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旭瑩

摘 要：向子諲節(jié)日詞內(nèi)容豐富，既細致地描繪了各具特色的節(jié)日情景，又生動記錄了自己的活動和感受，從側(cè)面展現(xiàn)出南渡后士人心態(tài)的變化。詞中表達了各種復雜的思想感情：對隱居生活的滿足、對時事變遷的傷感和自我消解的曠達等，其中蘊含著深沉憂憤的愛國情懷，是詞人情感和心志的寄托。

關(guān)鍵詞：向子諲；《酒邊詞》；節(jié)日詞；愛國情懷

中圖分類號：G64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5312（2017）26-0007-02

一、向子諲生平簡介

向子諲（1085-1152年），字伯恭，自號薌林居士，河南開封人。神宗元符三年（1100年）以恩蔭入仕，靖康之變后投筆從戎，積極抗金。紹興八年（1138年），金人遣使議和，向子諲拒拜詔書，令主和派大為不滿。次年（1139年）辭官歸隱，退居江西臨江的薌林別墅。

向子諲晚年把平生所作的詞編輯成冊，名為《酒邊詞》，并以南渡為界，分為“江南新詞”和“江北舊詞”。一般認為，“江北舊詞”多寫男女戀情、離愁別緒，風格柔婉綺麗，近似《花間》；“江南新詞”則學蘇軾，多感慨深沉和清曠平淡之作，以表達故國之思或隱逸之趣。南宋詞人張炎曾說：“昔人詠節(jié)序，不惟不多；付之歌喉者，類是率俗，不過為應時納祜之聲耳。”這個評價并不十分準確。由于南渡的特殊經(jīng)歷，向子諲的節(jié)日詞，尤其是“江南新詞”中的節(jié)日詞，并非簡單的應時之作，而是融入了自身的主體參與和情感表現(xiàn)，呈現(xiàn)出鮮明的個人特色和時代印跡。

二、“真不負佳辰”——向子諲節(jié)日詞概述

如前所述，向子諲的節(jié)日詞不只是單純的客觀再現(xiàn)，而是融合了自身的感受、情緒、想象等各種因素，呈現(xiàn)出豐富的內(nèi)容和意蘊。

首先，向子諲的節(jié)日詞中描繪了細膩生動的節(jié)令之美。元宵的街道燈火通明、游人如織：“華燈明月光中，綺羅弦管春風路”（《水龍吟》）；七夕涼風習習，天上飛云舒卷、銀河閃爍：“飛云多態(tài)，涼飔微度，都到酒邊歌處”（《鵲橋仙》）；中秋的明月最佳，照得人間一片干凈澄澈：“年重月，月重光。萬瓦千林白似霜”（《長相思》）。隨著時序更替，詞人筆下展現(xiàn)出多姿多彩的節(jié)日風景。從另一個方面來看，向子諲始終保持著文人士大夫清高雅潔的審美情趣，無論是北宋末年的風流王孫，還是南渡后的愛國將領，或是歸隱時的世外閑人，他總是更傾向于表現(xiàn)清雅的自然風光或恬靜的生活圖景。如《南歌子》：

雨過林巒靜，風回池閣涼。窺人雙燕語雕梁。笑看小荷翻處、戲鴛鴦。共飲菖蒲細，同分彩線長。今朝真不負風光。絕勝幾年飛夢、繞高唐。

“雨過”、“風回”、“燕語”、“戲鴛鴦”都是動景，但造境清新，用語柔婉，讀來只覺輕盈靈巧，而無喧鬧之感。下闕飲菖蒲酒、系五色線都是端午常見的習俗，“共飲”、“同分”將這一溫馨情景娓娓道來。最后反用高唐神女的典故，表達對眼前之景的留戀欣賞。

同時，向子諲的節(jié)日詞也是自身生活狀態(tài)和思考的記錄，表現(xiàn)出鮮明的個體色彩。在傳統(tǒng)慶祝方式外，詞人還有自己獨特的行跡活動。以中秋為例，他喜愛月夜，常常在中秋前數(shù)日就開始等月賞月?！耳p鴣天》詞序中寫道：“紹興壬戌中秋前數(shù)夕，與楊謹仲、魯子明、劉曼容及子駒兄弟待月新橋?！逼惹兄榭梢娨话?。等到中秋當日，興致更為濃厚。有時他與好友攜手同游，“賦詠樂甚”，如“照我洛濱詩伯，攜手仙卿廛隱，閬苑與同游”（《水調(diào)歌頭》）。有時他飲酒為樂，不由思緒翩躚，如“追懷往事記新詞。浩歌直入滄浪去，醉里歸來凝不知”（《鷓鴣天》）。有時他與禪師對坐，將參禪習佛的領悟融入溶溶月色，如“何處一聲鐘，令我發(fā)深省。獨立滄浪忘卻歸，不覺霜華冷”（《卜算子》）。

