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月容
摘 要:《秋夜》是魯迅作品《野草》中的第一篇散文詩,在這篇散文詩當中,魯迅用充滿詩意的散文詩寫法表現(xiàn)了他充滿掙扎,充滿矛盾的心路歷程。秋夜的大環(huán)境與魯迅的復雜的心境相結(jié)合,他在自己的心中與自身縈繞著的“毒氣和鬼氣”作斗爭,把自己逼進無限沉淪的境地。同時在這個絕望的境地中發(fā)現(xiàn)最真的自己,用“棗樹”想象宣誓倔強韌性的自己,用曲折的手法實現(xiàn)了從自我的沉淪到自我的奮起。
關(guān)鍵詞:秋夜;內(nèi)心世界;沉淪;奮起
《野草》這篇散文詩的詩境是用一系列的意象來組合而成的,“通過分析意象的特點與內(nèi)涵以及意象與意象之間的關(guān)系,有利于我們把握這篇散文詩的詩境以及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在魯迅認為,“后園上面的夜空(天空)”是奇怪而高的、深藍的、閃著冷眼的、露著微笑的、灑著繁霜的。它給人一種深邃、怪異、冰冷、矛盾的感覺。對于這樣一個“大有深意”的天空所指是什么?是我們學界普遍認為的黑暗而殘酷的社會惡勢力還是有另外的所指?對此,本文的建議是不必過早地想要給它下一個確定的象征義,而是嘗試從與之相聯(lián)系的其他意象身上找出這個象征義的突破點。
與“后園上面的夜空(天空)”意象相互抗衡的是“墻外的棗樹”:
“他簡直落盡葉子,單剩干子,然而脫了當初滿樹是果實和葉子時候的弧形,欠伸得很舒服。但是,有幾枝還低亞著,護定他從打棗的竿梢所得的皮傷,而最直最長的幾枝,卻已默默地鐵似的直刺著奇怪而高的天空,使天空閃閃地鬼?眼;直刺著天空中圓滿的月亮,使月亮窘得發(fā)白?!?/p>
不剩一顆棗、落盡了葉子、受著皮傷的棗樹,其最直最長的枝條默默地鐵似地直刺著奇怪而高的夜空和圓滿的月亮。“棗樹”與“奇怪而高的天空”形成了一種相互抗衡的關(guān)系,在這里,可以明顯看到,“棗樹”是受傷但主動反抗、挑戰(zhàn)夜空的形象象征,并且在雙方相互抗衡的關(guān)系中,“棗樹”又處于一種主動的優(yōu)勢當中。不剩一顆棗、落盡了葉子是這個寒秋的夜空灑下繁霜所給予的,但是針對這種環(huán)境的給予,棗樹選擇了“默默地鐵似的直刺”,這樣的“直刺”也收到了意料之中的效果:
“鬼?眼的天空越加非常之藍,不安了,仿佛想離去人間,避開棗樹,只將月亮剩下。然而月亮也暗暗地躲到東邊去了。而一無所有的干子,卻仍然默默地鐵似的直刺著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制他的死命,不管他各式各樣地?著許多蠱惑的眼睛?!?/p>
棗樹這樣的“直刺”是一種反抗,是對寒冷秋夜的徹底的韌性的反抗。如此,“棗樹”和“后園上面的夜空”便構(gòu)成了一對反抗與被反抗的關(guān)系意象,但是這一組矛盾在《秋夜》中并不是單純地存在在獨立的空間,它只是在《秋夜》行文中占有相對的平衡性,而且這種平衡很快就被打破了:
“哇的一聲,夜游的惡鳥飛過了。
