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湘鄂邊陲的叢林深處,在武陵山脈的皺褶里,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開鑿出一條綿延十里的峽谷,峽谷兩岸天然生長著白梅。寒冬時節(jié),花開十里,幽幽梅香浸淫整條峽谷和谷底那條清澈的梅河。于是,這里便有了一個詩意詞韻般的地名——“梅谷”。
從縣城到梅谷全程一百七十公里。警車一路向西,山越來越深,路愈走愈爛。我坐在副駕駛座,左手撐住車,右手抓牢旁邊的扣手,屁股像一只癟氣的籃球在座位上蹭來滾去,根本沒法坐穩(wěn)。我不時朝開車的侯君瞟一眼,只見他兩手死死抓住方向盤,整個身子也在不停搖擺,兩只眼睛瞪著前方,神情如臨大敵,看樣子并不比我更好受。
突然想起梅谷——成了梅谷人,我們應該談梅。
“侯哥,去過梅谷嗎?白梅長什么樣子?”
侯君不好意思地笑笑:“我還真沒去過呢,倒是計劃過兩次,可每次臨行時總是因為所里有事耽擱,一直沒成行。”
“我聽說許多外地人都大老遠專程去梅谷尋梅呢?!币粋€在梅谷工作的人,居然不去訪梅,真是件遺憾的事情。我在心里有點替侯君感到惋惜。
“你以為訪梅是件容易的事嗎?”
我倒有點奇怪:“不就是上山看花嘛,那么難嗎?”
侯君告訴我,白梅只生長在梅谷兩岸的峭壁處,上去連路都沒有,還要涉過那條梅河,不請向?qū)愀具M不去,就算進去了也可能走不出來。再說,白梅只開在寒冬時節(jié),花期并不長,稍一延宕就錯過季節(jié)。許多人就是這么縮手縮腳、瞻前顧后給耽擱下的。
“不過,現(xiàn)在好了,有你搭伴,今冬我們無論如何都要去梅谷看看?!焙罹脑捳形蚁聭?。我想,我離開縣城來到梅谷,唯一幸運的事情恐怕就是有機緣賞梅了。
湘西北的初春晝短夜長,天黑得早,還只六點不到,夜色就像一張網(wǎng)罩下來。迎候我的余所長和小白在派出所院子內(nèi)站成一幅剪影,他們身后的房子和遠山朦朧的輪廓成為這幅剪影的背景。
余所長近花甲之年,但看上去要比實際年齡大許多。他穿一身皺巴巴的警服,胸前的警號歪戴著,額頭上幾道抬頭紋陷得很深,濁黃的眼珠下面垂著兩個大黑眼袋,兩只耳垂上殘留著凍瘡初愈的血痂,幾根鼻毛探出略顯紅腫的鼻孔,下巴上的胡須白里間黑,短而粗硬,想象中每根須子都是針,足以刺穿一張紙。如果脫去警服,以他這副粗糙形象,和一個山民別無二致?!斑@是所里的微機員小白,白梅?!焙罹榻B完余所長,把立在旁邊笑盈盈的女孩指給我。白梅自我補充說:“我還兼著炊事員的工作。”
我發(fā)現(xiàn),說話時,白梅的目光朝侯君撞去。這一撞,把侯君的頭撞低下去。
這個夜晚,我第一次躺在遠離都市的梅谷,躺在派出所板實的木床上,不時翻動出吱嘎的聲響,渲染著我無眠的意緒。這時候,肖嫣打來電話:“感覺怎樣?”她聲音發(fā)苶,有著圓潤而勾魂的穿透力,尤其在這樣清冷孤寂的夜晚。
我說:“談不上什么感覺,所長是個土包子,但看上去人還好?!?/p>
聽說所里有個叫白梅的女孩,肖嫣說:“她長得比我好看吧?”
我明白她話里的潛臺詞,說:“一個山里女孩,跟你比就是鳳凰和雞?!?/p>
肖嫣說:“那可不一定。俗話說‘高山出鷂鷹,山清水秀養(yǎng)美女。你不是一心向往梅谷,向往開在梅谷深處的梅花嗎?”
“放心吧,梅谷的白梅只是曇花一現(xiàn),你才是我心中那朵常開不敗的梅花?!毙ゆ虥]話了,電話那端的笑聲臭美得要死。要說斗嘴,她并不是我的對手。要不,我的中文系四年就白混了。
后窗隱約傳來不明聲響。我迷瞪著眼朝窗外望,天剛麻麻亮。挨了一會再起床,扒開窗簾一瞧,派出所后院菜地里,余所長正打著赤膊挖地。他叉開雙腿,上半截身子躬下去,腰桿彎成九十度,頭上正裊裊冒著熱氣,身后是刨松的黑土,黑土兩邊旺綠著白菜和蔥蒜。薄白的晨光里,但見鋤頭起落,板結(jié)的泥塊被翻出來,然后給鋤頭敲開,蒙住余所長的赤腳。接我報到的路上,侯君告訴過我,所里食堂的蔬菜都是余所長一個人種出來的,他從不讓別人插手。
侯君告訴我,梅谷大著哩,差不多等同太平洋上某島國的國土面積。這里地廣人稀,三分之一的青壯勞力外出打工,派出所想管夠不著;三分之一的留守兒童和老人根本不用管;剩下三分之一的人住在老山界上,那里連公路都不通,他們到派出所往返一趟沒兩天不行。于是,余所長每年最重要的工作就是趁天氣暖和時帶民警上山“巡視”一圈,時間兩個月或更長。梅谷藏在大山里,避開世間紛擾,人心向善,社會和諧,十多年沒發(fā)像樣的案子,就連矛盾糾紛也稀少。所以,警察在梅谷的存在似乎顯得多余。我心里想,怪不得余所長在梅谷扎下根,他是吃慣了這里的安穩(wěn)飯。在局里,我父親凡事都由著余所長,除了他是根“老油條”外,也許梅谷派出所在他心里的地位根本無足輕重。
侯君還特意告訴我:“這里不比縣城,我們從書本上學來的東西不管用,余所長那一套才行。我們都要跟他學?!?/p>
我不明白,余所長的那一套究竟是哪一套。
終于等來第一起報警,我也徹頭徹尾地領(lǐng)教了余所長的“那一套”。
野豬嶺的村主任說,村里有對古稀老人,房子快垮塌了。老人擔心砸死屋內(nèi),要求兩個兒子輪流贍養(yǎng),老大家同意,可老二媳婦堅決不答應。村主任并沒說要派出所介入處理,他或許只是向余所長咨詢一下,請余所長幫忙拿拿主意??捎嗨L一聽就火冒三丈:“翻天啦?自古養(yǎng)兒防老,哪有嫌老的道理!你馬上把人召攏,我要會會這個二媳婦?!绷滔码娫?,他對我和侯君說:“來事了,我們出警?!?/p>
遇事這么不冷靜,我心里對余所長有想法。這種家長里短的瑣事派出所一定要管嗎?這種扯不清的“麻紗”纏到頭上,警察未必管得過來;再說,村里又不是沒治調(diào)組織!侯君對我的嘀咕不予理會,只說:“在這里,余所長的話就是圣旨,到時候你只管聽和記,千萬別多嘴?!?/p>
這算忠告嗎?我不信邪,回了句“那可不一定?!?/p>
野豬嶺村距離派出所三十多公里,一條簡易公路只通到半山腰,到村部還得棄車爬坡半小時。天氣晴好,春日融融,空氣里彌漫著清新的植物氣息。陽光照射下,山間的霧嵐散開,不知名的花樹呈現(xiàn)出來,粉白的、火紅的、嫩黃的、淺紫的,五顏六色,美不勝收;白色的鷺鳥停歇在高高的樹冠上,憋了一冬的熏風在山林里慌慌張張地竄動,攪得整個林子一片響聲。我雖說對這樣的出警不感興趣,但窩在派出所大半月,我也憋得快要受不住了。所以,能感受野外明媚的春光,就只當是一次難得的春游,我心里稍許釋然。余所長不愧是爬山的老手,我和侯君跟在后面渾身淌汗、大口喘氣,他卻沒事一樣。半坡里,我提議歇歇再走,余所長沒回頭,只把話從腳跟往下丟:“你們歇吧,我先走?!彼脑捗鲾[著欺負人,我們哪敢歇腳!只能中間隔著一大段距離,吊著他走。
在村部門口,我發(fā)現(xiàn)余所長在和迎候的治調(diào)主任握手時交給他一樣什么東西,然后還嘀咕了些什么。
人到齊,客套免去,先聽情況。大兒子和大媳婦倒沒說什么,二媳婦還是拒絕接受輪流贍養(yǎng)老人的方案。余所長說:“不接受也可以,你二媳婦就寫份申請貼在村部。我們出面把兩位老人送到養(yǎng)老院去?!?/p>
村主任不明就里,說:“這恐怕不行?!彼f鄉(xiāng)民政辦有規(guī)定,進養(yǎng)老院必須是五保戶,有后人的不符合條件;二來,老人的生活費和護理費村里要負擔一部分,這個錢沒著落。
余所長說:“現(xiàn)在,兒媳公開拒絕養(yǎng)老,老人就成了有后人的孤老,民政那邊由我去做工作。至于錢嘛,我看這樣,把老人的責任田地和山林拿出來,一次性賣掉經(jīng)營權(quán)就足夠了,不會給村里增添負擔。”
對余所長提出的方案,二媳婦最先跳出來反對。老人的責任田和山林早就分到了兩個兒子名下,現(xiàn)在要拿走,不亞于要她的命。
“那你就寫份申請吧?!庇嗨L繼續(xù)給二媳婦下套。
棄老的申請二媳婦不敢寫,她就是再“苕”,也能掂量出這件事情的輕重,申請一貼出去,貽笑大方事小,光唾沫星子就足以將她淹死。
老大問老二:“輪流養(yǎng)老你家里不同意,送養(yǎng)老院也反對,我建議干脆把兩老攆出去討米算了。父母白養(yǎng)了我們兄弟倆,我們把臉裝褲襠里去?!?/p>
二媳婦有主意。她說:“我并沒說不養(yǎng)老,兩家各分一個。我們家龍兒跟他爺爺最親,我就認領(lǐng)爺爺?!?/p>
二媳婦好狠心。老人都黃土埋起脖頸了,她還要將他們生生拆開。爺爺身子骨硬朗,還干得動田地里的農(nóng)活,認下他等于白撿半個勞力,而奶奶一年四季病病歪歪的,只把藥罐當飯碗,閑飯可能要吃到閉眼睛那一天。二媳婦早在心里把算盤扒拉清楚了才說的話。
老大兩口子一言不發(fā)。他們聽懂了弟媳婦沒有說出來的話——老大家是個女兒,男對男,女對女,他們沒有叫板的資本,只能認領(lǐng)婆婆。
余所長看看村干部,村干部都裝啞巴當好好先生。二媳婦看樣子潑得很,村干部肯定領(lǐng)教過厲害,誰都不想得罪她。余所長不會讓二媳婦的陰謀得逞,而且他似乎早就料到會是這樣的結(jié)果,他說:“凡事得講個公平,既然派出所來處理,就得立個規(guī)矩?!蔽以趺炊紱]想到,他定下的所謂“規(guī)矩”居然是抓鬮。他的理由堂而皇之——“領(lǐng)誰不領(lǐng)誰要講公平,不能哪家說了算。”他轉(zhuǎn)向村干部,“老人不是物品,政府也不能搞強行攤派,是不是?”
村干部們都說是是是。
余所長將治調(diào)主任叫到身邊監(jiān)督,三把兩把做好紙團。他把紙團攥在手心里,宣布了抓鬮規(guī)則:只能由兩妯娌抓,而且一次性生效!他問:“誰先來?”
大媳婦表態(tài)說:“我沒什么,反正是養(yǎng)老,公公和婆婆誰跟我都行,隨小嬸子的?!?/p>
二媳婦有點迫不及待。她說:“嫂子既然承讓,我就不客氣了?!?/p>
余所長沒急著松手。就在二媳婦把手伸向余所長展開的巴掌,即將要拈紙團的時候,他把散開的手握回來,告訴二媳婦:“抓鬮全靠手氣。嫂子講境界讓你先抓,她就等于放棄了機會。我要把丑話說到前頭,結(jié)果出來不得反悔!”
