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 慧

一

大學(xué)生具小民大四的下半學(xué)期到五福路社區(qū)來實習(xí)，他是學(xué)社工專業(yè)的，想趁著這次實習(xí)機會多收集一些社區(qū)資料寫出一篇高質(zhì)量的論文。

五福路社區(qū)居委會的郝主任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女人，長得濃眉大眼，一看就很干練。郝主任說話的聲音有些嘶啞，她說主要是因為這些年說話太多嗓子里長了小結(jié)開了刀，醫(yī)生讓她禁聲半年，可她沒做到，所以嗓子一直沒有徹底痊愈。當(dāng)她聽完具小民的想法后立刻爽朗地笑著說，好哇，你跟我?guī)滋?，什么資料什么數(shù)據(jù)就都有了。

倆人正談著，篤篤篤，有人敲門。郝主任皺了下眉，高喊，誰呀？進來！

門被輕輕地推開了，進來的是個小姑娘有十三四歲，圓圓的臉，淡淡的眉，腦袋后吊著一條馬尾辮，皮膚白嫩嫩的，像一枚剛剝了皮的嫩蓮子米。

郝主任嗝了一聲問，是香香呀——你有事？

香香低著頭，手扯著自己的衣角，膽怯地點了點頭。

郝主任漫不經(jīng)心問，是不是你媽又打你啦？香香是抱養(yǎng)的。郝主任曾聽坊間有人說閑話，楊素珍有打罵香香的事。可在郝主任眼里，楊素珍是個嘴巴有點碎，但還算老實本分的婦人，郝主任覺得她還不至于虐待香香。郝主任知道，五福路上閑人多，喜歡東家長西家短傳閑話的人也多，鄰里之間的好多是非矛盾都是由她們的嘴造成的。

香香輕輕地搖了搖頭，手搓著衣角，臉紅紅的。

郝主任覺得很詫異，如果不是這事，那小姑娘找她還會有什么事？郝主任說，那你找我有什么事呀？香香瞟了一眼具小民不愿說。

具小民連忙知趣地起身說，郝主任，那你們談，我先出去。郝主任笑了笑說，也沒什么大事，小姑娘見你是生人，不好意思。要不，你先到隔壁辦公室坐一會兒。

具小民出去了，郝主任舒服地靠在椅子上望著香香說，你說吧。

香香低頭吭哧了好半天才囁嚅著說，是——是張子棟，他——他摸我。

郝主任的嗝一下止住了，她身子一挺瞪大眼睛問，誰，誰摸你？張子棟是誰？他摸你哪里了？

張子棟是我表哥，他，他摸——摸我的——乳。

郝主任被香香的話驚住了，她忍不住去瞄香香的乳，香香穿著一件白色小碎花襯衣，胸前的一對小乳像對倒扣的小蓮蓬，在衣服里悄悄地萌起。郝主任很氣憤，香香還是個小花苞，就有男人敢打她的主意。她決不輕饒這些人。

于是郝主任說，香香，你別慌，坐下來慢慢跟我說到底是怎么回事。香香半個屁股小心翼翼地坐在郝主任對面的椅子上，低著頭眼睛始終不敢看郝主任。

他摸了你幾次？在什么地方？郝主任像審判官一樣問，

二次，一次是我睡午覺的時候，他把手伸進了我的衣服里……還有一次他是從后面用雙手兜住了我的乳……我現(xiàn)在每天都提心吊膽，生怕……生怕他再來摸我……香香的眼睛里流露著恐懼，像一只受驚的小麋鹿。十三四歲的女孩子心理上已經(jīng)基本擺脫了兒童階段的稚氣，開始性發(fā)育，但還遠沒有成熟，正如一朵嬌嫩的花骨朵，正含苞待放。她們對男人有期待也有天然的戒備心理。

這事你跟你媽說了嗎？

我說了一點，我媽就罵我浪，說我想多了……我就不敢說了。

香香抬起頭淚眼婆娑地對郝主任說，我很害怕，也不知道該怎么辦，最后想到了您，求您幫幫我，跟我媽說說，讓我表哥走吧……香香的聲音弱弱的，眼淚像小珠子撲哧撲哧地滾落著，郝主任看了很心疼。她想，這個叫張子棟的家伙，真是膽大妄為，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干這么齷齪的事。她饒不了他！于是郝主任拍案而起對香香說，你別怕，我馬上給派出所打電話，讓他們把那個叫什么？哦，張子棟的家伙抓起來！

香香趕緊站起來苦苦哀求著說，郝主任，您可千萬不能讓警察把張子棟抓走呀，那樣我們家的親戚會生吞活剝了我，我也活不成了！

郝主任想想也對，香香還得繼續(xù)在楊素珍家生活呢，再說這種事傳出去對小姑娘香香的聲譽也不好，現(xiàn)在只有一個辦法，趕走張子棟！于是她對香香拍板說，香香，你放心，我一定會處理好這件事的！

香香千恩萬謝地走了，郝主任靠在椅子上想了想，然后出去把具小民叫進來，對他說，你跟我到居民家走一趟。具小民看剛來郝主任就親自帶他去家訪覺得很興奮。路上，郝主任簡單跟他說了香香的事，然后說，你是新來的，居民都不認識你，能少許多麻煩。

五福路是條小街小巷的老街，街衢巷陌都是老建筑，清水外墻因為年代久遠被風(fēng)蝕雨剝成斑駁的亂紋。這條市井老街上都是些引車賣漿的小生意人，從早到晚熙熙攘攘的。

郝主任帶著具小民穿街走巷地來到香香家住的小院。這個院不大，只有四五戶人家，院中有棵碩大如蓬的老榆樹幾乎華蓋了整個小院。陽光透過枝葉悠悠地灑在地上，樹下坐著一黑一白二個女人。那個黑瘦的女人是夜市上賣烤串的，每天白天她都要把大盆大盆的食材穿好，預(yù)備晚上夜市上用。另一個白胖胖的中年婦女正坐在自家門口低著頭繡十字繡。

具小民走進這個院忽然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這時院里的倆女人同時抬起頭笑著說，今天是什么風(fēng)把你郝大主任給吹來了。郝主任笑聲朗朗地說，兩位姐姐都在忙呀，我到楊素珍家去看看，有點小事。小院是刀把型，香香家在刀把頂處。五福路的人只要人在家，都不興關(guān)門。香香家的大門是敞開的，上面掛著半截碎花布簾。郝主任高喊了一聲，楊素珍，然后就掀開布簾徑直進了屋。楊素珍原來是毛紡廠的下崗女工，后來是郝主任幫她找了份超市保潔員的工作。超市干活分上下午班，這時她恰好在家，一聽見郝主任的聲音她連忙迎了上去。

香香家是間只有十五六平米的單間，里面并排擺著一大一小兩張床。看得出小床是臨時搭的，因為騰地方，許多東西都亂堆在墻根處，屋里顯得很擁擠。郝主任看著那張小床想象到，夜晚張子棟趁著楊素珍起夜時悄悄把手伸向香香……或是楊素珍上早班時張子棟把手伸向香香……心說，楊素珍你糊涂哇！就這么一間房，怎么能留宿一個大小伙子呢。

這時，楊素珍給郝主任具小民各端上了茶，郝主任指著小床明知故問地說，楊素珍，你家這張床是誰在住呀？

是我外甥，他從老家來說想學(xué)美發(fā)手藝，沒地方住，就暫時住在我這里。楊素珍陪著笑臉回答道。

他在哪里學(xué)美發(fā)？郝主任問，

就在十字街那個叫“煩惱絲”的發(fā)廊。楊素珍趕緊回答說。

郝主任扭臉對站在一邊的具小民說，小具，你到“煩惱絲”跑一趟，把那個叫張子棟的叫回來！

具小民轉(zhuǎn)身走出香香家，此刻，他看見院里的倆女人正伸長脖子朝香香家的方向窺視著。繡十字繡的女人看見具小民出來了，朝他微微一笑。具小民臉紅了，他囁嚅著叫了聲阿姨，然后趕緊低頭走了。望著具小民的背影，黑瘦的女人問白胖的女人，這個年輕人你認識？

具小民走后，郝主任直接切入正題。她問楊素珍，你外甥張子棟猥褻香香的事你知道不？楊素珍有些惶恐地說，我，我真不知道，都是一家人這怎么說的……

郝主任有點恨鐵不成鋼地說，老楊，你呀，糊涂！你也是過來人了，你家就這么巴掌大的地方能住著大閨女小伙子嗎？你別以為香香不是你親生的你就對她不上心。到老了，你還是得靠她管你！

楊素珍低頭不語，這是她的軟肋。當(dāng)年她跟老袁結(jié)婚多年沒有孩子，楊素珍就自作主張地跑妹妹家領(lǐng)來了五歲的張子棟，但老袁不愿意。老袁說養(yǎng)親戚家的孩子是白養(yǎng)的，長大了他還是跑回他自己家。

說來也是極巧的。有天晚上，老袁值夜班，夜半時分忽然聽到門口有嬰兒的啼哭聲，他打開門一看，有人把一個女嬰丟在了值班室的門口。老袁抱起嬰兒，朝四下看了看，又吆喝了幾聲，可四野黑茫茫沒有一個人影。老袁的同事老王也應(yīng)聲走出來，他看了看襁褓中的嬰兒說，老袁，你也別吆喝了，這孩子可能是個私生子，她爹娘故意放到這的。你不是沒孩子嗎，正好抱回去養(yǎng)著。

老袁聽了欣喜若狂，他覺得這是老天爺饋贈給他的最好禮物。他趕緊把孩子摟在懷里，第一次嗅到孩子身上那股醉人的乳香，于是他給這嬰兒起了“香香”的乳名。從小，老袁就對香香視如己出，百般溺愛。只可惜老袁在香香十歲那年突發(fā)腦溢血走了。

楊素珍不喜歡香香，因為香香她把娘家人都得罪了。當(dāng)年老袁抱回香香后，逼著楊素珍把張子棟送了回去。為這事她們姐倆好多年都不來往，直到后來老袁死了，這姐妹倆才重新聯(lián)系。如今張子棟說要進城學(xué)美發(fā)，楊素珍覺得自己欠他的。再說，自從老袁死后，家中沒有一個男人頂門戶，凈受人欺負，所以楊素珍立馬就答應(yīng)了。

香香曾跟楊素珍嘀咕過，說張子棟不老實?？蓷钏卣鋮s覺得張子棟不過是小孩的輕狂，也沒那么嚴重，還罵香香“獨”，不擱人。如今讓郝主任一通好訓(xùn)，臊得她臉上一塊紅一塊白。

