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偉廷
對于大多數(shù)中國人來說,“溫斯娣”這個名字是陌生的,也許還不如她的另一個稱謂“郭夫人”為人所知,因為其夫郭士立是當時有名的漢學家、來華的德國傳教士;而她在中國所做的許多事跡的披露,主要借助于她的有名的學生容閎的回憶,這樣我們才知道,瑪麗·溫斯娣(Mary Wanstall,1799—1849)這名普通的英國女子,在晚清時期不經(jīng)意的作為,竟然創(chuàng)造了中國教育史上的三個“第一”。
中國第一所現(xiàn)代性質的學?!拈T女塾
中外教育研究者多將1839年11月在澳門設立的“馬禮遜學堂”描述為基督新教在中國辦學的開始,這是一種錯誤的說法。實際上,基督新教在中國辦學是從女子學校肇始的,這所女校就是“澳門女塾”。它也是在中國創(chuàng)辦的第一所具有近代范式(或者說現(xiàn)代性質)的學校。
1834年,德國籍傳教士郭士立來到澳門,其第二任夫人溫斯娣隨行。次年即1835年9月30日,郭士立夫婦在“印度與東方女子教育促進會”贊助下,選擇在澳門開辦學堂,地點設在郭士立夫婦寓所(澳門大三巴下187號)內(nèi),史稱“澳門女塾”。傳教士資料一般都把最先為中國女童提供教育的殊榮讓給郭士立,而實際上澳門女塾的所有實際教育工作,幾乎都依賴于他的夫人溫斯娣。
著名英國傳教士馬禮遜葬于澳門之后,他的朋友們發(fā)起成立馬禮遜教育協(xié)會,決定為紀念他籌建馬禮遜學校。在籌建學校的同時,招生工作已先期進行。1835年招來的新生就寄讀于溫斯娣的女塾,協(xié)會每月付15英鎊給女塾作為資助。于是,起初專收中國女孩兒的澳門女塾,以附設一個男生班的方式,開始招收男學生。
澳門女塾系小學水平,3年學制,采用英國小學課本。每日授課包括《圣經(jīng)》誦讀、中文習字、英文習字等。第一年兼習地理、歷史和寫作,第二年習讀本和寫作,第三年只習讀本。學校管教甚嚴,每日上午授課5小時,下午集會,黃昏有晚課,晚上9時就寢,有違反校規(guī)者予以懲罰。每周均有中、英文考試,由郭士立主持。中文習字由中國人教授,英文習字由葡萄牙人教授。學校實行免費寄宿制,校務包括學生的衣食住行和教育,主要由溫斯娣負責料理。溫斯娣還親自教授英文課,另外由一名助教協(xié)助她完成讀寫課程。由于添設了男生班,溫斯娣忙不過來,她的兩個侄女——兩位帕克司小姐從倫敦來到澳門,協(xié)助進行管理和教育。
該校最初只有12個女童、兩個男童(最早就讀于男生班的學生中,便有后來中國第一位在美國耶魯大學獲得學位的容閎),按照年齡分為3個班。1837年馬禮遜教育協(xié)會第一屆年會報告中提到,澳門女塾附設男班當時已有男童5人;學生的來源,除兩人來自新加坡外,其余由郭夫人(溫斯娣)在澳門招收;學生在校寄宿,在協(xié)會的資助下,學校供給他們衣服、文化用品和膳費。1838年馬禮遜教育協(xié)會第二屆年會的報告,談及學生的學習情況,指出學生學習勤奮,每日習讀中文、英文、地理、數(shù)學和歷史等科目。
1839年,中英關系因鴉片問題而驟然緊張,廣東當局下令驅逐英國人離開中國(包括澳門),溫斯娣在澳門難以立足,于是澳門女塾受此影響而宣告停辦,附設的馬禮遜學校也隨之暫告結束,包括容閎在內(nèi)的學生們一律停學返家。但無論如何,澳門女塾不僅是教會學校中最早的一所,也是中國女子接受新教育的第一所學校,并且可稱是男女同學制度的開山鼻祖。