二媳婦小心翼翼,像要抓一顆炸彈。
二媳婦抓出的是婆婆。她把紙團展開,臉上立馬刷白,頹喪得像涂了一層霜。余所長把手里剩下的紙團遞給治調(diào)主任,看看愣怔發(fā)呆的二媳婦,吩咐說:“寫協(xié)議吧?!?/p>
治調(diào)主任把紙團朝老大揚了揚,問:“父親歸你,要不要看看?”老大猶豫片刻,兩口子都搖頭。治調(diào)主任把紙團收進衣兜。我發(fā)現(xiàn)他的表情不大自然,馬上悟出余所長玩的鬼把戲——治調(diào)主任衣兜內(nèi)的那個紙團上寫的一定也是“婆婆”!想到這一點,我替余所長感到有些汗顏,二媳婦就算不盡孝道,但作為一名警察,我覺得余所長不應該拿自己的小聰明忽悠人家。這樣處理問題有失公允!
二媳婦果然不是吃素的。她似乎看出什么貓膩,對擺開紙筆正要寫贍養(yǎng)協(xié)議的治調(diào)主任說:“慢點!你是不是應該把老大的鬮也打開讓大家看看?”
治調(diào)主任停下紙筆,伸手從衣袋內(nèi)捏出一個紙團。他直接丟給二媳婦:“你的意見很對,老大兩口子不想看,但應該給你瞅一眼?!?/p>
我注意到一個細節(jié),我發(fā)現(xiàn)治調(diào)主任拿出的紙團比先前收進去的紙團略大了一點。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精明過人的二媳婦還是慢了半拍。二媳婦不是善茬,但在老謀深算的余所長面前,她還嫩了點!
這就是所謂的調(diào)解?這就是余所長說一不二的“那一套”?他們在寫協(xié)議,我感覺無地自容,一分鐘也不想在屋內(nèi)呆下去。我走出村部來到旁邊一塊地頭,見幾個農(nóng)人正在燒火土糞,就隨便聊起來。
“翻過野豬嶺,再過去是哪兒呢?”我想象中的答案應該是湖北。
一位大叔說:“翻過山去就是十里梅谷。”
我頓時來了興致:“你們?nèi)ミ^梅谷嗎?白梅長什么樣子?”
大叔用遺憾的目光看看我,直搖腦袋。
我不禁替他們感到惋惜。上蒼把一條梅谷安放在身邊,僅僅一嶺之隔,他們卻從未去過,遺憾?。∩嚼锶速|(zhì)樸。大叔讀懂了我臉上的錯愕,說:“梅谷沒有路,又險,不就是開在懸崖上的野花嗎?不值得費功夫去看?!?/p>
大嬸反應快:“你要看梅花,現(xiàn)在還不是季節(jié),等入冬下雪了再去吧?!?/p>
我感到無端的茫然和失落。
回去的路上,余所長給治調(diào)主任打電話,意思是讓他把嘴巴閉緊,守住抓鬮的秘密。
等他掛了電話,我直言不諱地說:“余所長,你這樣搞調(diào)解違反規(guī)定。”
“是嗎?”余所長正在得意中,對我的批評毫不介意。他說:“云飛啊,你是說不符合書本上那一套吧?告訴你,那是讀書人坐在辦公室里拍腦袋想出來的,山里人有山里人的口味,他們不吃書,就吃鬮。”
從余所長的語氣里,我知道再和他理論下去毫無意義!我對自己的前途感到茫然。
二
梅谷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夏天,梅谷的夏天是一年中最爽潤的季節(jié),氣溫怎么也升不上去,早上穿夾衣,晚上蓋棉被。
余所長不會錯過這樣的好季節(jié),他說:“換裝吧,我們下去轉(zhuǎn)轉(zhuǎn)?!?/p>
前不久,余所長帶我到縣局開會,領(lǐng)受了新任務。新的戶口本必須在八月底以前換發(fā)百分之七十以上,另外,我們派出所全年要下鄉(xiāng)給老百姓辦理兩百個二代身份證。我明白,余所長所說的“轉(zhuǎn)轉(zhuǎn)”是沖著這些指標去的,絕不是下去游山玩水。
侯君把戶口本和辦理身份證的相機以及登記表等資料裝進背簍,然后開始換草鞋。他挑了一雙半新不舊的草鞋甩給我。我的目光在他的警服和我腳上的皮鞋之間來回脧了一眼,眼神里流露出不言而喻的詫異。一個警察,身上穿著制服,腳上卻套一雙草鞋,是不是有點搞笑?侯君見我遲疑不動,解釋說:“下鄉(xiāng)除了坡路就是涉水。穿皮鞋走坡路不‘把溜,會跌得你屁滾尿流,蹚水過河脫脫穿穿更嫌麻煩,穿草鞋最好。你那么好的品牌鞋,一個往返鐵定報銷?!蔽铱粗_上肖嫣給買的八百多元一雙的“鱷魚”牌皮鞋,不免心疼起來??墒?,就算穿草鞋,也該給我來雙新的吧,這么個半拉子貨扔給我,侯君什么意思?我直截了當?shù)卣f:“侯哥,我倆換一下?!焙罹πΓ骸澳悴欢?。新草鞋倒腳,你那細皮嫩肉容易磨泡,還是穿軟乎點的好?!?/p>
關(guān)于第一次穿草鞋隨余所長、侯君下鄉(xiāng)的經(jīng)歷,以及草鞋帶給我的痛苦,注定都將成為我今生永難磨滅的記憶。按照余所長的說法,它是我人生中一筆寶貴的財富。
我們要去的第一個村子叫“九人堆”,名字聽起來怪瘆人。余所長說,當年賀龍的隊伍北上抗日經(jīng)過這里,有九個掉隊的“紅腦殼”(當?shù)厝藢t軍的稱呼)遭地方武裝截殺,數(shù)日后,被當?shù)孛癖姴莶菅诼裼诖耍夥藕筮@地方便由政府更名“九人堆”,以示紀念。余所長就是梅谷人,旮旮旯旯的掌故他都曉得,走一路說一路,儼然一名導游。傳說公安局有三張“鐵嘴”,余所長名列其中??磥?,他不負盛名。
才翻過第一座山頭,我腳上果真打出血泡,比賽似的,先是左腳跟一個,再是右腳大拇指旁邊一個。我癱軟無力地坐在路邊一塊巖石上,扒拉掉草鞋,抱怨侯君說:“先頭要是穿皮鞋就好了,萬不該聽你瞎掰?!?/p>
侯君沒接話,只是很無辜地看著余所長。
余所長不痛不癢地說:“在梅谷派出所工作,不學會穿草鞋不稱職?!睂τ嗨L這話我頗為費解,且不說內(nèi)務管理條例對著裝有嚴格規(guī)定,這種土洋結(jié)合的穿著也顯得不倫不類。
大拇指旁邊的血泡已經(jīng)破皮,露出皮下泛紅的底色,浸漫四周的血污清晰可見。腳跟處的血泡則像一顆含苞待放的葡萄,飽滿而晶亮,里面暗紫的血水清晰可見。余所長從他的帆布背包內(nèi)拿出消炎碘酒,用棉簽替我把大拇指旁邊的血泡擦拭干凈,然后撒上一層云南白藥粉末,再翻出創(chuàng)可貼敷上。整個過程,我疼得齜牙咧嘴,不住地喊著“哎喲”。
“忍著點!虱子咬一口的事,離腸胃天遠哩。”余所長的話好沒人情味。這樣的話只有那種沒領(lǐng)教過血泡的痛苦,抑或是好了傷疤忘了痛的人才說得出口。
我沒想到,他更歹毒的搞法還在后面。他扳過我的左腳,讓我扭過頭去,命侯君將我的腳脖子捉住,然后從自己腰帶上解下鑰匙串——上面連著一把鋒利的指甲剪。隨后,我聽到“嘎叭”一響,帶著金屬咬開皮肉的鋼音,接踵而至的是一陣剜心的疼痛。等我回頭看時,余所長又在和先前一樣如法炮制地給我包扎。
“熬過這一次就好了,侯君也是這么挺過來的?!庇嗨L對自己的“手術(shù)”很滿意。他拾掇著那些家什,漫不經(jīng)心地自說自話。從他充分的準備工作來看,一切都好像在他的預料之中,我似乎鉆進了一個精心設(shè)置的圈套!
我像戰(zhàn)場上敗退下來的傷兵,一瘸一拐地重新上路。
蹚過七條溪澗,翻過五架山,我們總算見到了一個名叫“花屋場”的院子——九人堆村的村部就在這里。我們的到來驚動了屋場上的看家狗,引起一場不小的騷亂。它們狺狺狂吠,一個比一個來勢洶洶。余所長見勢不妙,指揮我們趕緊從路邊菜園的柵欄里抽出棍子準備迎戰(zhàn)。別看他年紀大,手腳倒是麻利,“嘿”的一聲,一根鋤把粗的樹樁就掄上手了。我被夾在余所長和侯君之間,當狗群向我們發(fā)起圍攻時,我出盡了洋相,左避右閃,大聲尖叫,幾次差點直接把雙腿喂進狗嘴里。斷后的余所長自始至終成了狗群重點攻擊的對象,可他一點也不顯慌張,嘴里罵罵咧咧,手里的棍子舞得呼呼生風;倒是侯君有些手忙腳亂,面對狗陣,他虛張聲勢地吼幾聲,同時蹲下身子做出撿石塊砸狗的假動作,被暫時嚇退的狗群一波下去,另一波旋即又撲上來。我成了他們的累贅,余所長一把薅住我,使我動彈不得,直到村民們趕來把狗斥開,我們才好不容易擺脫圍困,坐進人家堂屋里。這場人狗大戰(zhàn)使我對梅谷派出所的工作環(huán)境有了別樣的認識。警察下鄉(xiāng),對付幾只看家狗尚且如此吃力,如果治安上出狀況,那該多費勁!所以,有一次回到家里,父親問我有什么感受時,我不假思索地說:“別說工作上干出成績,一名警察只要堅守在梅谷崗位上,哪怕天天躺在派出所睡大覺,給他個三等功都是應該的!”
“嗬,有思想嘛??磥?,你是向我邀功了?!?/p>
父親對我的觀點表示了認同,我也終于理解了從來辦事嚴謹?shù)母赣H為什么一直對余所長為所欲為的那一套網(wǎng)開一面、聽之任之了。
聽說屋場上來了仨警察,大人小孩都圍攏來看熱鬧。有糊著鼻涕、頭發(fā)亂如麻的女孩,有不穿褲子、連褲襠里小雞雞都沾著泥巴的男娃子,有眼角上粘著黃色漿液的中年婦女,有雙目失明的老鰥夫……
糊眼屎的婦女好像怕得罪我們似的,一個勁地解釋說:“花屋場一年四季見不著幾個外人,所以,我們的狗都欺生,咬起人來很齊心,惡得很?!闭f這話時,她的目光不住地往我腳上瞅。我被她瞅得不好意思,兩只爛腳直往木椅下面縮。誰知那婦女揪住不放,她說:“小兄弟,你是頭一次穿草鞋吧,腳上好像打了血泡。”說話間,她竟然俯下身子從椅子腳下掏出我的雙腳輪著瞧,然后咋咋哇哇地說:“哎喲喲,小兄弟受苦了,看這腳傷得!尊嗲,你家有桐油嗎?”
