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仁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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識別區(qū)和平衡術(shù)——摭談語文學科中的“人文性”
李仁甫
語文界似乎陷于一種顧此失彼的游戲:在某一階段,趨向于語言,過分強調(diào)工具性;在另一階段,又容易趨向于人文內(nèi)容,過分強調(diào)人文性。
20世紀90年代的那場語文大討論之后,“人文性”強勢介入,引起了這樣的嚴重后果:大肆挖掘人文價值,隆重推出文化專題,精心挖掘歷史底蘊,指點江山,激揚文字……這樣的現(xiàn)象早已受到有識之士的批判,于是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回歸“語言”,把課文當做普通的訓練材料,搞純技術(shù)操作,使課堂失去人文精神和文學趣味。
語文的回歸線,難道只該靜止于“語言”而不動?不,它一定還會歇腳于人文內(nèi)容,一定還會在自己應在的范圍內(nèi)運動——進行著語言和人文內(nèi)容之間的“雙向”運動。既然如此,我們就不應該諱言人文內(nèi)容,避談人文性,而賭氣似的把自己封閉到語言的象牙塔里,再次玩起“顧此失彼”的游戲。
不過,每當我們“弘揚人文性”,事實上又非常容易跌入“人文主義的烏托邦”,而失卻“語文性”,丟掉語文味。這種主觀愿望與客觀效果的巨大反差,令相當一部分語文老師困惑不已:這究竟是為什么呢?
我想,既然我們在“弘揚人文性”上容易犯錯誤,那么就應該在“人文性”上努力尋找錯誤的根由,然后徹底糾正這個錯誤。
我們知道,在非語文學科與語文學科中,語言和人文內(nèi)容的運動方式有本質(zhì)上的差異:在非語文學科中,語言和人文內(nèi)容的運動往往是單向的,是簡單地由語言移動到人文內(nèi)容;而在語文學科中,語言和人文內(nèi)容的運動是雙向的——或從語言入手,直指人文內(nèi)容,然后再到語言;或從人文內(nèi)容開始,咀嚼語言的妙處,然后再理解人文內(nèi)容?!皢蜗颉钡倪\動特點決定了非語文學科的屬性;“雙向”的運動特點決定了語文學科的屬性——可以稱之為“語文性”。這是用求異的眼光來看的,如果換種眼光——求同,那么我們便會發(fā)現(xiàn),非語文學科與語文學科也有相同之處:都涉及語言和人文內(nèi)容。不過,在求同之時,非語文學科一般不會趨向于語言,但語文學科卻最容易趨向于人文內(nèi)容,結(jié)果“荒自家的地,種別人的田”。這說明不少語文學科的老師比較糊涂——他們不知道自己面對的“人文性”究竟是什么。而非語文學科的老師比較清醒,因為他們不會僅僅滿足于對人文內(nèi)容的了解,一定還會大步流星地走得更遠——在用“語文工具”去理解人文內(nèi)容(原意)的基礎(chǔ)上,又進一步梳理人文內(nèi)容的邏輯框架或揭示事物的基本規(guī)律(原理)。然而,不少語文學科的老師卻也去學非語文學科老師的那種“清醒”,竟然也熱衷于“原理”。
