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爽
摘要:魏晉南北朝書家眾多,書法、書論流派層出不窮,在書論中,王僧虔有關書法形神觀的言論尤值得重視,王氏在《筆意贊》中將“書之妙道”分為“形”和“神”兩個范疇,從書法美學高度提出了新的品評標準:“神采為上,形質(zhì)次之”。王氏的這一美學思想并非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它孕育于魏晉南北朝書法尚神之土壤,根植于漢、魏、晉三代哲學傳統(tǒng)中。尚神之書法美學觀亦在書法發(fā)展長河中發(fā)揮著承上啟下的作用。本文結(jié)合魏晉南北朝書論、主要書法流派、二王、二爨等具體書法作品,“氣韻生動”“傳神寫照”等繪畫美學范疇、人物品藻標準,找到它們與尚神書法美學觀的關聯(lián),說明這種書法美學觀并非生搬硬套,而是適用于特定時期的書法藝術(shù)。
關鍵詞:魏晉南北朝 尚神書法美學觀 王僧虔 神采為上 形質(zhì)次之
中圖分類號:J292.2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8-3359(2017)05-0047-05
書法作為有意味的形式,在藝術(shù)門類中極具中國特色,它有著深厚的文化內(nèi)涵與美學思想。魏晉南北朝是中國書法集大成的時期。此時書法世家、書家眾多,如河東衛(wèi)家的衛(wèi)覬、衛(wèi)瓘、衛(wèi)恒等,又如在中國書法史上有著舉足輕重地位的瑯琊王氏、陳留江氏、清河崔氏、吳郡陸氏、瑯琊顏氏、范陽盧氏、蘭陵蕭氏等;書法、書論流派層出不窮,楷書、行書、隸書、草書等各種書體也得到不同程度的發(fā)展?!岸酢睍ㄗ顬槿朔Q道,他們所取得的成就是后代書法家難以逾越的高峰;書法理論方面,出現(xiàn)了庾肩吾、王僧虔、虞和、蕭衍、陶弘景、羊欣等一大批書家以及《書品》《論書》《筆意贊》《論書表》《觀鐘繇書法十二意》《草書狀》《答陶隱居論書》《與梁武帝論書啟》《采古來能書人名》等書論著述,促進了書法藝術(shù)的發(fā)展。
一、王僧虔關于書法“形神”觀的闡述及玄學、佛教思潮的浸潤
書法經(jīng)過秦漢的發(fā)展,在魏晉南北朝迎來了它的黃金時代,在玄學思想影響下,人之主體覺醒,藝術(shù)家們逐步掙脫漢代經(jīng)學的禁錮,力求通過藝術(shù)載體表現(xiàn)審美主體的精神和個性,在該時期書論著述中,出現(xiàn)了較多對于書法形、神問題的討論。有關“形”的表述:東晉衛(wèi)鑠《筆陣圖》云:“每為一字,各象其形,斯造妙矣,書道畢矣”;東晉王羲之《筆書論十二章》中記載:“視形象體,變貌猶同,逐勢瞻顏,高低有趣,分均點畫,遠近相須……分間布白,上下齊平”;關于“神”的表述:衛(wèi)恒《四體書勢》云:“字畫之始,因于鳥跡,蒼頡循圣作則,制斯文體有六篆,巧妙入神?!痹骸豆沤駮u》:“蔡邕書骨氣洞達,爽爽有神?!蓖豸酥稌摗吩疲骸芭e新筆爽爽若神,即不求于點畫瑕玷也?!薄队霉P賦》中云:“秦、漢、魏至今,隸書其惟鐘繇,草有黃琦、張芝,至于用筆神妙,不可得而詳悉也?!庇莺汀墩摃怼分性疲骸白种缾?,書之真?zhèn)危逝畜w趣,窮微入神,機息務閑,從容研玩?!薄?/p>
