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玉
摘 要: 索爾·貝婁從未到過中國,其作品中卻包含很多關(guān)于中國的內(nèi)容。從形象學(xué)的角度來說,這些關(guān)于中國的想象性書寫,不僅反映了西方社會對中國的集體想象和自我言說,也是猶太民族文化心理影響下的產(chǎn)物。受到政治和國家關(guān)系的影響,他作品中的中國形象也幾經(jīng)變化,尤其是20世紀以來,貝婁對中國的塑造轉(zhuǎn)向積極。這些都反映了個體想象背后的社會文化力量。
關(guān)鍵詞: 索爾·貝婁 中國形象 自我言說 替罪羊
引言
美國作家索爾·貝婁(Saul Bellow)從未到過中國,作品中卻包含不少關(guān)于中國的內(nèi)容。他的這些關(guān)于中國的想象性書寫,并不完全符合真實情況,甚至還有很多偏見和誤解。但是從形象學(xué)的角度來說,異國形象的書寫代表了一種文化“對另一種文化或社會的想象”。能夠反映出他本人及其所處社會的潛在欲望,從而“以形象化的方式,表達各種社會的、文化的、意識形態(tài)的范式。”①貝婁作為美國有著廣泛影響力的作家,他的雙重文化背景以及他跨世紀的生活經(jīng)歷,使他的中國想象足以代表二十世紀的美國和猶太社會。因此,研究貝婁的中國想象具有重要的文化意義。
一、西方社會的自我言說
巴柔首次將形象學(xué)研究的重點從“他者”轉(zhuǎn)向形象接受主體。他提出,異國形象是注視者主體進行“自我審視和反思”②的載體。主體在注視、創(chuàng)造的過程中,由于不同的文化語境、意識形態(tài)等因素,會有意無意地把自己的主觀觀念融入到“他者”形象中去,從而以“他者”形象為載體言說“自我”。幾個世紀以來,西方世界出于不同的立場和目的注視中國,創(chuàng)建了截然不同地關(guān)于中國的社會集體想象,既有烏托邦式的狂熱,也有意識形態(tài)的憎惡。
經(jīng)過17、18世紀的狂熱,中國物產(chǎn)豐富、政治清明的形象得以傳播和強化,逐漸成為西方對中國的集體想象。即使后來,神秘的東方帝國遍地黃金的神話不攻自破,但是在西方人的頭腦中,中國依然是物產(chǎn)豐饒,擁有古老文明的神秘國度。貝婁在小說中就多次提到精美的中國“器物”,涉及中國的絲綢、家具、瓷器等。如《奧吉·馬奇歷險記》里提到一個“很大的中國瓷花瓶”,“里面有浮塑龍與鳳”③。他還提到過中國的古畫,甚至飲食,如不厭其煩地列舉中式飯菜:糖醋肉、竹筍、菠蘿雞絲炒面、芙蓉蛋,還有茶、米飯、冰凍果汁、杏仁餅。(第2卷,第587頁)這些描寫既有生活層面,也有藝術(shù)層面,都是較為正面的印象,也是17、18世紀西方人對中國的集體想象在20世紀的延續(xù)。
18世紀中期以后,西方不再需要以中國為榜樣激勵“自我”,反而需要一個愚昧的中國來確證西方的先進。這時,塑造一個“停滯、落后的古老帝國”形象就使西方列強的入侵變成神圣的拯救。貝婁早、中期作品中的許多中國形象,就是這一時期西方進行自我確證的產(chǎn)物。貝婁詳細刻畫過一個中國飯館老板傅路易的形象:他“身穿一件滿是疙瘩的多圈毛線衣,胸膛塌陷”,說著一口“嘰嘰咕咕的中國式西班牙語”,在與一名顧客發(fā)生矛盾時“尖聲大叫”,惹得所有“外國人”都“停下牌戰(zhàn),吃驚地站起身來”。(第2卷,第514頁)。貝婁在這里塑造了一個身體羸弱、舉止怪異,又因貧困而異常節(jié)儉的中國飯館老板傅路易的形象。貝婁按照“注視者自我”構(gòu)建了一個“傅路易”——“他者”——美國人心中的“中國人”。這里,注視者貝婁個體的想象也反映了背后的西方社會對中國的想象。
