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芳
摘 要: 陀思妥耶夫斯基對人的心靈極其感興趣,他筆下的“人神”類人物代表了作家思想的矛盾性和復雜性。這類人物以自由的思想武裝自我,在驅(qū)逐了上帝之后,試圖按照自己的意愿改造整個世界。陀思妥耶夫斯基塑造的這類人物主要受到了俄國當時新舊文化結(jié)合的影響,此外還有作家自身的信仰因素?!叭松瘛睂θ祟愖晕医夥诺淖非?,最終導致了不自由和滅亡。時至今日,這類人物形象依舊具有獨特的意義。
關鍵詞: 陀思妥耶夫斯基 人神 自由
自稱為“最高意義上的現(xiàn)實主義”的俄國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對19世紀俄羅斯的底層社會進行了全景而細致的描繪和分析。在他的筆下,盡是些凄風苦雨、窮街陋巷,連哀號的風里也充溢著肺病患者嗆咳的氣息。陀思妥耶夫斯基不僅關注當時的社會,更對生活在底層的普通大眾抱以深沉的同情。他描繪了小人物們的掙扎求生,描述了走投無路投河自盡的女人,描繪了垂頭喪氣擠在昏暗而骯臟的小酒館里醉生夢死的男人們。陀思妥耶夫斯基描繪了俄羅斯底層人們的生活狀況,作為“最高意義上的現(xiàn)實主義”作家,他更對人們的精神狀況進行了關注。基于當時俄國社會上官吏的橫暴,小人的得志,金錢的罪孽,以及普通人生存的不易,陀思妥耶夫斯基從中敏銳地察覺到:面對此等社會現(xiàn)狀,任何想要有所作為的人士,包括作家自身,必須做出的首要決定是,他們想要成為哪一種人。
一、“人神”產(chǎn)生的背景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群魔》中明確提出“人神”與“神人”的問題。這兩個名詞出現(xiàn)在后來自殺的基里洛夫與斯塔夫羅金的對話之中,“那個教導過人們的人,被釘上了十字架”?!八麜賮淼?,他的名字叫人神”?!吧袢恕??“人神,區(qū)別就在這里”?!叭松瘛焙汀吧袢恕笔峭铀纪滓蛩够髌分袃深惾宋镄蜗?,“人神”類的主要代表人物有《罪與罰》中的拉斯科爾尼科夫和《卡拉馬佐夫兄弟》中的伊凡·卡拉馬佐夫;“神人”類的主要代表人物有《白癡》中的梅什金公爵和《卡拉馬佐夫兄弟》中的阿廖沙·卡拉馬佐夫。
按照別爾嘉耶夫的說法,上帝和人的關系存在兩種運動方向,神向人的運動,也就算是道成了肉身的基督神人,而人向神的運動卻可能產(chǎn)生兩種結(jié)果,一種是實現(xiàn)“神人”,另一種是“人神”。神人表示神自由地走向人的過程,是神降臨到人的靈魂之中,這是一種拯救和犧牲;而人神則表示人成為神的過程,也就是人的自由意志無限膨脹乃至占據(jù)了神的位置。陀思妥耶夫斯基對這兩類人物形象的塑造,反映了作家對人的精神自由的重視,也是他面對俄羅斯的社會現(xiàn)實做出的形而上的哲學思考。
俄國的資本主義與19世紀的歐洲相比,雖然起步晚一些,但這個時期已進入了激變的時代。俄羅斯新舊生產(chǎn)方式交相混雜、社會結(jié)構(gòu)急劇變化,不同價值觀念激烈碰撞,外國資本大量涌入并逐漸掌握國內(nèi)經(jīng)濟命脈。隨著資本主義、個人主義對俄羅斯的滲透,俄羅斯傳統(tǒng)宗法式倫理道德受到了毀滅性的打擊。陀思妥耶夫斯基察覺到了人類精神世界發(fā)生的根本性變革,在作家看來,“人類變得過于喧鬧,過于追求實利,缺乏精神上的安寧”,舊有的歷史基督教的式微,使他在苦苦思索上帝存在的終極問題的同時,發(fā)現(xiàn)人們精神生活中的劇變:以科學和理性作為新武器的人們產(chǎn)生了驅(qū)逐神的強力,并憑借分析一切、研究一切的理性開始摒棄傳統(tǒng)的盲目信仰。作家發(fā)現(xiàn),在經(jīng)受了現(xiàn)代教育的很多人心中,上帝已經(jīng)失去原來的光環(huán),人取而代之,成為世界的中心和新的信仰。神不僅從自然中退場,還從歷史中退場,“人神”就是這一現(xiàn)象的產(chǎn)物。
二、“人神”的代表
“人神”類人物代表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對現(xiàn)實的哲學思考,代表了他思想的矛盾性和復雜性。這類人物最早接受了西歐傳播而來的科學、理性等學說,或接受過大學教育,或曾經(jīng)到歐美旅學。隨著他們閱歷的豐富和視野的開闊,以往傳統(tǒng)的東正教學說或一直令他們心生困惑而無解的東西被科學和理性一一解答,使他們對之前的信仰產(chǎn)生了懷疑和動搖,最終走上了質(zhì)疑上帝存在的道路。人神的普遍特征是不信仰上帝,也不信仰人。他們在推翻以往的神之后,愈發(fā)肯定人的自由意志,認為“只要意識到?jīng)]有上帝,我們就應該成為上帝”,而在現(xiàn)世成神的人神則可以為所欲為。