何謂“理”?《現(xiàn)代漢語》解釋道:道理,即事物的規(guī)律。“理”強調(diào)的是規(guī)律。“原理”,就是帶有普遍性的、最基本的、可以作為其他規(guī)律的基礎(chǔ)的規(guī)律;具有普遍意義的規(guī)律。在這里,我們無妨從詞源的角度把“原”理解為“推究”,以體現(xiàn)非語文學科老師對事物“規(guī)律”的探究精神??梢哉f,非語文學科一定不會滿足于把握“原意”,而要在此基礎(chǔ)上“原理”(動詞,往下皆為這種用法)——推究內(nèi)在的規(guī)律。比如蘇教版必修四顧拜旦的政論文《奧林匹克精神》,如果讓政治老師講,他會帶著學生利用“語文工具”初步了解文本的原意,然后在此基礎(chǔ)上原“奧林匹克精神”之理,重點結(jié)合當代形勢,聯(lián)系中國的體育實際狀況,突出“奧林匹克精神”的現(xiàn)實意義,最終弘揚主旋律,讓學生產(chǎn)生熱愛體育事業(yè)與獻身和平事業(yè)的無限激情。又如蘇教版必修四馬丁·路德·金的政論文《我有一個夢想》,如果讓歷史老師講,他會在帶著學生大概了解文本原意后,立即去原“平等自由”之理,重點追述《解放黑奴宣言》簽署的背景、過程和歷史意義,然后剖析20世紀60年代美國的現(xiàn)實狀況,揭示馬丁·路德·金的夢想產(chǎn)生的根由和深遠的歷史意義。再如蘇教版必修五達爾文的論文《〈物種起源〉緒論》,如果讓生物老師講,他會在帶著學生提取相關(guān)信息、了解文本原意后,很快去原“物種起源”之理,讓學生明白什么叫創(chuàng)造論,什么叫自然選擇,什么叫遺傳,什么叫變異,等等。
何謂“意”?《現(xiàn)代漢語》解釋道:意思,即語言文字的意義或思想內(nèi)容?!耙狻睆娬{(diào)的是意思?!霸狻?,就是原來的意思或意圖。在這里,我們也無妨發(fā)揮一下創(chuàng)造力,把“原”再活用為“推究”,以體現(xiàn)語文學科老師對文本“意思”的探究意識。可以說,語文學科一定要止步于“原理”,而要能認認真真地“原意”(動詞,往下皆為這種用法)——推究真實的意思。比如,鮑鵬山的《莊子:在我們無路可走的時候》是公認的美文,但可惜的是,有些老師在課堂上居然嫌“原意”不帶勁,而上起政治課或哲學課來了:戰(zhàn)國背景是什么,莊子生平如何,什么是道家哲學……這是典型的“原理”!像這種做法,在文言文學習的課堂上更是常見,特別是那些歷史和文化內(nèi)涵極其豐富的《論語》《孟子》之類的選文,最容易滑入“原理”的非語文學科的教學行為之中。因此,語文學科不要輕易地碰觸“道理”或“規(guī)律”的地雷,而要嚴守“意思”或“意圖”的陣地,努力在原文本之“意”上見功見力。
當然,雖說語文學科努力做到“原意”就行了,但也不是絕對不能“原理”的,有時我們也可以適當滿足一下學生對事理的好奇心,不過不應喧賓奪主——“原理”不是語文學科的根本任務,絕大多數(shù)歷史和文化內(nèi)涵并不怎么豐富的文本,根本就用不著去“原理”。我們完全可以說,語文學科教學的首要任務,就是引導學生原文本之“意”,并積累種種“原意”的方法和技巧(如情境性理解的水平、信息篩選的能力)。如果這個任務得以順利地完成,那么就會為咀嚼語言,感知作者如何用這種語言(如修辭手法、藝術(shù)手法、語言結(jié)構(gòu)、語言風格)表達文本之“意”這一環(huán)節(jié)奠定堅實的基礎(chǔ)。一個優(yōu)秀的語文老師總是盡力做到這一點。如黃厚江曾經(jīng)執(zhí)教《阿房宮賦》,他一開始不像一些老師那樣當起歷史老師,干起建筑行當,來個阿房宮非凡來歷和當年盛況的詳細介紹,而是原文本之“意”,讓學生根據(jù)原文進行縮寫式的填充:“阿房之宮,其形可謂()矣,其制可謂()矣,宮中之女可謂()矣,宮中之寶可謂()矣,其費可謂()矣,其奢可謂()矣。其亡亦可謂()矣!嗟乎!后人哀之而不鑒之,亦可()矣!”當學生反復閱讀文本,經(jīng)過互相討論,能夠填寫合適的詞語時,文本之“意”便顯而易見,并且原文本之“意”的方法、技巧也就掌握了。