歧視,以致名落孫山。
在此之前,她已經(jīng)在四處打探湖師大是否歧視“四非”考生的消息,而她尋找的方式也非常簡單粗暴,就是往搜索引擎里直接輸入“湖師大”加“歧視”二字的組合,再通過搜索結果,在害怕又期待的復雜心情之中,點進各種論壇里搜尋著遭遇過歧視的“前車之鑒”。
段茵之所以如此擔心,是因為考研不同于高考。高考總共只有一大場考試,而考研包含初試與復試兩個環(huán)節(jié)。
高考全部為筆試,客觀性強,而考研雖在初試為筆試,但在復試中卻有“面試”的環(huán)節(jié),這就給整個考試帶來了主觀的因素。哪怕很多高校的總成績計算方法是以初試成績的60%加上復試成績的40%,卻也難以忽視考官的主觀因素給整個考試所帶來的影響。
事實上,只要打開各大考研論壇的學校版,打探“是否歧視”的帖子層出不窮、數(shù)不勝數(shù)。
段茵有兩個朋友2017年報考了華南某院校,并以排名上游的初試成績成功進入復試。然而,在面試的時候,考官數(shù)落他們本科學?!罢n程設計不合理”“培養(yǎng)方案有問題”。當他們走出考場的時候,尚未察覺個中深意,但不久來了一個年輕老師,給他們留下一個溫馨提示,“你們快去找調(diào)劑學校吧”。他們這才明白,自己已經(jīng)被刷下。
對“歧視”同樣感到擔心的還有嵐嵐,倒是她所報考的學校要“公平”很多。雖然那是一所知名的醫(yī)科大學,每年有很多本科出身較好的考生也會報考,但她打聽到,只有初試分數(shù)太低的時候才會將她區(qū)別對待。對此,她感到些許慶幸。
同樣是作為一種社會篩選機制,考研的合法性似乎比不上高考,而背后隱約可見的則是一個逐漸形成的社會狀態(tài)—對人的評價更看重其社會價值排序上的位置,社會資源分配的天平也逐漸向那些有社排上的身份的人傾斜。
不論考研的公平性如何,歷年來也確實有不少本科“四非”成功跨入“四有”,實現(xiàn)了“學歷鄙視鏈”上的等級躍升。
羅宇軒也想成為其中一員。他一直對高考的失利耿耿于懷,考研對于他來說是一次實現(xiàn)“翻身”的寶貴機會,他覺得自己必須抓住。
當年,羅宇軒高考填志愿的時候想學心理學,打算將來從事心理咨詢方面的工作,但由于分數(shù)太低,最后只能調(diào)劑到四川某“三本”院校,而且讀的還是他絲毫不感興趣的應用物理學。
于是,在大二的時候,他就決定要跨專業(yè)考華東某大學的應用心理學—這所學校擁有全國知名的心理學教學與科研單位。這樣一來,他不僅從“四非”跨到了“四有”,還從理科跨到了文科,這在考研人的眼中屬于實實在在的“敢死隊”。而他則是抱著破釜沉舟的心態(tài),“實習沒去,什么招聘會也沒去,反正沒給自己留后路”。
心里滿不是滋味的她,這才意識到,自己所學的專業(yè)就業(yè)面非常狹窄,而且以前考取的教師資格證的作用也十分雞肋,因為市區(qū)里很多學校的招聘起點都至少是“211”了。
大多數(shù)人都是從大三下學期開始備考的,而他在大二下學期就把《普通心理學》《發(fā)展心理學》等書籍抱回了寢室,比其他人足足提前了一年。
與很多考生一樣,為了擁有安靜的氛圍、避免他人的打擾,他在備考沒多久就在學校附近租了間房,并每天堅持“早出晚歸”的生活作息。
在接到我電話的那一刻,他正放下手邊的政治輔導書。那是一本為眾多考生所熟知的政治教輔,其橙黃色的封面十分醒目。他調(diào)侃,自己現(xiàn)在面臨著“日益增長的美好分數(shù)需要與不充足不扎實的知識儲備之間的矛盾”。
臨近考試的這幾周,羅宇軒早上六點就起了床,晚上十一點半睡覺,每天的計劃安排得滿滿當當,他幾乎不會放過任何可以利用的時間,“圖書館每晚十點清座,我回房間了還會再花半個鐘頭背書”。
羅宇軒并不擔心“歧視”的問題。一方面是因為他早就消除了信息壁壘,另一方面是由于自己穩(wěn)扎穩(wěn)打,本身對考試就有十足的信心。
對于“原始學歷歧視”,他認為這不是什么問題,他相信社會的淘汰機制是多種多樣的,有能力的人自然會在眾人中凸顯出來。
實際上,將“學歷高”等同于“素質(zhì)高”是大眾的普遍看法,但這二者并無必然聯(lián)系。不僅“素質(zhì)”的內(nèi)涵經(jīng)不起推敲,而且學歷高的人群其絕對數(shù)量本身就比較小,哪怕其中只出現(xiàn)很少素質(zhì)高的人,也容易給人“學歷高等于素質(zhì)高”的印象。況且,從絕對數(shù)量上來看,人數(shù)更多的低學歷群體,其素質(zhì)高的人也肯定是更多的,只不過由于其總體分母太大,導致素質(zhì)高的人作為分子,無法凸顯其更高的比重而已。
相比羅宇軒的自信滿滿,嵐嵐在這段時間里倍感焦慮,她的另外兩個室友同樣屬于“二戰(zhàn)”。有時候她們會約好一起吃火鍋,指望著味蕾的享受能換來短暫的喘息。
段茵倒是心態(tài)平靜,因為我跟她透露了一些考試的信息,掃除了她對“歧視”的擔憂。
當被問及“原始學歷歧視”是否與社會結構固化有關時,段茵覺得很難回答,她對這些并沒有什么概念,只覺得大家都是平等的。
她的反應實屬平常,但不知以后這個想法是否會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