向子諲是南渡詞人群的一員，他的節(jié)日詞中也留下了靖康之難的深刻印跡。南渡后他不再抒寫七夕的兒女情長，想到的更多是“九日黃花兄弟會，中秋月明故人心”（《浣溪沙》）；元宵憶及昔日的繁華景象，今是昨非的傷感和國土淪喪的悲憤涌上心頭；中秋和重陽都是合家團聚的日子，但國與家的牽絆也常在歡樂中刺痛詞人的內(nèi)心。他對節(jié)日的感情由南渡前的個人生命意識上升到國家民族的命運感嘆，呈現(xiàn)出鮮明的時代特色?？匆唤M對比：

鵲橋邊，牛渚上。翠節(jié)紅旌相向。承玉露，御金風。年年歲歲同。 懶飛梭，停弄杼。遙想彩云深處。人咫尺，事關(guān)山。無聊獨倚欄。（《更漏子》）

病臥秋風，懶尋杯酒追歡宴。夢游都甸。不改當年觀。 故舊凋零，天下今無半。煙塵遠。淚珠零亂。怕問隨陽雁。（《點絳唇》）

區(qū)別是顯而易見的。前者泛泛而寫，“鵲橋”、“飛梭”、“彩云”等都是七夕詞常見的意象，連詞人自己也感嘆“年年歲歲同”。后者的感情則復雜得多，對自身老病的無奈，夢回故都的惆悵，舊友逝去的悲傷，都凝聚在重陽游宴之時。歡宴不成，淚珠零亂，深刻地表現(xiàn)出南渡后士人心態(tài)的變化。

三、“誰識此心如月”——向子諲節(jié)日詞的情感特質(zhì)

從前文可以看出，向子諲的節(jié)日詞具有非常豐富的情感特質(zhì)。的確，節(jié)日只是媒介，所要抒發(fā)的感情才是詞作的重點。“江北舊詞”中的情感是簡單而委婉的，不外乎對良辰美景的欣賞或由此引發(fā)的兒女情思。前者如“澄江如練，遠山橫翠，一段風煙如畫”（《鵲橋仙》），后者如 “云錦亂。思無窮。路隔銀河猶解、嫁西風”（《相見歡》），均寫得柔婉纏綿，“所謂承平王孫故態(tài)者耶”①。

“江南新詞”中的情緒則較為復雜，大致可以分為四類。一類是描寫節(jié)日活動的閑逸趣味，表現(xiàn)對隱居生活的滿足和對自己高潔品性的愛惜。試看下例：

年年巖桂。恰恰中秋供我醉。今日重陽。百樹猶無一樹香。且傾白酒。賴有茱萸枝在手?？墒乔甯?。繞遍東籬摘未堪。（《減字木蘭花》）

“巖桂”即桂花，是《酒邊詞》中出現(xiàn)最多的花木?！鞍贅洫q無一樹香”，既是盛贊巖桂的清香，也是表達自己對高潔人格的追求。下闕描寫重陽節(jié)安閑自在的生活場景，飲美酒，佩茱萸，繞籬尋花，閑情逸致，令人稱羨。endprint

第二類是因感時傷事而生發(fā)的人生感慨。就常人而言，雖然有一絲時不我待的傷感，但節(jié)日的總體基調(diào)是輕松歡快的。對經(jīng)歷了靖康之難的詞人來說，南渡前后的巨大落差卻使節(jié)日越發(fā)傷感。

掃長空、萬里靜無云，飛鏡上天東。欲騎鯨與問，一株丹桂，幾度秋風。取水珠宮貝闕，聊為洗塵容。莫放素娥去，清影方中。 玄魄猶余半璧，便笙篁萬籟，尊俎千峰。況十分端正，更鼓舞衰翁。恨人生、時乎不再，未轉(zhuǎn)頭、歡事已沉空。多酌我，歲華好處，浩意無窮。（《八聲甘州》）

這首詞作于紹興十六年（1146年）中秋。上闕由賞月引起，取景高遠，想象奇妙。下闋回歸現(xiàn)實，抒發(fā)感慨：半輪明月便足以照亮千峰萬籟，何況今夜的月亮端正圓滿，更鼓舞著我這年過半百的老翁。然而詞人的內(nèi)心終究是遺憾的，他感嘆人生的好時光已經(jīng)一去不復返，只能借酒消愁，沉醉在無邊的月色中。

面對逐漸消逝的生命和無法挽回的社會現(xiàn)實，向子諲并不是一味感傷、自哀自憐，多數(shù)時候，他能用理性的眼光來面對傷感。這其中既有北宋以來理學思想、禪宗道教的浸染，也有對蘇軾寵辱不驚的處世態(tài)度的景仰和模仿。以《水調(diào)歌頭》為例：

閏余有何好，一年兩中秋。補天修月人去，千古想風流。少日南昌幕下，更得洪徐蘇李，快意作清游。送日眺西嶺，得月上東樓。四十載，兩人在，總白頭。誰知滄海成陸，萍跡落南州。忍問神京何在，幸有薌林秋露，芳氣襲衣裘。斷送余生事，惟酒可忘憂。

