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平勇
曬太陽的女人
劉平勇
1
我打開門,一個陌生的男人站在門外。他頭發(fā)長而凌亂,至少一個星期沒有洗過的樣子。臉黧黑,目光呆滯,稀稀拉拉的胡須像冬天的枯草。他穿著灰色的夾克,青色的褲子,看上去有些皺皺巴巴的;腳上一雙布滿泥土的黑色皮鞋,已經(jīng)變了形,歪歪翹翹的,像剛拱過泥土的野豬的長嘴。他有些激動地說,坤哥,我終于找到你了!我以為這輩子見不到你了。
我疑惑地說,你是?
他說,我是貴保,哦!坤哥,你沒怎么變,只是發(fā)福了,還是一眼就能看出你來。
我說,你就是貴保?我的腦海里努力搜索著那個我兒時最要好的伙伴貴保的模樣,眼前的這個男人跟那個剃著東洋頭的貴保半點(diǎn)都不搭界。唯一不變的,是他額頭上那顆黃豆大小的黑痣。
他說,坤哥,都三十多年沒見了吧?
我點(diǎn)著頭嗯嗯著,是啊,都三十多年了!你怎么就找到我了呢?快進(jìn)來!快進(jìn)來!
他一邊走,一邊說,這鬼城市,恁個大!我都找你十天了,還是把你找到了。
走到客廳,他忽然站住了,前后左右看了一遍,眼里射出一道驚奇的亮光,說,這么大的房子,恁個漂亮,是你買的還是租的?
我說,買的。
他笑了,說,坤哥,還是你厲害!我就說,你是名人,配住這么好的房子。
2
我泡了一杯碧螺春,打開一包軟云煙,再打開電視。我讓貴保坐在客廳里喝茶、抽煙、看電視。我到廚房,準(zhǔn)備做幾個小菜,要和貴保好好喝幾盅。我記得,櫥柜里一直放著一瓶酒,至少十五年了,那是一個朋友送的醉明月。那酒十五年前的價格就是三百五十八元,當(dāng)時我半個月的工資呢,我一直舍不得喝?,F(xiàn)在,我要把它喝了。最重要的原因是,我三十多年未見的兄弟貴保來到了我的家,再珍貴的東西,我都舍得拿出來。
從廚房的窗戶看出去,一輪明月掛在幽深的天庭上。這樣的夜晚,和最好的兄弟對坐,喝著最好的酒,賞著最亮的月,說著最深的體己話,那些塵封在歲月深處的事兒,一定會循著酒香流出來。醉明月,多么詩意的名字!我想,我那在櫥柜里靜坐了十多年的醉明月,它長長的等待,就是為了今晚與我和我的好兄弟相見。
貴保每隔一會兒,就會悄無聲息地來到廚房,站在我的旁邊。我一回頭,把我嚇一跳!我笑著說,貴保,廚房窄,油煙又大,你到客廳去喝茶吧!
貴保驚奇地說,坤哥,你會做飯做菜?!你什么時候?qū)W會的?。?/p>
我說,好多年了,自從我一走上工作崗位,就得自己伺候自己了??烊タ蛷d看電視去吧!我一會兒就做好了,到時,我哥倆好好喝幾盅!
貴?;乜蛷d去了。不一會兒,他又站到了廚房的門口。
我說,貴保,你還是去客廳喝茶吧!
貴保說,我就喜歡站在坤哥旁邊。坤哥,我有好多話要跟你說!這年頭,媽的X,要找個人說話,還真不容易!他吐了一口長長的煙霧,說,坤哥,這次我來找你,就是專門來跟你說話的,再不說,我要爆炸了。
我說,貴保,哥知道,你是想哥了,哥高興呢。
一盤炸花生,一盤青椒肉片,一個炸洋芋丁,一碗清水大白菜,還有一個糊辣子蘸水。這已經(jīng)夠豐富的了,要在平時,我是沒心思做飯做菜的,早上一盒方便面,晚上一盒方便面,我的日子,簡潔而方便。
這是初秋,高原小城的夜晚清涼舒適。我們把小餐桌搬到陽臺上,有清風(fēng)吹拂,有明月照耀。
裝四兩酒的鋼化杯,一人一個。我斟滿了酒,頃刻酒香四溢,月亮在酒杯里跳躍。
貴保激動地說,哥,好酒,好酒!然后抓起豐滿渾圓的酒瓶歪過來歪過去地欣賞。
我說,在我手里都十五年了,一個朋友送的,一直舍不得喝。奇文共欣賞,好酒弟兄喝。今晚兄弟來了,咱哥倆好好品嘗!
貴保沒說話,只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然后舉起酒杯,與我的酒杯碰了一下。頓了頓說,哥,我敬你!我們輕輕地喝了一小口,然后會心地笑了。他說,這么好的酒,須得慢慢品!
3
杯子里的酒矮了一半,我覺得身子發(fā)熱,目光也有些恍惚。這么多年來,我愛酒,但不勝酒力。平時喝上二兩,腳就有些飄,今晚,我是決意要醉一次的,跟我三十多年未見的好兄弟醉一次!
這么多年來,發(fā)生了那么多令人糾結(jié)的事,心里的苦楚無處說。我用快樂的外衣,罩住我憂傷的心靈。這個世界,沒有多愁善感的男人的立錐之地。我舉起杯,跟貴保的杯子碰了一下,說,來,兄弟,喝一口!我們喝了,貴保直著眼睛看著我,目光有些飄忽。他說,哥,我說過,我有好多好多話要跟你說,只能跟你說!媽的X,都快奔五的人了,大半輩子都混掉了,硬沒有一個能夠掏心窩子的人,哥,你知道嗎?為了找你,你說我找了多長時間?十天,十天??!我知道你在蒙城,我就不信找不到你!哈哈,果然找到了。我心里的話,就只能跟你說,哥,你不會不聽我說吧?
我說,好兄弟,哥聽,哥一定聽!
貴保說,哥,你還記得她嗎?
我說,她是誰?
貴保說,李美芳。
我一時想不起來,自語道,李美芳是誰呢?
哎呀!我媽呀!這回你知道了吧!
我說,哦,知道,怎么不知道,連嬸子我都不知道嗎?你說!你說嬸子怎么了?
貴保說,她死了,三年前就死了。死了也倒沒啥,人嘛,都是要死的。更何況,我這一輩子,都栽在了她的手里,我是恨她的!問題是,我爹一個月前也死了,本來死了也就死了,沒啥的,我一直覺得,這個窩囊廢,即便不病死,也早該羞死才對!可是,這個老頭子,這個跟我捉了一輩子迷藏的老頭子,臨死的時候,卻要跟我說那些稀奇古怪的事兒。他不說,那還好,我已習(xí)慣了恨。他一說,倒把我打懵了,我的心,像打開了五味瓶,啥子味道都有,要命的是,還疼,那種鈍刀子割肉的疼,讓我一夜一夜睡不著覺。哥,你說,我是不是得病了?我覺得我的病,是憋出來的,是那些太多太多的話憋出來的,它們變成一把又一把的鈍刀子,一刻不停地割我的心。我想說,可是那些餿事能說給誰聽呢?我就想到了你,哥,那些話只能對你說。如果找不到你,我相信我會瘋掉的!