這一類的人物普遍具有深刻的懷疑精神,拉斯科爾尼科夫、伊凡莫不如此。他們因現(xiàn)實的困難向上帝發(fā)難,否認上帝的存在,進而開始用新的理論填補精神的空缺,并思索作為新上帝的自己將如何行事。
拉斯科爾尼科夫?qū)ψ陨砗敛辉诤?,他未完成的學業(yè)、是否有錢吃晚餐、大衣在俄羅斯的冬日里太過單薄等都不在他灼熱思維的考慮之列,他被一種狂熱的念頭所折磨。如果說人們被區(qū)分為“平凡的人”和“不平凡的人”的話,那么他究竟屬于哪類?假如他屬于“不平凡”一類,他是否敢于擺脫良知的羈絆,是否“允許自己涉過血泊”,是否敢為了大多數(shù)人的利益,殺掉少數(shù)“繁殖同類的材料”?拉斯科爾尼科夫的行動動機在他自己看來是崇高的,是實際的。而伊凡的理論里則多了理性的質(zhì)疑和對各種行動后果深思熟慮后無所依著的倦怠。從小孩子的眼淚出發(fā),理性使他對丑惡的社會現(xiàn)實深惡痛絕,使他無師自通地觸摸到了人道主義的根基。如果說真的有上帝的話,那么為什么會有這些慘絕人寰的悲劇?什么樣的上帝允許這些滅絕人性的事件發(fā)生?所以,唯一正確的結(jié)論就是上帝早已缺席,因此他才唆使斯麥爾佳科夫“上帝不存在,你可以為所欲為”。但他本人又無法徹底泯滅對信仰的神往,理性的懷疑和對信仰的追尋在他心靈中糾纏不休、撕扯不已。
簡而言之,拉斯科爾尼科夫為一種理論所鼓舞,并通過實踐想要證明作為“不平凡”中的一員對世俗規(guī)范的跨越,而伊凡則沉浸在驅(qū)逐上帝的決意及信仰空置的虛無之中。
三、“人神”的歸宿
人神始于自由意志,卻終于對自由的反抗?!白杂梢庵緦θ祟惿鐣睦硇栽O計具有破壞性,或者說人類社會的制度體系就是以壓制個體非理性的自由意志為目的”。但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又發(fā)現(xiàn),建立在這種科學理性基礎上的文明社會卻并非人間樂園,準確來說,并不是大部分人的人間樂園。拉斯科爾尼科夫從自己家庭的悲劇,看到周邊形形色色的悲劇,小人物的百般掙扎,只為求生;伊凡面對生活的仇恨、艱難、卑劣,認為建立在小孩子血淚基礎上的輝煌人間大廈不可接受,甚至還以宗教大法官的名義對上帝進行了審判。因此,人神們或陷入理性思考后的虛無和自我質(zhì)疑,或被某種理論鼓動,迫不及待地付諸實施。
拉斯科爾尼科夫信奉的超人理論,是人“希望達到和神一樣”的思想的另一種表達,這是人的自我肯定的極度夸大。他的這種超人哲學,實質(zhì)就是人認為自己是神,為了崇高理想的實現(xiàn),人可以脫離道德的束縛,甚至踐踏人類的道德。他的超人思想的背后隱藏的是理想的邏輯,或者說冷血的算計,“用一條人命來換取幾千個生命,使之免于腐爛和朽敗,用一個人的死來換取一百人的生——這是很簡單的算術啊”。這種理論徹底消解了生命的神圣性,取而代之的是用利益、財富等衡量個體是否具有存在的理由。這種殺人的“合理性”,本應幫他擺脫道德上的藩籬,但殺人后的噩夢和焦灼不安證明,任何哲學理論都無法消除這種罪惡感。他對自由的追求最終只證明了作為人只能擁有有限的自由。
四、結(jié)語
“人神”是俄國社會新舊文化結(jié)合的產(chǎn)物,新的思想文化為他們的跨越提供了理念上的支撐。當新理論破產(chǎn)之后,他們或者自我毀滅,或者重回傳統(tǒng)文化之路。就像別爾嘉耶夫指出的那樣,陀思妥耶夫斯基揭示了在自我意志中自由怎樣被消滅,這種結(jié)果除了受當時社會現(xiàn)實的影響外,當然還有作家自身的原因。作為一個寧可選擇和基督而不是真理在一起的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始終受制于信仰。但別爾嘉耶夫發(fā)現(xiàn),陀思妥耶夫斯基同樣深深知道人神的誘惑,科學和理性幾乎與上帝等重,假使上帝不存在,人們就可以為所欲為的理論在作家去世后的百年之中,依舊具有強有力的吸引力。我們可以從這些“人神”失敗的跨越中搜尋生命的本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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