又如鄧彤執(zhí)教《錦瑟》,他也是先在原文本之“意”上做文章:先讓學生把原詩改寫成七絕,接著讓學生在此基礎(chǔ)上改寫成五絕,然后讓學生進一步改寫成三字經(jīng)。當原詩的句數(shù)和字數(shù)漸次減少,先后變成“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七絕),“錦瑟五十弦,弦柱思華年。此情成追憶,當時已惘然”(五絕),“五十弦,思華年。成追憶,已惘然”(三字經(jīng))時,學生對文本之“意”也就基本搞懂了,也就有了咀嚼語言、感悟技巧的前提條件。這兩個成功的案例有力地證明了引導學生原文本之“意”是語文教學的當行本業(yè),是用語文的方式教語文。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可以得出結(jié)論:面對人文內(nèi)容,語文學科與非語文學科的“原事物之理”迥然有別,它應當致力于“原文本之意”,保證文本的意思或作者的意圖能夠真實地呈現(xiàn)于解讀者的眼前。簡單地說,語文學科是“原意”,非語文學科是“原理”。
也許當語文界都心照不宣地使用這一活用性的說法時,我們就可以更加便捷地用“原意”一詞來評價我們平時的語文教學:處理好人文內(nèi)容的課,我們便可評價其“能夠原意”;反之,我們便可評價其“未能原意”或者“竟然原理”。
倘使在我們的語文教學中真的能夠為“人文性”劃分好“防空識別區(qū)”,我們就不會諱言“人文性”了,就不會在“弘揚人文性”時遲疑畏縮了。
前面關(guān)于語文教學首要任務的表述,突出了一個關(guān)鍵性的因素:意(再次強調(diào)一下,是指意思或意圖,而非事物的道理或規(guī)律)。這個“意”,實際上就是語文教師眼中獨特的人文內(nèi)容。它既指人類社會的各種文化現(xiàn)象(即人文景觀),又指以人為主體,尊重人的價值,關(guān)心人的利益的思想觀念(即人文精神)。無論是人文景觀,還是人文精神,它們都是我們的語文教學無法繞過的熱鬧街區(qū)。從古至今,從中到外,人們對語文教育工作者在人文內(nèi)容的普及上都有強烈的期待,而大多數(shù)語文教育工作者也視之為己任。可以說,弘揚人文性,乃是語文教學的“題中之義”,是每一個語文教育工作者分內(nèi)之事。真可謂:弘揚人文性,何罪之有!
不過,雖說“弘揚人文性”無罪,可一旦弘揚起來,大有犯錯之可能。這除了上面所說的一個原因——不知“人文”為何物,誤把“原理”作“原意”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人文性本身是沒有邊界的。語文學科介入的人文內(nèi)容雖然不像非語文學科介入的人文內(nèi)容那樣具有系統(tǒng)性、深刻性、規(guī)律性,僅僅是“原文本之意”;但“原文本之意”時,所涉及的人文廣度、寬度絕對又是非語文學科所望塵莫及的。語文視野中的人文內(nèi)容,可以“席卷天下,包舉宇內(nèi),囊括四海,并吞八荒”,“可上九天攬月,可下五洋捉鱉”。譬如講鮑鵬山《莊子:在我們無路可走的時候》,有的老師向?qū)W生補充了很多文化常識:戰(zhàn)國背景、莊子生平、道家哲學……由于語文學科的人文性沒有邊界,所以語文教師往往給人一種“博覽群書”的印象,常常被人戲稱為“雜家”。