“有,當然有?!北环Q作“尊嗲”的瞎老爺連忙支使吊著雞雞的光屁股男孩:“瓜娃子,快去,把床底下的桐油瓶給你三嬸找出來。”
我腳上的包扎被揭開,三嬸替我擦上一層桐油。一夜過后,我雙腳上的血泡竟奇跡般好了,尊嗲的桐油勝過藥店里的西藥。
在山上忙工夫的村長得知我們到來的消息后臨時趕回來。他的家就在花屋場。屋場上大都是木屋,只有村長的房子是磚瓦結(jié)構(gòu)的兩層樓房,從成色上看,修建的時間不長,成了屋場上的標志性建筑,這棟樓房自然而然也就成了村部。那部象征權(quán)力的擴音機安放在村長臥室的寫字臺上,通過安裝在各個山頭的高音喇叭召開會議、發(fā)通知、學文件。
花屋場成了我們下鄉(xiāng)工作的第一站。午飯后,有村民陸續(xù)趕來更換戶口本,辦理身份證。他們是從大喇叭里聽到通知后趕來的。我第一次聽到村民鬧出笑話。有個綽號叫“二聾子”的中年人向我們咨詢,問辦身份證可不可以不照相。余所長反問他:“你想生兒子不和你媳婦睡覺可不可以?”
二聾子嘀咕說:“我是問照相,又不是要生兒子?!?/p>
村長說:“二聾子,你如今連張身份證都沒辦下來,好意思?派出所現(xiàn)在到了屋門口,千載難逢的機會,還忸怩個啥?抓緊點!”
二聾子磨嘰半天,終于道出實情,他聽說照相是要攝取人的魂魄,所以才不情愿。是呀,人只有七魂六魄,拍一次少一次,他哪敢!
余所長當即反駁說:“你從哪里聽來的屁話?照你這么說,那些大領(lǐng)導天天照相,他們……”
余所長的話很有說服力。二聾子猶猶豫豫地坐在了鏡頭前面。
這個夜晚,我們借宿在花屋場,可不巧的是,正趕上了當晚停電。我以為是我們運氣差,村長解釋說:“夏天是用電高峰期,電力部門壓負荷,首先惦記的就是我們這偏遠山村。”
村長老婆花嬸一旁補充說:“我們這兒一年中只在最冷和最熱的時候停電,這兩種時候最容易讓我們記住他們祖宗?!被▼鸬脑捓溆哪?。
這個沒電的夜晚,我們圍坐在花屋場最大的曬坪中央聊白話。山里的夜景美啊——仰頭望去,四周的大山將天空切割得只剩下我們頭頂?shù)倪@么一小塊,靜謐的天幕上綴滿星星,月亮柔白的光亮撒滿大地,到處浸透著水意,我們?nèi)谌胍股?,也成了夜的一部分;不知名的蟲子潛藏在白夜里,唧唧咕咕地奏鳴,它們和夜鳥的鳴叫成了自然界最曼妙的和聲,縈繞在花屋場的夜空——山民有幸,他們不必花錢購買昂貴的門票,搬把木椅坐在家門口,就能享受到世界上最原生態(tài)的天籟之音!在大自然和諧的背景音樂里,我們的話題拋來擲去,煙頭的火光明明滅滅,只有聲音是清晰的、流動的。
忽然,余所長問村長,疤臉男人是咋回事。我想起來,白天辦證時,是有個疤臉男人在花屋場晃了一下。村長介紹說,疤臉叫李貴祥,單家獨戶住在老山界上。早些年上山燒木炭遭黑熊襲擊?!澳切芟棺迂Q起來比人還高,從背后伸出前爪,一把拍在李貴祥腦殼上,半邊頭皮就揭下來,再一爪刨去了他右邊屁股上的肉。李貴祥當時暈死過去,熊瞎子這才拎著肉走了?!贝彘L嘆息一聲,“李貴祥還算命大,只可惜破了相?!痹瓉?,李貴祥是要照相辦身份證的,見屋場上人多,不愿露丑,拋個面又走了。
這個夜晚,我和侯君躺在村長家的二樓客房內(nèi)。誰家吊腳樓下的牛鈴聲叮叮當當?shù)貍鱽恚么蛑覀兊乃?。兩個大男人睡一張床上,最撩人的話題絕對是女人!
侯君先挑起話頭:“云飛,你和肖嫣打算什么時候結(jié)婚?”
記得肖嫣也問過我同樣的問題。這個問題不是我能回答的,他應該去問我父親。如果不把我調(diào)回縣城,一切都是空談??墒?,不在梅谷干滿一兩年,這個要求我是不會向父親提的,提也白提。
我說:“等我在梅谷大山里修成正果再說吧?!?/p>
侯君很壞地問:“你們早就那個了吧?”
都什么年代了,還問這種小兒科的話。肖嫣的父母早就給她購置了一套電梯房,我的鑰匙串上就掛著那扇防盜門的鑰匙。我心里暗笑侯君的迂腐,開始挖他的老底。我說:“你和白梅到了什么程度?如實坦白!”從表面看來,對他倆關(guān)系的進展我還真把握不準。有余所長像防賊一樣盯著,侯君和白梅能不能偶爾偷一口,很難說。
侯君說:“我不像你,先上車后補票。我們要是真能成,也要等到走上紅地毯的那一天?!?/p>
他的話有些酸,我聽了不舒服,但我相信他和白梅是純潔的。
后來,侯君突然冒出一句:“云飛,我不想干警察了。”
“怎么會有這樣的想法呢?”我很訝異。
我想再問問侯君,可腳頭卻傳來鼾聲,伴著誰家的雞鳴。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侯君被叫起床。余所長和村長領(lǐng)著我們?nèi)ダ仙浇缃o李貴祥照相辦證,來去花了我們足半天。我說昨夜里余所長怎么惦記著疤臉呢!
三
從縣城通往梅谷再延伸至湖北的省道硬化改造工程,經(jīng)過馬拉松式的論證和報批之后,在人們的抱怨聲中總算開工了。原來的路面被挖開,過往車輛單邊放行。這條省道修建于上世紀六十年代,路面不夠?qū)捑b,兩臺車勉強會車而已?,F(xiàn)在車輛密度大,單邊放行等于讓車速減去一半多,如果有司機不按規(guī)矩行駛,堵塞后只能望路興嘆!所以,開工的日子里,我不敢往縣城去,一直呆在所里,和余所長他們在山里轉(zhuǎn)。
在下村的日子里,我想得最多的人,毫無疑問,只有肖嫣??蛇M山以后,許多地方?jīng)]信號,手機成了擺設(shè)。我們被阻隔在現(xiàn)代信息文明的盲區(qū),戀愛的熱線被無情掐斷。有一天,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每次都是我下縣城去看肖嫣,她卻從沒提出上山來看看我,這似乎有失公平,就連白梅也曾當著大家的面起哄:“云飛,把你那位肖姑娘請上山來避暑吧,趁便也讓我們一睹芳容啊?!?/p>
我給他們解釋說,肖嫣在人民醫(yī)院婦產(chǎn)科當護士,三班輪休。她的時間卡得很緊,一個蘿卜一個坑,調(diào)休不太好辦。話雖這么說,我心里對肖嫣還是有想法的,她本來有一次機會可以來派出所,但不知什么原因,她把這難得的機會放棄了。放棄就放棄吧,問題是這件事情她還一直瞞著我,要不是和她一同出診的醫(yī)生在一次聚會時當著我媽的面說漏嘴,我還一直被蒙在鼓里。
那是夏天剛剛來臨的時候,人民醫(yī)院接到梅谷鎮(zhèn)一個孕婦的求診電話,馬上安排“120”救護車上山接診。那天,肖嫣剛好當晚班,急診科主任考慮到我和肖嫣的關(guān)系,特意安排她隨診。到梅谷接上孕婦后,主任特批肖嫣的假,有意讓她繞道派出所休息兩天后再回去上班,可肖嫣以工作忙為借口,謝絕了主任的美意,甚至連電話都沒給我打一個。一開始,母親并未道出實情,只是在電話里旁敲側(cè)擊地問我:“最近和肖嫣聯(lián)系多嗎?”
“不是特別多,正常吧?!?/p>
“是嗎?你倆沒鬧什么別扭吧?”
“媽,你這是怎么啦?跟審犯人似的,有話就不能明說?”
母親這才把事情抖摟出來,她還一再叮囑我,讓我不要同肖嫣說穿。她的意思我當然明白,肖嫣不愿見我自有她的理由,在沒摸清底細之前問長問短,顯然不是一名警察的作為,我要守住男人的骨氣。末了,母親心事重重地對我說:“云飛,男女之間的事情只有雙方心里最清楚,你可要把肖嫣看緊點,千萬別弄出什么事來。我會給你爸說,早點調(diào)你下山把婚事辦了,省得夜長夢多。”母親掛斷電話時一聲嘆息。天下父母心,我理解!
整個夏天,我們都在山里轉(zhuǎn)。我的雙腳已經(jīng)磨出一層硬繭,早就習慣了草鞋。秋風來了,先把樹上的葉子吹黃;秋風緊了,再把樹上的黃葉吹落。在成熟的季節(jié)里,我們的任務也接近尾聲,戶口本換發(fā)和身份證辦理的指標都差不多完成了。
就在我們剛剛松了口氣的時候,轄區(qū)發(fā)生了盜竊案——涼風埡村的治調(diào)主任報告說,村里丟了一頭大犍牛。聽到這消息,余所長馬上放下手頭的工作,對侯君說:“你回所里與白梅一起應付日常,我?guī)г骑w去破案?!?/p>
聽說去破案,我很來勁??珊罹f:“讓云飛回去吧,我……”
不等他把話說完,余所長就翻一個白眼:“聽你的還是聽我的?”
余所長的話嗆得侯君面紅耳赤,他忙著辯解:“我不是要搶功,是擔心云飛吃不消?!?/p>
我生怕侯君壞我的好事,說:“誰天生就是破案的料?不都是練出來的嗎?”
其實,對我們來說,在大山里破這樣的案子易如反掌。深山老林里,哪怕就是進來一只野狗也別想逃過人們的眼睛,更何況是盜牛賊。治調(diào)主任領(lǐng)著我和余所長趕到失主家時,一屋人已經(jīng)方寸大亂,見警察上門,才有了主心骨。失主老陳像抓住救命稻草,他扯著余所長的褲腿要下跪,被余所長吼了一嗓子:“不就是丟一頭牛嗎?又不是死了人!再說,牛那么大家伙,不是一口針,一根線,還怕找不回?”余所長似有很大把握,把籠罩在失主家的陰霾一掃而凈。
安頓好失主,余所長帶我看現(xiàn)場。也算盜賊倒霉,山里剛下過一場雨,牛欄門口留著一串模糊的踩壓痕跡。從大小上判斷,應該是牛的蹄印——顯然,狡猾的盜賊用什么東西把牛蹄包裹以后才趕著上路的——這串印子沿著土路向外延伸。余所長的目光落在遠處的印子上,對治調(diào)主任和失主說:“你們在家里等我電話?!彼脑捵屖е骼详惓粤祟w定心丸。
我和余所長就像兩只嗅覺靈敏的趕山狗追著蹄印往大山深處走去。天快黑的時候,我們趕到湖北一個叫“官地坪”的鎮(zhèn)子。鎮(zhèn)子從入口處鋪了水泥,上了水泥路,蹄印不見了——想起破案的承諾,我真替余所長捏把汗——他這回的牛皮恐怕吹破了!他以為盜賊一定會用蹄印引導我們追上犍牛的,世上哪有這么便宜的事情。如果所有的案子破起來都這么簡單,那天下的警察就太好當了!所有的盜賊早都改行了!
余所長看起來半點都不心虛,他領(lǐng)著我直奔官地坪派出所。那里的張所長和余所長是老熟人,年相若性相近,見了面相互打趣,哈哈喧天。張所長吩咐一個年輕警察:“通知廚房晚上加兩個菜,我要和湖南貴客喝幾杯?!?/p>
余所長馬上擺手:“老伙計先不急,我是來搬援兵破案的。案子不破,沒心情喝酒?!庇嗨L把牛案一一說與張所長聽,末了,余所長耍賴說:“老伙計,現(xiàn)在可以肯定地說,我那邊的牛進了你的轄區(qū),你不給我找到,我就住在你所里白吃白喝。你啥時候給我牛,我就啥時候抬屁股走人?!?/p>
張所長一看也是個炸性子,一聽這話,他拍桌子下保證:“盜賊敢把贓物銷到老子地盤上,他在找死!這樣吧,我馬上安排弟兄們?nèi)ゲ椋褪桥俚厝?,也要把牛給你找回來?!?/p>
余所長說:“找不回來,你也跟著我丟臉?!?/p>
張所長吆五喝六,安排手下兄弟去查,然后說:“老余,‘人是鐵飯是鋼,你就放心喝酒吧。”
湖北同行真還有一套,我們的酒只喝到一半,就有電話來報:已探明,丟失的犍牛銷在一個土家寨子。張所長對著電話說:“那還啰嗦個啥?給老子牽回來!”