我喝了一口酒,思緒就回到了我的家鄉(xiāng)大營地。在那條貫穿村子的土路上,走過來一個人,一個女人,一個高個子女人,村里的女人都沒有她高。她的頭發(fā)又密又黑,梳得光生生的,在腦后盤成一個髻,圓圓的像一個黑色的餅,上面插上一根銀簪,那銀簪在陽光下白亮白亮的。特別是那張臉,怪好看的,額頭光潔,細(xì)眉大眼,鼻梁高高的,嘴唇潤潤的。尤其是那牙齒,我敢保證,是大營地最整齊最白凈的。她喜歡穿藍(lán)色的對襟衣,黑色的褲子,白膠底的黑布方口鞋,那衣褲,平平整整的,沒有半點(diǎn)補(bǔ)巴,這在大營地是很稀奇的。因?yàn)榇鬆I地的男女,穿的衣褲,除了村西的那個老工人家穿的衣褲沒有補(bǔ)巴外,其余的都是有補(bǔ)巴的。那些補(bǔ)巴在衣服的肩膀上、袖肘上,在褲子的膝蓋上,臀部上。當(dāng)時要看哪家的女人針線好,從她家人穿的衣褲的補(bǔ)巴上就能得出結(jié)論。這個女人還愛笑,不是大營地女人那種能夠把別人家的狗都嚇得慌慌張張躲進(jìn)屋里的哈哈大笑,而是那種好看的微笑。看著那種微笑,心里總會產(chǎn)生一種想上去拉拉她的手的感覺。她經(jīng)常走在村莊的土路上,給人留下最深的印象,就是微笑。不管是空著手,還是提著竹籃,還是挑著擔(dān)子,還是天陰下雨,還是陽光燦爛,她都是微笑著的。她的腰比一般的女人細(xì),屁股比一般的女人大,走起路來像跳舞。我們村的男人,總喜歡躲在僻靜處看她。這種情況,總會有男人被他的媳婦揪住耳朵往屋里拖,邊拖邊說,看!看!老娘叫你看!長著一身騷肉的狐貍精有啥好看的?男人齜著嘴,辯解道,我哪里看人家?我是看天氣呢!天氣好,我要下地呢!女人加大了手上的力氣,嘲諷道,還看天氣呢?天氣長在人家的屁股上?你看你那眼睛,都長出鉤子來了,恨不得把人家的褲子鉤到腳背上去!男人不敢辯解了,只嗷嗷叫著縮到屋里去。
我曾經(jīng)靠近過那女人,那女人身上有一股好聞的氣息。我問我媽,那是什么氣息?我媽一把將我拉到懷里,說,坤兒,今后不準(zhǔn)你靠近那女人,那女人是妖精變的,她身上有妖氣!你靠近她,她會害人的。
五歲的我說,她不會害人的,她還給我水果糖吃,可甜了。我就喜歡她身上的香氣。
媽打了我的手臂一下,生氣地說,我說會害人的就會的,那種人給你的東西咋能吃呢?有毒的呢!
我說,沒有毒,我已經(jīng)吃了,我怎么沒有中毒呢?
媽提高了聲音,說,總之,我告訴你,那個女人的東西不能吃!今后不允許你靠近那個女人!聽見了沒有!她又狠狠在我的手臂上打了兩下。我哭了。我不明白媽為什么會這樣說那個帶著香味的女人。
后來我漸漸長大了,我媽才跟我說,那女人身上的香味,并不是什么稀奇的東西,其實(shí)就是女人搽臉用的百雀羚。一般的女人是用不起那種東西的,要有錢的女人才用得起。我對媽說,是不是那個女人很有錢?
媽點(diǎn)了點(diǎn)頭,然后又搖了搖頭說,有,可是那錢不干凈!
我說,錢怎么會不干凈呢?
媽說,怎么會干凈呢?那錢又不是她的,是別的人給的,別的男人給的!
我說,別的男人怎么不給你錢呢?
媽一下生氣了,抬手就給我一個耳刮子,說,你媽是那種人嗎?那種錢,看著就惡心!
4
貴保跟我碰杯,說,哥,你在發(fā)啥子呆?我在跟你講話呢,你沒聽嗎?
我說,兄弟,哥聽著的呢!你講吧!
貴保說,哥,你肯定還記得,打小你都一直護(hù)著我。我記得,1973年,我五歲,你七歲,你比我大兩歲。保管員家兒子張大根,還比你大一歲,他欺負(fù)我,是你一拳打在他的鼻梁上,出了好多血。后來你被你爹捆起來吊在你家門前的核桃樹上,用細(xì)竹棍抽打你,細(xì)竹棍都打斷了三根,你的手臂上,背上,全是血痕。你硬是沒有哭,你用眼睛狠狠地瞪著保管員和張大根,張大根居然被你瞪哭了,保管員拉著張大根,吼了一聲,哭,哭個球!又沒有抽你,你哭個球!沒出息!然后保管員把你父親手里短了一截的細(xì)竹棍搶過去,一揚(yáng)手丟得老遠(yuǎn),說聲,夠了!他狠狠地瞪著你,一字一句地說,算你有種!小狗日的!
后來那個張大根就再也沒有欺負(fù)過我了,一見到你就嚇得尿褲子!
我倆哈哈大笑。
我說,一晃,我們都老了?,F(xiàn)在,那兩個人咋樣了?
貴保說,咋樣?都一個下場,不得好死!
我說,咋個不得好死?
貴保說,保管員那個老東西,缺德事做多了,老天也要懲罰他,我還是后來聽人說,保管員剛好六十歲生日的那天,半夜起來拉屎,莫名其妙就掉進(jìn)了他自己家的茅廁里,第二天早上撈起來的時候,全身都是屎,把整個村子都弄得臭烘烘的。至于那個張大根呢?三十五歲那年去貴州的一個啥子煤礦挖煤,就再也沒回來,據(jù)說是瓦斯爆炸死了??墒怯钟腥苏f,張大根是他老婆胡翠花伙同野男人把他騙到煤礦上害死的。村里的人說,張大根剛死,胡翠花得到了一大筆賠償金跟著一個野男人跑了,留下兩個娃兒,一男一女。后來兩個娃兒也外出打工去了。現(xiàn)在就留下兩座瓦房,門前的野草都長得人腰深了。
我說,你恨他們?
貴保說,咋不恨?哥,你不知道,但我知道啊。張大根雖然后來不敢欺負(fù)我了,可是他爹保管員,利用手中的權(quán)力,處處為難我家,還欺辱我家,還對我媽打了好多鬼主意!哥,有些事情,我慢慢跟你說!
我嘆息了一聲,哎!人呀,此一時彼一時??!當(dāng)年那么威風(fēng)八面,現(xiàn)在卻啥都沒有,只有荒草萋萋了。
貴保說,現(xiàn)在說起來,心里還滿是恨,可是,人都成骨渣渣了,恨又有啥用呢?哥,不說那些了,我只想問你一句!你說,我媽是像他們說的那種人嗎?