我忽而聽到夜半的笑聲,吃吃地,似乎不愿意驚動睡著的人,然而四圍的空氣都應和著笑。夜半,沒有別的人,我即刻聽出這聲音就在我嘴里,我也即刻被這笑聲所驅(qū)逐,回進自己的房。燈火的帶子也即刻被我旋高了?!?/p>
夜游惡鳥“哇的一聲”打破了秋夜的寧靜,園子以及園子上方的夜空受到了干擾,從相對和諧的靜態(tài)意境進入到了動態(tài)的意境,這也意味著“棗樹”和“后園上面的夜空”這一對相互抗衡的,并且棗樹處于主動的反抗優(yōu)勢位置的關(guān)系被干擾了,被動搖了。更耐人尋味的是,敘述者“我”也發(fā)出了“夜半的笑聲”,并且“隨即被這笑聲驅(qū)逐,回進自己的房”。這里“我”發(fā)出的“夜半的笑聲”是笑誰?何至于發(fā)出“夜半笑聲”的“我”又被這笑聲所驅(qū)逐?如果“我”笑的是與代表著積極反抗惡勢力的青年的“棗樹”相對立的夜空,那么“我”作為與象征著積極反抗惡勢力的青年的“棗樹”的一伍,應當更堅定更享受這個笑的過程,我自己也絕不至于成為被這“夜半的笑聲”所驅(qū)逐的對象。所以,最接近文本的解釋就是:我在笑我自己本身,這個“自己”既包括著像棗樹那樣積極奮起、積極反抗的力量,也包括著像夜空那樣深邃、復雜、陰冷、沉淪的力量,而“我”正是這些力量的組合體。這“夜半的笑聲”發(fā)出了,不管是指向“棗樹”還是指向“夜空”,它對于之前平靜的、處于相互抗衡狀態(tài)的“棗樹”和“夜空”來說,都是一種干擾、一種對自我的懷疑與否定。
至此,我們可以嘗試著給“后園上面的夜空”賦予一種最可能的象征義:深邃、怪異、陰冷、復雜的夜空指向魯迅同樣陰冷、復雜、黑暗、沉淪、充滿著“毒氣和鬼氣”的內(nèi)心世界。魯迅通過敘述者“我”在秋夜后園中的所看所聽所想所做,來把自己內(nèi)心沉淪、掙扎的心路歷程外化成一個個現(xiàn)實的園內(nèi)園外的意境,把自己的充滿“毒氣和鬼氣”的內(nèi)心解剖出來,赤裸裸地擺在魯迅面前,擺在我們的面前。簡單地說,“后園上面的夜空”是魯迅此時此刻心境外化的呈現(xiàn)。
在這樣深邃、怪異、陰冷、復雜的夜空中,在魯迅同樣陰冷、復雜、黑暗、沉淪、充滿著“毒氣和鬼氣”的內(nèi)心世界中,我們可以看到一股股相互沖突的力量在掙扎。我們可以看到極細小的、在冷夜中瑟縮地夢春的小粉紅花,它是善良弱小、希冀未來、不肯主動采取行動的形象象征。我們也可以看到從陰冷的屋外撞進屋里,靠在燈火上,或死亡或停留的小青蟲,它是弱小但勇敢的,為了遠離屋外的夜空而不惜犧牲的英雄形象象征。同處于一片夜空,同住在魯迅內(nèi)心的小粉紅花和小青蟲作為兩組異己力量作用在魯迅的內(nèi)心,對抗著這深邃、陰冷的“夜空”。但是不管是希冀未來的小粉紅花還是勇于用死亡來反抗的小青蟲都不是魯迅想要的情感追求,它們只是作為同處于這片深邃、陰冷的“夜空”的一種異己量來表現(xiàn)魯迅在迷茫沉淪中可能或者曾經(jīng)做出過的選擇。
在這樣的心境下沉淪著,在這些可得的選擇中迷茫著,我們明顯可以感受到縈繞在魯迅內(nèi)心的陰暗、消極、懷疑的“毒氣和鬼氣”的痛苦折磨。一種人生價值與人生追求的虛無感,一種對自我失望、懷疑的消極感隨著這陰冷深邃的夜空擁堵在了魯迅的心底,不斷地沉淪、壓抑。