大約有二十分鐘，具小民就領(lǐng)張子棟進來了。張子棟有二十歲的樣子，瘦瘦的，頭發(fā)染的焦黃，一件劣質(zhì)的白襯衣緊繃繃地裹在身上，一副發(fā)廊實習(xí)生的標準打扮?？匆姾轮魅?，張子棟心里有鬼，低著頭一聲不吭。

郝主任厲聲說，張子棟，你自己做過什么事，你自己最清楚。今天我看在你大姨的面上放你一馬，明天一大早前你必須馬上從這個家出去！如果我發(fā)現(xiàn)你還繼續(xù)待在這里不走，我就把派出所的警察叫來，抓你去坐大牢！郝主任跟張子棟說話的聲音像鐵錘砸鐵砧鏗鏘震耳直冒火星兒，那張子棟始終低著頭一言不發(fā)。

從楊素珍家出來，具小民很興奮，沒想到社區(qū)工作這么刺激。

二

第二天早上具小民一來社區(qū)，郝主任就具小民說，你悄悄去看看，那個叫張子棟的走了沒。

具小民去了沒多久就回來說，我去“煩惱絲”發(fā)廊問了，昨天下午張子棟就辭工走了。郝主任滿意地點了點頭說，好！這時具小民躊躇了一下說，郝主任，我覺得張子棟這是猥褻少女，我們應(yīng)該報派出所。

郝主任笑著擺了擺手，語重心長地說，小具呀，居委會的工作學(xué)問深著呢，該狠要狠該軟要軟，到最后，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那個張子棟還年輕，也給他留條后路，如果我們把他送到派出所，他的一生可能就毀了，也壞了香香的名譽……具小民一邊聽著一邊點著頭。郝主任最早在市鋼制家具廠當(dāng)過支部書記，后來是因為改制下崗應(yīng)聘到居委會工作。她工作作風(fēng)潑辣，眼睛里揉不得一點沙子，轄區(qū)的好人壞人都有幾分懼怕她，在居民中間威信很高。

說到這，郝主任又囑咐說，這件事也就到此為止了，別再傳出去，我們這里的居民很復(fù)雜，最喜歡嚼老婆舌，那香香是個小姑娘，傳出去會對她影響不好。這也是我?guī)闳サ脑颉?/p>

具小民連忙說，我知道，我知道！

具小民的女朋友叫劉鳳，跟他是同一所大學(xué)的，比他低一級。周末倆人約著一起去看電影。電影院里正在放劉震云的作品《我不是潘金蓮》，劉鳳嚷著說，我們就看這個。于是倆人就買了爆米花可樂一起進了場。進場后才發(fā)現(xiàn)，場內(nèi)只坐了二三成人，位置可以隨便坐。于是具小民和劉鳳就挑了個偏僻人少的后排坐下，倆人一邊吃著爆米花一邊看著電影。

電影鏡頭像一首抒情詩從小橋流水人家到密雨如散絲間的意境中過渡著，但是情節(jié)的緩慢和矛盾沖突的簡單很難調(diào)動觀眾的情緒。本來劉震云的作品是以語言的幽默和反諷取勝的，但拍成電影卻無法體現(xiàn)出這個特點，反而讓人覺得冗長而寡淡。從頭到尾變成一個偏執(zhí)的女人無休止的胡鬧，把各級領(lǐng)導(dǎo)部門鬧得一塌糊涂，最后不了了之。雖然具小民平時很喜歡劉震云的作品。但電影《我不是潘金蓮》卻很難調(diào)動他的情緒。

而劉鳳早就沒興趣了，竟低頭玩起了手機游戲糖果傳奇。那手游的音樂一會兒叮叮叮的一會兒嗖嗖嗖的很響。具小民就用胳膊捅了捅她，說，別玩了，影響別人。劉鳳朝他莞爾一笑有點撒嬌地說，一點也不好看，我看不下去了。具小民說，快完了。劉鳳看出具小民也對電影興趣索然，于是干脆跟他小聲聊起天來。

誒——聽我媽說，你前幾天和郝主任來我們院了？黑暗中具小民嗯了一聲。那天具小民到香香家才知道，原來這里也是劉鳳的家，他來過。去年五四青年節(jié)學(xué)校搞活動，劉鳳跳健美操把腳崴了，是他把她送回家的，不過那是個晚上。后來也因為這件事，劉鳳成了他的女朋友。具小民想，這個世界真小。

你們上香香家干嘛？劉鳳感興趣地問。

具小民含糊地說，也沒啥事，是郝主任帶我家訪。

你騙人！黑暗中劉鳳歪著頭擋住具小民的視線說，我媽說，你們一走，張子棟也立馬走了。是不是張子棟出了什么事？具小民歪著頭繞過劉鳳的臉說，別鬧，看電影。劉鳳撒嬌地說，電影不好看嘛，你告訴我到底去干什么了？劉鳳抱著具小民的胳膊搖晃著。具小民有點麻酥酥的感覺，他脫口而出:他——他手不老實。

他手怎么不老實？他偷東西嗎？劉鳳越發(fā)感興趣了，她摟緊具小民的胳膊刨根問底。具小民感到劉鳳胸前有一坨溫軟向他襲來，他立刻感到身上熱流奔涌。于是他變得膽大起來，用手朝劉鳳的乳上輕輕掐了一下說，就這樣不老實，明白了吧。劉鳳差點尖叫出來，她用手拼命地捶打著具小民說，你真壞呀！你真壞！

具小民一臉壞笑地說，看你刨根問底嘛！說完后的瞬間他又有些后悔，連忙囑咐劉鳳，這事你可千萬別傳出去了。

劉鳳撒嬌地說，就說，就說！具小民去咯吱她，劉鳳連忙說，我不說！我不說！

周末劉鳳從學(xué)?；丶?，劉鳳媽給女兒做了許多她愛吃的東西，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吃飯。看著劉鳳吃的很開心，劉鳳媽笑著說，一看就是肚子里沒油水了，每次從學(xué)?；貋矶枷駨酿I牢里放出來的。劉鳳爸很快吃完飯，有人喊他去社區(qū)麻將室打牌，他連忙走了。劉鳳媽坐在桌子邊，一邊看女兒吃飯一邊跟她聊著天。

誒，小具他們那天來咱院到底有啥事？

劉鳳呼哧一笑說，媽，您的好奇心也太重了，居委會來咱院不是很正常嘛！

劉鳳媽有點不高興地說，我就覺得不正常，他們走后的第二天，那張子棟就走了，這里肯定有事。可問誰誰也不說，好像還挺保密。

劉鳳嘴里裹著紅燒排骨說，媽，這事跟你沒關(guān)系，就別打聽了。

肯定你也不知道！劉鳳媽采用激將法。她知道自己的女兒心里憋不住事，只要一激，準招。

劉鳳果然上當(dāng)，她得意地說，我當(dāng)然知道！

我不相信，我也不聽。劉鳳媽故意捂著耳朵。劉鳳媽越這么做，劉鳳就越想證明自己。于是，她像一只銜肉的烏鴉，哇啦哇啦地歌唱，把香香的事一五一十地都告訴了她媽。說完后囑咐道，具小民讓我保密，你可千萬別跟別人說。她媽立刻信誓旦旦地說，我不說，我絕對不說！這事跟咱家有什么關(guān)系？

有一個月的時間，劉鳳媽心里一直隱藏著這個秘密，她每天覬覦著香香的小胸脯，她覺得香香的胸脯在衣服里面一天比一天地膨脹起來，她那件小碎花上衣里似乎藏著的不是乳房，而是兩只活蹦亂跳的小兔子。劉鳳媽想，男人摸過的地方就是神奇，說發(fā)就發(fā)起來了。劉鳳媽曾是紗廠女工，那里女人成堆。古人說蛾眉善妒，女人們在一起最大的愛好就是說他人短絀，所以也容易生出許多是是非非。劉鳳媽過去在紗廠有個響亮的外號叫小廣播，讓她知道的秘密頂多只能保守一個星期。

保守了一個月的秘密對于一個喜歡廣播的女人來說，已經(jīng)足夠長了，那秘密就像擱在劉鳳媽肚里的種子，已經(jīng)憋出了很長的芽兒，一張嘴，隨時隨地都可以從嘴里冒出來。再說，世上哪有幾個人不對他人的秘密感興趣，否則網(wǎng)上那些爆料明星八卦新聞的點擊率怎么會那么火，卓偉怎么能那么賺錢呀。劉鳳媽是普通老百姓，像香香這樣的勁爆的消息，憋在她肚子里多可惜呀！

這個星期一連下好幾場雨，周末終于是難得的好天氣。劉鳳媽拿出她的十字繡“牡丹富貴圖”坐到門口繡著；賣燒烤的馬小妮也端出她切好的一盆盆食材開始穿串。

陽光下，東屋的小桃先蹦出來，她對著香香家的門大聲喊道，香香快點哇！電影都快開演了！香香應(yīng)聲而出，手里還拿著兩個紅彤彤的西紅柿。她隨手遞給小桃一個，兩個少女一邊用嘴吸吮著西紅柿汁，一邊笑嘻嘻地出了院。她倆早約好去看電影《瘋狂的動物園》。

劉鳳媽的眼睛一直盯著香香看，她覺得香香身上那件寬松的校服，讓香香的胸脯有點欲蓋彌彰反而更撩人。她忍不住說，真是女大十八變，這香香昨天還是個小白菜，這才沒幾天就變成了小蜜瓜。

馬小妮正熟練地左手抓著一把肉，右手拿著鐵釬快速地朝肉上剜著，她的手麻利，一會兒已經(jīng)穿好許多串。馬小妮長得不好看，她臉色黑黃，嘴唇是烏紫色的，整天掛著臉，用劉鳳媽的話說，她那張臉就像誰借了她家二斗紅高粱還了一升老鼠屎一樣。馬小妮聽到劉鳳媽對香香的評論后，嘴巴一撇冷冷地說，我沒看她有多漂亮，小黃毛丫頭，就學(xué)著鼻孔朝天。馬小妮對香香不屑是因為她家跟楊素珍有過節(jié)。由于院小，鄰居之間常常搶地盤，馬小妮把自家的燒烤爐靠在楊素珍家的窗沿下，楊素珍吃素，嫌煙油味惡心，不讓放。兩家人為這事把居委會的干部都鬧來了。后來經(jīng)郝主任出面調(diào)解，馬小妮才不情不愿地把爐子挪到自家窗下。