可推論出“形”指的是筆、墨、線條等具象形態(tài)以及結(jié)體和章法,有關書法的基本框架,決定了書法的形態(tài)和分間布白,與虛空相對而存在;書法中的“神采”指書法作品中表現(xiàn)出的精神和風采,是一種動態(tài)和有節(jié)律的神韻,這種韻致不可“詳悉”,它蘊含在書法形質(zhì)之中,然而又不拘泥于形質(zhì)的禁錮,含蘊、體現(xiàn)了書家的精神、個性,表達了創(chuàng)造主體的情意與生命力量。神采相對于形質(zhì)而言,是書法的靈魂,把神采放在首要地位,是書法美學本質(zhì)的高度概括,也是書法能夠感動人的根本點。
在魏晉南北朝眾多書論中,王僧虔的有關言論尤值得重視,王僧虔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了一些書法美學概念和范疇,如神采與形質(zhì)、天然與工夫、骨力與緊媚、情與思等,創(chuàng)建了屬于他自己的書法品鑒美學體系,從書法美學高度提出了新的品評標準:神采為上,形質(zhì)次之。
王僧虔《筆意贊》云:“書之妙道,神采為上,形質(zhì)次之,兼之者方可紹于古人。以斯言之,豈易多得?必使心忘于筆,手忘于書,心手達情,書不妄想,是謂求之不得,考之即彰。”
對書法形神觀的論述,王僧虔一開先河,書之妙道需兼得形神兩方面。王氏所言的“形”與之提出的“骨”“筋”“肉”等書法美學概念相關,是書法外在形態(tài)的顯現(xiàn),如“郗超草書亞于二王,緊媚過其父,骨力不及也”、“崔、杜之后,共推張芝,仲將謂之筆圣,伯玉得其筋,巨山得其骨?!薄肮秦S肉潤,入妙通靈”,“骨”“筋”“肉”與筆力有關直接影響書法線條的質(zhì)感。王僧虔云:“張芝、索靖、韋誕、鍾會、二衛(wèi)并得名前代,古今既異,無以辨其優(yōu)劣,惟見筆力驚絕耳。”評價索靖之書“銀鉤蠆尾”,評價孔琳之書“天然絕逸,極有筆力,規(guī)矩恐在羊欣后”在《筆意贊》中提到:“骨豐肉潤,入妙通靈,”王氏認為骨肉豐滿的書法可以通于神靈,匯入妙境,這與其提出的“書之妙道,神采為上,形質(zhì)次之,兼之者方可紹于古人”觀點不謀而合。
王氏所言的“神”,即書法線條中體現(xiàn)出的書家情感、審美觀點,文化內(nèi)涵、個性風格,側(cè)重于對于書法藝術(shù)內(nèi)涵的表達,這種“內(nèi)涵”升華為依賴形質(zhì)而高于形質(zhì)的神采。書法以表達人之性情為根本,王氏《書賦》中所云:“情憑虛而測有,思沿想而圖空”?!疤摗薄翱铡笔呛汀扒椤薄八肌泵芮邢嚓P的,在點畫形質(zhì)之外的“虛”與“空”,更承載了書家本人的情感與想象,是體現(xiàn)“神彩”的重要源頭。
書法是形神兼?zhèn)涞摹坝幸馕兜男问健保谒抢铩吧癫蔀樯?,形質(zhì)次之”的書法美學觀亦用其他范疇體現(xiàn)。王僧虔在《論書》云:“宋文帝書,自謂不減王子敬。時議者云:天然勝羊欣,功夫不及欣”。“天然”和“工夫”是從創(chuàng)作論的角度說明形神關系?!疤烊弧焙汀白匀弧庇挟惽ぶ睿际菑娬{(diào)一種形而上的靈氣,此靈氣與大道通,與“神采”相通,非人力所及?!啊烊患次簳x名士阮籍所謂的‘越名教而任自然的‘自然,是融入天地萬物的精神美,是一種超脫俗境的風度,是絕美的書法境界?!惫Ψ騽t側(cè)重于在實踐中對于書法形質(zhì)的錘煉。