本來我想說,你說的是哪種人?但我馬上意識到,我不能說,這是貴保心里最最疼痛的疤。
在我有限的記憶里,村子里的人都在傳說,貴保的母親李美芳是有著不光彩的歷史的。傳說李美芳是西村的最漂亮的女人,她讀過書,識字,在村子里很是清高,許多小伙子在她家的房前屋后一夜一夜地唱情歌,以此來打動她,可她絲毫不為所動??墒怯幸惶靵砹艘粋€年輕男人,據(jù)說是知青。那知青高個子,卷頭發(fā),身子有些單薄,戴著一副透明的眼鏡,乍一看上去,還以為他只戴著一副鏡框呢。他看人的時候,總喜歡蹙著眉,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他還喜歡在太陽升起的時候,坐在地埂上看書。李美芳就被這個年輕男人看書的樣子深深地打動了。那個男人的影子就在李美芳的心里生了根。有一天,李美芳在小河邊洗衣服,一回頭就看見了那個男人站在河岸上定定地看她。那男人手里拿著一本書,微風(fēng)吹動著他黑亮亮的卷發(fā),像小河里的波浪一樣。李美芳的臉一下紅到了脖根,她輕聲說,有啥好看的?男人說,你真美,簡直就是一幅油畫!那聲音又柔和又剛勁。后來兩人就有了來往,后來李美芳就知道那個男人叫楊春波,家在城里,高中剛剛畢業(yè)。后來李美芳就經(jīng)常把長得最光溜最好的洋芋用柴火燒了刮得黃生生的給楊春波吃,后來?xiàng)畲翰ㄒ簿桶褟某抢飵淼陌偃噶缢徒o李美芳,后來就發(fā)生了讓李美芳背一輩子污名的事情。
傳說李美芳邀約楊春波到村子背后的大青山相會。那是秋天,正是吃核桃的季節(jié),漫山遍野的核桃樹上結(jié)滿了翠綠的核桃。他們的約會地點(diǎn)選在核桃林中間一棵最大的核桃樹下,那里有厚厚的草坪,四周是綠色的屏障,又舒適又安全。李美芳先到,她環(huán)顧四周,沒有半個人影,只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鳥兒喳喳地叫。李美芳感到百分之百的安全,但心卻抑制不住地狂跳。楊春波來了,兩人環(huán)顧四周,確定沒人,就猛地抱在一起,手忙腳亂地親熱。親著親著,就躺在了草地上。李美芳又激動,又不好意思,她緊緊閉上眼睛,任憑楊春波解開她的衣服,脫掉她的褲子。兩人正在忘乎所以的時候,李美芳想近距離地看看楊春波的臉,當(dāng)她睜開眼睛的時候,她驚奇地看見核桃樹的枝椏上,有一雙黑亮亮的眼睛,直直地看著她。李美芳倒吸了一口涼氣,她啊的一聲,身子開始痙攣。她猛地推開楊春波,從草地上跳起來,提著衣服和褲子就往核桃林里奔跑。楊春波一下愣住了,他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他甚至想,是不是把李美芳弄痛了。他愣了幾秒鐘后,立即提起褲子向李美芳追去。
問題就出在趴在核桃樹上的那個孩子身上。他看見了不該看見的事情。那個孩子是我們大營地老隊(duì)長家的兒子,這個十二歲的兒子,那天逃學(xué),一個人去偷核桃,剛摘下兩個,忽然就有人來了,他想下樹來逃掉,但來不及了。他只能驚恐地看著他從未看到過的景象。
大營地和西村只是一橋之隔,一座古老的石橋就把兩個村子連在了一起,無論哪個村落發(fā)生啥事,另一個村落很快就知道。如果那個孩子不要把令他驚恐不安的事說出來,那就不會有后來剪不斷理還亂的事情,問題是,這個十二歲的孩子天生就裝不住半句話,他省略了他逃學(xué)的過程,而把令人不齒的偷核桃換成爬到樹上逮麻雀,直接說出了他看到的驚魂一幕。他當(dāng)隊(duì)長的父親對此事特別感興趣,就又哄又嚇地對兒子說,娃兒,你不能亂說??!亂說了是犯法的,你看見什么就只能跟爹說什么。就這樣,這個十二歲的娃兒就一遍又一遍地跟他爹說,每一遍說到最后,都會說一句,爹,我看見的就是這些,每一句話都是真的。而老隊(duì)長每聽一遍眼睛都格外的亮,那種亮光一閃一閃的,像星星掉到了他的眼睛里。有時他也會抬起頭,閉上眼睛,好像要把星星關(guān)在眼睛里,一副神思恍惚的模樣。老隊(duì)長當(dāng)然知道那個貌若天仙的李美芳,同時也知道那個文縐縐的知青。他想,那個狗膽包天的知青要是在大營地,他一定不會給他好果子吃。遺憾的是,那個知青是在西村。
傳言就像蒲公英,只要有風(fēng),就飄得滿世界都是。本來就出名的李美芳很快就更加出名了。只要她一出門,整個西村包括大營地在內(nèi)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會對她指指點(diǎn)點(diǎn)!讓她如芒刺在背。一段時間之內(nèi),整個村子的人們,就像打了雞血一樣,很亢奮,悲憤的,狂喜的,幸災(zāi)樂禍的,惋惜的,傷感的,各種表情糅合在一起,整個村子散發(fā)出一種古怪的氣息。忽然有人提議說,那個狗日的知青,簡直是惡魔,破壞了我們西村的風(fēng)水,你想想,他居然脫去了我們女神的外衣!有人說,真想不通,那么高高在上的女神,怎么會做出那種事情來呢?有人說,還不是受到那魔鬼的引誘!大家一致認(rèn)為,一切罪惡都是因?yàn)槟莻€魔鬼才產(chǎn)生的,不教訓(xùn)他天理不容!于是在某一個晚上,那個知青糊里糊涂被蒙上了一個骯臟的麻布口袋,遭到了一頓拳腳棍棒。后來那個知青就消失了,據(jù)說回城里去了。
可憐的是,這個李美芳,就成了人們茶余飯后談?wù)摰闹鹘恰?/p>
當(dāng)一尊神坍塌為一灘爛泥的時候,每一個人都想去和一把踩一腳。現(xiàn)在的李美芳從神變成了泥,她曾經(jīng)高傲的頭抬不起來了,她整天躲在屋里不敢出門,但她又不得不出門。她父母的工分不能養(yǎng)活這個家,她得參加生產(chǎn)隊(duì)的集體勞動,每天換回八分工分。李美芳有時扛著鋤頭,有時挑著籮筐走在西村的土路上,總是低著頭,緊著身子,悄無聲息的。但她依然感受到有密密麻麻的青刺扎在她的身上,那是村人的目光。如果是抬不起頭來的只有李美芳,那還情有可原,問題是,抬不起頭來的,還有兩個人,那就是李美芳的父親和母親,自從傳言彌漫西村的那一刻起,他們就像被霜打過的茄子,蔫了。
后來,雪上加霜的事情又發(fā)生了。一天晚上李美芳去上廁所,險些被人強(qiáng)奸了。那是初夏的半夜,一彎下弦月掛在屋后的老槐樹上,李美芳到廁所拉肚子,當(dāng)她站起來走到墻角的包谷草旁時,一個蒙面男人忽然從后面一手抱住她的腰,一手捂住她的嘴,嗡著聲音說,別叫!叫了我弄死你!李美芳就感到那個男人已經(jīng)扒下她的褲子,她感到有堅(jiān)硬的東西抵住她的臀部,她拼命反抗。那個男人說,騷娘們,知青可以弄,老子也可以弄!你以為你還是金枝玉葉?當(dāng)那個男人放開一只手去解自己褲子的時候,李美芳狠命地用臀部往后頂過去,那男人哎喲一聲倒在了包谷草上,接著又痛苦地尖叫了一聲,哎喲媽吔!李美芳提起褲子便跑到了屋里。第二天西村里便流傳一樁奇事,十八歲的王二狗走夜路摔了一跤,居然把陽根摔斷了,更要命的是,還把屁股摔了一個洞。李美芳天亮?xí)r看見,屋后立著一根五寸長手指粗的竹樁,上面還有隱隱約約的血跡。那是父親前兩天砍竹子來編籮筐留下的。
當(dāng)時西村的隊(duì)長只有四十多歲,兩年前他的父親老隊(duì)長帶領(lǐng)全村人抗洪搶險的時候,被洪水沖走。全村人都很感動,就推選他的兒子張大頭當(dāng)隊(duì)長??蛇@個張大頭是一個好色之徒,他早就對李美芳垂涎三尺,只是有賊心沒賊膽,但李美芳的緋聞在村子里傳播的時候,他的欲望更加膨脹了,他覺得李美芳已從女神淪落為騷娘們,知青能弄,他一個堂堂的生產(chǎn)隊(duì)長也能弄。于是在他精心設(shè)計(jì)下,在一片包谷林里,他把李美芳弄了。李美芳的衣服被他撕成了碎片,他的臉也被李美芳抓成了篩子。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李美芳還是處女的時候,他居然哭了。他的興奮和愧疚讓他忘記了傷臉的疼痛。
李美芳借著夜色的掩護(hù)衣不蔽體跑回家里,她的母親摟著瑟瑟發(fā)抖的她一個勁地流淚,嘴里罵著,這個畜生!這個畜生??!李美芳的父親知道真相后,把牙齒咬得咯咯直響,這個一生軟弱的男人放出了狠話,老子不殺死這個狗日的畜生誓不為人!