報告情況的年輕警察說:“人家不給,說他們出錢買的,警察不能白白牽走,要牽牛得先退錢?!?/p>
張所長把一口酒倒進喉嚨,火炸炸地說:“那是贓物嘛!這道理老百姓不懂,你當警察的也不懂?”
手下說:“人家根本不吃那一套,屋場上全是楊姓大家族,我們干不了!”
“他媽的,簡直邪門了?!睆埶L甩甩袖子,“給老子盯著,我馬上帶人增援。我告訴你,要是讓他們轉(zhuǎn)移了贓物,你就另外選個吃飯的地方待著去。”
余所長和張所長的酒喝得半途而廢。
張所長亮開他的大嗓門,幾聲吆喝就把所內(nèi)幾個兄弟招呼齊了。他命令手下帶上所里兩把微沖,我們擠上一輛帆布吉普車就出發(fā)了。
余所長說:“我看就別帶家伙了,又不是抓殺人犯,搞這么大陣仗沒必要?!?/p>
張所長吐掉煙屁股:“山里人性子烈,沒真家伙壓不住陣。”
車子只能停在一座水庫壩上。犍牛落腳的地方在水庫盡頭的半山坡,問過得知,到目的地至少有十五里山路。庫區(qū)的路并不好走,又是月黑頭。本來,車上是備有警用手電的,但臨時動身,來不及檢查,所有手電都沒充電。我們只能就著微弱的星光走,行進的速度很慢。途中,余所長還差點出事,他腳下一滑,跌進一個兩米多高的土坑,張所長從路邊摸索著扯斷一節(jié)青藤才將余所長吊上來。
我們離楊家屋場還老遠,幾只狗就張狂著叫開了。屋場上兩名年輕警察正和三十多名村民無聲對峙著,一頭壯碩的犍牛被一個壯漢攥著韁繩,立在院坪中央。事情已經(jīng)擺明,用不著拐彎抹角。張所長只圖當時脫身,把帶來的沖鋒槍舉出來靠在肩上,來個亮相,然后宣布:“公安機關(guān)依法收繳贓物,誰敢阻攔,嚴懲不貸!”
滿院子的村民本來做好抗警準備,現(xiàn)在被張所長手里烏黑的微沖槍管給鎮(zhèn)住了??磥?,張所長在轄區(qū)的威信不可小覷,他的霸道和橫蠻比余所長有過之而無不及。他的話音甫落,一名老者就顫巍巍地走上前來和張所長交涉:“我們也不是要和警察作對,但這牛人家是拿錢買的,又不是偷來搶來的。你們?nèi)绻@么白白拿去,跟搶犯有什么區(qū)別?”
看樣子,眼前的老者頗具族長威儀,說話也不怕得罪人。如果不拿下他,事情可能有阻力。張所長思忖片刻,問:“老伯,你給我說句實話,這?;ǘ嗌馘X買的?”
“整八百呀。”
“我再問你,以當前的市價,你認為這牛值多少錢?”
老人家上套了。他猶疑著說:“至少也值個一千五吧??稍捯舱f回來,雖是買得便宜點,可這不是‘周瑜打黃蓋嗎?”
張所長說:“老伯這就把理說偏了。古人說便宜沒好貨,三歲哭孩兒都明白這是來歷不明的貨色,只有貪圖便宜的人才敢買。”
老人家被噎住了,朝牽牛的壯漢問:“你當時到底怎么想的?你自己跟警察說!我說不清楚。”
張所長說:“老伯,協(xié)助銷贓本應視為同伙犯罪。我們不予追究也就罷了,但如果不肯交出贓物,就只能依法辦事。”
壯漢說:“強盜臉上和牛身上又沒刻字,我怎么知道是贓物?”
余所長馬上搭話:“當時不知道不要緊,現(xiàn)在警察都給你說清楚了,應該知道了吧?”
余所長的話暴露出湖南口音,事情立馬變得復雜起來。老者把張所長拉到一邊,明目張膽地說:“張所長,對不起,你要胳膊肘往外拐,就別怪老朽不配合……”
張所長來了個圍點打援的戰(zhàn)術(shù)。他說:“好吧!牛是湖南的,我們不要。但銷贓者是湖北的,我們必須帶走?!?/p>
老者當然知道孰輕孰重,他擋住張所長手里晃蕩著的銬子,一連聲求情:“給,我們給牛,但人不能帶走。”
張所長得寸進尺,堅持要壯漢交出盜賊。他說:“盜賊選擇在這里銷贓,一定熟悉這里的情況?!?/p>
壯漢開始不愿說,他說不想得罪人家。
張所長說:“你怕得罪盜賊,卻不怕得罪法律和警察,膽子不小啊?!?/p>
老者趕緊開導壯漢說:“他把你害得還不夠嗎?你這個苕貨!誰賣給你的,趕快告訴警察!”他轉(zhuǎn)問張所長,“檢舉壞人算不算立功?”
被逼無奈,壯漢只得供出朱道爾——梅谷鎮(zhèn)涼風埡村的村民,壯漢做山貨生意時結(jié)交的朋友。
余所長安排我來做壯漢的口供筆錄,然后他在一旁給失主打電話,讓他們馬上租車趕來拉牛。余所長對這一帶的路線很清楚,他讓失主將車開到水庫對面山那邊的公路上——犍牛從那里運回去比我們來的路至少近了三分之一的路程。
錄完口供,離天亮不遠了。擔心事久生變,余所長提出早點把牛運過河對面去。
這可是個不小的難題。楊家屋場沒有木船,他們平時出行都是繞著水庫轉(zhuǎn),如果這樣,至少要多走三十里山路。余所長想出了辦法,讓壯漢他們從家里背來杉樹,扎成木排將犍牛渡過河去??墒?,犍牛沒乘過木排,前蹄剛剛踩上去,感覺到腳下的搖晃馬上就縮了回來,無論大家怎么推拉,死活再不肯上木排。余所長點子就是多,又吩咐大家砍來樹枝鋪在木排上,然后在樹枝上撒上一層土。犍牛終于被蒙住,得以運過河去。
和張所長他們道別時,余所長說:“我還想請張所長幫老兄一個忙……”
余所長的意思是要張所長想辦法,從民政或鄉(xiāng)財政那兒給牛的買主解決一點錢,以彌補他家的損失。貪便宜沒落個好結(jié)果,八百元,也不容易。
張所長說:“老哥,我倆想到一塊兒去了。你放心,我會處理好的?!?/p>
“算我欠你一個人情,先記著賬,到了梅谷地界上,我加倍還你?!?/p>
張所長呵呵一笑:“老余啊,你欠我的人情太多了,還不完的。這些人情都留給年輕人去算吧?!?/p>
余所長想到自己和張所長馬上都要面臨退休問題,張所長的話里既有誠懇,也暗含惺惺相惜的深意,只兀自搖頭笑了笑。
兩幫人馬匯合后,失主老陳高興壞了,拉著余所長的手搖個不停。我突然來了靈感,覺得有必要拍張照片,記錄下這樣的瞬間。于是,我掏出手機,牽著耕牛的失主老陳和余所長并排定格在湖光山色之中。
四
把牛交給失主后,我和余所長沒有直接回所,而是直奔涼風埡村抓捕朱道爾——牛是找回來了,但朱道爾不抓住,從法律層面上說,案子算不上破了。朱道爾是近十年來梅谷派出所最大的盜竊案犯罪嫌疑人,他不歸案直接影響到派出所的聲譽。幾個月后,余所長就要退休,朱道爾在這節(jié)骨眼上給他添堵,這不等于是給他的職業(yè)生涯抹黑嗎?余所長在梅谷干了大半輩子,還沒人敢挑戰(zhàn)他的威信。以我對他的了解,余所長是斷斷不會放過朱道爾的,他會想盡一切辦法把朱道爾抓獲歸案。
可是,我們撲了空。據(jù)他老婆講,朱道爾銷贓后回過一趟家,簡單收拾了幾樣衣物就連夜走了,說是外出打工。余所長給村干部做完布置,又給朱道爾的家人交代了一番法律政策,我們才回派出所。
我和肖嫣的愛情出現(xiàn)了危機。
危機的感覺源自一個電話。
有位高中同學在電話里問我:“云飛,都好長時間沒見面了,怎么回縣城也不招呼一聲?”
我說:“沒回呀,我忙得屁股都在冒煙,哪有時間回縣城?再說,回來無論如何都要一起聚聚的?!?/p>
“不對吧,我聽老婆說,你昨晚上還和肖嫣手挽手在河邊散步呢?!?/p>
見我許久沒回應,同學在電話里哼唧一陣,結(jié)巴地說:“不是……可能是她看錯人了,嗯,夜里視線也不好……要不,就是我聽錯了吧。你既然沒回來,那就下次再聚?”
同學閃爍其詞的話讓我起了警覺。我覺得他是在有意給我傳遞一個信息,抑或是一個善意的提醒。肖嫣可能已經(jīng)……我真的不敢往復雜里想。
聯(lián)想到肖嫣上次刻意隱瞞上山的情況,我似乎預感到了什么。
局里得知我們破獲了一起盜竊耕牛案件,政工室主任親自打電話向余所長祝賀,要我趕快寫一個稿子過去,說要好好宣傳一下。余所長死腦筋地說:“人還沒抓住,也算破案?說出去鬧笑話嘛?!闭な抑魅尾煌庥嗨L的觀點,他說:“贓物追回,嫌疑對象明確,剩下的工作只存在追逃,不影響宣傳。”我知道上面一年一度的人民群眾滿意度測評在即,公安機關(guān)太需要這種正能量宣傳了。余所長還想堅持己見,政工室主任就亮出尚方寶劍:“這是局黨委的意思,局長特別重視,你自己掂量吧?!庇嗨L不再堅持,安排我馬上落實。我只好弄了個五百多字的消息稿,連同手機拍攝的那張照片一同發(fā)給了政工室。照片上,失主和余所長之間夾著耕牛,一字兒排開。失主老陳手里攥著牛繩,表情木訥,余所長平時上鏡不多,破案后心里快活,大嘴巴咧著,露出滿嘴煙牙,一張褶子臉笑得像朵盛開的菊花。
沒想到這個“豆腐塊”居然給所里帶來了前所未有的聲譽,尤其是余所長,一下出了名。政工室主任打電話給所里,說文章刊登在市里一張晚報上,要我們找報紙看。我火急火燎地在辦公室報刊雜志堆里翻找,終于找到了那張晚報。在第二版頭條位置,一行大字赫然入目——“梅谷派出所神速偵破盜牛案”。我一看,傻掉了!內(nèi)容倒沒什么,基本是我的原稿,關(guān)鍵是余所長出了洋相。我后來了解的情況是這樣:編輯女孩兒是個實習生,組版時在照片下面自作聰明地寫了一行文字說明:“左三 派出所所長余定寬”??赐陥蠹垼液薏坏么螂娫捊o報社發(fā)泄一頓才好。什么臭水平!我本來就和余所長不對付,這下讓我怎么向他交代?雖然責任不在我,但我發(fā)稿時附上照片未經(jīng)余所長同意,現(xiàn)在讓他和牲口一起“排序”,他會以為我借機泄恨嗎?
恰在這時,我聽到了父親打電話向余所長表示祝賀。不知父親在電話里說了些什么,只見余所長高興得合不攏嘴,好像半點也不在意自己和牲口并列排名。接完電話,余所長對我說:“云飛啊,你小子有兩下子啊,我們上報紙了?!蔽艺炭种撛趺唇o他解釋,他接著說:“你爸說,報紙上把我夸成了一頭老黃牛,還說我身上有一股黃牛精神。你爸還是頭一次這么表揚我呢?!?/p>
我這才接過他的話頭,訕訕地說:“余所長,那不是我爸說的,那是魯迅先生說的,原話是‘俯首甘為孺子牛?!?/p>
余所長大手一揮:“我不認識那位魯什么先生,我親耳聽見,那話就是你爸說的。你爸有水平!”