但此時,一股奮起的力量出現(xiàn)在眼前,倔強地支撐起沉淪中的魯迅。這股奮起的力量就是象征著魯迅積極挑戰(zhàn)、韌性作戰(zhàn)形象的“棗樹”。魯迅把自己的人生感受和價值選擇都傾注于這兩株棗樹身上,表達了自己同樣積極挑戰(zhàn)、韌性作戰(zhàn)的生活態(tài)度。棗樹知道小粉紅花的夢,秋后要有春;他也知道落葉的夢,春后還是秋。因為他也曾經(jīng)做過類似的希冀未來的夢,他也曾經(jīng)“瑟縮”地等待和彷徨,正如同處劣勢的魯迅在對人生價值選擇上的困惑與懷疑,陷入無盡的掙扎與沉淪一樣。身受重傷的棗樹一面沉淪著、搖擺著“有幾枝還低亞著,護定他從打棗的竿梢所得的皮傷”,一面又用這殘缺的身體向陰冷的夜空做出決絕的抗爭,用最直最長的幾枝棗條,“默默地鐵似的直刺著奇怪而高的天空,使天空閃閃地鬼?眼;直刺著天空中圓滿的月亮,使月亮窘得發(fā)白?!边@是棗樹的奮起,也是處于陰冷黑暗心境中的魯迅的奮起,他把用尖刀把縈繞著“毒氣和鬼氣”的自我殘忍地剖開,忍著劇痛向人們一一道來心中的黑氣與污水,同時又堅定地從中捧出了一泓鮮紅的熱血對抗這剜不盡、除不去的“毒氣和鬼氣”。這股巨大的沸騰的直刺力量如此之強烈,如此之堅定,以至于“使天空閃閃地鬼?眼”、“使月亮窘得發(fā)白”,堅韌的棗樹取得了初步的勝利,沉淪中的魯迅也取得了情感的上揚。
然而深感社會黑暗現(xiàn)實的壓迫,深感內(nèi)心負罪感的壓抑,魯迅痛苦剜心除肉得來的積極力量上揚的初步勝利始終逃不過外在力量的打擊與自我的懷疑否定。惡鳥發(fā)出“哇”的一聲打破了“棗樹”直刺“夜空”的對抗關(guān)系,我發(fā)出“夜半的笑聲”又進一步消逝著棗樹因直刺而取得了初步勝利優(yōu)越感。魯迅建構(gòu)了一對“棗樹”直刺“夜空”的關(guān)系來表達自己積極反抗的價值選擇,現(xiàn)在又用這“惡鳥的哇聲”和“夜半的笑聲”來消解這對關(guān)系,對這對關(guān)系表示質(zhì)疑與否定,因棗樹“直刺”而樹立起來的自我“即刻被這笑聲所驅(qū)逐”,重新陷入迷茫、陰冷的狀態(tài)。
“我”被驅(qū)逐回房,盡管位置遷移了,“我”暫時離開了那片深邃陰冷的夜空,暫時離開了同是陰冷、黑暗、懷疑的心境,但是這種心境卻能時不時地被喚起:
“猩紅的梔子開花時,棗樹又要做小粉紅花的夢,青蔥地彎成弧形了……我又聽到夜半的笑聲.....”
看到燈罩上猩紅的梔子花,棗樹又陷入小粉紅花“希冀未來”的夢,我又聽到懷疑自我、否定自我的“夜半的笑聲”,魯迅身上的“毒氣和鬼氣”始終沒有被清除掉,但前后不同的是,在經(jīng)過棗樹“直刺”般的夜空思想掙扎后,我已經(jīng)有了足夠的力量將這種消極沉淪、希冀飄渺的未來、懷疑自己、否定自己的心緒主動“砍斷”,堅定地敬奠死在燈罩上的勇于反抗陰冷的夜空的小青蟲,更堅定地相信自己心中那兩株堅韌反抗的默默直刺夜空的棗樹。這也是魯迅毫不留情地解剖自我的意義所在:解剖不是為了否定個體,而是為了更好地認清個體,并從中找到能夠救活個體,救活自我的積極向上的法子與力量。
注釋:
[1魯迅.野草[M].插圖本.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