果然在半個月后的一個晚上,隊(duì)長張大頭死在他家?guī)募S塘里,公安的發(fā)現(xiàn),他的頭上有一個拳頭大小的深洞,里面裝滿了糞便。西村的人都喜歡看熱鬧,唯有李美芳的父親躲在屋里瑟瑟發(fā)抖。公安對前因后果一分析一排查,很快就鎖定了他。公安只問了兩句話,李美芳的父親就如實(shí)交待了。第一句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yán),你老實(shí)交待,你是怎樣殺了張大頭的?第二句是你為什么要?dú)⑺缽埓箢^?后來李美芳的父親以故意殺人罪,被判處了死刑。后來,李美芳的名聲就更臭不可聞了。再后來,李美芳二十一歲時,嫁給了我們大營地村的眼鏡張得志。張得志是我們大營地村唯一戴眼鏡的人。他是在城里唯一讀過一年初中的人,后來因?yàn)樾呐K上有毛病輟學(xué)在家。有人說,怪了,那個李美芳,怎么就只喜歡戴眼鏡的人呢?那個知青是戴眼鏡的,這個張得志也是戴眼鏡的。也有人說,怪了,這個張得志也是吃錯藥了,怎么會看得起一個臭不可聞的女人呢?就有人說,再臭不可聞,你看人家那長相,一定很好弄,再說,你看張得志那瘦精精的樣子,哪像個男人,還戴個眼鏡,孔夫子掛腰刀,文不文武不武的,心臟又有毛病,好女人哪個看得起他?
5
我們碰了一下杯,然后吸溜一聲喝了一口酒。貴保紅著眼睛說,哥,我媽的那些餿事你是知道一些的,我就不明白,咋個那些餿事爛事總跟她有關(guān)呢?現(xiàn)在想起來,最讓我接受不了的就是1975年那件事,你想想,街上那么多人,我媽一絲不掛地游街。哥,現(xiàn)在想起來,我都還在心疼,她是我媽??!貴??蘖似饋?,準(zhǔn)確地說,是嗚咽,聲音不大,但他的整個身子都在抽搐。他用左手捂住眼睛,但淚水還是從指縫里流了出來。他抹了一把眼淚,聲音顫抖地說,哥,說真的,從那時起,我恨你爹,他是族長,他有權(quán)力把我媽拿去游街,可是,我媽也是整個大營地村張氏家族的人??!他這樣做,難道只是丟我媽的臉?丟的是整個張氏家族的臉??!后來長大了,一想起那件事,我的心都在流血!村子里那么多男人都去了,都看見了我媽那種生不如死的樣子。后來我也想過,她怎么不死呢?她怎么還有臉活下去呢?我后悔,當(dāng)初我為什么會跟你去呢?
我說,貴保兄弟別哭了!都過去了!
貴保又把一把眼淚抹在衣襟上,顫聲說,哥,哪過去了?它在我的心里疼呢!
我摸了摸他的頭,往事紛至沓來。那是1975年夏天的一個早晨,我父親起得很早,披著衣服,拿著他那除了睡覺都握在手里的兩尺來長的銅煙桿出了門。頭天晚上,張得志來到我的家,用手遮著嘴在我父親的耳邊神秘地說了好一會兒話,他出門去的時候眼里有淚水,他用手臂抹了好幾下。臨出門的時候,又回過頭來,可憐巴巴地說一聲,大哥,拜托您了,不要傷到她,她其實(shí)很好的!我父親冷笑了一聲,很好很好好得很!我好奇地問父親,眼鏡來我們家做啥?怪兮兮的。父親瞟了我一眼,厲聲說,小娃娃家,沒你的事!我躺在床上,對張得志和我父親那種怪兮兮神秘秘的樣子感到特別的好奇,遮著嘴巴講悄悄話的事,只有小孩子才會做,沒想到大人也會,我想,他們一定在講什么神奇的事。
我躲在一棵樹下,看著我父親和二十多個男人站在場院上說話,他們看上去很興奮。這時七歲的貴保來找我打角板。我說,貴保,我爹他們一大早就在這里集合,神秘兮兮的,好像是要去干什么好玩的事,我倆偷偷跟著他們?nèi)?!貴保說,我們不打角板啦?我說,看回來再打。貴保欣然答應(yīng)了。
我父親端著煙桿走在前,藍(lán)色的煙子扭著身子在空中飄。后面走著二十多個村里的男人,土路上揚(yáng)起了一溜黃色的煙霧。我和貴保像電影里的特務(wù)一樣,遠(yuǎn)遠(yuǎn)地跟在那群人的后面,只要他們之中一有人回頭,我們就立即躲在樹后或者土坎下,他們轉(zhuǎn)過頭去,我們立即就顯形跟在他們的后面。貴保說,坤哥,我們要去哪里???我說,不知道啊,他們到哪里我們就去那里。貴保說,去干什么?。课艺f,不知道,看他們神神秘秘的,肯定有好玩的事,我們?nèi)タ匆豢础YF保說,大人們有啥好玩的事???我倆還是來打角板吧!你昨天贏了我三十個,我今天要贏回來。我說,你說話不算數(shù),說好的,看完后回來再打角板的。你看他們朝著老鎮(zhèn)走,老鎮(zhèn)很好玩的,我都好久沒去老鎮(zhèn)了。我摸出包里的一毛錢,說,老鎮(zhèn)上有瓜子糖賣,到時我買了分你吃!貴保說,好,一言為定,不準(zhǔn)反悔!接著就歡快地跟著我走。走著走著,貴保又忽然說,我們跟著大人去看什么???我說我不知道啊!我們跟著他們走就是了,昨晚你爹來我家,跟我爹咬著耳朵說話,他們一定有啥事瞞著我們,我們一定要去看看。貴保說,他們說什么???我說,我哪里知道?我們不是要去看了才知道嗎?不過,你爹昨晚從我家出去的時候,好像哭了,我看見他用衣袖抹眼淚。貴保驚奇地張著嘴,說,我爹哭了,他咋哭了呢?我說,你問我我問誰呢?他是不是又跟你媽吵架了?貴保說,哪里???我媽昨晚沒在家,我爹說我媽去我姑姑家了。我奇怪地說,貴保,你爹怎么不跟著我爹他們?nèi)ツ??貴保說,我哪里知道呢?我出來時,他還睡在鋪上呢。
老鎮(zhèn)離大營地只有七八里,不一會兒就到老鎮(zhèn)了,我看見大人們向著老鎮(zhèn)的衛(wèi)生院走去。我爹拿著煙桿一揮,其他男人就靠攏過來,圍著我爹。我和貴保躲在墻角,看著我爹在清晨的薄霧里說話,可我們卻聽不到他說什么。他們走進(jìn)衛(wèi)生院那道生銹的大門,我們跟了進(jìn)去,躲在一棵叫不出名字的樹下。我們村里那個力氣最大的張鐵腿飛起一腳,踢在一扇木門上,那門就轟然倒下。大人們就沖進(jìn)屋去,接著就聽到嘈雜的人聲和噼噼啪啪的聲音,有個男人在痛苦地嚎叫,有女人在叫喊。貴保嚇得抖了起來,我也緊張得出汗。貴保聲音發(fā)抖,說,哥,我怕,你爹他們打人!我也害怕地說,他們怎么能打人呢?不一會兒,一個瘦瘦的男人捂著一張花床單,頭破血流連滾帶爬地出門來,蹲在門前的一塊石板上瑟瑟發(fā)抖。我爹用他的煙桿指著那個瘦男人的臉,咬牙切齒地說,這就是你勾引良家婦女的下場!