說起來馬小妮也是個心強命不強的女人。她男人跟她是表兄妹，她表哥從小患小兒麻痹癥，走路得架只拐，在城里很難找到對象。而馬小妮是鄉(xiāng)下妞，長得又不好看，也沒找到合適的人。于是兩家老人做主，讓他表兄妹結(jié)了婚。結(jié)果生下倆兒子，大的患有唐氏病，眼睛長得像肚臍眼樣，整天搬個小板凳坐在街口，不眨眼地盯著行人看。老二比老大強些，好歹上了學(xué)，只是最先跟香香一班，如今還在小學(xué)里晃蕩，人送外號老班長。馬小妮的丈夫雖然腿有些瘸，但人長得白凈。他還看不上馬小妮，嫌她丑，便整天在外游蕩，這個家全靠馬小妮撐著。小院里數(shù)馬小妮家最臟，最邋遢。走進她家就有一股怪味，她家的老鼠都敢在床上亂竄。最讓人惡心的是，她家的傻大壯，只要有人惹著他，他就朝人家門上抹屎?？赡闳ジ骜R小妮，她就會冷冷地說，我也沒辦法，你殺了他吧！我還謝謝你呢……聽著這話，你還能說什么？于是，好鞋不踩臭狗屎，大家盡量不去招惹她家。

平時劉鳳媽對馬小妮也是敬而遠之，可如今她太想聊香香的事，也就饑不擇食了。劉鳳媽朝四周瞅了瞅，然后伸著頭神秘而小聲地說，大壯媽，你沒聽說咱們院的事？

咱院有啥事？馬小妮正在穿著臭豆腐手并不停，甕聲甕氣地回答。劉鳳舔了舔嘴唇又朝四下望了望低聲說，你知道楊素珍的外甥為啥走？馬小妮冷冷地說，他家的事，我咋知道。

劉鳳媽有些沮喪，馬小妮可真不是個聊天的好對象。她只有自己繼續(xù)說下去，你不知道吧，楊素珍的外甥跟香香有事！

馬小妮終于停住了手中的活兒，傻傻地問，他倆會有啥事？于是，劉鳳媽咳了一聲，繪聲繪色添油加醋地把從劉鳳那里聽到的事兒告訴了馬小妮，馬小妮愣怔著說，還有這種事，怎么一點風(fēng)聲都沒聽到。

馬小妮對張子棟的印象不錯，他還給大壯二壯剃過頭，盡管張子棟的手藝很糟糕，把大壯的頭剃得像得了傷寒病一樣，但卻讓馬小妮省了一二十塊錢。對于香香，馬小妮沒有什么好印象，這個小丫頭平時眼睛長到額角上，傲得很。有幾次二壯腆著臉想跟她搭個話，她就會一臉嫌棄地說，去去去，一邊去！留級生！想到這，馬小妮撇著嘴說，我看那張子棟是個挺老實的孩子，香香的話也未必可信。再說，她一個小丫頭，這種事怎么跟人說得出口呦。說到這，她癟著烏紫的嘴，悻悻說，我看她長大也是個禍害男人的妖精。

倆人正聊著，有人進院。劉鳳媽趕緊低聲囑咐馬小妮說，香香這事，我也是聽別人說的，你可別再傳給別人了。

馬小妮一邊穿著串，一邊用不屑的口氣說，切，關(guān)我屁事！

三

香香的事像擊鼓傳花，先從具小民那里傳到劉鳳，再從劉鳳傳到她媽，她媽再傳到馬小妮，馬小妮再……于是，變成了多次方的傳播。很快，五福路上的許多人都知道了香香的事。不過他們聽到的消息像一把生米放進了爆米花機，“嘭”的一聲，蹦出來的東西已經(jīng)比原來大許多倍。五福路的人除了對物價上漲的事關(guān)心，再一個最大熱點就是男女之事了。

五福路的人把目光投向了香香，這時他們才發(fā)現(xiàn)，過去不起眼的小黃毛丫頭，如今清秀可人，臉盤像朵初綻的小葵花，在陽光下甚至能看見上面一層蜜色的絨毛，手一掐嫩得都能冒出水來。

人們盯著明麗的香香，津津樂道地議論著她被摸乳的那件事。

男人們惋惜香香這棵小白菜早早被豬先拱了，因為他們認定香香被摸乳的這件事沒有那么簡單；女人們則竊竊私語，認為香香太傻了，這種事本該藏著掖著，怎么好開口跟外人講。如今她成了被男人染指過的女孩，失去了純潔，今后還怎么做人？

還有些人則認為，摸乳這件事是香香杜撰出來的。她是怕張子棟賴在袁家不走，今后跟她爭房產(chǎn)……人們分析到這里不由地倒吸了一口冷氣，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十四歲的香香心計也太重了，她敢拿自己的名譽出手，可真不是個簡單的小女孩，她長大還不知道要害多少男人呢！

香香被摸乳這件事的傳出，不管從哪方面說起，都讓香香陷于一個很糟糕的境地。女人們警告自己的男人離香香遠點，沾上香香會讓他們名譽掃地的；家有女孩的父母禁止自己的女兒跟香香玩，在他們心里，香香已經(jīng)是長了霉點的蘋果，那爛處只會越來越大，他們怕香香的霉點會傳染到自家純潔的女兒身上。

五福路的人好像個個都是衛(wèi)道士，人人都比香香干凈。香香走在五福路上，街上的女人常在她背后指指點點。

緋聞像流感，香香的事很快又傳到了她所在的中學(xué)。十三四歲的孩子正是青春期，也正是對異性特別關(guān)注的年齡。每當(dāng)學(xué)校課間操時，各年級的小孩三五成堆竊竊私語，他們打探著哪一個是香香。當(dāng)他們看到香香時，立刻怪聲怪氣地起哄高喊著，香香——香香——然后再像發(fā)情的馬駒吹著咴咴地口哨，一起哈哈大笑著。課間休息時，香香前排一個長滿紫色青春痘的男生竟拿出生理衛(wèi)生課本，翻到有女性生殖器官的那一頁高高舉著，大聲念著。引得班上一些小男生陣陣的起哄聲。

放學(xué)時，有混混男生專門在學(xué)校門口等著香香，看見她出來就吹口哨說下流話，嚇得香香低著頭趕緊朝家跑。走到自家院門口，碰上馬小妮家的二壯，這個留級生平時看見香香都灰溜溜地躲著走，如今連他都敢故意朝香香身上撞……

最讓香香痛苦的是，跟她最要好的同學(xué)朋友小桃，也躲著她。她倆可是一起長大的，從小一起上學(xué)一起放學(xué)?？涩F(xiàn)在小桃放學(xué)后總是早早跑掉，或是跟香香說，你先走我還有事。即使是跟香香一起回家，路上也是東張西望地生怕被人看見的表情。

有天早上香香叫小桃一起上學(xué)，剛走到她家門口就聽見小桃的爸爸在屋里斥責(zé)她說，跟你說了多少遍不讓你跟香香玩，離香香遠點，你就是不聽！你跟她玩會學(xué)壞的……小桃爭辯著說，我倆是從小一起玩大的，要學(xué)壞早就學(xué)壞了，怎么現(xiàn)在跟她玩就學(xué)壞了呢！小桃的爸爸橫蠻地說，不要跟大人犟嘴，不讓你跟她玩你記住了就行了。就像豆腐不能跟蜂蜜一起，莧菜不能跟甲魚在一起……這些東西混一起會出大問題的！

小桃的爸爸老耿是醫(yī)院的配餐師，他教育女兒竟用相克食物混合變異的比喻。

香香站在門口臉色變得煞白，腿也軟了。她清楚地記得，過去小桃的媽媽曾說過，她最放心的就是小桃跟香香一起玩。如今連小桃的家也嫌棄了香香。香香的眼睛黯淡了。她不再約小桃，每天自己孤獨地上學(xué)，孤獨地放學(xué)。為了防止騷擾，香香選擇從另一條路回家。

原來學(xué)校還有個后門，平時只對老師開。盡管從后門回家要比從大門走遠得多，但香香情愿選擇走這里，因為后門臨郊野，路上行人很少。于是，每天放學(xué)后，香香就悄悄來到后門，站在角落里等著，等有老師走時，值班老頭會打開后門，這時香香便趁機跟著老師一起出去。但走后門的時間不確定，有時很晚還沒人走，香香就蜷縮在墻根處等到很晚。所以香香回家的時間也不確定。有時天黑了，她才到家。每當(dāng)這時，楊素珍就會罵她，死丫頭，又跑到哪里去浪了，這么晚才回家，你還嫌不夠丟人……楊素珍沒什么文化，有時甚至罵的很惡毒。自從人人都知道香香的事后，楊素珍覺得自己沒臉見人，心里也充滿了對香香的怨懟，她常常把無名火都撒到香香身上。每當(dāng)這時，香香總是低頭不語，一副逆來順受的樣子，聽任楊素珍絮絮叨叨地罵很久。

香香等后門的時間長了，終于被值班老大爺發(fā)現(xiàn)了。開始他對香香說，同學(xué)，走大門去！后門不對學(xué)生開！可香香低頭不語，照舊是天天等在角落里。有天，刮大風(fēng)，值班室的門被風(fēng)推得哐當(dāng)哐當(dāng)?shù)模孕熊嚺锷箱伒蔫F皮也刮得咔咔響。老大爺從窗戶里看到，一個小女孩蹲在八面透風(fēng)的自行車棚里，身子曲蜷成一團緊緊抱住車棚的支柱。風(fēng)嗖嗖地刮著，女孩單薄的身子在風(fēng)中一趔趄一趔趄地被吹動著，好像一松手隨時都有被風(fēng)卷走的可能。老大爺一看，還是那個執(zhí)拗的小姑娘，便動了惻隱之心，他招手把她叫進轉(zhuǎn)達室里避風(fēng)，然后責(zé)備她說，沒見過你這么擰的學(xué)生，為啥非要走后門，那能近多少？香香的臉被風(fēng)吹得烏紫，嘴唇也早沒了血色，她的眼睛里流露著哀求，像只被野獸追趕的小麋鹿，她哆嗦著說，不——不是因為近，是——是因為我不想見人！大爺，我求求您，就讓我走——走這里吧！說這話時，眼眶里早噙滿了淚水。老大爺看著眼前這個可憐的小姑娘問，是不是怕門口有小流氓呀？香香點了點頭。老大爺立刻俠氣地說，好，那以后你就走這里，我給你開門！香香感激的連連說，大爺，謝謝您，謝謝您！