一場鬧劇就這么糊弄過去了。我不知道余所長是真心認同這個錯誤,還是揣著明白裝糊涂。
生活似乎又回到原點,我被一種巨大的孤獨攫住。這種孤獨不僅僅停留在人際交往上的空間距離,更來自內(nèi)心深處的某種排斥和隔膜。余所長平時話不多,說話就像“咕嘟”冒泡的水;侯君和白梅明顯走得近些,他們有意和我保持距離,連說話都吞吐躲閃;對余所長工作上的那一套,我骨子里嗤之以鼻——就拿抓鬮來說吧,我認為二媳婦提出的方案本來不合理,派出所和村里都不應予支持,可余所長硬是糊涂官斷了糊涂案。
派出所院子遠離喧鬧的圩場,背靠一座小山。臥室的后面是菜園,挨著林子。入夜,菜園的蟲鳴和夜鳥的啼聲跳進窗口,渲染著無盡的寂寥。在這樣的寂寥里,我內(nèi)心的孤獨更加不可遏制地生長。我承認,我無法把自己融入到現(xiàn)實生活里去,我的生活在城市燈火闌珊處,在縣城某個一百四十平米的電梯房內(nèi),在肖嫣飄柔的長發(fā)和溫婉的呢喃中,在莫扎特的魔笛主題變奏曲里……可是,我越來越感覺到肖嫣對我態(tài)度上的變化,這種變化雖然還不能說到了冷漠的程度,但絕對沒了以前的一日三秋。我不給她電話,她可以一禮拜甚至更長的時間不和我聯(lián)系。一開始可不是這樣,哪天我給她電話打遲了,先得做檢討。是什么悄沒聲息地改變了一切?我當警察錯了嗎?我在遠離城市的山區(qū)派出所工作錯了嗎?如果說有錯,那只能責怪我的父親。不,我的父親也沒有錯!我是一塊毛鐵,需要在爐火里燃燒和鍛打。愛情不是溫室的花苗,設(shè)若經(jīng)不住一場風雨,它注定也會早早消亡。
我發(fā)現(xiàn)和我一樣孤獨的人還有余所長。我知道他的老家在“神仙灣”,梅谷鎮(zhèn)一個偏遠的村子??墒?,大半年過去,他從沒回去看看,也不見有親人來派出所探望他。是老家已沒有至親的人,還是另有原因?我想等些時候通過別人打聽打聽。此刻,我才想到,很長時間以來,我沉浸在自己的小我世界里過于自戀,對別人關(guān)心、過問得太少。其實,生活中的許多事情,你只要留心觀察,總會發(fā)現(xiàn)一些端倪的——比如說余所長。
那天,郵遞員送來的報紙里夾著余所長的一封信,寄信人的地址欄寫著“內(nèi)詳”二字。但從娟秀的字面看,可以確定寫信者是個女人。我知道余所長的老婆故去多年,一直鰥居。老兩口恩愛一場卻沒有生養(yǎng),接了個族侄當女兒撫養(yǎng)長大,一直送到大學畢業(yè),后來去了南方發(fā)展——就連這點信息都是我無意中從白梅那兒聽來的。余所長是不是有了相好?好奇心讓我產(chǎn)生一個大膽的想法,我想偷看余所長的私信,揭開這個謎底。我擰著脖子周遭看看,然后從抽屜取出刀片,正要“作案”,白梅像鬼魂一樣飄到門口,我急忙將信胡亂塞到抽屜底下。我的反常動作還是讓白梅有所覺察,只不過她搞錯了方向:“肖嫣來信了吧?這有什么好緊張的?”旋即,她又反應過來,自顧自地說:“都什么年代了,還在玩書信,古典浪漫的游戲啊!”
我未作解釋,順著她的話語嘿嘿一笑。
后來因為遺忘,這封未及開啟的書信一直沉寂在我的抽屜里面,成了一個永恒的秘密。蒼天有眼,事實證明,我“弄拙成巧”,做了一件多么正確的事情。
仍然沒有朱道爾的消息,我們在一種虛妄的等待里打發(fā)著日子。閑得無聊的時候,我突然萌發(fā)了寫作的沖動。我知道是那篇豆腐塊文章激起了我的興致。當黑夜把我趕進屬于自己的空間時,我坐在床邊的辦公桌前,對著電腦開始構(gòu)思。我把自己到梅谷派出所大半年的生活捋了一遍,那些觸痛我皮肉和靈魂的往事就像趕集一樣紛至沓來:草鞋、背簍、血泡、疤臉男人、抓鬮、盜牛案……他們一個個張開嘴巴,喊著叫著讓我把它們寫出來。我也會想,這些土得掉渣的俗事能否登上大雅之堂,那些端坐在窗明幾凈的辦公室編稿審稿的先生女士們會不會因為山里警察穿著草鞋辦案、揮舞著棍棒驅(qū)趕看家狗而笑掉大牙?我已經(jīng)顧不上那么多了,因為我只擁有這樣的生活,我無法編造出令人眼前一亮的故事!
我由著興致把文章寫下來了,三千多字一氣呵成。無需刻意構(gòu)思,也不必雕琢打磨,敲完最后一個字,我吐出一口長氣。大學畢業(yè)至今,我還從沒如此酣暢淋漓地用文字表達過自己對生活的感受,而讀完全文,我又很不自信地納悶,這是個什么文體啊,有客觀敘事,有個人情感表達,有自然景物狀寫,有風俗人情描述。通訊嗎?不像。散文嗎?不像。就連標題都毫無創(chuàng)意。我不敢給別人看,翻開報紙上面的公開郵箱悄悄發(fā)了出去。
天地良心,我并無好大喜功的初心,僅僅只是把它當成一次練筆,抑或是一個荒誕的玩笑而已!
我和肖嫣的事情終于到了攤牌的時候。
在事先并無告知的情況下,我來了個突然襲擊,某天晚上回到了縣城。那天,她不當晚班,那扇熟悉的窗口卻沒有燈光漏出來。我摸黑進了房間,巨大的冷清嘲笑著一顆落滿風塵亟待安撫的心。沒有開燈,也無心洗漱,我饑腸轆轆地躺在沙發(fā)上靜等。我想,等到深夜零點,如果她還不回來,我就試著玩一個無聊的游戲。
時間像一根皮筋,在這樣無情的夜晚被無限拉長,我感覺它過得太慢,就像有一個世紀那樣漫長。在這樣的煎熬和等待中,我期待一切都成為虛妄和誤解——其實什么都沒有發(fā)生,肖嫣只是在外面應酬,回來得晚一些罷了。當樓梯間響起“篤篤篤”的聲音時,我的聽覺告訴我,那不是肖嫣!因為她的腳步聲已經(jīng)融入我的血液和靈魂里去了。盡管如此,我的心跳每次都在伴隨著樓道內(nèi)的腳步聲加快,我在心里欺騙自己說,是肖嫣回來了。我的眼前幻化出這樣美妙的情景:肖嫣動作優(yōu)雅地打開手包,掏出鑰匙插進鎖孔,“咔嚓”,門鎖轉(zhuǎn)動,然后換上拖鞋,燈控摁開,客廳豁然大亮,溫馨如常。我們充滿激情地擁抱在一起,撫慰、熱吻,訴說著綿綿相思……可是,當我從夢中回過神來,一切都是那樣的落寞和殘酷!“篤篤篤”,上樓去了,“篤篤篤”,又上樓去了。那些腳步聲不屬于這個房間,它們永遠不會在這扇門前停下來!
過了十一點,我再也熬不住了,舉輕若重地拿出電話,撥出一連串爛熟于心的阿拉伯數(shù)字。
電話通了:“干嘛啊,這么晚了還打電話,我好累的。”傳來的聲音氣若游絲,聽起來真的很累。
我抑制住自己急促的呼吸,盡量裝溫柔:“我本來也睡了,可剛才做了個夢,說你還在外面和別人瘋,就不由得想給你打個電話?!?/p>
“你都想些什么啊!我在家里睡得好好的,呃,睡吧,這時候了,有話明天說?!闭f完,電話掛斷了,再打過去,關(guān)機!
直到第二天早晨七點鐘,肖嫣一直沒有回來。一切昭然若揭,一切無可挽回。說再多的話,做再多的事都是徒然。我留下一張字條,壓在客廳茶幾上:“謊言的背后必然隱藏著見不得人的秘密,我不需要你的解釋?!?/p>
五
梅谷派出所迎來了建所以來的最好機遇,余所長也迎來了他人生的輝煌時刻。
中央電視臺要上山拍攝“草鞋警察”的專題片,線索來源當然是我的那篇報道。沒想到,我發(fā)給《人民公安報》的文章激起一片浪花,“山中‘草鞋警”的文題首先吸引了編輯們的眼球。他們居廟堂之高,壓根就沒有想到在人跡罕至的大山深處,共和國的衛(wèi)士們還會面臨這樣一種生存狀態(tài)。報紙馬上安排頭版頭條,不僅全文刊發(fā)了我那篇拙作,還配發(fā)了短評《民警的根在群眾之中》——“時代呼喚英雄,平凡鑄就輝煌。全國公安需要這樣的典型引路!”
對央視的采訪,各級都非常重視。按照我父親的“指示”,只準成功不準失敗。余所長把接待采訪的任務交給我,我沒法推脫。我是這件事情的始作俑者,責無旁貸!抓鬮的故事是現(xiàn)成的,我給治調(diào)主任打電話,讓他了解老人的贍養(yǎng)情況,并分別做好兄弟倆的工作,接受采訪時要自圓其說,不得露餡?;仡^,我又給耕牛失主老陳聯(lián)系,讓他多準備幾雙草鞋做道具——他不是一直想感謝派出所嗎?我讓他到時候當著CCTV記者的鏡頭好好互動一下。
就在我們積極為央視采訪做準備工作的時候,侯君出狀況了。他接到了大學同學的邀請,一位曾經(jīng)暗戀過侯君的女同學,畢業(yè)后南下深圳打拼,幾年下來,開了自己的公司。這位事業(yè)有成的女孩把自己的婚姻大事擱置一邊,當她意識到找到生活中的另一半時不我待時,發(fā)現(xiàn)心中空缺的位置仍是留給侯君的。于是,她千回百轉(zhuǎn)打聽到了侯君的聯(lián)系方式,并誠邀他放棄工作,許諾給他十二萬元的年薪,這相當于侯君現(xiàn)在三年的工資收入。侯君有些動心,但又拿不定主意,要我?guī)退霸u估”一下風險。通過這件事情,我感覺侯君真把我當朋友了。
侯君翻出手機短信給我看,字里行間浸透著柔情蜜意。微信里還有那位女同學的玉照,照片上的女人婀娜多姿,風情萬種。說句良心話,無論從哪方面,她都要勝過白梅。我想,侯君這家伙不是要我?guī)退麉⒅\,而是在向我炫耀擺譜!不過我相信,他不會因為愛情輕易丟掉警察身份。警察這個職業(yè)雖然不來錢,偶爾還會被人揶揄、遭人白眼,但對一個農(nóng)村出身的孩子來說,已經(jīng)很說得過去了。還有,據(jù)我觀察,侯君和白梅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越來越像那么回事,熱戀中的年輕人輕易是不會分開的。
侯君似乎窺探到我心中的想法,他說:“云飛,我真的不想干了?!?/p>
說話的時候,他臉上不容置疑的誠懇和決絕讓我始料未及。我說:“侯哥,千萬別沖動?。∧隳茏叩浇裉於嗖蝗菀?,這一步邁出去再想回頭可就難了?!?/p>
“我當然想過?!焙罹f,“我現(xiàn)在年輕,就算失敗一次,生活還可以重來。再說,像余所長這樣,在這大山里干一輩子警察能有什么出息?我算是看透了。”
想不到侯君會如此消沉,我試圖找另外的突破口。我說:“白梅呢?你走了,她怎么辦?”