接著,一道白光一晃,一個只穿著一條花布褲衩的女人披頭散發(fā)地被幾個男人推搡著走出門來,她的眼睛瞇著,牙齒緊緊咬著下唇,嘴角的血像一條蚯蚓在爬動。她的兩個奶子好白好大,隨著她的步子不安分地晃動。脖子上掛著一雙天藍(lán)色的方口鞋,鞋口處繡著紅色的小花。
我驚奇地說,貴保,那不是你媽嗎?
貴保被突然出現(xiàn)的場景驚呆了,他瞪大眼睛,張著嘴。忽然像子彈一樣飛出去,抓住那個女人的右手,撕心裂肺地喊,媽!媽!女人絕望地看了貴保一眼,臉上的肌肉像電擊了一般抽搐。她一甩手,把貴保甩出好遠(yuǎn),然后一甩頭,裸著身子走在驚恐不安的薄霧里。很快,貴保就被我爹抓住手臂,厲聲呵斥,你這娃!誰叫你來的,滾回去!我爹一回頭,就看見人群中的我,他一咬牙,一煙桿就向我挖來,罵道,狗日的,敢跟蹤大人!我爹把貴保交給張鐵腿,說,你把他倆趕快帶回去!張鐵腿就抓著貴保來追我。貴保拼命反抗,拼命喊媽!但他逃不過張鐵腿的手。于是他就狠狠地咬了張鐵腿的手一口,扯下了一塊二指大小的皮肉。
后來年齡稍長一些,我才知道那次事件是我的族長父親,為了家族榮譽(yù)而戰(zhàn)的一次捉奸行為。我一直不明白,貴保的媽李美芳,先跟知青亂來,后來嫁到了我們大營地又跟鎮(zhèn)衛(wèi)生院的郭醫(yī)生胡來,難道真的像我媽說的,吃屎的狗改不了吃屎的秉性嗎?再后來,我聽說,那個郭醫(yī)生被開除工作了,開除工作不久,他就割腕自殺了。至于貴保的媽李美芳,倒是老老實(shí)實(shí)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沒臉見人。貴保說,那些年的好多個夜晚,他爹和他媽以為他睡著了的時候,常常吵架,吵得很兇!有時還大打出手,可是到了第二天,又像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一樣,悄無聲息地該干什么就干什么。
6
貴保抹了一把眼淚,說,哥,后來我腸子都悔青了,我真不該跟著你去的。你知道嗎?我回來后三天沒吃飯,我用頭去撞我家的墻,撞得頭破血流,我只想快快死去,可是我爹把我背到了醫(yī)院把我救活。我爹看著醒過來的我,鼻子一把眼淚一把地又哭又笑,他摟著我說,我的兒呀,你還是醒過來了!你要是死了,爹一定陪著你去死。我罵我爹,你早該去死!連自己的老婆都管不住,還不如去死!我爹眼睛睜得老大,露出兇光,隨即就黯淡下來。他說,娃,你長大后就會知道,你媽是個好人!你媽真的是個好人!我爹這么說的時候,我就想起我媽光著身子游街的樣子,我忽然哭了,哭得肝腸寸斷。
貴保向我歪過頭來,用手扒開稀疏的頭發(fā),頭頂有雞蛋大小的一塊沒有頭發(fā)。他說,這就是那次留下的。我摸了摸他稀疏的頭發(fā),心里發(fā)酸,我說那會兒你的頭發(fā)又黑又厚,現(xiàn)在都快掉光了。我又不由自主摸了摸自己的光頭,笑了笑說,我的在五年前就掉光了,哎,光頭方便,還可以節(jié)省洗發(fā)水的錢來喝酒。貴保,你都五十歲了吧?貴保說,滿過五月初一就是五十歲了,哥,你五十二歲了,你大我兩歲。我說,是啊,歲月不饒人啊!