風(fēng)終于小了，老大爺拿著叮兒當(dāng)啷的鑰匙給香香打開后門，然后說，快回家吧，別讓家長耽心著。

從此，香香可以自由地出入后門。

這件事很快被人知道了，有人咂著嘴說，看來這個香香果然有一手，連值班房的老倔頭都被她迷惑了……

學(xué)校的后門挨著近郊，路對面不遠有個苗圃種著各種樹苗。

有時放學(xué)早，香香就抱膝坐在苗圃對面的斜坡上，聽著風(fēng)吹小樹苗發(fā)出的沙沙聲，眼睛望著遠方。遠處有數(shù)個高聳的煙囪，斷斷續(xù)續(xù)地朝外排放著鴿灰色的煙霧，大地像躺著一個懶散的巨人對著落日吞云吐霧，肆無忌憚。曠野的風(fēng)兒很勁，有時刮得苗圃樹苗嘶嘶拉拉地響，也掀動著香香的頭發(fā)和衣服。十四歲的香香神情憂郁地坐在草地上，任憑風(fēng)兒恣意地吹著她的身體，也不為所動。香香常常想自己究竟錯在哪？怎么就把全世界的人都得罪了，讓所有人都朝她吐唾沫。她才十四歲，怎么能承受這名譽之重。

香香不想回家，家里是冰涼的，外邊是險惡的，只有這人際稀少的地方才能讓香香的心放松下來。香香常常獨自坐在草地上手托著腮，心里像天馬行空一樣胡思亂想著。她甚至想到了自己的生母，那是個什么樣的女人，為什么生下自己又不敢養(yǎng)。是貧窮還是私生子？香香想得腦仁疼，可不管怎么想，自己的出生都是個錯誤，是不該出生的人，所以注定是這個世界上最不受待見的人。想到這里，香香甚至怨恨自己的生母，為什么要把她生下來？罪孽的父母，生下她卻又不管她，讓她一個女孩子去承受這么多的凌辱……

香香常常想得淚流滿面，想到憤懣時，她忍不住對著天空發(fā)出歇斯底里的嗷嗷叫聲，來發(fā)泄她憋在心中的積怨。

香香的叫聲驚飛雜林間歇息的烏鴉，暮色中它們撲棱著翅膀帶著對香香的不滿“呱呱”叫著，飛起飛落。

四

自從香香的事傳開后，馬小妮又開始理直氣壯地把燒烤爐放在了楊素珍家的窗戶下。馬小妮家的雜物最多，她不斷地擴大自己的勢利范圍。如今香香出了糗事，馬小妮覺得自己拿住了楊素珍的短處，就越發(fā)不怕她了。

楊素珍找到馬小妮說讓她把爐子挪回去，馬小妮愛答不理地說，我家爐子放在那，是擋你吃擋你喝，還是擋你家風(fēng)水了？楊素珍叫道，誒，你怎么不講理呀！我嗅不得大肉味。再說，你家的東西為什么不放在你家門口？

你嗅不得大肉味，我還嗅不得騷味呢！我能讓小騷貨滾蛋嗎？馬小妮的嘴啪嗒著，嘴角掛著唾沫星兒，從鄉(xiāng)下出來的馬小妮罵人可是高手。

楊素珍臉色煞白地說，你你你，你什么意思？

馬小妮冷笑著說，我沒啥意思，我是說，我家爐子干干凈凈的沒有騷味，我也沒有養(yǎng)姑娘讓外甥摸乳……

楊素珍嘴笨，吵不贏，氣得渾身哆嗦，回屋，坐在床上抹眼淚。

馬小妮家的傻大壯，看到母親和楊素珍吵架，當(dāng)晚就在楊素珍家的門上抹了屎。

香香低著頭一遍一遍地擦著門上的大便，她覺得自己渾身上下也有洗不清的臭味。

香香在外擦著門，楊素珍在屋里悲嘆著。家里如果有男人，還會被人騎在脖子上拉屎嗎？想當(dāng)初楊素珍之所以要留下張子棟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給娘倆壯膽的。誰也沒想到最后出了那樣的糗事。楊素珍想，如今娘倆被人欺負成這樣，歸根結(jié)底都是香香惹出來的禍。如果當(dāng)初她不跑出去亂說，張子棟怎么會被趕走？張子棟不走，馬小妮敢欺負她家嗎？而張子棟走了，香香自己也惹了一身騷，如今她家落得街坊鄰居戳著脊梁骨看笑話，人前抬不起頭……想到這，楊素珍把一腔怨恨都歸結(jié)到了香香身上，她掄起雞毛撣子朝著正在擦門的香香身上就是一頓亂抽，香香蹲在地上捂著頭任楊素珍抽打，既不哭也不叫。香香的身上在楊素珍的雞毛撣子下爆出一道道血紫痕。

小桃趕緊從屋里跑出來，她拽著楊素珍的胳膊苦苦哀求著說，阿姨，你別打香香了……香香卻倔強地說，小桃，你別管我家的閑事！小桃低聲說，我不管誰管！香香把臉扭過去，小桃看到她眼睛里已經(jīng)有亮晶晶的東西了。

自從出了摸乳這檔事后，香香那原本嬌嫩的小臉像被暴風(fēng)雨抽打過的花朵，每片花瓣都打了蔫，性情也大變了。她整天低著頭孤言寡語像幽靈般悄無聲息地出沒著。每天早上，她等該走的人都走了，才貼著墻根飄然而去，晚上再等天黑時悄然潛回。人們很少能聽見香香的聲息和她的身影。只有當(dāng)楊素珍對香香的責(zé)罵聲在小院中回蕩時，人們才意識到香香的存在。有幾次晚上楊素珍夜班還沒到家，香香驚恐地看到，窗玻璃上有張擠得變形的臉，嚇得香香大喊大叫……

香香像五福路上的罌粟花，讓人提防著又被人垂涎著。

清明節(jié)前后，楊素珍回鄉(xiāng)給父母掃墓去了，把香香獨自留在家里。因為張子棟的事，楊素珍跟她妹妹剛修復(fù)好的關(guān)系再次破裂了，她也不好帶香香一起去。其實不讓香香去，香香心里反而很高興，她終于可以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待在家里。

上午，院里安安靜靜的。忽然人們聽到楊素珍家爆發(fā)出一陣噼里啪啦的打斗聲和香香聲嘶力竭的尖叫聲。院里人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紛紛從自家屋里伸出頭來，疑惑地朝香香家的方向看去。這時人們看到，馬小妮家的瘸子，像騎著馬一樣咯噔咯噔地從楊素珍家連蹦帶跳地跑出來，飛快地鉆進自己的家……

不要臉！臭流氓……香香變了調(diào)的尖叫聲在小院上空回蕩。

大家一看立刻就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了。老耿把伸出頭的小桃推進屋里厲聲說，有什么好看的，進去！然后重重地把門挎上。

劉鳳媽也出來看熱鬧，她一見此景心里暗罵了一聲，不要臉的瘸子，連小姑娘的便宜都想沾！就朝地上吐了口唾沫轉(zhuǎn)身進了屋。

馬小妮正站在門口用篦子刮頭，篦子把她瘙癢的頭發(fā)刮得舒服的呲牙咧嘴時，忽然看到自家男人從香香家的方向一瘸一拐地逃出來，她的臉色陡然變得黑紫。瘸子望著她訕訕地解釋說，我，我去看看咱家的燒烤爐，誰惹那個小騷貨了……說完趕緊從馬小妮的腋下擠進屋去。

此刻馬小妮只能打掉門牙朝肚子里咽，她以惡人先告狀的姿態(tài)高聲叫罵著，不要臉的小賤人，這么小就會勾引男人，你上輩子是狐貍精托生的，你個挨千刀的，我的命真苦哇……馬小妮一邊罵著一邊哭著，她已經(jīng)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嘴唇激烈地蠕動著，唾沫星兒飛濺著，歇斯底里地宣泄著自己的復(fù)雜情緒。這哭罵聲中有香香的，也有她男人的，還有她對生活極度失望的……

馬小妮的罵聲太過響亮了，引來許多人伸頭進來看熱鬧。他們興致勃勃地打聽著這院里到底出了什么事？?？稍豪锏娜似疾徽f，這讓大家的興趣更濃了。他們從馬小妮的罵聲中猜度到，會不會是跟香香有關(guān)？

人們正熱議著，有人叫道，快看，香香出來了。果然，香香披頭散發(fā)地從屋里走出來，她身上的小褂被扯得稀爛，白嫩的脖子上有幾道明顯的血痕……香香的樣子很恐怖，她像著了魔一樣，眼睛直勾勾的，像朵云在飄著……

看熱鬧的人紛紛朝后避讓著，像怕沾上瘟疫一樣給香香讓著路，目送著她飄走，大家竊竊私語著，果然又是香香……

忽然，小桃從屋里跳出來叫道，香香肯定是去跳井了！大家快救她呀！香香曾跟小桃說過，如果活不下去，她就去跳井！

人們一聽趕緊呼啦啦地朝老井的方向跑去。

五福路的巷子深處有口舊時留下的古井。過去五福路沒通自來水前，人們都在老井挑水吃。如今住老井附近的人還在這里提水洗菜洗衣服。

據(jù)說這口老井陰氣很重，曾跳下過好幾個女人，有丈夫在外邊找小三的，得癌癥的，還有忍受不了家暴的……不過這些女人都已經(jīng)沾了人間的煙火氣，身上傷痕累累，可香香才是個未諳世事的小花骨朵呀。

老井的井口很大，上面搭著個水泥十字架，過去便于人們站在上面提水。而此時的香香就坐在井口的十字架上，兩條腿在井口晃蕩著，她的眼睛一會兒低頭盯著井底，一會兒抬頭看著天?？匆娪腥藝^來，披頭散發(fā)的香香忽然朝大伙凄然一笑，那表情很嫵媚也很瘆人。不由讓人想起了《聊齋》中的小妖，恍然覺得她是才從深井里爬出來的。

圍觀的人叫道，香香你可不敢跳哇，你還年輕！也有人說，快給楊素珍打電話，讓她趕緊回來！

具小民在五福路已經(jīng)待了三個月，他準備結(jié)束實習(xí)回學(xué)校去，前幾天他已經(jīng)跟郝主任說好，今天來拿實習(xí)鑒定表。

具小民一進五福路就遠遠看到有不少人朝老井方向跑去，他拉住一個正趕著去看熱鬧的人問，出了什么事？那人笑嘻嘻地說，去看香香跳井！具小民聽了心中一驚，趕緊也朝老井的方向跑去。