可侯君說:“家里一直反對我和白梅談,我父母知道白梅的臨聘身份后,要我和她分手,否則……”
我心里一陣難過,擺擺手,示意侯君不用再說下去了。
事實證明,我們挖空心思所做的準備工作全是“瞎子點燈”——枉費心機。央視記者根本不吃我們這一套,他們有他們的套路。編導告訴我們,不用考慮他們怎么拍攝,我們該干什么干什么,平時該怎么工作還怎么工作,記者的鏡頭跟著我們走就成。余所長成了絕對主角,我和侯君理所當然地跑龍?zhí)住?/p>
這天天氣不好,雨細細密密地下著,風冷硬地吹,山間云遮霧罩,能見度很低。我們抱怨天公不作美,編導卻不以為然,他說:“復雜多變的天氣環(huán)境給警察的工作增加了難度,這是符合實際情況的,挺好!抓緊!”余所長、侯君,還有我都穿著草鞋,腿上纏著綁腿布,背著背簍下村。雖說這是我們的工作常態(tài),但今天明顯是在做戲,有記者扛著鏡頭跑前跑后地忙乎,我們感到頗不自在。編導一直喊:“放松點,自然點,別緊張!”攝像也跟著一旁咋呼:“慢了,后面跟上,跟上!”有時候,為了一個鏡頭,我們被叫停,得三番五次地重來。一段下坡路上,走前面的余所長不小心腳下滑倒,重重地跌坐在路面上,起來時,屁股上、腿上沾滿了黃泥巴,看上去像糊了滿屁股的稀屎。爬起來的余所長難為情地對記者說:“不行,換褲子重來!”
記者立即否定了他的提議,而且一直把鏡頭對準他的屁股。記者操著標準的普通話說:“蠻好!很珍貴的鏡頭!這才是生活的真實寫照?!?
余所長憨憨地問:“這樣播出去,不怕有損警察的形象嗎?”
“NO!”編導丟了一句英語,繼續(xù)他的工作。
我從余所長的笑里捕捉到一絲狡黠,不免對他摔的這一跤產(chǎn)生懷疑。走這樣的泥路,我們腳上的草鞋很“把溜”,余所長從沒閃過腿腳,怎么偏偏在這節(jié)骨眼上“失足”了呢?我推測,他太入戲了。拍完工作外景,記者展開那張《人民公安報》問:“文章好像提到過梅花,我們?nèi)パa一組鏡頭吧。”
余所長說:“現(xiàn)在還沒到白梅開花的季節(jié)。”
記者恍然大悟,不無遺憾地說:“可惜節(jié)令不對,要是能拍到盛開的梅花,效果就更好了。”
節(jié)目播出那天,我們早早得到通知,守在電視機前。最搶眼的畫面無疑是余所長摔的那一跤。余所長搞笑地說:“我就擔心摔出骨折。”他這話引起我的猜疑:余所長該不會是故意摔給記者看的吧?
節(jié)目的播出迅速引起了強烈反響——全國,至少是公安系統(tǒng)都知道了“草鞋警察”。由我原創(chuàng)的這個新名詞代表了一種時代精神,最實惠的效果是省公安廳要求縣局呈報材料,準備推薦余所長為全國優(yōu)秀人民警察。知道這個消息后,余所長給我父親打電話,回絕了“領(lǐng)導的好意”。余所長說:“局長,如果轉(zhuǎn)回去十年、八年,你給我再大的榮譽我都接受,可我都馬上退休的人了,還在乎什么?請局長跟上面爭取一下,要評先進就給我們梅谷派出所評一個,兄弟們跟著我老余吃過太多虧。”父親批評余所長說:“老余啊,你一天沒退休,就是一名人民警察,警令暢通是必須的?!?/p>
話雖這么說,父親還是尊重余所長的意見,向上面呈報了集體榮譽。隨后,“全國優(yōu)秀公安基層單位”的獎牌授予了我們梅谷派出所。這是全局建局史上贏得的第一塊“國”字號獎牌!送獎牌上山那天,市政法委書記和市政府分管政法的副市長都來了。
早在領(lǐng)導上山之前,我父親就給余所長打電話,說:“老余啊,你面子大哩。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那么大的領(lǐng)導平時請都請不來。他們可不比我這個窮局長,人家手里都是捏著大權(quán)的人,你要好好準備一下。戲臺搭起來了,戲還得靠你自己演?!?/p>
就在那個晚上,我發(fā)現(xiàn)余所長房間的燈徹夜未滅,不知道他在做些什么準備。
第二天早飯后,余所長交給我一份發(fā)言稿,說是給市委領(lǐng)導匯報的,內(nèi)容無非是說梅谷派出所的環(huán)境艱苦,公安工作困難重重,再就是一番自我表揚,說山里警察如何無私奉獻等等,最終的目的還是希望領(lǐng)導重視,解決一些資金上的困難,提高民警待遇。余所長要我?guī)椭魄猛魄茫灰陬I(lǐng)導面前鬧出什么笑話。我全文斟酌了一遍,雖說文體不倫不類,但文字還算情真意切,要改動起來也無從下手。我在發(fā)言稿的字里行間有了意外發(fā)現(xiàn),紙張似被一種黃色液體浸濕過,幾處洇開的字跡模糊不清。這個發(fā)現(xiàn)與信中“我飽含淚水給領(lǐng)導寫下這些話”的表述相互印證,讓人毫不懷疑寫作者當時的情感宣泄??墒牵嗨L是少有的硬漢啊,打死我也不相信,他會在寫作時“淚水長流”!
余所長的演技真是一流,我們都小看他了。那天,在給領(lǐng)導匯報工作時,他的情感已經(jīng)醞釀得足夠到位,說到動情處,他的嘴唇連同那些亂七八糟的胡須都跟著喉嚨顫抖,喉結(jié)像一個乒乓球上下滾動,竟哽咽得說不出話來。我實在看不下去,不得不從警服口袋里掏出紙巾來遞給他。我們就像雙簧演員那樣配合默契,把一場未經(jīng)彩排的節(jié)目演繹得天衣無縫。
領(lǐng)導感動了。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政法委書記紅腫著雙眼,動情地說:“聽了余所長的匯報很受教育,也感到慚愧。不到這里親身體驗,我對山區(qū)民警的生活和工作情況不甚了解,現(xiàn)在聽了,也看了,‘草鞋警察的事跡和精神感人至深??!梅谷派出所是全市政法系統(tǒng)的一面旗幟,值得學習和弘揚。不過,我的關(guān)心和支持僅僅停留在精神層面,多余的話就不說了。今天,副市長就在這里,物質(zhì)上的關(guān)愛還得劉市長表態(tài)。”
劉市長在余所長發(fā)言結(jié)束后,把稿子拿去又讀了一遍。他在掌聲里揚了揚手里的紙張,然后滿懷深情地說:“這份發(fā)言稿是余所長伴著淚水寫完的,大家可以看看,字里行間浸透著山區(qū)基層民警的辛酸和淚水。我沒有想到,在大山里還有這樣一群淡泊名利、無私奉獻的人民警察,是他們的付出換來了老百姓的和平與安寧。我們不應該忘記他們,我們有理由善待他們?!闭f到這里,劉市長停留片刻,顯然是在調(diào)整自己的情緒:“這樣吧,我看了一下梅谷派出所的吉普車,老舊得快要散架了,用這樣的交通工具讓民警辦案是對生命的不負責任。所以,哪怕資金再緊,我也要從牙縫里擠出二十萬,給派出所換輛車。余所長隨后把報告給我,我馬上簽字。”
政法委書記帶頭鼓掌,然后側(cè)過腦袋,盯著我父親說:“毛局長,這個錢是劉市長批給梅谷派出所買車的,??顚S?,局里就是再緊也不能打這筆錢的主意啊?!?/p>
父親拍著胸脯說:“我哪敢?我再搭上五千元,用于派出所辦公設(shè)備的更新升級?!?/p>
那天晚上,余所長陪領(lǐng)導喝了不少酒。安排領(lǐng)導休息后,我送醉酒的余所長回房間。就在我準備拉燈時,意外發(fā)現(xiàn)余所長的辦公桌上有一枚銹跡斑斑的鐵釘,好像還被磨過!我終于明白了他在發(fā)言稿上做的什么手腳了。
六
才入冬,梅谷的天氣已經(jīng)冷得讓城里長大的我受不住了,好在這樣的季節(jié)里,派出所也沒多少事情可做,我們就窩在所里烤炭火。所里本來備有烤火專用的電爐子,但余所長說,電爐子烤的火,熱氣不上身,他不習慣,還說電爐子耗電費,要厲行節(jié)約。于是,他不烤電爐子,我們也只能跟著他烤木炭火。其實木炭的價格老貴,并不比烤電火便宜,但派出所的木炭從來都不需花錢買——鄉(xiāng)政府每年都要評幾個治安模范村,鄉(xiāng)長把話語權(quán)交給余所長,這榮譽很大程度上就由他說了算。余所長拿權(quán)力做交易,得了獎的村從獎金里拿出一部分給派出所無償供應木炭。
木炭生灰,翻動或遇風時灰塵揚起來,飄忽一陣后落在頭發(fā)里、衣服上,臟!再就是有的木炭沒燒好,燃起來冒煙,嗆得我睜不開眼睛,鼻涕涎水直流。所以許多時候,我就躲進房間,把兩條腿包裹在被子里,上半截身子靠在床沿上看書,有時候看累了停下來,想一些不著邊際的問題,或者干脆倒頭睡去。
在這樣的日子里,我天天都在期盼著一件事情的發(fā)生——下雪!人們說過,只要山里開始下雪,白梅就開了,我們便可以一起去賞梅。這是我和侯君、白梅早就約定了的。余所長承諾讓我們一起去賞梅,條件是春節(jié)我們?nèi)齻€人必須輪流值班。據(jù)白梅講,這些年都是余所長一個人在所里過春節(jié),余所長說,明年春節(jié)他要去深圳團聚,女兒早就安排好了。
這天天快亮時,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見自己在山里遭遇一頭熊瞎子追趕,我沒命地朝山下逃竄,后來竟被橫在眼前的一條冰河攔住了去路。眼看熊瞎子就要追上我,走投無路之際,保命要緊,我只好縱身躍入冰河之中……
我凍醒了!
醒來發(fā)現(xiàn),原來是自己的左腿不知什么時候探出了溫暖的被窩……起床后推窗一看,咦,外面竟然落了一場薄雪。我想,山上的梅花該開了吧。我興奮地起床穿衣,然后依次去敲余所長和侯君的房門:“快起來,我們一起訪梅去!”
余所長沒有隨我們一起走。他說:“都走了,所里誰值班?有人報警怎么辦?”說老實話,我們邀他同行也只是客氣而已,他不去最好!
我們開著所里那輛吉普車向大山深處駛?cè)ァ*M窄的簡易公路上,零零星星地遇到路人,都是當?shù)剞r(nóng)民。每次侯君都把車停下來,問著大同小異的問題——您知道山上的梅花開了沒有?您曉得通往梅谷山頂?shù)穆穯??我們用充滿期待的目光注視著站在大山背景下的山民,仿佛嗅到了梅花的幽香。甚至,面對那一張張粗糲黧黑的臉,我心里油然生出一股嫉羨:天地造化竟給了他們?nèi)绱说膶櫺?,讓他們生長在梅谷之畔。白天,眺望的眸子里全是梅的皎潔;夜晚,縈繞夢鄉(xiāng)的亦是梅的芬芳,就連平日的每一次呼吸都是來自深谷不絕的梅香。聽說我們是要去山上尋梅,山民們用詫異的目光打量著我們。對于我們的詢問,有人搖頭,說從沒去過梅谷山頂,自然也沒有見過梅花,更不知道今年白梅開了沒有。也有人說,去梅谷還遠著呢,車子開到公路盡頭,還要走很遠的路,甚至都找不著路。
有個中年男子用懷疑的目光打量著我們,問,你們是來做生意的吧?我誠懇地微笑著:“不,我們不是做生意的,是專程上山賞梅的?!蹦凶右苫蟮馗嬖V我們,前不久,有人來這兒收梅花樹苗,六尺高的樹苗,一塊錢一根。那陣子,好多人攀上梅谷山頂挖苗子,有人一天能挖上百株,賺百多塊錢。
我們把車在路邊停好,然后踏著山中的闃寂默默前行。我發(fā)現(xiàn)侯君的臉上浮上一層陰郁,遮住了先前那抑制不住的興奮。而我,洋溢于心中的殷殷期盼仿佛也遭遇不測,正往下緩緩墜落。
在梅谷的入口,我們遇到了兩個砍柴的女人。自然,我們詢問的還是梅花。
“梅花開了嗎?”