貴保說,哥,從那天起,我就再沒有叫過我媽一聲媽,直到她死。要是我爹臨死前不把那些事一股腦兒告訴我,到現(xiàn)在我也不會叫她一聲媽的。要是那樣,會更好,我會在絕望中麻木地生活,倒也輕松??墒俏业嬖V我了,他要是早些時間告訴我,也好,我會試著原諒他們的。我爹怎么能夠這樣呢?他怎么能把那么大的事情埋在心中一輩子呢?害得我家破人亡,差點(diǎn)丟了性命。看來,他就是有意想折騰我,讓我一輩子不得安寧。
我媽的漂亮在我們村是被公認(rèn)的,這從村里的男人們看她的眼神就可以證明。我略懂事的時候聽到我媽跟那知青的傳聞,我恨過我媽。我曾經(jīng)問過她,說那些傳聞是真的嗎?我媽驚奇地盯著我看,然后壓低聲音說,我的乖寶寶,你怎么聽那些不得好死的人亂說呢?你看你媽媽是那種人嗎?我說,不是。媽媽笑了,一下把我摟在她的懷里,我也笑了。可是,自從發(fā)生那件事,無論我在哪里,我都總會看見那天早晨我媽光著身子走在大街上的樣子。我的心那種疼呀,說不出。你知道的,我讀一年級的時候,學(xué)習(xí)都是很好的,我還得過一張獎狀,那張獎狀曾經(jīng)貼在我家火塘旁的墻壁上,那是我們一家人的光榮,可是自從發(fā)生那件事后,我就把它撕下來,丟到了茅廁里。上課的時候,我聽不見老師說的話,腦海里全是那天早上的情景。老師經(jīng)常罵我腦子出問題了,罰我站,我也不在乎。我的學(xué)習(xí)一塌糊涂。我記得三年級的時候,保管員家兒子張大根跟我吵架,罵我媽是破鞋,我氣憤不過,抓起板凳就打在他頭上,把他的頭打了一個洞,血流得滿臉都是。我爹和我媽被嚇壞了,帶著我,并提著家里唯一的九個雞蛋去保管員家賠禮道歉,保管員把雞蛋砸在我媽的頭上,那白的黃的液體糊住了我媽的臉,我爹和我媽還在一個勁地低著頭說對不起對不起啊!我忍無可忍,從地上爬起來,炮彈一樣沖向保管員,我的頭砸在保管員的大腿上,保管員紋絲不動,呵呵笑了兩聲,一把抓住我的領(lǐng)子,把我扔出去,重重地砸在我爹的身上,把我爹打倒摔在地上。我媽哭喊著沖了過來,抱住我,邊哭邊查看我的傷型,她絕望地看著保管員,說,你咋個能這樣狠心啊?孩子千錯萬錯你也不能這樣狠心??!我心里的恨化成了炸藥,快要爆炸了,我拼命掙扎,我想沖出去,跟保管員同歸于盡??墒俏覌尵o緊地抱住我,我用頭使勁砸我媽的身子,我媽只是哭著任憑我去砸。
保管員厲聲說,我家大根難道說錯了嗎?難道你不是破鞋嗎?你別忘了,那天我是親自把你從別人的床上逮下來的!滾!別弄臟了老子家的場院。我媽不敢再說話,抱著我的頭,我爹抱著我蹬來蹬去的腳,慌忙火急地離開保管員家的場院。我還聽見保管員罵道,小狗日的,雞巴恁大點(diǎn)就敢頂撞老子,老子不教訓(xùn)你,長大了怕要翻天怕要?dú)⑷藛眩∵@個老東西說得對,我十五歲那年還真把他殺了。遺憾的是,沒把這老東西殺死。當(dāng)然,這是我后來才知道的,當(dāng)時的我,以為這個老東西必死無疑。
我不知道為什么,那時我們家,總是處處受人欺負(fù)。得罪保管員家,是因?yàn)槲掖蛄怂膬鹤訌埓蟾?。那么,什么地方得罪了?duì)長張發(fā)財(cái),什么地方得罪了會計(jì)張結(jié)巴了呢?如果沒有得罪,那么那些工分又少又苦又累的活兒為什么就全落在我爹我媽的身上?為什么他們要把我爹我媽的工分定了比別人的少一個層次。別的男人每天十分工分,而我爹的只有八分,別的婦女每天八分工分,而我媽的卻是六分。我爹我媽也去找過,可他們說,這是生產(chǎn)隊(duì)的干部開會研究決定的。本來我想回來跟著勞動,可我爹我媽硬是要我讀書,他們說,只有讀出書來才能出人頭地,才能不受人欺負(fù),可我無論如何讀不進(jìn)去,滿腦子都是對我爹我媽的恨,對生產(chǎn)隊(duì)里欺負(fù)我家的人的恨。我家的糧食一年只夠半年吃,分糧食的時候,我家的包谷洋芋是最小的,谷子是半成熟的。我爹體質(zhì)弱,一臉蠟黃,他去找隊(duì)長理論,隊(duì)長說,分糧食是保管員的事,你去找他。我爹就說,那我的工分怎么就跟婦女的一樣呢?我婆娘才是三十多歲,可她的工分才跟老女人的一樣呢?隊(duì)長說,你看你那風(fēng)都吹得倒的樣子,給你八分算是給面子的了,哪個婦女不比你的體力強(qiáng)?你自己想一想?我爹氣得直喘氣。他悄悄地跟我媽說,張發(fā)財(cái)這個老狗日的,說你名聲壞,扣你兩分工分也正常。他后來說,跟我說不清楚,叫你親自去找他。我媽說,這個老不死的,名聲好壞跟工分有啥關(guān)系?去找他,找他干什么?分明不安好心。他爹,我不能去!兩分工分不要了!我爹哭喪著臉,一個勁地點(diǎn)頭。
我爹問我媽,要不要去找保管員理論,為什么分給我們家的糧食總是差的?我媽說,他是故意收拾我們家的,找他起啥作用?我爹嘆了口氣,說,是呀!就慢慢熬著吧。
那年六月,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我家一粒糧食都沒有了。我們一家人都餓得軟塌塌的,我爹的身子開始水腫,連走路都成問題了。我媽咬著牙齒說,無論如何都得找到糧食,天無絕人之路。我媽一早就出門了,到了晚上,果然背著半口袋玉米回來了。我媽用衣袖抹了一把臉上的汗說,總算借到了,可以吃玉米粥了。我覺得蹊蹺,這年頭,大家都沒有多余的糧食,我媽在哪里能借到糧食呢?半個月后,我跟蹤了我媽。
我媽出門的時候,太陽正要落山。那天的太陽好大,紅得像剛從豬血里撈出來。我媽從村口的河埂上走去,我悄悄跟在她的后面。我看見血紅的太陽被西邊的山梁吞下去了一半,留著一半,像一張剛喝過豬血的嘴。河埂的一邊,就是我們生產(chǎn)隊(duì)的場院,場院上有一排用青石砌成的瓦房,那就是我們生產(chǎn)隊(duì)的保管室。場院上堆著好多草垛,像小山一樣,我悄悄地跟在我媽穿梭在草垛之間。我媽向保管室走去,到了門口,她站住,回過頭向四周看了看,然后一推門,門便開了。我正奇怪媽怎能輕易就推開了保管室的門呢!我媽一閃身進(jìn)去了,門又合上了。我連忙跳到門口,心跳加快,我緊張地摸了摸口袋里的尖刀,那是我爹削竹子的刀,我出門時順手裝進(jìn)了口袋里。我把耳朵貼著門縫,就聽見一個甕聲甕氣的男人說,這次要豆子還是包谷?我媽壓著聲音說,豆子和包谷都要點(diǎn)。男人說,你也太貪心,怎么能要兩樣呢?就一樣了吧!我媽說,我想磨點(diǎn)豆腐給娃和他爹吃!男人呵呵笑了兩聲,說,行,那就讓我先吃你的豆腐吧!就聽見重物摔倒的聲音,噼噼啪啪的聲音。我的血往上涌,涌得我的眼睛發(fā)黑。我用肩膀頂門,門被什么抵住的,我再一用力,門開了一半,原來是一個口袋抵著的。屋子里堆滿了裝滿糧食的口袋,那個男人把我媽壓在一個口袋上。我沖進(jìn)去,對著那搖晃的屁股就是兩刀,那個男人殺豬一樣地叫了起來,我慌忙又殺他的后背,殺他的脖子,直到那個男人不叫了,我才拔出刀,在那男人背上抹了兩下,試圖把刀上的血漬擦干凈,然后把一口痰,吐在那個男人的屁股上,罵了一聲,保管員,你這老狗日的,老子今天就叫你死!我又吼了一聲,李美芳,你去死吧!然后一轉(zhuǎn)身,跑了。我一口氣跑了好遠(yuǎn),越跑越害怕,我把刀扔在了河里。我朝著去縣城的路跑,我想,我殺人了,我要被公安抓起來抵命了。我再一次恨透了我媽。恨透了大營地。
我從此在省城流浪,一流浪就是八年,老家的什么消息都不知道。我靠撿垃圾為生,后來又進(jìn)了一家黑磚廠,苦死苦活拿不到半分錢,唯一的好處就是湯湯水水勉強(qiáng)能填飽肚子。后來我又大街小巷賣老鼠藥,賣難民服,啥子臟活累活都干過。哥,你也許不知道,撿點(diǎn)垃圾還分地盤,我被一群小混混打斷了手臂,說我不懂規(guī)矩侵犯了別人的地盤,讓我長點(diǎn)見識。他們下手那么狠,一棒就打斷了我的手臂。貴保伸出手,擼起袖子,我就看見他的左手臂上凸起雞蛋大的一個包,整個手臂都是彎的。
哥,本來我是下決心這一輩子都不回老家的,盡管我爹我媽讓我失望,讓我傷心,盡管我恨保管員、老隊(duì)長,但我還是掛念著我爹和我媽,現(xiàn)在我才這樣叫的,以前我是叫他們的名字,以前我為有這樣的爹媽而恥辱。畢竟我唯一的親人只有他們倆了。所以一九九六年的秋天,我還是回去一次,但我沒有跟他們見面,我只是偷偷地躲在外面看他們,他們都不知道我回去過。后來我對他們和大營地的了解,完全是我喬裝打扮成外地人來到這個村子打聽到的。
貴保站起來,仰著頭看著天上的月亮,這時的月亮被一層薄云裹住了,看上去寡白寡白的。他搖了搖頭,轉(zhuǎn)到我的身邊,一下抱住我,我也抱住他,我們這對三十五年來第一次見面的弟兄,放聲大哭。
7
我們坐回原位,又碰了一次杯,我覺得頭有些昏昏的。
貴保說,哥,你也是作家,我就是在報紙上經(jīng)??吹侥愕拿?,才順藤摸瓜找到你的。
我們喝了一口酒。貴保說,哥,嫂子呢?嫂子怎么不在家?