此時，老井的周圍已經(jīng)圍滿了人，而香香像個頑皮的孩子坐在老井的十字架上，一邊晃動著雙腿，一邊玩著自己的手指頭，任旁人怎么勸說，都仿佛像沒聽見一樣。但只要有人想悄悄靠近老井，香香就立刻做出要跳的姿勢。

具小民趕緊從人群中擠過去叫道，香香，你可千萬不能做傻事，有什么事你說出來……香香抬頭看見具小民，朝他伸長了舌頭呲牙咧嘴地作了一個怪相。圍觀的人竟呵呵笑起來了說，到底是個孩子?？删咝∶駞s心里一憷，他從香香的眼神中分明看到了鄙視和怨懟。

時間一點點地過去，香香跳井變成了一臺戲，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還有人舉起手機進行直播。天上刮來了一陣風(fēng)兒，老井上方那棵老梧桐樹，煽動著它那蒲扇般的大葉子，像煽風(fēng)點火般地瑟瑟搖動著。圍觀的人群中，有人不耐煩地吹起了口哨，那哨聲像掐著人脖子一樣發(fā)出的刺耳響聲。有人高喊著，哎，香香，我們都看了老半天，你到底是跳還是不跳呀？

咋啦，又害怕了？不敢跳啦……

不跳我們可都走了……

人群中爆發(fā)出一陣嬉笑聲，給悲劇的現(xiàn)場添了幾分戲謔氣氛。

這時，人們看到香香的臉色煞白，她低頭朝井底望去……離她最近的小桃用帶著哭腔的聲音拼命地叫道，香香，別聽他們的，你可千萬不能跳呀！

具小民憤怒了，他像頭獅子朝眾人咆哮著，你們還有沒有一點人性，如果香香真的跳下去了，你們都是害香香的罪人！人們一下安靜下來，內(nèi)心里潛在的某種善良，被具小民的咆哮聲給激醒了。

這時，坐在井上的香香，仰臉看了看天，然后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只見她屁股朝下一禿嚕，整個人立刻不見了。

緊接著人們就聽到老井里發(fā)出巨大的“噗通”聲，圍觀的人群一起爆發(fā)出驚駭?shù)摹鞍　甭暋?/p>

香香真的跳井了，圍觀的人這才如夢方醒，覺得事情玩大了。

五福路的人大多是城市的底層，活得都不遂意。生活的窘迫和艱難讓他們變得不那么厚道。他們巴不得周圍的人每天都出點事，給他們蒼白而沒有希望的生活找點刺激和樂趣。他們有時也動惻隱之心，只有對那些比他們更慘更不幸人，才能激發(fā)出他們善良的同情心。

人們簇擁到井邊看到，香香像條大白魚正在井底里撲騰著。大家趕緊張羅著找繩子，剛才還看熱鬧的人，竟紛紛自報奮勇地要下井去救香香。這時，具小民分開眾人不由分說地說，我下去！

大家把繩子拴在具小民的腰間，然后把他一點點地放進井里。老井有三四米深，里面陰沉沉的，四壁長滿了厚厚的綠苔和藻類植物。具小民一點一點地朝下落著，雖然井只有幾米深，他覺得自己正仿佛墜入一個萬丈深淵。

香香的事發(fā)展到今天這樣是具小民萬萬沒想到的。他從來沒想到自己會成為泄密者，他才走入社會，思想單純簡單。他沒想到一件隱私竟能發(fā)酵成今天這個后果。他第一次領(lǐng)教到世俗人性的黑暗。有次他親眼見到香香走在前面，有小孩朝她扔石子……具小民每天在自責(zé)和愧疚中煎熬著，精神也變得有些萎靡。有次他回學(xué)校碰見一位要好的同學(xué)，那人看見他開玩笑地說，老具，你去五福路前可是意氣風(fēng)發(fā)的，怎么才二三個月不見就變得如此萎靡不振了。

具小民把香香的事告訴了同學(xué)，然后沮喪地說，我今天才終于明白，當(dāng)年共產(chǎn)黨搞秘密工作為什么要上不傳父母下不傳妻兒的道理。也許你最相信的人才會是最不能相信的人……同學(xué)安慰他說，世界上本來就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二人以上知道的秘密就不成其秘密。也許你不說郝主任楊素珍或者是香香本人都有可能說漏嘴，干嘛把沉重的枷鎖套在自己脖子上呢！

任何事都是勸別人容易，但說服自己難，具小民頭頂著一個泄密者的帽子壓得自己透不過氣來。剛開始，他生怕郝主任來問他點什么，那他該如何回答？幸好郝主任沒問過他。五福路社區(qū)的事很多，她每天要忙著社區(qū)文明建設(shè)，處理居民糾紛，忙著維穩(wěn)……香香這種事只要不冒泡泡就算不了什么事。

具小民每天心事重重郁郁寡歡，他既耽心郝主任有一天會追問他是不是泄密者，又對香香今天的處境感到自責(zé)，于是他想盡快逃離五福路，忘卻這里的一切。

沒想到的是，今天他偏偏遇到了香香跳井。于是具小民毫不猶豫地下井救香香，在某種意義上，也是一次心靈的救贖。

具小民下到井底用手去撈香香，水中的香香身體柔軟光滑且扳動的厲害，具小民捉了幾次，都被她掙脫了，井底里水花四濺。幸好，井底不寬，具小民終于拽住了香香胳膊，然后攬腰把她抱住。香香經(jīng)過幾番撲騰和掙扎后，終于失去了反抗能力，在具小民的懷抱中乖乖地安靜下來了。她緊緊摟住具小民的脖子，把頭貼在他的肩膀上，任由他擺布。具小民咽了口唾沫把繩子拴在香香和自己的身上……

于是，人們從井底拉上一對緊緊摟抱在一起的男女。倆人渾身精濕，身上曲線畢露，幾近透明。那場面很像是一對殉情的男女。看熱鬧的人都捂著嘴不懷好意地偷笑著。

出井的香香因為情緒激動已經(jīng)昏厥過去，有人叫道，得趕緊把她肚子里的水?dāng)D出來。具小民在大學(xué)學(xué)過溺水急救，也顧不得身上濕漉漉的，趕緊抱起香香用腿頂住她的腹部，給她做頂腹控水……

劉鳳媽是個頂愛看熱鬧的人，這么熱鬧的戲怎么能少了她。她老早就跟著香香跑到老井邊，她熱心的又是勸香香，又是給楊素珍打電話讓她趕緊回來……當(dāng)人們從井底把濕漉漉的具小民和香香一起拉上來時，看著兩個渾身精濕的男女抱在一起，劉鳳媽的臉上就不那么自在了。特別是具小民抱著香香，用腿頂住香香的肚子一下一下的朝外擠著水……那場面真有點勁爆。劉鳳媽身旁有個賣水果的女人不懷好意地嘻嘻笑個不停。劉鳳媽的臉上掛不住了，她對那女人說，笑什么笑，你喝孫猴子尿了？說完氣呼呼地回家了。

劉鳳媽從老井回到家，劉鳳剛起床，正坐在鏡子前精心地化妝。外邊發(fā)生的事她一點都不知道。她跟具小民約好，等他拿到鑒定表倆人一起回學(xué)校。劉鳳媽一屁股坐在女兒身后，一句話也不說。劉鳳一邊描著眉一邊跟母親開玩笑說，這一大早誰又惹你啦？劉鳳媽說，我今天可看到西洋景了。

劉鳳扭臉問，你看到什么西洋景？劉鳳媽舔了舔嘴唇，從香香跳井，具小民下井救人，倆人從老井里一起撈上來就像沒穿衣服一樣，又講到了具小民最后的人工呼吸。劉鳳媽說，五福路的人都笑死了，我看那香香就是個小妖精，不知道要迷倒多少男人！

正說著，院里鬧哄哄的，原來是具小民和幾個街坊把渾身濕漉漉的香香抬進來，送回家。劉鳳站在窗戶口看著前后忙碌的具小民，心里有點酸溜溜的。

大學(xué)生具小民下井救香香的事一下子火了，電視臺報紙都來采訪他，當(dāng)記者問具小民下井救人時害怕嗎？具小民說，害怕，因為下井的感覺就像下地獄。

那么救人后的感覺？記者又問。具小民回答，如釋重負！記者笑著說，你這種回答很新鮮，為什么這么想？具小民說，我就是這么想的……

很快具小民被評為見義勇為的先進，大學(xué)生的楷模，學(xué)校里甚至有意讓他留校。

但劉鳳對具小民救香香一事一直冷嘲熱諷著。她問具小民，你抱著香香的感覺很爽吧？具小民臉紅了說，瞎說什么呀，我可沒那歪心思。劉鳳譏諷著說，周圍那么多人，怎么就你積極？具小民說，你想我見死不救嗎？劉鳳哼了一聲著說，我看主要是因為跳老井的是小姑娘吧！

倆人逛公園時，一樹梨花開得正盛，那梨花像一團團綠白色的霧靄，樹下有對青年男女正靠著梨樹臉貼著臉無比浪漫地纏綿著……

這時劉鳳冷不防說，那天你跟香香也是這樣臉貼著臉的嗎？

具小民愉悅的心一下子掉進了冰窖，他不高興地說，你整天想什么？無聊不無聊！

其實劉鳳也沒什么惡意她就是像她媽一樣有點嘴碎，當(dāng)她想到母親描繪的那個場景心里就覺得醋兮兮的，就忍不住和具小民使小性子糾纏。戀愛中的男女常常會有些甜蜜的小齟齬，掌握好的能增進感情，但掌握不好會成為隱患。

五

香香躺在床上昏睡了幾天，這期間她腦子里一直在亂七八槽地做夢。她夢見自己被一群紅毛緑眼的人追趕著，她拼命地跑著，可不管她跑哪條路都是死胡同。而那些人正獰笑著一步步地朝她逼近，她一步步地后退著，可后面已經(jīng)無路可退……這時她看見自己的身后有一口井，她一咬牙轉(zhuǎn)身“噗通”地跳進井里?？伤麄?nèi)圆环胚^她，圍在井口，朝她吐唾沫扔著石子……這時天空上出現(xiàn)一片彩云，一個穿著緊身衣披著紅色斗篷的超人，從天而降，直入井底，把她從水里撈起來，然后騰空而起，帶著她騰云駕霧，最后把她放在一個草肥水美的河灘上……