王僧虔在書論中還提出了與“筆力”“骨力”相對舉的“緊媚”“風流趣好”“媚好”等范疇,如“郗超草書亞于二王,緊媚過其父,骨力不及也”?!笆捤荚捜ㄑ蛐?,風流趣好,殆當不減,而筆力恨弱”?!爸x綜書,其舅云:‘緊潔生起,實為得賞。至不重羊欣,欣亦憚之。書法有力,恨少媚好。”“媚好”更偏向于陰柔美的范疇,它不同于對筆力、骨力等對形質(zhì)的強調(diào),更側(cè)重對于風韻、風神的強調(diào),對書家精神狀態(tài)和個性的抒發(fā)。“媚好”的提出,一方面兼顧了對形質(zhì)的說明,另一方面也暗含了對于“神采”的強調(diào),是對“神采為上,形質(zhì)次之”書法美學觀的另一注腳。
可見“天然與工夫”“筆力與媚好”與“神采為上、形質(zhì)次之”美學觀點遙相呼應,“天然”和“自然”相通,與“神采”相通;“工夫”講究法度,注重人力,技法的推敲對形質(zhì)的掌控甚大;“筆力”注重書法的線條的質(zhì)感、力感;“媚好”側(cè)重于對書法內(nèi)在的風韻和風神的強調(diào)。王氏一方面強調(diào)形質(zhì),另一方面更說明“神采”的重要性在“形質(zhì)”之上。
“神采為上,形質(zhì)次之”的觀念根植于魏晉南北朝尚神之土壤,是從魏晉南北朝尚神的書法美學觀中提升和概括出來的。金學智《中國書法美學》稱“南朝齊書法家和書論家王僧虔的《筆意贊》就是南北朝尚神書法的美學喉舌”,尚神之書法美學觀具備以下特點:書之妙道兼?zhèn)湫紊?,更關鍵之處在于書法通過形質(zhì)展現(xiàn)出來的精神風采?!吧癫烧摚悄媳背吒唢h揚在書藝領域上空的一面光輝旗幟,是南北朝書藝風格的尚神傾向的一個表征?!?/p>
王氏的這一美學思想,并非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它根植于漢、魏、晉三代哲學傳統(tǒng)中。漢代《淮南子》云:“以神為主者,形從而利;以形未制者,神從而害。”“治身,太上養(yǎng)神,其次養(yǎng)形”?!吧褓F于形。故神制則形從,形勝則神窮”。葛洪則說:“夫有因無而生焉,形須神而立焉。有者, 無之宮也;形者,神之宅地?!本鶑娬{(diào)以“神”為主,為上,而以“形”為從,為次。
這一美學思想的提出亦與魏晉南北朝特定的文化環(huán)境分不開。
李澤厚概括這個時代在意識形態(tài)領域所產(chǎn)生的新思潮特征為“人的覺醒”,而體現(xiàn)“人的覺醒”的新哲學就是玄學,它的哲學基本立場一是以道家的情懷看待世界,尊重個體人格,肯定人的情感價值,沖決名教禮法的約束而任人性的自然發(fā)展;二是崇尚自然,自然既指天地之間的自然物,又指自然而然的本色、本性。
在玄學“言意之辯”之風的影響下,人們更看中脫離于形體之上的某一種形而上之美,對人生、社會、宇宙做出形而上學的哲學思考和理性闡釋。
在玄學的影響下,人物品藻之風同樣有重神的傾向。湯用彤認為:所謂“圣人識鑒要在瞻外形而得其神理”。“按玄者玄遠,宅心玄遠,則重神理而遺形骸。神形分殊本玄學之立足點”?!案爬ㄕ撝?,漢人樸茂,晉人超脫。樸茂者尚實際,故漢代人觀人之方,根本為相法,由外貌差別推知其體內(nèi)五行之不同。漢末魏初猶頗存此風(如劉邵《人物志》),其后識鑒乃漸重神氣,而入于虛無難言之域?!倍荚趶娬{(diào)識鑒之重神的問題,像“神姿”“神雋”“神懷”“神明”“神氣”“神采”“神駿”“神貌”等概念大量出現(xiàn)在人物品藻之中。