20世紀的世界局勢動蕩多變,西方的中國形象也是搖擺不定?!秺W吉·馬奇歷險記》出版于1953年,由于美蘇冷戰(zhàn)和越南戰(zhàn)爭,中國再次成為西方人眼中“具有威脅性的國家”。貝婁對中國的刻畫就是在這種國家意識形態(tài)影響下進行的。在他筆下,中國人民不僅極度貧窮,且生活在專制政體下而不自知。于是有了漢德森自詡自己這一代美國人的使命就是“到世界各地去,努力探索生活的智慧?!彼^這些遍布“印度、中國、南美以及在各個地方都有”的,探索“生活的智慧”(第3卷,第302頁)的人。其真實身份由《真情》的主人公一語道破,他們實際上是奉命前往中國的諜報人員。由此,貝婁的書寫實際上是將中國作為亟待拯救的對象和西方世界驗證自我力量的重要載體。
從“哲人王”到“傅滿楚”,中國形象在西方世界的轉(zhuǎn)變,“與其說反映了中國社會的變遷,不如說更多的反映了歐洲知識分子史的進展?!雹苁聦嵣?,幾個世紀以來,無論是西方世界關(guān)于中國正面的,還是負面的想象,都不是一個符合現(xiàn)實的中國形象,而他們也并不需要一個真實的中國。??抡J為,主體需要客體,不是去理解對方,而是為了驗證自身。幾百年來中國形象在西方歷史上的沉浮變遷,正是對??吕碚摰淖詈米⒔狻?/p>
二、作為“替罪羊”的中國和中國人
目前人們熟知的“替罪羊”形象最早出自《圣經(jīng)·舊約》,后來在基督教的《新約》中沿用下來。實際上中國的《孟子·梁惠王上》也記錄了一則齊宣王因不忍看到牛的恐懼,于是下令用羊代替祭祀的小故事??梢姡沤裰型舛加袨樽约夯蛩宋锷笆苓^者”的傳統(tǒng)。站在猶太民族的立場,貝婁對中國形象的塑造,就無意間把它放到了“替罪羊”所在的祭壇上。
貝婁對世界范圍內(nèi)反猶主義的不滿,通過對中國的指責得以表達和發(fā)泄。即使站在猶太人的立場,他也對中國充滿偏見和誤解。在札記《耶路撒冷去來》中,貝婁寫到:“他們經(jīng)常想為什么反猶主義能夠如此不可思議地廣為流傳。甚至幾乎對猶太人一無所知的中國人也是以色列的敵人。是的,猶太人有許許多多缺點,但是他們從未放棄過自己的美德?!保ǖ?3卷,第67頁)這段傷感的表述傳達了貝婁無奈的憤怒。筆者沒有找到貝婁所說的“中國是敵人”這一認知的來源。事實上,根據(jù)可查的資料,中國自古對來華的猶太人十分友善,并未表現(xiàn)出明顯的反猶傾向。也許貝婁只是想借此表現(xiàn)世界對猶太人的傷害之深,反猶主義的范圍之廣。他顯然無意深究漢民族與猶太民族交往的歷史,而更愿意相信中國是對立者。殊不知,正是他本人粗暴地將中國推上祭壇,代替真兇,配合這段傷感的悼詞,祭祀他逝去的猶太同胞。
兩千多年的流散歷史,催生了猶太民族的“島民心態(tài)”,這是一種“面對外界歧視、迫害和不幸遭遇時動態(tài)的即時心理反應(yīng)”⑤。也可以說是一種相對被動同時卻十分強大的“民族主義”,它能凝聚人心,“調(diào)動萬眾一心的努力”⑥。但另一方面,催生這類民族主義的往往是“怨恨”的心理,后者很容易引發(fā)民族國家的不穩(wěn)定。具體來說,在某一國家或地區(qū),由于歷史、環(huán)境以及一些人為因素,種種原因造成的經(jīng)濟水平、政治地位等差異,會造成民眾的心理落差,從而產(chǎn)生相對剝奪感。這種剝奪感就會引發(fā)“怨恨”,其對象又往往是他們認為處于優(yōu)勢的群體,正如美國黑人對猶太人盟友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⑦美國雖然沒有給予猶太人直接的大屠殺威脅,卻繼承了歐洲的反猶傳統(tǒng)。很多文學(xué)大師、政治名人都公開反對過猶太人。與此同時,美國華人的處境更是徘徊在邊緣,美國社會從來沒有真正的接納華裔成為自己的公民。當華人有利用價值時,他們會被主流社會接受;一旦不需要,便被拋棄或被作為‘黃禍驅(qū)逐。很難說究竟是猶太人還是華人的處境更好一些,但貝婁的作品提到一個有意思的細節(jié),《真情》的主人公是一個長得像中國人或日本人相貌的猶太人,而他似乎對自己的相貌表示接受:
我生著一幅中國佬或日本鬼子的容貌,難得被人當做猶太人。我想這里面有一些好處。當你給認出是一個猶太人時,你就成了可以取笑的對象。行為的規(guī)則改變了;從某種意義上講,你就成了一個可以犧牲的對象。(第12卷,第127頁)
這段表述似乎在暗示,猶太身份的主人公是作為一個“可以取笑”、“可以犧牲”的對象,但是如果是作為“中國佬”或者“日本鬼子”,就不必經(jīng)受如此的待遇。也就是說在貝婁看來,中國人或日本人的處境更好一些,起碼不用被隨意“取笑”和“犧牲”?!墩媲椤穼懹?997年,中美交流新時期,雖然偏見依然存在,但中國人在美國的處境大大改善。對比黑人對猶太人的心理⑧,不妨作大膽猜想,美國對華裔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也使他感慨猶太民族的處境,似乎也有一些怨恨在其中,因而自嘲式的提醒讀者不要忘記猶太人的苦難。
如果說亞裔和黑人的艱難處境多是種族歧視和國家關(guān)系等外在因素影響的結(jié)果,猶太人受到的不友好對待卻是千百年來宗教文化積累的偏見。從猶太教分離出來的基督教,與母體有著天然的對立。尤其是《新約》認為,是猶太人猶大出賣了耶穌,因而整個基督教世界都對猶太民族充滿敵意,并相信猶太民族應(yīng)該為耶穌之死負責。猶太人可以“犧牲”觀念曾以大屠殺的極端形式爆發(fā),對猶太民族的心理造成極大的傷害。隨著社會的發(fā)展,民族間的互動和理解增強,如今猶太民族的文化成為美國社會不可分割的重要部分。但是那段慘痛的歷史已進入猶太人的民族記憶,千百年來積累的文化觀念也非一時可以改變。猶太民族對此心有余悸也是人之常情。新時期的中國逐漸得到美國主流社會和文化的認可,恰好成為貝婁表達輕微“怨恨”對象。從某種程度上來講,遙遠的中國也是代人受過吧。
三、新時代的中國形象重塑
20世紀70年代以來,貝婁小說中的中國形象逐漸轉(zhuǎn)向積極。改革開放政策的實施,使中國經(jīng)濟呈現(xiàn)良好的發(fā)展勢頭,政治上在諸多國際事務(wù)中發(fā)揮越來越重要的作用。中國也在努力地向世界展示一個全新的、有活力的國家形象。更重要的是,隨著七十年代末的尼克松總統(tǒng)訪華,中美兩國緊張的雙邊關(guān)系逐漸解凍,雙方的交流活動也日益頻繁。在大環(huán)境的影響下,貝婁本人也獲得了更多關(guān)于中國的知識,使他一定程度上改善了對中國的態(tài)度。這在他的后期創(chuàng)作中也有表現(xiàn)。
《洪堡的禮物》出版于1975年,這部小說就展現(xiàn)了“乒乓外交”帶來的中國形象在美國的轉(zhuǎn)變。貝婁在這部小說里運用了一個絕妙的比喻來形容鄧沃德教授的談話:“當我試著同他談話時,就好像同中國乒乓球冠軍打球,我把球發(fā)過去,他便猛扣過來,這樣就完了,我只好重新發(fā)球。”(第6卷,第88頁)這個用中國乒乓球做的類比,雖然并不能看出貝婁對中國態(tài)度的根本性改變,但是比起前面提到的他用亞洲來警醒紐約墮落之嚴重的表述,乒乓球的類比顯然明朗的多。到了80年代的《偷竊》,貝婁刻畫了一名睿智的中國女性勞拉·翁。勞拉是一名華裔服裝設(shè)計師,比起貝婁前期對中國車夫、洗衣工和小餐館老板形象的執(zhí)著來,社會職業(yè)的轉(zhuǎn)變是值得欣慰的。除此之外,這位有著“高高的中國人式的顴骨”和“一雙中國人眼睛”的女性,還是一位“有教養(yǎng)的女士”。(第12卷,第11頁)盡管貝婁的認可還是有條件的,那就是她“在對事物的一般性理解方面完全像一名紐約女性”。但是,她的寡言、深邃、讓人琢磨不透的特點,又分明符合中國人內(nèi)斂的性格特征。這名華裔女性,不僅是美國女子克萊拉的閨中密友,耐心傾聽她的苦悶,還有能力為她指點迷津??梢哉f,勞拉的形象已經(jīng)基本轉(zhuǎn)向正面。此后貝婁作品中關(guān)于中國的文字極其少見,但是仍可以看出他對中國的態(tài)度在向著更積極的方面轉(zhuǎn)變。