這些天香香一直昏睡把楊素珍急壞了，雖然她不太喜歡香香，但香香畢竟是她養(yǎng)大的，也是她未來養(yǎng)老的依靠呢。世上人人都說女孩好養(yǎng)，成本低，將來回報大?？芍挥叙B(yǎng)姑娘的人才知道養(yǎng)姑娘的難。從小你就得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她，生怕她受到傷害；長成時，你要時時警惕著她不被壞男人侵犯或誘騙；結(jié)婚后你得做她的后盾，保護她不受欺負一輩子幸?！绻粋€家沒有男人就根本不配養(yǎng)女兒?？粗稍诖采系南阆?，楊素珍甚至怨老袁，要是他當(dāng)初抱回的是一個男孩該多好，如今就沒人敢欺負她，也不會出這么多的爛事。

好在第三天香香終于睜開眼了，她疲憊地打了個哈欠說，媽，我餓了。楊素珍見香香醒了，長舒了一口氣說，香香，你可醒了，嚇死媽了。我這就給你下面去。

楊素珍出去下面條了。香香躺在床上兩眼直睖睖地望著天花板，才二三天的工夫，她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拔宋宋宋恕蔽堇锊恢裁磿r候飛進一只紅頭綠羽的大蒼蠅，在香香的頭上盤旋著。她瞪大眼睛死死地盯著蒼蠅的軌跡，眼睛里冒著鋼藍色的光。蒼蠅盤旋一陣后，終于落在墻上掛著的相框上，相框里的香香穿著白色的裙子梳著兩只羊角辮，歪著頭一邊甜美地笑著，一邊擺出V字的剪刀手造型……香香悄悄地坐起來，抓起身邊的課本朝著蒼蠅的落處猛攛過去?！斑燕ァ币宦?，相框掉在地上摔成了碎片。

楊素珍正端著一大碗冒著油花的雞蛋蔥花面進來，她看見一地的碎片吃驚地叫道，我的媽哪，這是怎么回事，相框怎么自己掉下來了！香香也不做聲，她接過楊素珍手里的面條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楊素珍看見香香能吃東西，欣慰起來。忍不住又嘮叨起來說，香香呀，你咋那么大的氣性呀，敢跳老井！你就沒想想，你要是不在了，我老了怎么辦？以后咱們?nèi)遣黄鸲愕闷稹?/p>

香香也不理她，一大碗面連湯帶水吃了個精光，然后把空碗朝楊素珍面前一伸說，我還要！楊素珍接過碗出去又盛了些，香香又風(fēng)卷殘云般地吃完了，然后一抹嘴把空碗朝楊素珍又一伸說，我還要吃！楊素珍說，面沒有了，你再吃點饅頭？香香點了點頭。楊素珍又把饅頭遞給香香，香香一口氣又吃了兩個饅頭。楊素珍看著眼前的香香好像不是從老井里爬上來的，而是從餓牢里逃出來的。楊素珍從來沒見過香香吃這么多東西，她哄著香香說，香香，你一下子不能吃那么多，小心把胃撐著了，先消化消化，等過一會兒再吃！香香這才打著飽嗝作罷。

楊素珍看香香沒事了，就要去上班。為了照顧香香，她已經(jīng)請了三天假，她再不上班，超市就會辭退她。如今上年紀的下崗女工很多，找個工作不容易。如果她被超市辭退了，娘倆靠什么生活？

楊素珍走了，香香靠了一會兒想起床?？傻降资翘闪藥滋?，猛一起身感覺有點頭重腳輕的。香香稍微坐了會兒穩(wěn)了穩(wěn)神，然后用腳在床底下劃拉出鞋，趿拉上，然后搖搖晃晃地出了門。

外邊的太陽真好，香香猛一下從黑暗的屋里走出，眼睛很不適應(yīng)，陽光像千萬根針刺得她眼脹脹的，她趕緊閉上眼睛，讓眼睛慢慢穿越黑暗適應(yīng)陽光。過了一會兒，香香重新睜開眼睛掃視著，眼前的小院很亂，各家門口都堆著亂七八糟的東西；墻根處的老榆樹被晾衣服的鐵絲勒得傷痕累累；傻大壯像狗一樣伸著舌頭傻傻地坐在門口望著她……香香忽然嗅到一股難聞的味道，她扭臉瞥到自家窗戶下靠著一個流著焦油的黢黑的燒烤爐，那燒烤爐像一個臭嘴，朝外冒著焦糊的臭味。香香死死地盯著燒烤爐，眼前浮現(xiàn)出一張惡臭污穢的大嘴，對著她的臉噴著臭氣，一雙臟手在她胸脯上亂抓著，說，別人摸得，我為什么摸不得……

香香轉(zhuǎn)身進了屋，她從床底下拖出父親老袁做養(yǎng)路工時留下的一截鐵撬棍出了門。香香走到燒烤爐前是先一腳把它踹倒，然后掄起鐵棍拼盡力氣地朝它砸去。那燒烤爐應(yīng)聲而倒，殘留在爐內(nèi)的炭灰立刻噴出一團灰色的塵霧……

這時坐在門口的傻大壯高聲喊，媽，快出來呀！香香砸咱家的爐子啦！

此時馬小妮正坐在屋里發(fā)呆，聽到傻大壯的喊叫，連忙從屋里跑出來，看到香香正揮舞著根鐵使勁地砸她家的燒烤爐。她一邊沖上去一邊罵道，小妖精，你瘋了！

這幾天馬小妮的心里都是苦澀的。香香跳井的當(dāng)天派出所就把瘸子給拘了，馬小妮覺得自己的男人出了這種事很丟人。這些天她一直憋在屋里沒出來，甚至連燒烤攤都沒出。如今看到香香砸了她家吃飯的營生，早顧不得一切像頭母狼一樣撲向香香。

你這個小狐貍精，我家爐子惹你啥事啦！老娘今天不活了，跟你拼了……罵人已經(jīng)成了馬小妮語言的一部分。

誰知香香冷冷一笑，轉(zhuǎn)身進了屋。馬小妮以為香香膽怯了，她越發(fā)厲害，手插著腰堵著香香家的門罵聲更高，你個小騷貨，五福路誰不知道你香香是個什么東西，你欺負人欺負到我頭上了，老娘不是好惹的，你給我出來！馬小妮憋了好多天的氣，今天終于找到了發(fā)泄的機會。

香香應(yīng)聲而出，她手里拎著一把雪亮的菜刀，她兩眼冒著寒光指著馬小妮說，你要敢再朝前走一步，我就敢劈死你，不信你就試試！說完香香用菜刀朝老榆樹上使勁一砍，一塊榆樹皮立刻曲卷起來。馬小妮心中一駭，那香香到底是個孩子不知道輕重，她說砍可真敢下手……想到這，馬小妮不由地倒退了二步。

這時劉鳳媽跑出來，看見倆人像炸毛公雞一樣對峙著，就連忙伸出胳膊把馬小妮和香香倆隔開。劉鳳媽朝后拽著馬小妮說，你是長輩別跟她一般見識。她是個小孩，也不知道個輕重……馬小妮一邊順坡下驢地后退著，嘴里卻聲嘶力竭地叫嚷著，你讓她劈，讓她劈死我！她今天不劈死我，我還不依她呢！

香香看著馬小妮退到自家門口，嘴角浮出一絲冷笑，她把手中的菜刀咣當(dāng)一聲甩在地上，然后橫著眼朝地上的燒烤爐示威般地又狠狠跺了幾腳。

馬小妮看著香香如此囂張忍不住罵得更惡毒了，你是大姑娘生的見不得人的東西，你媽偷人生出你這么個雜種，讓你害人呀……馬小妮越罵越污穢越罵越不堪入耳，粗俗的女人手中最大的利器就是罵人，她們往往把罵人當(dāng)作匕首和投槍，擲向?qū)Ψ剑?/p>

過去香香聽到如此下流的話，早氣得臉色煞白躲在屋里偷哭去了?？蛇@時的香香卻沒一絲懼色。她面露著挑戰(zhàn)似的微笑，連槍夾棒地說，不管我爹媽是什么人，但她生出我起碼是個健全人，不像你跟瘸子亂倫，生出一窩的傻逼，浪費國家的糧食危害社會！

馬小妮最怕人罵她家孩子傻，這也是她最大的痛，而香香偏偏朝她的死穴上捅，馬小妮氣得渾身亂顫，聲音都變調(diào)了。可香香一點也不憷，她以牙還牙地跟馬小妮對罵著，而且口齒更凌厲，調(diào)門更高，頻率更快，語言更豐富，句句都是朝著馬小妮的痛眼上戳。

香香的表現(xiàn)讓前來看熱鬧的人大為吃驚，這么小的姑娘怎么會有如此豐富的罵人經(jīng)驗，而且出口成章。其實眾人并不知道，這些罵人的話是香香一天天積攢起來的，早在心里重復(fù)了千百遍。最初香香受到凌辱時，無力反抗，只能一個人躲著偷偷地哭，可是哭過之后，只能是更悲切，更無助，更絕望。一個偶然的機會，有人罵她，她心里就照本宣科地也罵對方。漸漸地香香發(fā)現(xiàn)罵人可以宣泄自己的憤怒情緒，隨著她受到的侮辱越多，心里的積怨也越多，她心里罵人的次數(shù)也越多。她發(fā)現(xiàn)越罵的惡毒越罵的豐富就越解氣。于是她開始收集各類罵人的語言，對著黑夜咒罵，對著無人的田野咒罵，對著某些人的背影咒罵——罵人成了她為自己身體排毒的手段，不管她受了多大的屈辱，只要找個無人處，讓她痛痛快快地淋漓盡致罵一場后，她身上的每個毛孔都會舒展開來。隨著時間的推移，香香心里積攢了無數(shù)的罵人語言，它們像蛔蟲在香香的肚子里攛掇著涌動著，尋找著冒頭的機會，如今它們終于逮到機會，便不由自主地從香香嘴里噴薄而出。

香香像一夜之間褪去花蕊的葵花，突然露頭了千萬顆黑牙。

劉鳳媽也覺得香香罵的太過分，便以長輩的口吻教訓(xùn)香香說，香香呀，你還是個小姑娘，怎么能罵這么丑的話！香香用睥睨的眼神瞟了一眼劉鳳媽冷笑著說，既然你們知道我是個小姑娘，那你們怎么能用那樣丑的話罵我？你們到處敗壞我名譽的時候就沒想過我是個小姑娘？