其次,魏晉南北朝佛教亦得到較大發(fā)展,佛教側(cè)重于探尋宇宙、生命等形而上思想的奧秘,其精神也融合到這一時期的書法作品之中。魏晉鳩摩羅什和慧遠的問答集中載:“法身實相,無來無去,同于泥洹,無為無作”。內(nèi)典《金經(jīng)》云:“非法非非法,書家悟得此訣,何患食古不化”,佛教教導人不要執(zhí)著于外物有形的“相”,書法也是同理,不要只停留于具體的點形筆墨的營造,要能超脫形墨之上,顯現(xiàn)出書法的神采。在書法創(chuàng)作中,書家應該忘記法的束縛,即是“非法”,打破規(guī)則的束縛,但并不是說就沒有法,即“非非法”,只有到達這種境界,才可“何患食古不化”,進而追尋到書法中的妙道,展現(xiàn)神采。
二、魏晉南北朝書論及主要書法流派中尚神書法美學觀的體現(xiàn)
魏晉南北朝以衛(wèi)鑠、王羲之、羊欣、虞和、王僧虔、陶弘景、袁昂、蕭衍、庾肩吾等為代表的眾多書家較多涉及書法尚神美學觀的討論。概括言之,書法中的“神”是書法作品中表現(xiàn)出來的精神和風采,含蘊、體現(xiàn)了書家的精神、個性。王羲之在《題衛(wèi)夫人<筆陣圖>后》中指出:“夫欲書者,先乾研墨,凝神靜思,預想字形大小、偃仰、平直、振動,令筋脈相連,意在筆前,然后作字?!痹凇豆P勢論十二章》《健壯章第六》中講到書法的提筆取勢中精神的準備:“牽引深妙,皎在目前,發(fā)動精神,提撕志意,兆刂剔精思,秘不可傳?!?/p>
王羲之在《記白云先生書訣》開篇云:“天臺紫真謂予曰:‘子雖至矣,而未善也。書之氣,必達乎道,同混元之理?!蓖豸酥畬Α吧瘛钡耐瞥?,和書之氣與大道同和的觀點是密不可分的。南朝宋泰始年間書家虞和在《論書表》中對比張芝、二王的書法時有此論述:“張字形不及右軍,自然不如小王?!薄白匀弧逼鋵嵤且环N形而上的精神與靈氣,有別于人工的匠氣,隨后又云:“字之美惡,書之真?zhèn)?,剖判體趣,窮微入神,機息務閑,從容妍玩?!蹦铣簳嫾以簞t在《古今書評》所舉25人書家中,逐一點評,袁昂推崇王儀同、蔡邕書法,均涉“神”范疇,如“王儀同書如晉安帝,非不處尊位而都無神明。”“蔡邕書骨氣洞達,爽爽有神?!绷何涞凼捬茉凇队^鐘繇書法十二意》《古今書人優(yōu)劣評》中對書法“神”范疇特別重視,如“張芝、鐘繇、巧趣精細,殆同機神”《古今書人優(yōu)劣評》中云:“蔡邕書骨氣洞達,爽爽如有神力”,道出了蔡邕書法的神采超逸。南朝梁書法評論家庾肩吾把從漢到齊梁書家123人,分為了9品,每品都有論,在被其評為“上之上”的“張芝、鐘繇、王羲之”三人時,庾氏評價云:“若探妙測深,盡形得勢,煙花落紙,將動風采。帶字欲飛,疑神化之所為,非世人之所學,惟張有道、鐘元常、王右軍其人也?!?/p>
綜上,魏晉南北朝書論所提及的尚神書法美學觀,可從以下幾個方面來歸納:其一,對“神”“自然”等范疇的推崇,凸顯尚神之態(tài)勢;其二,“神”主要涉及書家的主觀精神狀態(tài)和書法體現(xiàn)出的神采;其三,要達到神之妙境,使書之氣與大道同和。
“夫自古之善書者,漢、魏有鐘張之絕,晉末稱二王之妙”漢魏晉書法以“鐘張二王”為善書者,自南北朝以來尤以“二王”書法為圭臬,“二王”書法風格“神韻充盈”,其書法高揚“神采”的觀點也呼應了這一時期尚神之書法美學觀。