最早對中國盲童實施的教育實踐方法——凸字法
在中國傳教期間,郭士立夫婦收留了很多被遺棄的中國盲童,特別是女盲童。這些女孩子被收留后都使用了溫斯娣的夫姓——居茨拉夫(Gutzlaff)。一個在澳門流浪的女盲童,據(jù)說是第一個被溫斯娣收留的,也許是這個原因,溫斯娣讓這個孩子使用了和自己相同的名字,叫瑪麗·居茨拉夫。盡管郭士立夫婦曾經(jīng)受到在華洋人的批評和警告,被指責會招致不必要的麻煩和中國人的誤解,但是不久后郭士立夫婦收養(yǎng)女盲童的做法得到了一些基金會的支持和資助。
這些被收留的女盲童身世不詳,在中文史料中幾乎找不到她們的任何痕跡,甚至沒有留下中文名字;英文資料對于她們的記載也非常有限。據(jù)說,這些女童大都不是先天失明,有的因病、因事故而致盲,另一些則是被惡人故意弄瞎了眼睛,以便她們乞討時得到別人更多的憐憫和施舍。比如勞拉還記得自己看到過的最后畫面——在父親出門的時候,惡毒的繼母在她的極力掙扎下刺瞎了她的雙眼……
收留了這些盲童后,溫斯娣曾請當時著名的眼科醫(yī)師伯駕對盲童們給予治療。伯駕是來華的第一位傳教醫(yī)生,他于1835年11月在廣州城外開設的“眼科醫(yī)局”,是專門為盲人開辦的眼科醫(yī)院,針對致盲的各種疾病進行治療。病人一般來自社會底層,如小販、船夫、苦力等,并且享有免費治療。據(jù)載,伯駕醫(yī)生曾給收養(yǎng)的女盲童瑪麗做過眼科手術,并使她的眼睛在一段時間內(nèi)有所好轉。
1837年,溫斯娣把收留的女盲童插班到澳門女塾里,讓她們接受初步教育。據(jù)容閎在其回憶錄里記載,學校曾對女盲童們“教以凸字讀書之法”。至1839年女塾因故停辦時,這些女盲童已經(jīng)能獨立誦習盲文版的《圣經(jīng)》及《天路歷程》了。所謂“凸字讀書之法”是采用當時西方社會流行的一種突起的盲人文字,教學效果較為顯著。而當時的中國盲人社會地位極其低下,幾乎沒有針對他們的教育和服務。因此,溫斯娣可謂中國早期盲人教育的先驅。
而由于語言和年齡的原因,在澳門女塾任教的教師對盲童很難提供有效的幫助,于是溫斯娣想到了一個好辦法——嘗試讓一名9歲的中國學生負責照顧幾名女盲童。孩子們之間總是好相處的,這個中國學生頗為聰明,他不但能夠很好地照顧女童們的生活,還教會了她們怎樣用觸摸的方式認識盲文。這個9歲的孩子,就是容閎。根據(jù)記錄,他輔導過的3名女盲童分別是勞拉、露西和杰西。endprint
溫斯娣對這些女盲童的教育和幫助,或許有雙重目的。首先,很明顯她是想把她們培養(yǎng)成將來在中國傳教的女教士,以促進基督教在中國的傳播。然而,從她給友人的信件中,又可以看到事情的另外一面:“(以此)來讓中國人認識到,那些不幸喪失了視力的人,并不是社會的寄生者,他們可以受教育,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可以自立,可以對社會有用,并且快樂?!睆倪@個意義上說,這些原本無依無靠的女盲童無疑是幸運的,她們不僅生存了下來,而且接受了比較良好的教育。
曾有人提出,澳門女塾凸字讀書之法對女盲童的文字教育,尚不能算是中國專門的盲人學校教育。但是無論如何,溫斯娣等人開創(chuàng)了對中國盲人進行文字教育的實踐,這為后來中國特殊學校的設置和教學,提供了某些啟示和引導。
中國第一批前往歐美的留學生——女盲童