劉鳳媽不愿香香把戰(zhàn)火燒到她身上，于是趕緊剖白說，香香呀，我可從來沒說過你什么閑話呀！

香香嗤之以鼻地笑了笑，那笑容像成熟的大人看著小孩當(dāng)面撒謊而不去戳穿她。

跳過老井的香香仿佛從地獄中重生，她脫胎換骨變成了另一個人，她不再穿小姑娘的花襯衣，而是改穿牛仔服。她用刀片在膝蓋處劃破牛仔褲的經(jīng)緯線，讓白嫩的膝蓋在褲子的破口處若隱若現(xiàn)，香香還把自己一頭柔軟的長發(fā)剪成了短發(fā)，前額斜搭著一排劉海，幾乎遮住了香香的半個臉，讓人看不清她的表情。香香每當(dāng)思考時就用嘴巴吹額前的頭發(fā)，眼睛微瞇著，那表情很酷也很冷。

突轉(zhuǎn)后的香香像一座沉寂了很久的火山，突然間爆發(fā)了，那巖漿噴薄而出，所到之處狼煙滾滾火星四濺。

跳井后的香香走在五福路上，只要有人敢多瞟她幾眼，她便立刻破口大罵，她的罵功一流，能罵的天昏地暗飛沙走石，直到把對方罵得無地自容，落荒而逃。再遇上有人在她背后指指點點，她立刻扭過臉直逼對方，眼神陰鷲地說，別在我背后指指點點的，好像你們有多干凈似的，你們那些丑事我都知道。惹急了我全都給你們抖落出來。我比你們要干凈千百倍……五福路的人一聽到香香這么說，都有點心虛，誰沒點隱私呀。開發(fā)廊的阿麗前廳做美發(fā)生意，后室做皮肉生意；賣水果的愛花倒貼麻將室里的晃晃；開小超市的劉福在外養(yǎng)了小三……香香什么都知道。過去大家都心知肚明，屎不臭挑著臭。要是都讓小孩香香抖落出來，那五福路不人腦子打成狗腦子了。

于是香香再走在老街上趾高氣揚，沒人敢在她面前說三道四了，有的人還老遠叫著跟她打招呼，客氣的很。

在學(xué)校里香香也有了質(zhì)的轉(zhuǎn)變，她打架吸煙逃學(xué)泡網(wǎng)吧，成了最讓老師頭疼的學(xué)生之一。有許多女同學(xué)看見她都噤如寒蟬低著頭，不敢與她對視，生怕惹著她；一般男生也不敢去招惹她，香香已經(jīng)結(jié)了狐群狗黨，長著紫色青春痘的男生已經(jīng)被人教訓(xùn)的不敢上學(xué)了。每天放學(xué)時，香香手插在褲兜里大搖大擺地從學(xué)校大門揚長而去。人們經(jīng)?？吹?，香香坐在某男生的自行車后架上，身體后傾大腿翹得老高，動作輕狂地招搖過市。

有天課間操時，香香準備跟另外幾個同學(xué)逃學(xué)出去上網(wǎng)吧。等走到大門口時才發(fā)現(xiàn)學(xué)校竟把大門給鎖了。于是有人提議翻后門出去。他們中有個外號叫小蟲的擠眉弄眼地說，誒，香香，聽說你跟看門老頭的關(guān)系特別鐵，今天就看你的啦！另外幾個人一起發(fā)出小公雞般的咯咯笑聲。香香嘴里冒了聲“切”后，就不說話了。另外幾個人等不及了說，走走，翻鐵門去，翻鐵門多刺激！說著，一溜風(fēng)地跑到了學(xué)校后門。

后門值班的老頭正坐在值班室拿著半導(dǎo)體收音機聽京劇:

我正在城樓觀山景，耳聽得城外亂哄哄

旌旗招展空翻影，卻原來是司馬發(fā)來的兵

……

正聽得過癮時，老人忽然看到鐵柵門上攀爬著幾個像猴子一樣的學(xué)生。他連忙跑出來大聲斥責(zé)道，你們不上課跑到這里來做什么？那幾個學(xué)生根本不怕他，他們一邊繼續(xù)翻著鐵門，一邊還嬉皮笑臉地故意把鐵門搖得叮叮咣咣的亂響。老頭很憤怒，他威脅道，你們要是再不下來！我就給學(xué)校保衛(wèi)科打電話，讓他們來處理你們！

爬到一半的人聽到這話心一緊，手一松便溜了下來，他們最怕的是學(xué)校保衛(wèi)科把他們帶走，然后再讓家長來領(lǐng)人，那后面的麻煩無窮，于是他們趕緊溜了。只剩下香香一人站在原地沒動。

老頭看到香香大吃一驚地說，你，你怎么跟這些人混到一起了？

香香低頭無語，嘴巴不停地吹著自己額前的劉海。老頭痛心疾首地說，你過去可是個好女孩呀！

香香踢著腳下的小石子，一字一句地說，大爺，當(dāng)好女孩你怕別人，當(dāng)壞女孩人家怕你！

六

香香成了五福路上的女魔頭，她的話很少，眼神陰鷲。但如果你一旦惹著她，就能讓你脫層皮。有天香香放學(xué)回家，看見家門口有個破鐵罐，就隨腳一踢，誰知鐵罐里竟蹦出了只懶蛤蟆，把香香嚇得魂飛魄散發(fā)出驚駭?shù)募饨新暋Ｔ瓉硐阆銖男∽钆掳]蛤蟆。這時香香聽到大壯二壯在屋里抑制不住的竊笑聲……

第二天放學(xué)很晚二壯沒回家，馬小妮以為他玩瘋了，便罵罵咧咧地四處尋找。因為晚上夜市還指望二壯幫她出攤呢?？伤龁柫死辖稚系脑S多人都說沒看見二壯，馬小妮心里有些著急。這時有人悄悄告訴馬小妮，二壯就在老井邊的路燈下……馬小妮趕緊朝老井的方向走去。果然遠遠地看見二壯一個人曲蜷在昏黃的路燈下。馬小妮氣呼呼地走上前剛要扇二壯一巴掌，這時她看到二壯已經(jīng)鼻青臉腫了。馬小妮的臉色立刻變了，問二壯，誰打的？二壯不回答，只管蜷縮著身子。馬小妮去拉他，他立刻發(fā)出殺豬般的嚎叫，后縮著身子不肯起來。馬小妮罵道，你想死在這里？

這時二壯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朝地上指了指，馬小妮這才看見，二壯蹲在一個粉筆畫的圓圈里。他驚恐地說，我不能出圈，他，他們說，要是看到我出，出了這個圈就還打我！馬小妮氣得渾身哆嗦，她提著二壯的耳朵說，你出來，他們要敢再打你，我替你去死！說著，硬生生把二壯拎出了圈……

回到家里，馬小妮仔細一想，這事肯定是香香干的，可馬小妮在明處，香香在暗處。馬小妮咽不了這口氣，這個小狐貍精，害得她男人被拘留至今還沒出來，現(xiàn)在又害她的兒子……馬小妮越想越氣，可她只有罵的武器，于是她在院里指桑罵槐地罵了半宿……

第三天晚上，馬小妮家在夜市的燒烤攤被一群小混混給踢翻了，他們說她家燒烤的肉是死老鼠肉……

第四天夜市馬小妮家的攤?cè)匀挥腥藫v亂……

踢了燒烤攤就等于斷了馬小妮家的生路，馬小妮無計可施只有找到郝主任哭訴著說，郝主任，香香那個小妖精已經(jīng)把我家逼得走投無路了。

郝主任看著哭得一臉稀松的馬小妮想想還在拘留所的瘸子和一雙不太清楚的兒子未免也動了同情心。她又想到最近許多人對她說香香的種種不是，立刻說，這個小丫頭想翻天？

郝主任立刻陪著馬小妮一起去了她們院。一進院，馬小妮有點害怕地小聲說，郝主任，我就不去她家了，我還得給孩子們做飯呢。郝主任擺擺手說，你去忙你的。然后直接到了楊素珍家。

楊素珍剛下班正在拾捯午飯。看見郝主任來了，趕緊讓座。郝主任一屁股坐在楊素珍對面臉色很難看地說，老楊，你得管管香香了，你不知道從學(xué)校到五福路有多少人說她的閑話，你要是再不管，她就成了小流氓女土匪，到時你連哭都找不到地方！楊素珍一臉愁苦地說，郝主任不是我不管，而是我管不了。自從她上次跳井后，就活脫脫地變了個人，根本不聽我的，我管不了她……

正說著，香香放學(xué)回來了，她一進門隔老遠就把書包扔到床上，發(fā)現(xiàn)郝主任在她家時，立馬轉(zhuǎn)身要出去。郝主任喊住了她，說香香，怎么看我來就走哇，這么不歡迎我？香香不情愿地坐在床邊兩只腳不停地晃蕩著，嘴里嚼著泡泡糖。

郝主任和顏悅色地問，香香最近還好吧？“啪”的一聲，把郝主任嚇一跳。原來是香香嘴里的泡泡糖吹破了。楊素珍大聲斥責(zé)香香說，把嘴里的泡泡糖吐了，大人跟你說話呢?？上阆阆駴]聽見一樣，照舊一鼓一嚼地吹著泡泡糖。楊素珍一臉無奈地望著郝主任。郝主任忍住氣說，香香呀，你一直是個懂事的好孩子，阿姨我一直喜歡你，可你現(xiàn)在怎么一下變了。雖說你受了點挫折，可你還年輕，人生的路還有很長，你千萬不能破罐子破摔……郝主任苦口婆心地講了很多，自己都快被自己打動了，可香香仍是一副置若罔聞的樣子，嘴里不停地嚼著泡泡糖。郝主任有些不耐煩了說，香香，我說了這么多你聽進去沒有？

香香仍是低著頭晃蕩著腿，一聲不吭，臉上毫無表情。

郝主任終于忍耐不住性子了，她站起身來說，香香，你好好想一想，當(dāng)初你跳井時，人家大學(xué)生小具不顧個人安危地跳到井里救你，你變成今天這樣對得起誰呀？

香香仍然是一副無動于衷的表情……

最后郝主任臉色鐵青地離開了楊素珍家，這一次她對香香真的束手無策了。

回到辦公室，郝主任想到香香剛才的態(tài)度氣得直打嗝，她一口氣喝了三杯水。

篤篤篤，有人敲門，郝主任沒有好氣地喊著，進來！

進來的人竟然是具小民。

七

從五福路回到學(xué)校，具小民的確很忙，他先是忙著參加一些社會活動，后來又忙著畢業(yè)論文考研復(fù)習(xí)等等事，忙碌的生活讓具小民修復(fù)了心靈中的一些陰影。