《晉書·王羲之傳》云:“論者稱其筆勢,以為飄若浮云,矯若驚龍?!薄帮h若浮云”則形象地展現(xiàn)了王羲之書法的神韻。劉濤說:“王羲之書法在魏晉南北朝能夠迅速普及,得益于他迎合了當時‘愛妍而薄質(zhì)的社會風尚,變革鐘繇正書、行書和張芝的草書的‘古形,書法本身也因此體現(xiàn)出不拘泥于字形的神采,蘊含著深刻的審美意蘊,更顯現(xiàn)出書家的抒情性,概括起來有三點:1.用筆簡練明快;2.結(jié)體欹側(cè);3.縱引筆勢的擴張?!蓖豸酥桓倪^去古拙繁復的字形向簡潔縱引的今妍筆勢發(fā)展是突出書法神韻的表現(xiàn)。
獻之書法逸氣過其父,用筆更加明快,筆勢連貫縱引,又靈動輕盈,更添幾分神采。羊欣評價其書法“骨勢不及父而媚趣過之”。張懷瓘在《書議》中評價:“子敬之法,非草非行,流便于行,草又處其中間。無藉因循,寧拘制則;挺然秀出,務于簡易;情馳神縱,超逸優(yōu)游;臨事制宜,從意適便。有若風行雨散,潤色開花,筆法體勢之中,最為風流者。”將這種趨新尚妍,注重書法的天然神氣,淡化書法形質(zhì)的特點躍然紙上。
南北朝時期文字刻石藝術(shù)發(fā)展迅猛,其中,南朝著名的“二爨”——《爨龍顏碑》《爨寶子碑》,是以方筆隸書為代表的碑文書法,筆畫有方有圓,兼?zhèn)浜裰嘏c靈動之感。康有為品評南朝碑刻書法時說:“宋碑則有《爨龍顏碑》下畫如昆刀刻玉,但見渾美;布勢如精工畫人,各有意度,當為隸楷極則……南碑數(shù)十種,只字片石,皆世希有;既流傳絕少,又書皆神妙,較之魏碑,尚覺高逸過之,況隋唐以下乎!”“二爨”中書家把橫豎寫得平直,以保證整個碑面文字的工整,但細細看來,碑上的文字并不對稱,有的筆畫一高一低,有的撇短捺長,有的橫長竪短,給人一種奇態(tài)異姿的美感,傳達出別樣的神彩。
北朝著名的《張猛龍碑》《龍門二十品》是北碑的代表作。此二碑運筆剛健挺勁、變化多端,有方有圓,在行文中,異體字與別構(gòu)字多,筆畫可增減,偏旁也可調(diào)換,有著不拘形跡,隨筆任意的特點,這亦和魏晉南北朝時期書法美學尚神的風氣相合。
三、承上啟下的魏晉南北朝尚神書法美學觀
魏晉南北朝奠定了中國書法實踐和理論的發(fā)展基調(diào),該時期的形神觀對于書法品評、書法實踐的影響頗為深遠,人們往往以此為圭臬來評判書法的雅俗、高低,魏晉南北朝尚神書法美學觀在中國書法史上具有承上啟下的作用。
魏晉南北朝尚神書法美學觀上承漢代。東漢蔡邕首開先河,在《筆論》中,他說:“書者,散也。欲書先散懷抱,任情恣性,然后書之;若迫于事,雖中山兔豪不能佳也。夫書,先默坐靜思,隨意所適,言不出口,氣不盈息,沉密神采,如對至尊,則無不善矣……”這里的“神采”說明了書家在作書之前的精神狀態(tài),蔡氏是從書法創(chuàng)作角度來探討的,并沒有將“神采”作為美學范疇單獨提煉而出進行“形而上”的探討。王僧虔對于“神采”的討論由書家的創(chuàng)作主觀心態(tài)層面上升到抽象理論的高度,并將其作為美學范疇首次提出,把“神采”置于書法創(chuàng)作中的關鍵地位,打破了漢代以來“以形論形”純形質(zhì)研究的品鑒標準,逐漸趨于審美化,拓展書法研究視野到精神的層面并具備一定的理論高度,體現(xiàn)出由“崇形”到“尚意”的轉(zhuǎn)變。