“梅樹是什么樣子?”
“這兒的梅花多嗎?”
這次,面對我們連珠炮似的發(fā)問,兩個女人沒有像先前的山民那樣用驚疑的目光盯住我們。對于素昧平生的造訪者,她們表現(xiàn)出了山里人難能可貴的熱情。她們說,今年雖說閏了月,但梅花還沒開哩。有個女人邊說邊舉著月牙形的彎刀,朝對面山崖上指:“看見了嗎?那長在巖壁下面的,還有黃黃的葉子,就是白梅?!绷硪粋€女人怕我們看不清,靈機一動從腳邊柴捆里抽出一根棒子:“喏,這就是梅花樹!”我們爭相接過來,梅花樹干糙乎乎的,莖稈上剛剛爆出米粒大小的花苞,湊近鼻子聞聞,還能嗅出一陣幽幽的梅香……女人搖搖頭:“可惜還差幾天,梅花就要開了?!?/p>
這一刻,我們臉上都不約而同地現(xiàn)出驚愕之色。我發(fā)現(xiàn),兩個女人似乎被我們的神情弄蒙了,正欲往下說話的女人嘎然收聲,另一個臉上的笑容則僵在那兒。不過,這都只是短暫的一瞬,待弄明白我們的驚愕之后,她們釋然笑了。不,那笑不盡是一種釋然,是對梅的司空見慣,還是對我們的驚愕感到大可不必甚至小題大做?一個女人揮動手里砍柴的彎刀告訴我們:“這兒都把梅樹當柴哩,梅樹永遠也長不粗。它們長在雜樹林里,砍柴時就一起砍下來了。其實,梅樹是砍不敗的,今年冬天砍了,明年春上又會發(fā)出新枝……”
“兩位大姐,能給我們帶帶路嗎?我付給你們工錢?!?/p>
見我們執(zhí)意要上山訪梅,兩個女人商量一下,決定把柴捆丟在路邊,給我們當向?qū)АN覀兙o隨其后,向谷底的梅河進發(fā)。冬季的梅河瘦了,最深處也才沒膝,但寒冷刺骨。涉過梅河,我們在女人的引領(lǐng)下開始攀爬。這里到處荊棘叢生,根本就沒有給人走的路。兩個女人不停地揮動著砍刀,為我們開路。
刀具呈彎月一樣古老的造型,因為砍伐日久,刀刃深深地凹了進去,冬日的陽光在刀刃上跳蕩。眼前的景象將我?guī)нM唐詩宋詞,我聯(lián)想到了梅的意境和風骨,我在心中不禁默默吟哦起那位西方詩人的名句——“人應該詩意地棲居……”此時此刻,我把頭仰起來,目光在天地相接的懸崖處一遍遍尋找,希望能看到那些白色的花朵。
不知爬了多久,我們都感到精疲力竭、體力難支,侯君有了打退堂鼓的意思。他說:“下次吧,梅花還不一定開哩,我們可能會白跑一趟?!?/p>
白梅抬頭望望近在咫尺的懸崖,不忍放棄,反對說:“好不容易走了這么遠的路,輕易回頭多可惜。”
一個女人也一旁鼓勁道:“快到了,再堅持一會就到了!”
“你們快來看啊,這兒有梅花開了?!斌@呼聲來自最前面帶路的女人。
我們擠攏去,圍住那樹零星開花的白梅——幾枚白色的花瓣臥在樹莖上,展露出凌霜傲雪的氣質(zhì)。它有粉紅色的花蕊,散發(fā)出一縷沉郁的異香,仿佛來自某個遙遠的記憶,又好似從早已浸淫的靈魂深處盈盈溢出——這正是我們朝思暮想苦苦尋覓的香魂??!
我和侯君、白梅都立在梅花樹下,舉頭望梅。我聽到白梅在默默地數(shù)著,一朵、兩朵、三朵……我發(fā)現(xiàn),她那一雙望梅的眼睛濕潤了……
此刻,許多吟詠梅花的詩詞涌入我的腦海。我提議,每人背誦一首與梅有關(guān)的詩詞。侯君說:“你是學中文的,這是你的強項,你先來。”
我背誦了北宋詩人王安石的《梅花》:“墻角數(shù)枝梅,凌寒獨自開。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
侯君可能是還沒想好,他讓白梅接我。白梅馬上反對,她說:“你不懂憐香惜玉啊,這種高難度的題目不能女士優(yōu)先的?!?
旁邊有位婦女也幫腔說:“是該男同志先來?!?/p>
侯君摳摳腦門,背出了王維的:“君自故鄉(xiāng)來,應知故鄉(xiāng)事。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
白梅再找不出推脫的理由了。我真替她擔心,不知道她能不能記住一首和梅花關(guān)聯(lián)的詩詞。
白梅說:“你倆背誦的都是古詩,年代久遠了。我要來一首現(xiàn)代偉人的詞。”說完,她用標準的普通話背誦了毛澤東的那首《卜算子·詠梅》:“風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已是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俏也不爭春,只把春來報。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
白梅背誦詩詞的時候,右手攀住那根開花的梅枝。微寒的風吹拂著她的臉,使她的兩邊臉頰落滿煙霞,與梅的皎潔相映成輝??吹贸鰜?,她把自己的情感完全融入到了詞的意境之中。此時此刻,她的心屬于梅花!
我們繼續(xù)往上爬。在我的想象里,應該還有開得更盛的梅花,不應該是零星一朵,而是一片。可是,我們差不多快要爬到山頂了,也始終沒有再發(fā)現(xiàn)第二處開放的梅花。原來,半山腰上的那樹白梅才是今冬梅谷的一枝獨秀啊。
迷戀在漫天梅香之中,我們竟玩得忘了一切。等我們想起該回去的時候,天早早地黑了?;氐浇稚?,我們饑腸轆轆地敲開一家餐館,點了滿桌菜,就著爐火吃得大汗淋漓,飽嗝喧天,回到派出所已是深夜十一點多鐘。匆匆洗漱一把,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無法入睡,不由想起當年曾經(jīng)熱鬧一陣的國花競選。在眾多花香中,象征富貴的牡丹獲得了國人的一致青睞,而梅花——這個默默隱藏在遠山深處和寒冬季節(jié)里的花種卻備受冷落、無人問津?;蛟S,崇尚富貴華麗乃人心所向,那么,對僅僅只為詩人苦吟的梅花的冷落則是必然啊。盡管如此,我的眼前仍是不盡的梅的花影,心里則有悵然若失的傷感彌漫開來,茫茫的,淹沒了我的靈魂。胡亂地想來想去,困意不覺襲來。天亮前,我終于迷迷糊糊睡去。夢中,十里梅谷的白梅全開了,雪一樣豐盈的花瓣,云一般浮動的暗香,在紛紛揚揚的梅花中行走,我竟忘了歸路……
七
我們是第二天早上才發(fā)現(xiàn)余所長不在派出所的。
頭天晚上賞梅歸來,所里的大鐵門沒上鎖。已近子夜時分,余所長一定是給我們留著門,自己先睡下了。我們都累得不行,誰也沒想去驚動他——我們太大意了!
第二天早上起床后發(fā)現(xiàn)不對頭。余所長從不貪睡,每天都是他挨個敲我們的門,可今天我們起床后,卻發(fā)現(xiàn)他房門緊閉,敲門不見動靜,外面也沒見他的蹤影。打他的電話,總是提示“您所撥打的用戶無法接通”。
怎么回事???
我和侯君分頭上街去找,并叮囑弄早餐的白梅注意聽電話,有什么消息立馬通知我們。結(jié)果,巴掌大一條街,幾乎問遍了所有的商戶,都說沒見過余所長?;氐剿铮以诮泳涗浬险业搅舜鸢浮嗨L是在昨天上午十點多鐘的時候接到了涼風埡村治調(diào)主任的電話,說朱道爾已潛回家中,然后余所長獨自出警再沒歸來——余所長是不是出事了?朱道爾自從盜竊耕牛東窗事發(fā)后一直潛逃,被列為網(wǎng)上逃犯。我們梅谷派出所以前還從來沒有網(wǎng)上追逃任務,朱道爾刷新了梅谷派出所的歷史,這讓我們感到別別扭扭。余所長說過,朱道爾是他的恥辱,他要親手把朱道爾捉拿歸案,不把這個尾巴留給下任。我當時就納悶,余所長明年三月到年齡退休,前后也就半年時間了,朱道爾會給他如愿以償?shù)臋C會嗎?現(xiàn)在,這個家伙果然以為大雪封山,警察不會上門抓他,他的愚蠢正好成全了余所長。余所長可不會錯失這樣的良機!
我馬上打電話給涼風埡村治調(diào)主任。他聽了大為吃驚:“什么?所里沒人?不可能吧?他昨天下午押著朱道爾回去的??!”
果然如我所料!我腦子里頓時一片空白:“什么?請你把話說清楚,別嚇唬我?。 ?/p>
治調(diào)主任再次肯定了一個事實:千真萬確,余所長昨天單槍匹馬押著朱道爾回了派出所!
我預感到事態(tài)嚴重。余所長啊,你一把老骨頭,一對一單挑哪是朱道爾的對手?你怎么能犯這種低級錯誤呢?我對著電話那邊一通吼叫:“你怎么能讓余所長一個人押著犯罪嫌疑人回來呢?這是起碼的常識,你難道不懂?”