然而,“騁人文之大”有可能使語文學科成為一匹無轡頭的野馬,有可能使師生一齊跑出語文的原野。當語文學科“到了最危險的時候”,難道不需要給語文學科一副轡頭?如果需要,這個轡頭會是什么呢?當然是工具性。與人文性的“無邊界”相反,工具性是“有邊界”的,因為作為工具的語文,最容易產(chǎn)生自戀傾向,它樂于守護“語言”這片深山老林,似乎更注重“十年磨一劍”式的備戰(zhàn),而不愿追求“揚眉劍出鞘”式的實戰(zhàn)。從工具性來看,語文的邊界是非常有限的,所以人們總喜歡調(diào)侃語文教師的迂腐和冬烘,譏笑一些語文教師沉湎于“故紙堆”之中,而不愿踏足于人文世界的“邊疆塵”。但從正面來看,誰又沒有被語文教師手中“語言工具”的熠熠之光照耀過呢?誰在人文的海洋中沒有被“語言”這小小的船只救助過呢?這說明,從工具性來看,語文的邊界雖然非常有限,但語文這一特區(qū)更有非語文學科所無法擁有的無限的神奇與魅力。
既然一個是“無邊界”,一個是“有邊界”,那么人文性與工具性是不是可以相互制衡?語文教學是不是可以達到“人文性與工具性的統(tǒng)一”?我的回答是肯定的。如果前面說“原事物之理”的行為是語文學科所要盡力規(guī)避的,那么在這里我們也可以說,“騁人文之大”的做法正是語文學科所要竭力限制的,而且也是能夠加以限制的。工具性對人文性的限制和人文性在工具性面前的收斂,是能夠很好地保持語文學科的基本特點的,是能夠保持“語文性”的。
譬如《人是能思想的葦草》一文中有一個超難理解的句子“人既不是天使,又不是禽獸;但不幸就在于想表現(xiàn)為天使的人卻表現(xiàn)為禽獸”。從語言入手,啟發(fā)學生思考什么叫“天使”,什么叫“禽獸”,也許學生會逐漸悟出:想成為好人,卻變成了壞人;想做好事,卻把事情做壞了。但如果僅僅停留在“工具性”上,學生很快便會忘卻這“名言警句”,而課堂的這個環(huán)節(jié)本身也往往因此而缺乏活力和吸引力。這時,我們可以說“語文性”不強,因為這個環(huán)節(jié)沒有取得“工具性和人文性”的平衡,沒有滿足學生“人文性”的需求,沒有用帕斯卡爾這句深奧的話喚醒學生頭腦里的“緘默知識”。一個人文底蘊豐厚的教師,應該啟發(fā)學生作一定程度的聯(lián)想:一些領(lǐng)導人,用革命、幸福、富裕、正義等口號描繪出一幅美好的圖景,結(jié)果卻給人民帶來了深重的災難。這樣的人文鏈接,既加深了對句子意蘊的理解,同時這樣的辯證性認知也會轉(zhuǎn)化為學生議論文中的有益養(yǎng)分。這樣,學生不僅記住了富有哲理的語言形式,還有可能把這語言形式靈活地運用到自己的語言實踐(如演講、寫作)中去,真正把語文化為一種能力。
又譬如,《記念劉和珍君》中有名句“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這是怎樣的哀痛者和幸福者?”如何理解句中的“哀痛者”和“幸福者”?不少教師在解釋時,只是把現(xiàn)成的答案和盤托出:前者是指為國家民族的前途和人民悲慘的命運而感到哀痛的人,后者是指為自己能夠斗爭、獻身而感到無比幸福的人。如果學生得到的僅僅是“人文性”結(jié)論并死記硬背這種結(jié)論,那么長期以往,他們的語文能力能有多大提高呢?其實,我們完全可以引導學生從語句本身中尋找蛛絲馬跡:“哀痛”照應前面的“慘淡的人生”“淋漓的鮮血”,由此之間過渡到答案;“幸?!闭諔懊娴摹案矣谥泵妗薄案矣谡暋?,由此逐漸過渡到答案。這種通過語言文字本身悉心推導出人文內(nèi)容的做法,非常值得我們借鑒。
由此看來,我們既要讓語文的邊界積極地擴張,使“工具”在使用中被生動活潑、趣味橫生的氛圍所浸染;又要讓語文的邊界自覺地收縮,使“人文”在挖掘中被字正腔圓、字斟句酌的味道所氤氳。
積極地擴張與自覺地收縮,這是一種平衡的藝術(shù)。
這樣的平衡術(shù),需要每一個語文教師在自己的教學實踐中不斷演練,臻于完善。
[作者通聯(lián):江蘇鹽城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