5.20情人節(jié)，劉鳳約他一起去看電影，劉鳳說要看《美人魚》，倆人一起進了影院。鏡頭里美人魚在海水里，肌膚波光粼粼，長發(fā)如海藻般飄逸。她曼妙的身姿在海水中以各種優(yōu)美的姿態(tài)活潑可愛地游嬉著……黑暗中劉鳳一邊吃著爆米花一邊用肘拐了一下具小民說，誒，你覺不覺得這個美人魚姍姍長得跟香香很像呀？

劉鳳的話讓具小民感到驚駭，因為他心里也正這么想著，這個演美人魚的女演員的確跟香香長得有幾分相像，特別是那翹翹的唇與香香最為相似。難道劉鳳在猜度他的心思，具小民覺得渾身一股涼氣襲身，他不敢接她的話茬，他們已經(jīng)好久沒有談香香了。因為一提起香香，具小民就會有種控制不住的心悸。

對泄露香香隱私的之事，具小民從來沒有求證過劉鳳，他覺得這就是自己的責(zé)任，不該苛求任何人。具小民不想談香香，這對他是一個沉重的話題，也是他心里的一個陰影。具小民沒回答，劉鳳扭臉看了看具小民，他正神情專注地看著大屏幕，劉鳳覺得他很曖昧，就說，具小民，你裝什么裝，香香是不是你心中的洛麗塔？具小民忽然很生氣，說劉鳳，你不覺得自己很無聊嗎！結(jié)果看完電影后倆人不歡而散。

與劉鳳分手后，具小民踽踽獨行地回學(xué)校，一路上他的腦子里一直閃回著電影《美人魚》里的鏡頭，美人魚姍姍那清純甜美的形象幾度變幻成香香的模樣在他眼前閃過……具小民忽然想到五福路去看看，自從離開五福路，他一直沒再去過，他不知道現(xiàn)在的香香生活究竟過的怎么樣？其實劉鳳近在咫尺，她什么都知道，可他不想去問她，劉鳳是個嫉妒心很強的女孩，一旦知道他還在關(guān)心香香，必然會浮想聯(lián)翩，他不想給自己找麻煩。

第二天具小民在網(wǎng)上查了查哪些是適合女孩子的讀物，然后到書店挑了《簡愛》《夏洛的網(wǎng)》《做最好的自己》等幾本書，來到五福路。

郝主任開門見是具小民來了非常高興，她拍著具小民的肩說，大英雄，我還以為你把我們給忘了呢。快坐！

具小民靦腆地笑了笑，然后坐在郝主任對面，簡單說了一下自己這幾個月都在忙些什么，最后說，快畢業(yè)了事多，所以沒時間來。郝主任感慨地說，小具，你是有為的年輕人呀！

具小民趕緊客氣地說，哪里呀。又問郝主任最近在忙什么。

郝主任手劃拉了一下桌子，長嘆了一口氣說，這不是才從香香家出來，受了一肚子氣！具小民聽了郝主任的話一驚，連忙問，香香現(xiàn)在的生活怎么樣？郝主任冷笑了一下說，小具你可是想不到，如今的香香跟你在時的香香已經(jīng)是判如二人了。用居民的話說，她現(xiàn)在是“從奴隸到將軍”。接著郝主任細數(shù)著香香在學(xué)校和社區(qū)的一些劣行，最后說，香香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五福路的混世女魔王了……郝主任用一聲嘆息結(jié)束了她的敘述。

具小民默默地聽著，他幽幽地說，每個人的心里都住著一個天使和一個惡魔。

郝主任立刻說，你說的對，她就是從天使到魔鬼。你說，一個小姑娘怎么說變就變，而且還快的讓人猝不及防呢！

具小民說，人是有社會屬性的，環(huán)境、社會和人都是改變?nèi)诵愿竦脑?。也許，也許我們都是香香改變性格的原因之一。

郝主任叫道，小具，你可知道，我們至始至終都在幫她，你為了救她還跳下井……郝主任又開始新一輪對香香的抱怨。

此時，郝主任越說的多，具小民的心里就越不是滋味。他如坐針氈，后悔自己今天這一行，讓他剛剛平復(fù)的心又重新沉重起來。香香的受難，香香的蛻變，都跟他的泄密有著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他是罪人！于是，他趕緊跟郝主任告辭，連送給香香的書都忘拿出來了。

走在五福路市井的老街上，看著各色的行人。具小民暗暗下決心，從今以后不再來五福路，也不想香香的事。割斷與五福路的所有聯(lián)系。

天下起了小雨，具小民踽踽地走在通往學(xué)校的大路上，心情仿佛也被雨浸透了從內(nèi)到外都是濕漉漉的。偏偏這時劉鳳打來電話來問他在哪里，劉鳳！她又讓他想起了五福路，想起了香香。想起了不堪回首的往事，他倆只要有一天在起一天，就不可能徹底忘卻五福路。具小民決定斬斷跟劉鳳的關(guān)系。他在電話里說，劉鳳，我，我考慮了很久一直沒有跟你說，我覺得咱們倆不是那么合適。我們的思想，我們的觀點都相去甚遠，我可能也給不了你要的幸福……

劉鳳用帶著哭腔的聲音說，又是為了你的洛麗塔？

具小民說，我沒有洛麗塔，我是懺悔者……說完掛上了電話。

此刻，具小民站人來人往的十字街上，卻覺得自己異常的孤獨。

轉(zhuǎn)角有個酒吧，霓虹燈在斜雨中閃爍著意味深長的“余音”二字。具小民稍猶豫了片刻，抹了把臉上的雨水，低頭進了酒吧。酒吧里燈光幽暗，薩克斯的金曲《天堂之約》低回縈繞著，音樂讓人有種無限蒼涼和無限感慨的心境。

具小民找到一個角落頹然坐下，他要了二瓶啤酒，孤獨地喝著。酒吧的主墻上是幅巨大的馬賽克拼圖，拼圖上的女人穿著細吊帶裙，身子傾斜著，兩眼微醺地望著客人，嘴里叼著枝玫瑰花性感妖嬈……

具小民慢慢地喝著，漸漸地目光有些迷離，他抬頭望著墻上的女人，那女人仿佛也在望他。具小民有些微醺，他忍不住舉起杯子向她致意，然后再一飲而盡。

酒吧這個地方就是這么奇怪，內(nèi)心孤獨的人往往喜歡到喧嘩的角落療傷。

離具小民三米外的鄰桌是幾個年紀不大的小年輕。大概是在開生日party，桌上擺著一溜幾十瓶啤酒，生日蛋糕已經(jīng)狼藉，每個人臉上都有五花八門的奶油。整個酒吧數(shù)他們最喧鬧。

青春無敵呀！具小民想起自己上中學(xué)的時候，也有這樣快樂的日子，而如今這種快樂卻丟了。隨著日月的打磨，人的快樂也會一點點消逝。那桌的小屁孩可真能喝，每個人都對著嘴吹，連皺頭都不皺一下。

具小民小口小口地呷著啤酒，在薩克斯慵懶迷人的咽嗚中回想著許多往事……

忽然鄰桌爆發(fā)了一陣喝彩聲，具小民扭臉看到一個剪短發(fā)穿牛仔服的女孩，一條腿踩著椅子上，一只手插著腰間，像吹沖鋒號一樣，一口氣灌完了一整瓶啤酒。這時，立刻有人遞上了第二瓶，女孩毫無懼色地接過來仰著脖子繼續(xù)吹著，第三瓶又遞上來了……具小民看到一個小女孩子這樣喝酒，禁不住為她耽心起來。他想，如今這些小孩真是瘋狂，家里的大人可能根本管束不了他們……女孩一口氣喝完了三瓶后，臉色煞白，速度也明顯降了下來。這時旁邊有人遞上了第四瓶，女孩打了個酒嗝，滿臉懈怠地擺了擺手彎腰說，不行了！這時她身旁一個細長眼睛的男生不依地說，我跟你打賭的是四瓶！你還得喝一瓶，最后一瓶。女孩的腰彎成九十度哀求著說，蟲哥，真的不行了，我都快撐死了……蟲哥一邊吸著煙一邊慢悠悠地說，你要是不喝，也行。說好了，明天把你朋友小桃?guī)?，我已?jīng)看上她很久了。女孩立即說，我喝，但你要說話算話，絕不能騷擾小桃！說著，她直起腰要，抓起啤酒瓶，吸了口氣，像下定決心赴死一樣，又一次吹起來沖鋒號。但喝的速度明顯緩慢了許多。這時旁邊的人一起加油打氣道，香香加油！香香加油！

具小民正悶頭喝著酒，忽然聽到香香二字后，頭嗡地一下大了。香香？他扭過臉朝鄰桌望去，只見那個女孩子正痛苦地一口一口地呷著酒。具小民倏然站起來，朝鄰桌走去，他想看看，這個喝酒的女孩究竟是不是他認識的香香？

具小民走到女孩跟前時，女孩已經(jīng)搖搖晃晃了，但具小民從女孩酒色緋紅的小臉上真真切切地看到，她就是香香！

具小民一把奪過香香手中的啤酒瓶，大聲叫道，香香，你想喝死呀！香香扭臉看到是具小民，臉色倏然變了，身子一軟歪倒在具小民懷里不省人事了。具小民恍如在井下時抱住的香香……

這時香香旁邊那個叫蟲哥的男青年，直眉楞眼地問具小民，你誰呀？跑到這里管他媽什么閑事！

此時，具小民也喝得微醺，變得無所畏懼，他睥睨著蟲哥說，你管我是誰？你們他媽太不地道了！合伙欺負一個女孩子！

蟲哥惱羞成怒，他抓起一瓶啤酒朝桌子沿上一磕，立刻泡沫四濺，他手握著半截尖利的啤酒瓶呲著牙說，你找死呀！

接著酒吧里爆發(fā)出啤酒瓶摔碎的爆淬聲，桌子椅子移位的咣當(dāng)聲和女人的尖叫聲……

當(dāng)警察趕來時，具小民已經(jīng)躺在地上的血泊里，其他的人已經(jīng)作鳥獸散了。

此刻，香香已經(jīng)酒醒了許多，她坐在具小民的身邊一邊哭泣著一邊拼命地叫著，具大哥，具大哥……

具小民勉強地睜開眼睛，他疲憊地說，香香，我背包里有幾本帶給你的書，你抽時間讀一讀。說完又昏厥過去了。這時120救護車來了，把具小民抬走了。

香香一邊哭泣著一邊打開具小民的背包，從里面拿出幾本被血染紅的書……

馮慧，中國作協(xié)會員，曾在多家核心期刋上發(fā)表作品逾百萬字，其小說被多家報刊雜志轉(zhuǎn)載，并人選多種選本。曾獲《長江文藝》和《芳草》雜志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