這首詞作于紹興十八年（1148年）閏八月十五日。上闕回憶往事，已足夠令人感受到時光飛逝、故舊凋零和今非昔比的傷感。下闕還要追問“神京何在”，將國破家亡的恥辱又一次淋漓地揭示出來。最后這些情緒都在飲酒熏香的隱逸生活中化解，詞人選擇忘卻前事，以求心靈的平靜。

第四類情感是悲憤沉郁的愛國情懷，下文將結(jié)合向子諲的其他愛國詞進行具體論述。

四、“眼中淚盡空啼血”——節(jié)日詞與向子諲的愛國情懷

劉揚忠先生在《唐宋詞流派史》中對向子諲進行了委婉地批評：“向子諲生當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的特殊時代卻遁入清曠超逸的世外之境，于個人人格來說固屬自我完善，但與時代精神主流卻相去甚遠，與他本人原先扮演的英雄之志的社會角色大異其趣！”“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固然是對的，但那樣的時代背景下，個人的力量其實十分微薄。向子諲曾是吶喊殺敵的英雄太守，面對戰(zhàn)場廝殺毫不畏懼，必定是做好了為國捐軀的準備。只是政敵的嫉恨污蔑、君主的忠奸不分令他徹底絕望，能做的也只是遠離污濁的朝堂、保持個人品格的高潔正直而已。

即便如此，他的心中也始終燃燒著深沉憂憤的愛國熱情。表現(xiàn)在節(jié)日詞中，感情最直接激烈的當屬《秦樓月》：

芳菲歇。故園目斷傷心切。傷心切。無邊煙水，無窮山色?？煽案埞?jié)。眼中淚盡空啼血?？仗溲Ｗ右?guī)聲外，曉風殘月。

乾龍節(jié)在農(nóng)歷四月十三，是北宋的官方節(jié)日，末代皇帝宋欽宗的生辰?！胺挤菩?、“傷心切”，開篇即將全詞引入山河破碎的傷感之中。而后運用蜀帝杜宇化為杜鵑啼血的典故，感情更為激蕩。最后以景結(jié)情，同樣是“曉風殘月”，此處已不同于柳永式的離別之愁，而是浸透了血淚的家國之恨。

國都是國家的中心，亦是國家的象征。詞人前半生親歷了汴京的繁盛，過著風流安逸的貴胄生活，南渡后想起昔日的繁華景象，撫今追昔，更覺悲涼。試看下例：

華燈明月光中，綺羅弦管春風路。龍如駿馬，車如流水，軟紅成霧。太一池邊，葆真宮里，玉樓珠樹。見飛瓊伴侶，《霓裳》縹緲，星回眼、蓮承步。 笑入彩云深處。更冥冥、一簾花雨。金鈿半落，寶釵斜墜，乘鸞歸去。醉失桃源，夢回蓬島，滿身風露。到而今江上，愁山萬疊，鬢絲千縷。（《水龍吟》）

這首詞是元宵節(jié)懷念故都之作。詞人近乎夸張地鋪寫元宵夜晚汴京城內(nèi)車水馬龍、熱鬧非凡的景象，結(jié)尾卻陡然翻轉(zhuǎn)，化實為虛，回憶中的繁華頓時被眼前的清冷取代，令人頓生恍如隔世之感。這種欲抑先揚的手法給讀者造成了強烈的情感沖擊，非常容易引起共鳴。

由此可見，詞人雖然在表面上置身事外、不再談論國事，內(nèi)心卻依然飽含牽掛。當佳節(jié)來臨，感時傷事，便更容易流露出來。他曾在重陽日用蘇軾韻寫過一組《點絳唇》，且以后兩首為例：

今日重陽，強挼青蕊聊開宴。我家?guī)椎椤Ｔ嚿线B輝觀。 憶著酺池，古塔煙霄半。愁心遠。情隨云亂。腸斷江城雁。（其三）

莫問重陽，黃花滿地須游宴。休論夷甸。且作江山觀。 百歲光陰，屈指今過半。霜天晚。眼昏花亂。不見書空雁。（其四）

“酺池”是汴京舊日聚眾宴飲之處，“夷甸”指北方淪陷之地。詞人似是不經(jīng)意地提及對故都的回憶，口中還說著休論外族侵占之地，意圖將家園故國之思隱藏在身世飄零和時光流逝的感慨中。沒有直接的情感流露，只有欲言又止的含蓄，吞吞吐吐中格外具有打動人心的力量。

注釋：

①唐圭璋.語出郭麐《靈芬館詞話》卷二，《詞話叢編》[M].北京：中華書局，1986：1531.

參考文獻：

[1]朱德才.增訂注釋全宋詞[M].北京：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1997.

[2]王兆鵬.兩宋詞人年譜[M].臺北：文津出版社，1992.

[3]劉揚忠.唐宋詞流派史[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9.

[4]唐圭璋.詞話叢編[M].北京：中華書局，1986.

[5]肖鵬.宋詞通史[M].南京：鳳凰出版社，2013.

[6]黃海.宋南渡詞壇研究[D].杭州：浙江大學，2004.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