以“尚法”為原則的唐代書法,書家們進一步確定了“神采為上”的地位,在書法品評中書家更明確將“神品”作為最高品級提出。唐代歐陽詢《八訣》云:“墨淡則傷神彩,絕濃必滯鋒毫?!碧拼钍烂瘛吨敢狻吩啤胺蜃忠陨駷榫?,神若不和,則字無態(tài)度也”唐朝李嗣真繼承了王僧虔的評判方式,其《書后品》提出了“逸品”說,“逸”乃書家精神和技法完美融合后達到的藝術(shù)效果。張懷瓘更將“逸品”推至“神品”,在《書斷》中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神品”“妙品”“能品”三個等級的品鑒,“神品”乃書法所達到的最高境界,“神品”者必定有“神采”。其《文字論》云:“深識書者,惟觀神彩,不見字形?!彼凇稌h》中評價王羲之書法時曾云:“天質(zhì)自然,豐神蓋代”。張氏高舉“神采”在書法創(chuàng)作中的重要地位,對于神采不遺余力地推崇,極大推動了王僧虔“神采論”觀點,拉開了書法寫意的大幕。
在以“尚意”為書法特征的宋代,“神氣”“神逸”等美學范疇的提出發(fā)展了魏晉南北朝尚神書法美學觀。宋代蘇軾在《論書》中云:“書必有神、氣、骨、肉、血,五者闕一,不為成書也?!贝朔哉搶崉t是王僧虔“書之妙道,神采為上,形質(zhì)次之”的另一種表達方式,“神氣”對應“神采”,“骨、肉、血”實為形質(zhì),神采和形質(zhì)需兼得,神氣較之“骨、肉、血”更重要。蔡襄論書崇尚“神氣”,其《論書》曰:“學書之要,唯取神氣為佳,若模象體勢,雖形似而無精神,乃不知書者所為耳。”又云:“張芝與旭變怪不常,出于筆墨蹊徑之外,神逸有余,而與羲獻異矣。”宋代在繼承魏晉南北朝尚神之書法美學觀的基礎上,強調(diào)了書法作品的精神內(nèi)涵。
明代書法“尚態(tài)”,明項穆《書法雅言》云:“欲書必舒散懷抱,至于如意所愿,斯可稱神?!薄八^神化者,豈復有外于規(guī)矩哉?規(guī)矩入巧,乃名神化,固不滯不執(zhí),有圓通之妙焉。”明代祝允明《論書帖》云:“有功無性,神采不生;有性無功,神采不實。”在“尚態(tài)”書法風氣的引領下,書家們抒發(fā)性情,注重將“性情”與“功夫”結(jié)合,“神采”與“形質(zhì)”相結(jié)合,形質(zhì)與神采的關系更加緊密。
清代宋曹《書法約言》云:“凡作書要布置、要神采。布置本乎運心,神采生于運筆,真書固爾,行體亦然?!鼻宕鷦⑽踺d《藝概》云:“學書通于學仙,煉神最上,煉氣次之,煉形又次之。書貴于入神,而神有我神他神之別。入他神者,我化為古也,入我神者,古化為我也?!眲⑽踺d創(chuàng)造性地豐富了魏晉南北朝尚神書法美學觀,劉氏不僅肯定了“神采為上,形質(zhì)次之”,更將神分為“我神”和“他神”,肯定了書家自身主體精神的重要,能展現(xiàn)自我主觀精神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實乃“神彩”表現(xiàn)的最高層次。
經(jīng)過歷代書論家的闡發(fā)與擴充,“形神論”最終成為一個較為完備的書學理論范疇,逐步發(fā)展為一個重要的書法美學命題。
四、魏晉南北朝尚神書法美學觀與該時期繪畫美學的關聯(lián)