我說,她啊,回老家去了。
她老家在哪里?。?/p>
在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說了你也不知道的,就不說了。
哥,你這么有才華,嫂子一定很漂亮吧?
漂亮,很漂亮的,可是漂亮又有啥用呢?
怎么沒用?看著舒服?。?/p>
哥,你家娃有多大了?是男還是女?
讀大學(xué)了,二年級呢!女孩。
女孩好。女孩聽話。我家那個小雜種,到現(xiàn)在都沒有音信,說是去打工,就沒下落了。
還是說說你吧!這么多年來,你是咋過的?
別提了,哥,我的日子過成一團(tuán)爛泥。貴保嘆息了一聲說。
貴保喝了一口酒,斷斷續(xù)續(xù)跟我說起了他的過去。
貴保說,二十八歲那年,我結(jié)過婚,那女的只有二十歲,叫張小翠。我是在一家小旅館認(rèn)識她的。那些年,到處是小姐。其實(shí)都是些農(nóng)村姑娘,來城里打工,舉目無親的,就干那種事。那天,我運(yùn)氣實(shí)在是好,我撿到了一個錢包,里面有三百六十元錢,我就去了一家小旅館,我看中的那個姑娘,就是張小翠。她實(shí)在是漂亮,比城里人都要漂亮,高個子、細(xì)腰桿、大眼睛、白牙齒。她很乖,想著法子地迎合我,讓我高興。完事后,我給她五十元錢,她不要,她說,只要三十的。我說,另外二十是我給你的。她還是不要,說,之前說好三十的,我不能多收你的。我一下子就很感動。過兩天,我又去了。我說,這次你一定要收五十。她說,我們這里的行情就是三十,不能多收的。我們交流的時候,都講著蹩腳的普通話??墒且煌榈臅r候,就都講了方言話。一聽就是家鄉(xiāng)話。我激動地問她是哪兒的?她也激動地問我是哪兒的?是的,逃亡在外十多年了,聽到鄉(xiāng)音,怎能不激動?我說我是清平縣大營地的。她說她是清平縣西村的,我和她都很激動。我給她一百元錢,她卻說她必須免費(fèi)。我和她就這樣好上了。我?guī)еI了一輛三輪車,在車站旁賣我們家鄉(xiāng)的臭豆腐,生意還蠻好的。后來我們有了個孩子,我們在護(hù)城河邊租了一間房子,日子還算過的滋潤。我們好了五年,在孩子四歲生日的那天,卻出了大事。我知道,都怪我,全都怪我!是我不是人。貴保聲音哽咽著說,那天我和張小翠都破例喝了點(diǎn)酒,因?yàn)楹⒆拥纳章?。喝著喝著就喝多了,我問張小翠,為什么要來城里做那事?張小翠說,她爹曾經(jīng)是西村的隊(duì)長,那個時候她們家的日子在整個西村都是最好過的。她說,要是她爹不死,她媽就不會丟下她家三姊妹另外嫁人,要是她媽不另外嫁人,她也就不會到城里干那事,她說她的兩個妹妹讀書的費(fèi)用還靠她呢。她說她爹是被她們村子里的李長才殺死了,其實(shí)準(zhǔn)確地說,是被李長才的姑娘李美芳?xì)⑺赖?。原因是李美芳是個爛人,先勾引城里來她們村的知青,后來那個知青被村子里的男人們打跑了,再后來為了從她爹的手里得到好處,就去勾引她爹,沒想到被李美芳的爹李長才發(fā)現(xiàn)了,就把她爹悄悄打死了丟在茅廁里。那個李長才后來呢被槍斃了。張小翠嘆息了一聲說,要槍斃應(yīng)該槍斃那個爛人李美芳,讓她活著,不知還要害死多少人呢!
當(dāng)時的貴保一下就懵了。怎么幾十年過去了,還有人這樣議論李美芳呢?他真看不懂他這個名叫李美芳的媽!他逃出大營地,可非議卻像影子一樣依然跟著他,他內(nèi)心的暗傷忽然撕裂了,疼痛難忍,流著殷紅的血。
那時的貴保啪地把酒杯砸了,發(fā)瘋似的吼道,你給老子住嘴!
張小翠被嚇了一跳,驚恐地看著貴保,說,你咋啦?誰招你惹你啦?
貴保說,老子告訴你,今后不許你再說這些屁話!
張小翠不服氣地說,說這些話咋個啦?西村人都這么說,你去問問,哪個不說李美芳是爛人是破鞋?
貴保憤怒之極,一巴掌就扇在張小翠的臉上,張小翠的身子像陀螺一樣轉(zhuǎn)了一圈才摔倒在地上。張小翠的嘴角流著血,爬起來,像母狼一樣沖過來,撕扯貴保。貴保的火氣更大了,他又是一個耳光打過去,張小翠又倒在了地上。貴保咬牙切齒地說,你以為你是好東西?你干的那些事還是好東西嗎?你滾吧!滾吧!
張小翠爬起來,猛地向屋外沖去!貴保坐在屋里喘粗氣。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貴保覺得不對勁,他趕緊出門去找張小翠,可怎么也找不到。后來聽人說在廣州看見過她,我將這個消息告訴了兒子。
貴??拗f,哥,我真的不是人,張小翠對我那么好,我怎么還要打她罵她呢?可是,她怎么要那樣說我媽呢?我覺得我有病,誰說我媽,我就跟誰急。
我說,孩子后來怎么辦呢?