治調(diào)主任在電話的另一邊極力辯解:“我當時要和他一起走,可余所長嫌天寒路遠,不要我送。他說朱道爾雙手在后背銬著,不會有事,他還問我要了一把彎刀用來防身?!?/p>
我失去理智地說:“別說那么多客觀,我看你就是不想送。我實話告訴你,余所長如果有個好歹,你是擺不脫責任的?!闭f完氣話,我把電話“啪”地掛了。
侯君比我冷靜。他再次撥通治調(diào)主任的電話,讓他組織人沿路搜尋,同時找人到朱道爾家中探聽消息,如果發(fā)現(xiàn)他在家,一定得控制住。我們這邊則緊急出動,朝涼風埡的方向趕過去,與治調(diào)主任他們匯合。出發(fā)后,侯君怕挨批,吩咐我把余所長失蹤的情況報告我父親,他自己則挨個給鄉(xiāng)領(lǐng)導報告情況。鄉(xiāng)長聽說后,馬上安排了一輛車和幾個干部隨后趕來,和我們一道去尋找余所長。
簡易公路只通到山腳下。涼風埡海拔高度一千五百多米,呈東西走向。山越爬越高,雪也越積越厚,北風吹過雪面,到處結(jié)著冰。我們費了天大的氣力爬上埡口時,發(fā)現(xiàn)埡口左側(cè)懸崖的冰面上有明顯的剮蹭痕跡。我朝下面一百多米的深淵望去,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涼風埡村的治調(diào)主任已經(jīng)帶人趕到那里,一群人正圍著什么指指點點。
我們好不容易繞下山,見到的是余所長的尸體。他的頭發(fā)和胡子奓開,凍成了冰棍,整張臉僵硬得如一尊浮雕,鼻孔里流出的鮮血凝成梅花的形狀,右手里的彎刀握得鐵緊,雙腳的草鞋上包裹著棕片,腰間系著一段棕繩。棕繩的斷口整齊新鮮,不像是朽爛受力后斷裂的,明顯有刀割的痕跡。最令人蹊蹺的是身邊雪地上,有一個模糊的“摔”字,雖然最后一筆沒有完成,但我敢斷言,那是余所長的絕筆,是他生命終結(jié)之前用刀尖刻意留下的證據(jù)。斯時,天地昏蒙,悲催如喪考妣。過山風嗚嗚吹過,發(fā)出如泣如訴的悲鳴聲。山白、地白、人白、樹白,萬物皆白,世界已然戴上重孝。
治調(diào)主任證明了一切。就在昨天中午,他和趕到的余所長將朱道爾在其家中擒獲。朱道爾的雙手被反銬在背后,余所長再用一根棕繩捆住朱道爾的手腕子,就像趕牛那樣押著盜賊回所里?!爱敃r,我要送他,至少送過涼風埡才放心,可余所長說天色還早著呢……”沒想到……這一切到底是怎么發(fā)生的呢?是朱道爾襲警還是出了其他意外?一切不得而知,只有等抓住朱道爾才能解開謎團。
我們對現(xiàn)場進行了拍照,收拾了所有物件。通過初步查驗,沒在余所長身上發(fā)現(xiàn)明顯的打斗痕跡。幾個村民找來一把睡椅和兩根竹篙扎成擔架,我們七手八腳將余所長的遺體弄上去,然后抬回所里。
我的局長父親對余所長的死高度重視。他親自帶隊上山處理善后,高調(diào)辦理余所長的喪事。因為事發(fā)突然,又近在年關(guān),余所長的女兒被冰凍天氣阻隔在南方趕不回來,無法參加葬禮。喪葬期間,我父親安排政工室宣傳專干組織材料,要著力宣傳余所長。父親說:“余所長是我局涌現(xiàn)出來的先進典型,他的英雄壯舉值得大力宣傳。”同時,父親要求政工室按照“因公犧牲”向上級主管部門申報,最大限度地給余所長家屬爭取榮譽和利益。
然而,父親的想法和大家的努力全部落空,宣傳和“因公犧牲”報批的事被擱置下來,理由很簡單,余所長單獨押送犯罪嫌疑人是明顯的違規(guī)行為,難道他不清楚?派出所其他民警當時都干什么去了?是不是應予追究?所以,余所長的死完全是因自己的過錯造成的,上面不追查他的責任也就罷了,其他一切免談!再說,已經(jīng)抓捕到位的嫌疑人脫逃,足以造成惡劣的社會影響,就是論功行賞也得等抓回朱道爾再說。這樣的結(jié)果實在令人寒心。我們可以想象,如果余所長還活著的話,說不定還要背處分。得知這樣的結(jié)果,我和侯君都替余所長感到不公。我倆商量后,連夜寫了封申訴信,準備提交給上級機關(guān)。父親知道消息,把我臭罵了一頓:“你們自己的屁股就不干凈,還哪來資格替余所長鳴冤叫屈?”
我頂撞他說:“我們怎么啦?”
“當時,為什么所里只有一個人值班?余所長抓捕嫌疑人時,你們干什么去了?”父親的樣子很惱火,“上面不往深里追究,已經(jīng)給足了面子。你難道還要把屎攪起來臭?你和侯君現(xiàn)在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想辦法盡快將朱道爾抓捕歸案,這才是對余所長最好的安慰?!?/p>
我知道父親心里是怎么想的。余所長的死讓他痛心,組織上的決定更令他難受??墒?,上面的理由無可辯駁。
出人意料的事情發(fā)生在一個多月以后。
那天上午,一名中年男子走進派出所大門,他的出現(xiàn)讓我愣怔了一下,我感覺這人好面熟。想起來了,他不是朱道爾嗎?為了抓他,我把他的相關(guān)資料調(diào)出來,不知看過多少遍,都快成“老熟人”了。朱道爾顯然從我表情上看出了端倪,他自報家門說:“我是朱道爾,我要自首?!?/p>
如果不是朱道爾詳細交代那天的經(jīng)過,余所長的死在我們心中永遠都是一個解不開的死結(jié)。
“我的雙手被反銬在背后,余所長怕我逃跑,還把繩子系在我的手腕子上,我一直走前面。上山的時候,因為滑溜,我騰不出雙手用來抓爬,余所長就把繩子捆在自己腰上,在后面推我,他還一再叮囑我不要摔倒。都快蹬上埡頂了,我突然感到繩子往后一拉,我立馬被拉翻倒地。我反應很快,雙腳死扣住路邊一塊石頭。等我扭過頭去,卻不見了余所長——他的身子已經(jīng)滑出懸崖。我感覺手上的繩子還在使勁往后拉拽,但我的雙手壓在背部幫不上忙,腳上的力氣也越來越弱,眼看快要受不住了,我明白,我和余所長都保不住命了。那時候,我真的很絕望,我就算偷一頭牛,也罪不至死。我的兒子才上初中,病重的母親等著我盡孝,可余所長這個家伙臨死還要拉上我墊背,我就這么死去真是太冤了啊。這時候,有聲音從懸崖邊傳來,我聽見余所長喊:‘朱道爾,你上去后要主動到派出所投案自首。我告訴你,逃是逃不脫的,自首可以減輕處罰。我沖著懸崖下吼他:‘余所長,你要救我啊,我兒子才只十四歲,我還有父母沒送上山,我不能死在他們前面。這么說話的時候,我的雙腳又松開了石頭,只剩腳尖勾住了。我知道自己馬上就要隨余所長一塊墜下山崖。我知道余所長肯定也在想辦法,可是,山上的冰面跟鏡子一樣光滑,他哪兒抓得住什么東西。我只聽他說:‘你要答應去自首,我就救你。我當時沒得選擇,連忙答應他只要我能活下來,我就一定自首。我真是這樣想的,坐牢總能保命。后來,我實在受不住了,腳尖離開石頭,整個身子開始滑向懸崖。我絕望地朝下面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余所長舉著彎刀,身子像秋千一樣晃來蕩去,我的半個腦殼已經(jīng)懸空,心想這次是必死無疑了。余所長還在說:‘朱道爾,你一定要去自首?。∥衣犚娝f話的聲音明顯小了許多,他一定是撐不住了,我干脆閉上眼睛,心里惡狠狠地罵道,自首自首,我們一起向閻王爺自首吧。就在我感到絕望之極的時候,我聽到余所長‘嘿地一聲,然后感覺我被綁著的雙手突然輕松了,我的身體好像被彈回來一點——為了救我,余所長砍斷了繩子……”
朱道爾哽咽著講完事情經(jīng)過,我上去一把揪住他的頭發(fā),歇斯底里地咆哮:“你為什么不向派出所報告?余所長是為了救你才死的,王八蛋,你還是人嗎?”
侯君拉開我,要朱道爾繼續(xù)交代:“后來,后來發(fā)生了什么?”
“我沒有勇氣來派出所自首,我怕你們揍我。本來偷牛就給你們?nèi)浅雎闊?,現(xiàn)在余所長又因我而死,你們還不生吃了我?”
我心里嘀咕:“你這不是來了嗎?”
朱道爾的供述在繼續(xù):“逃跑的這些日子里,我天天都做噩夢,夢里余所長總在對我喊,朱道爾,你要是不自首,老子做鬼都不會放過你!我想,與其這么人不人鬼不鬼地東躲西藏,還不如到派出所做個了斷。余所長連命都賠得起,我一個戴罪之人,活著總比死了好,有什么好逃的!”
“朱道爾,你想過沒有,如果及時下去施救,或許可以救回余所長一條命。你這是見死不救,等同于謀殺,應該罪加一等?!焙罹K于忍不住了。
“我真的沒想過余所長還能有救。那么高的懸崖,下面全是亂石……我有罪啊。”朱道爾哭得一塌糊涂。
我不得不理性地承認,余所長那一摔必死無疑,朱道爾就是下去施救也沒有任何意義。
事實已經(jīng)很清楚,余所長不是遭遇朱道爾襲警犧牲。朱道爾不僅提供了砸爛的手銬和半截繩子,他的供述和現(xiàn)場證據(jù)同時印證了一切。繩子的斷口整齊新鮮,和從余所長身上解下的半截繩子的斷口相互吻合。尤其是余所長來不及寫完的那個“摔”字,似是有意要為朱道爾開脫罪責。
就在我們決定將朱道爾送往縣看守所刑事拘留的時候,朱道爾提出,他要去余所長墳上磕頭……
尾 聲
當又一個春天來臨的時候,梅谷派出所發(fā)生了前所未有的變化。
新所長上任。
新所長是從局機關(guān)治安大隊教導員任上提拔起來的。同時提拔重用的還有侯君,他被任命為副所長。我本來可以下山,不是一步到位進局機關(guān),而是調(diào)到離縣城不遠的一個城郊派出所。為顧及臉面,我還來不及把我和肖嫣的是非恩怨向家里公開,不明就里的父母仍在一廂情愿地為兒子的前程設(shè)計和婚姻鋪路。可是,計劃趕不上變化。他們的如意算盤讓侯君出人意料地攪了局——侯君果真向局里遞交了辭職報告。侯君此舉挑動了許多人的敏感神經(jīng),他成為建局以來第一個炒公安局魷魚的人,也是第一個勇于走出體制敢吃螃蟹的人!除了我父親端著自己可憐兮兮的局長架子外,從政委到分管局長,再到政工室主任,輪番車輪戰(zhàn)做侯君的思想工作,希望他能繼續(xù)留在警察崗位上。誰都清楚,一名年輕警察的辭職,表面看來只是他個人選擇未來生活方式的自由,但實質(zhì)上牽涉到人們對一種職業(yè)歸屬感的認同,也關(guān)乎整個警察隊伍的臉面和榮譽!可是,侯君的態(tài)度無比堅決,沒有半點回旋余地。后來,局里退而求其次,建議侯君以另外的方式辦理暫時離崗手續(xù),工作關(guān)系繼續(xù)留在局里,自主創(chuàng)業(yè)的路未必好走,等到某一天想回頭的時候,還給自己留了條后路??珊罹龜嗳恢x絕了這樣的“好意”。他說,走,就要干干凈凈地走,要走出男人的骨氣來。
他這一走,我的調(diào)離就成了問題——“草鞋警察”的牌子不能砸!梅谷派出所的工作沒有一個熟悉環(huán)境的人接續(xù)不上。余所長走了,舍我其誰呢?這就是我的宿命!
聽到侯君辭職南下發(fā)展的消息,白梅也決意不干了。她收拾好自己的東西,趕在侯君離開派出所之前,悄無聲息地走了。至于她去了哪里,我至今都不知道,問過許多人,得到的答案模棱兩可。
生活又將開始新的輪回。我需要把辦公室清理一下。拉開抽屜,我發(fā)現(xiàn)了曾經(jīng)藏下的那封信,那是別人寫給余所長的。當時為了躲避白梅,我就手塞進抽屜,后來竟忘了交還給余所長,簡直昏聵之極。余所長啊,你如果在天有靈,請原諒我的過失吧!現(xiàn)在,這封信只能由我替余所長收讀,然后拿到墳頭上給他燒過去。我打開信封,里頭竟然是一份律師函!余所長收養(yǎng)的侄女已經(jīng)通過法律程序,要求解除父女關(guān)系。這是一個多么殘酷的事實!余所長如果健在的話,不知會傷心到何種程度。我暗自慶幸,自己無意中截留了一個秘密,它讓老人的一顆心因此而沒有受到傷害,讓一個令人敬重的生命走得坦然安詳。年前,可憐的余所長還在我們面前吹噓,聲稱自己要到深圳過年,女兒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原來他一直瞞著我們。
新年上班后,忽然有一天,一個女孩來到派出所。她滿臉做作的悲戚,口口聲聲要領(lǐng)回“父親”的遺物,還拿出戶口本,用來不及抹掉的“父女關(guān)系”辦理余所長住房公積金、撫恤金等領(lǐng)取手續(xù)。當我們把余所長所有遺物擺出來以后,她扒拉來扒拉去,似乎是在尋找一件什么特別寶貝的物件,可惜沒有找到,表情終歸失望。
只有我才清楚,她在尋找什么……
責任編輯:劉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