書畫同源,書法藝術(shù)中這種尚神的美學觀,同樣可以在此時的畫論中得到印證。東晉畫家顧愷之提出了一個著名的美學命題:“傳神寫照”。《世說新語·巧藝》中云:“顧長康畫人,或數(shù)年不點目精。人問其故。顧曰:‘四體妍媸本無關妙處,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中”,提出了傳神之處在于眼睛,畫人的關鍵在于把能體現(xiàn)人物精神、風神的關鍵之處畫好,這里的神指的是人物特有的個性以及生活的情趣。顧愷之在《魏晉勝流畫贊》中也提到了傳神的問題:“凡生人無有手揖眼視,而前無實對者,以形寫神而空其實對,荃生之用乘,傳神之趣失矣。空其實對則大失,對而不正則小失,不可不察也。一象之明昧,不若悟?qū)χㄉ褚??!鳖檺鹬J為人物形象畫得是否清楚是次要的,關鍵之處在于一定要傳神。其一,這與在玄學影響下人物品藻的風氣密切相關,當時的人物品藻要求超越人的外表形骸,把握人物的情趣和個性;其二,還能覺察到“神”固然重要,但“形”的重要性亦不可小看,“形”除了它自身的美學價值以外,它還是傳神的唯一途徑。
此外,南齊謝赫《古畫品錄》提出的“氣韻生動”,也當引起重視?!啊畾飧爬ㄋ囆g(shù)生命的本體,所以“氣韻生動”之“氣”應理解為畫面的元氣,是宇宙之氣和藝術(shù)家本身的元氣化合的產(chǎn)物?!薄绊崱眲t體現(xiàn)了藝術(shù)家的風神和風韻,有了“氣韻”自然就生動了。氣韻既要符合“形似”的要求,氣韻的目的是展示風姿神貌,離不開物體的自然形貌,卻又要超出人的形體。
“傳神寫照”和“氣韻生動”包含了一種形而上的追求,謝赫說:“風范氣候,極妙參神。但取精靈,遺其骨法,若拘以體物,則未見精粹,若取之象外,方厭膏腴,可謂微妙也?!敝x赫的“氣韻生動”和顧愷之的“傳神寫照”都是為了追求“神”“妙”的境界,就是要使畫面形象通向那個作為宇宙的本體和生命的“道”?!皻狻笔菬o限和有限、虛與實的統(tǒng)一,如果只限于外在的形體的把握,就不能體現(xiàn)“道”,只有“取之于象外”,突破有限形象的束縛,才能做到“氣韻生動”和“傳神寫照”,這和書法創(chuàng)作一脈相通,書家在書法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用具體形質(zhì)展現(xiàn)宇宙的“道”以及書家的精神內(nèi)涵。
五、結(jié)語
元代柯九思在《跋趙書<黃庭經(jīng)>》中寫道:“六朝書以豐神勝,唐人求其豐神而不得,故以筋骨勝。”說明了該時期書法的特點——“尚神”,它符合書藝風格美歷史演變規(guī)律。魏晉南北朝“尚神”美學觀植根于漢魏晉三代哲學土壤,孕育了王僧虔“神采為上,形質(zhì)次之”的書法美學觀念,后者是前者的概括和提煉。該時期的書論、主要書法流派、書法作品也凸顯“尚神”之傾向,魏晉南北朝尚神之書法美學觀在中國書法史上具有承上啟下的作用。
書法在一點一橫之中蘊含的神韻凸顯了書法的美感,顯現(xiàn)了書家的精氣神,共同體現(xiàn)了宇宙間勃勃的生氣之源——“道”,可見“神”對于書法生命的重要性,它是書法作品精神的整體呈現(xiàn),對于偏于“形”的筋、骨、血、肉來講,顯然它是主魂,是本。
形神共同構(gòu)成了書法生命的序列,它們之間相互獨立而又互相滲透,浸潤在字里行間的“神”是點睛之筆,正所謂“法可以人人而傳,精神興會則人所自致,無精神者,書雖可觀,不能耐久玩索,若僅在點畫上論氣勢,尚隔一層?!笨偠撝?,尚神,是魏晉南北朝書法美學的群體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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