結(jié)語
猶太裔美國人索爾·貝婁,身兼猶太傳統(tǒng)和基督教社會雙重文化,九十歲高齡幾乎貫穿整個20世紀,經(jīng)歷過貧窮,享受過榮譽,一生與書為友,思想廣博深邃,擁有極強的洞察力。這樣一位偉大的作家、學(xué)者,對從未到過的中國進行了大量充滿偏見的描寫,這是很令人遺憾的。但貝婁的中國想象,是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反映,是西方社會的自我言說;同時呈現(xiàn)了中國在苦難深重的猶太社會扮演的角色。當然,形象作為“異國實在影像與自我主觀影像的疊合”,也“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他者的實在”⑨。貝婁筆下的中國形象也的確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中國特定歷史時期的社會狀況。因此我們說,貝婁作品中呈現(xiàn)出的那個模糊的中國,很大程度上是特定空間和時間的產(chǎn)物。探究形象背后的深刻的文化,這也正是形象學(xué)的使命所在。
注釋:
①陳惇,孫景堯,盧康華.比較文學(xué).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7:168.
②[法]達尼埃爾-亨利·巴柔,著.孟華,譯.比較文學(xué)意義上的形象學(xué).中國比較文學(xué),1998,4.
③[美]索爾·貝婁,著.宋兆霖,主編,宋兆霖、湯永寬、蒲隆等,譯索爾·貝婁全集(第1-14卷).Vol2:576.本文以下凡引用此作品,均引自這一版本,不另加注,僅在引文后注明作品名稱和頁碼.
④姜智芹.欲望化他者——西方文學(xué)中的中國形象.國外文學(xué)(季刊),2004,1.
⑤馮基華.從“島民心態(tài)”到“島民文化”——以色列社會文化心理分析.西亞非洲,2010,10.
⑥羅兆麟.論民族主義的怨恨及其超越.學(xué)術(shù)交流,2016,4.
⑦喬國強.美國猶太文學(xué).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8:174.
⑧參見前引注④。
⑨尹德翔.關(guān)于形象學(xué)實踐的幾個問題.文藝評論,2005,6.
參考文獻:
[1][德]狄澤林克.比較文學(xué)形象學(xué)[J].方維規(guī),譯.中國比較文學(xué),2007(3).
[2]馮基華.從“島民心態(tài)”到“島民文化”——以色列社會文化心理分析[J].西亞非洲,2010(10).
[3]羅兆麟.論民族主義的怨恨心理及其超越[J].學(xué)術(shù)交流,2016(4).
[4]孟華,主編.比較文學(xué)形象學(xué)[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1.
[5]喬國強.美國猶太文學(xué)[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8.
[6][美]索爾·貝婁,著.宋兆霖,主編,宋兆霖、湯永寬、蒲隆等,譯索爾·貝婁全集(第1-14卷).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7]姜智芹.欲望化他者:西方文學(xué)中的中國形象.國外文學(xué),2004,1.
[8]尹德翔.關(guān)于形象學(xué)實踐的幾個問題.理論前沿,2005,2.
[9]周南翼.貝婁[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