容閎是近代中國維新運動的先驅者,一位卓越的愛國華僑學者。1847年,容閎等3人前往美國留學,因此大多數(shù)研究者認為,容閎是我國最早的留學生之一,也是第一個畢業(yè)于美國高等學府的中國人。至于女性留學生,通常認為寧波女孩兒金雅妹(1881年隨收養(yǎng)她的美國傳教士麥嘉諦去美國紐約學醫(yī),后畢業(yè)于康乃爾大學)應該是中國女性留學第一人。但事實上,早在1840年左右,已經(jīng)有幾個中國女盲童赴英國和美國留學了,這些留學生就是溫斯娣送去的。
溫斯娣收留的中國女盲童,后來被她分送到歐洲(主要是英國)或美國繼續(xù)接受正規(guī)盲人教育?,旣悺ぞ哟睦蚓褪菧厮规匪屯鶄惗貙W習的第一個中國女盲童,從溫斯娣留下的信件來看,1839年的時候瑪麗已經(jīng)被她送到英國,試圖讓其接受更近代化的盲人教育,并期待她以后能成為一名教師。不過直到今天,我們?nèi)匀徊磺宄魧W歐美的女盲童一共有幾個,一方面史料記載很少,另一方面說法也不一。比如曾主持上海盲童學校的美國人傅步蘭的記錄認為,留學的盲女有6位:“盲校的最早設置源于傳教士郭士立于1840年左右在澳門收養(yǎng)了6個盲女,其中兩位被送往美國的慈善機構,并且我有幸在兩年前見過她們,剩下的4位被送往倫敦。有一位盲女日前已經(jīng)回國,并在寧波愛爾德賽小姐創(chuàng)辦的學校里幫忙?!?/p>
但據(jù)另外有關的記載,說法又不盡相同,認為郭夫人送去留學的女盲童有三批:最早被送到倫敦學習的兩名女盲童是瑪麗和勞拉;第二批是阿格尼絲和露西;還有一名容閎教過的女盲童杰西和另外兩名新收留的女盲童一起,被溫斯娣送到了美國,并在那里接受師范教育。按照這種說法,被溫斯娣送到歐美學習的中國女盲童至少有7人。
瑪麗·居茨拉夫1839年赴倫敦擬留學,卻在兩年多后即1842年3月不幸夭折,時年可能還不到進入小學的年齡。
勞拉·居茨拉夫1839年留學倫敦,1841年進入英國“倫敦盲人閱讀學習協(xié)會”的盲人學校,后來她一直留在英國埃克塞特郡,以其善良的行為幫助那里的盲人。
阿格尼絲·居茨拉夫1842年1月留學倫敦,同樣進入盲人學校;1856年,20歲的阿格尼絲學成回國,進入愛爾德賽開辦的“寧波女塾”,成為中國第一個受過專門訓練的、能夠為盲人教授盲文的女教師,也是近代中國第一位教授西洋音樂的盲人。1871年她在上海去世,根據(jù)其遺囑,用其捐獻的全部財產(chǎn)于次年開辦了上海體仁醫(yī)院。
杰西·居茨拉夫和芬妮·居茨拉夫1843年留學美國,曾先后在哥倫布、紐約和費城等地的盲校就讀,并在那里接受師范教育。杰西此后曾在美國某盲人學會從事盲文印刷的校對工作,她在1920年因心臟病去世時,用自己的遺產(chǎn)在上海設立了一個獎學金。芬妮后來在美國相關盲人機構學習、工作和生活了將近77年, 1919年因結核病去世。
創(chuàng)造三個“第一”的溫斯娣生平資料稀少
溫斯娣是英國駐華外交官巴夏禮的表姐,曾經(jīng)是倫敦女性教育學院的一名教師。后來,她為英國婦女教育促進會所派遣,前往馬六甲英華學校教書。這期間,溫斯娣與正在馬六甲的德國傳教士郭士立相戀,并于1833年結婚。1834年,溫斯娣跟隨傳教的郭士立來到澳門。恰好當時倫敦教會召開婦女會議,提倡在遠東辦女學。在這種號召下,溫斯娣就在澳門的住所內(nèi)辦起了女塾。那時,溫斯娣實際上過著與其丈夫兩地分居的生活,郭士立在廣州十三行辦公,而因為中國當局有“番婦不得進廣州”的規(guī)定,溫斯娣一直留在澳門,管理澳門女塾。