孩子后來一直跟著我,十五歲那年,他忽然對我說,他要到廣州去打工。我說你跟我在省城不也是一直在打工嗎?他說,不一樣。我說有啥不一樣?他說跟你在一起別扭,壓抑,我要自己生活,我還要去找我媽。說過這話的第二天,他就忽然消失了,直到現(xiàn)在也沒跟我聯(lián)系。哎,管他,人這一輩子嘛,一眨眼就過了。
8
其實(shí),關(guān)于貴保的母親李美芳和貴保的爹張得志的事,那些年我還是零零碎碎知道一些的。那些年,我父母還健在的時候,幾乎每年春節(jié)我都要回老家的。每次我都會問起我兒時最要好的伙伴貴保的下落,我母親都會嘆息一聲,說,那娃自從那年殺了保管員以后跑出去,再也沒有回來過,是死是活沒個準(zhǔn),哎,都是那個李美芳呀,一個婦道人家,你咋個能鬧出那么多見不得人的事來呢?害得貴保那娃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有一年回家,我看見瘦小的張得志背著頭發(fā)花白的李美芳到他家門前的場院上曬太陽。張得志身子一揚(yáng),就把李美芳仰面朝天地放倒在場院的干稻草上。李美芳咯咯地笑著,嘴里說,你這死老張,把我的背都弄疼了!老張爬了起來,布滿皺紋的黑臉做了個怪怪的表情,然后就轉(zhuǎn)身回屋里,很快就端著一個破舊的瓷缸出來,坐在李美芳的旁邊,用手理了理李美芳稀疏花白的頭發(fā),說,今天的太陽這么好,我讓你曬個夠!曬個夠??!我在心里盤算一下,他們的年齡就是五十歲左右,可看上去就是六十多歲那樣的蒼老。他們曬著太陽,還像小孩子一樣你擰我一下,我擰你一下地開心。
后來我母親說,李美芳的腳幾年前忽然癱瘓了,那個張得志就經(jīng)常背她到場院上曬太陽,看上去還恩愛得很呢!村里人都說,像李美芳那種人,張得志還對他那么好,奇了怪了!
母親說,這一家人還真是怪人,前些年,張得志經(jīng)常喝酒,喝多了就經(jīng)常打李美芳??衫蠲婪家膊贿€手,任張得志打,打累了,還為他端茶倒水。李美芳的臉上身上經(jīng)常青一塊紫一塊的,村里人問她,她就說,不小心摔傷的。
我說,看不出來了,還一點(diǎn)都看不出來了,李美芳年輕時候還真漂亮呢!
母親呵呵笑了,說,老了,沒人形了,要是現(xiàn)在還漂亮,那我們村子還不被她禍害成一團(tuán)糟!十多年前,你沒看見,我們村子里的好多臭男人,還真像一群公狗,鼻子那個靈呢!
我笑著說,我媽還真幽默呢!
在一旁不吭聲的父親忽然說話了,就你話多,你跟兒子說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做什么啊?
母親盯了一眼父親,鼻子吹了一下,說,又沒說你,你激動個啥?我兒子喜歡聽呢!
母親自言自語地說,癱瘓了也好,癱瘓了張得志和她還要恩愛些。癱瘓了,那些公狗也就散了,村子也就安寧了。母親說到這里,莫名其妙說了一句,德性!
9
貴保說,去年我回老家的時候,我媽已經(jīng)死去兩年了。本來我是害怕回家的,可我飄在外面幾十年,像無根的浮萍,心里沒有著落。我知道,在這世界上,我唯一的親人還就只有我爹和我媽了。以前我一直以為,我有命案在身,還是后來才知道,保管員根本沒有死,他也沒有臉去報案。他后來是掉在自家?guī)锼赖?,跟我無關(guān)的。
我媽死后不到半年,我爹就病了。我回去的時候,我爹抱著我痛哭流涕。我好說歹說,把我爹送到了市里最好的醫(yī)院去看病。結(jié)論是腎衰竭。醫(yī)生說,要治好我爹的病,必須換腎。說最少需要醫(yī)藥費(fèi)二三十萬元錢。好在,這些年我也積蓄了四五十萬元錢。我下決心,一定要把我爹的病治好,如果爹死了,我唯一的親人也就沒有了。
也奇怪,醫(yī)院找了好多腎源,跟我爹的腎都不配對。我決定為我爹捐一個腎,讓我爹用我的一個腎活下來。可我爹死活不肯。有一天晚上,我爹拉著我的手說,貴保,你回來了,爹很高興,爹原以為這輩子見不到你了。爹要跟你講一件事,這件事埋在我心里一輩子了。你媽是好人,你媽真的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我這一輩子都對不起她。她受了那么多委屈,受了那么多苦,都是為了我和你??!我爹哭了。我用衣袖為他擦干了淚,說,爹,你慢慢說!
我爹說,他十歲那年發(fā)高燒,身子燙得像個火球,我爺爺背著他去縣城醫(yī)院看病,正值洪水季節(jié),要過一條河,當(dāng)時橋被水沖斷了,我爺爺背上背著他,用手牽著我奶奶走進(jìn)了河里,河水很猛,他們?nèi)粶啙岬暮铀疀_了好遠(yuǎn)。好在保住了性命。后來我爹長大后,他的命根子就出問題了,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患陽痿了。我爹跟我媽結(jié)婚后,我爹因?yàn)樗牟挠^,幾度想自殺,是我媽一直呵護(hù)著我爹。我媽說,無論如何要把我爹的病治好。那些年很窮,為了治我爹的病,為了讓我們一家人不至于餓死,我媽到處求醫(yī),到處求人,受盡了多少委屈。我爹說,他畢竟是個男人啊,他的心里那個疼痛,那個矛盾,真是說不出來。他打她,罵她,又心疼她,覺得對不起她。我爹過了好多年生不如死的生活??墒沁@一輩子,他的病就從來沒有好過。
我爹說,我不是他的親生兒子,我的親爹應(yīng)該是那個知青。我爹說,我媽親自跟他講過的。我爹說,盡管我不是他的親生兒子,但他一直把我當(dāng)做親兒子看的。我媽跟我爹說,那年知青被村子里的男人打跑了以后,在半年后的一個深夜又偷偷回到了村里,我媽跟他在村邊的草垛里度過了最后一個夜晚,天剛亮的時候,那知青就偷偷回城了,再也沒有回來過。我爹曾經(jīng)問過我媽,為什么不跟那知青回城去?我媽說她曾經(jīng)去城里找過,但哪里去找?
那一晚,我爹和我都一直在流淚。我想,要是我媽還在人世間,我一定會跪在她的面前,求她原諒,我是一個不孝之子?。?/p>
現(xiàn)在,我還能抓住的,就是我爹微弱的生命。我堅(jiān)決要為他捐腎,可他堅(jiān)決不同意。我偷偷去化驗(yàn),可醫(yī)生表情復(fù)雜地看著我,說,還是不配對!我只有求他們,盡量擴(kuò)大腎源的尋找范圍。
半年后,我爹還是死了。那個讓我鄙視了一輩子瘦小卑微男人還是死了。他的死斬?cái)嗔宋遗c大營地唯一聯(lián)系的那根脆弱的藤蔓。那是我的傷心之地,我想我是不會再回去了的。
貴保抹了一把眼淚,說,哥,你說我爹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呢?他是以此來懲罰我的不孝嗎?
我抓起酒瓶,為貴保倒酒,可酒瓶空了。
起風(fēng)了,我打了個寒戰(zhàn)。
陽臺上灰蒙蒙的,我們忘記了開燈。月亮不見了,月亮鉆到云層里去了。
我用手掌為他擦眼淚。我說,兄弟,別哭,有哥在。這么說的時候,我也淚流滿面,泣不成聲。我一閉上眼睛,我就看見那個走起路來像跳舞一臉微笑的女人,看見那個裸著身子在眾目睽睽之下游街的女人,看見那個張著黑洞洞的嘴巴在干稻草上曬太陽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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