關于溫斯娣的生平資料稀少,而且遺憾的是尚未尋找到溫斯娣的肖像。好在容閎對這位老師頗有記憶,在其自傳《西學東漸記》中給我們描述了她的模樣。容閎說他“時才七齡,當時情形,深印腦中”:初次見面,容閎驚愕地望著溫斯娣,“她是我見到的第一個英國婦女。她在我天真無邪的心靈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假如我沒有記錯的話,她身材修長勻稱,美麗的臉龐滲透出堅定和自信;深陷的眼睛凈藍清亮;薄嘴唇方下巴——顯示著堅毅果決。她的頭發(fā)是淡黃色的,眉毛濃濃的。她的外貌特征總匯在一起,會讓人一看便知道她是個非常有決斷力和有意志力的人”。
1835年,出生于廣東香山的容閎時年7歲,澳門女塾剛好增設了男生部,招收中國兒童,而且不收學費,免費食宿,這正適合貧窮的容家。當時,香山一帶的人已經(jīng)看見,中國人和外國人的來往正日益頻繁,因此容閎的父母希望兒子將來能當一名和洋人打交道的翻譯,改變貧窮的命運。容閎后來在回憶錄中對自己在澳門女塾的學習生活情況,以及溫斯娣對學校的管理和她的獨特性格,進行了生動的描述。
當時容閎在學生中年齡最小,溫斯娣怕其他男生欺負他,特意把他安置在三樓女生宿舍旁邊的房間住宿。即如容閎所形容:“乃命居女院中,不與男童雜處?!边@本是溫斯娣對容閎的一種優(yōu)惠待遇,但是小容閎不知其用意,他看到在學校中男生可到外面去玩,而自己卻只能與女生“禁錮于三層樓上,唯以露臺為游戲場”,以為有所厚薄,就不開心,萌發(fā)“逃出藩籠,還我自由”的想法,于是常在課余時候潛至樓下,與其他男生一起玩耍。
不僅如此,有一次容閎還潛出校外,“雇定蓋篷小船,乘間脫逃”,此時不止他一個人跑,還約了6名女生一起跑。他們請船民把他們載回海對面的家,不料被溫斯娣發(fā)現(xiàn)了,立即雇船追趕。逃者是雙櫓船,追者是四櫓船,容閎等人很快被捉拿歸校。溫斯娣命令這名小男生和6名女生排成一行,巡行全校。晚課后,又在課堂中設一張長桌,命罰站一小時。7名“越獄者”已羞愧無地,溫斯娣仍意猶未盡,使用對孩子最嚴厲的懲罰——當著罰站者面,故意把果餅和橙子分給其他的孩子津津有味地剝食。雖然懲罰嚴厲,但容閎并沒有太多怨恨,后來他評價說“:這個古(郭)夫人,真會惡作劇?!?p>
在溫斯娣的安排下,容閎每天研讀《圣經(jīng)》,學習英語,幾年之后便會講一些簡單的“番話”。溫斯娣很喜歡容閎的好學聰明,充分解答容閎提出的各種疑難問題,還自己出錢買了一本英文書和一個筆記本送給容閎,有時也請容閎吃一兩塊洋面包。容閎慢慢覺得這個洋婦人“和藹仁厚”,關心自己。后來溫斯娣認為,容閎勤學、聰慧,可堪造就,應當給予機會繼續(xù)培養(yǎng)教育。鴉片戰(zhàn)爭前夕的1839年5月,郭士立夫婦被驅逐,澳門女塾停辦,容閎失學回到村里,但溫斯娣仍委托在澳門的美國教師布朗照顧容閎。正是這位布朗后來將容閎帶到美國,才有了這位“清朝第一名留美學生”此后的種種傳奇。
然而,與潛心于教育的郭夫人不同,郭士立無論在東方世界還是西方世界都是一個毀譽參半的奇特人物。1849年,鑒于自己的所作所為在歐洲引發(fā)巨大爭議,郭士立從中國啟程回歐洲,試圖為自己辯護。但在途中,溫斯娣病逝于新加坡,并被安葬在當?shù)氐墓?,令人感慨唏噓。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