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寧師范學院 政史系,內蒙古 烏蘭察布012000)
基督教在唐朝初期就已來華,被稱為景教,不久唐武宗滅佛,該教受到牽連遭禁,故該教對華人社會影響甚微。元兩朝時基督教再度傳入中國,被稱為也里可溫,信教者多為蒙古人,故其對華人社會亦未產生巨大影響。到了明末清初,基督教又卷土重來,傳教士在傳教過程中,推行上層路線,結交廣大中國士人,帶來了西方近代的科學乃至科學方法,就連乾嘉考據學派亦深受其影響。可惜后來傳教士干涉中國教民生活,令禁拜孔子和祖先,不從中國之俗,到了雍正年間遂被官方禁止,被迫轉入地下活動。鴉片戰(zhàn)爭之后,基督教隨著列強的堅船利炮又一次來華,所到之處廣行傳教,勢力巨大,對中國上層和下層社會皆產生了深遠的影響。然而,當前學術界關于中國各階層與傳教運動的關系研究,以往多強調民教關系,且側重考察民教沖突。至于中國知識階層與基督教的關系,亦多研究其仇教的原因,對其不加入基督教的情況及其對基督教經典的認識問題則概莫能明。有鑒于此,本文旨在進一步探討近代中國士人對基督教經典的認識這一問題,以就正于方家學者。
對于基督教經典,中國傳統(tǒng)士人皆認為其譯文文詞拙劣,不夠馴雅。當基督教開禁之初,梁廷枬就指出明末清初以來西方傳教士“所刻傳書籍”“詞未暢達”[1]。魏源也認為“《天學初涵》諸書,利瑪竇撰文詞尤拙”[2]。1860年之后,基督教傳教擴大到內地,為滿足傳教需要雖然傳教之譯書不斷涌現,然仍不為士人所許可。如王韜就認為其傳教書籍“言語亦未能圓融”[3]122。就連赫德在華的秘書孫長也“鄙夷《圣經》的中文譯本,認為翻譯如此拙劣,則信仰者寥寥,就不足為奇了”[4]。
考其所譯之書文詞陋劣的原因,其一,基督教經典譯作白話文。基督教來華早在明末清初時,其傳教的策略是至上而下的,所以利瑪竇等西方傳教士衣儒服,讀孔孟之書,以此擴大基督教在傳統(tǒng)士人中的影響。雖然如此,但基督教所吸納的多數對象還是普通民眾,普通民眾一般來說不識字,皆少知識,所以基督教宣傳其教義需淺顯易懂,其經典《舊約》和《新約》多譯為白話文。正緣于此,陳獨秀方稱:“白話文的《舊約》《新約》,沒有《五經》《四書》那樣古雅?!保?]
其二,從明末清初以來西方所譯之書多為傳教士譯作,其書皆不暢達。如馬建忠指出:“蓋通洋文者不達漢文,通漢文者不達洋文,亦何怪夫所譯之書,皆駁雜迂訛,為天下識者所鄙夷而訕笑也?!保?]西方傳教士所譯之書皆陋劣,其所譯傳教書籍亦然。張蔭桓對此稱:“中西文字各殊,西教士游華,厲吾華粗諳華文,遂舉耶穌事跡附會成編,遠遜佛經內典為中國文人譯說耳?!保?]在華多年的美國女傳教士也不諱言此事,她稱:“有人曾說,撒旦創(chuàng)造出漢語就是為了使中國人置身于基督福音之外。我們不能不承認,在一個美國成年人看來,要毫無障礙地掌握這種世界上四分之一人口使用的語言,無疑是最大的難事。”[8]
中國士人除認定傳教書籍文詞陋劣外,還鄙視其內容淺薄。如郭嵩燾記其友人弢公言:基督教“所傳之書皆紕繆,無足觀覽?!保?]8馮桂芬稱:“其述耶穌教者,率猥鄙無足道?!保?0]曾紀澤亦稱:“偶翻閱《舊約全書》,可笑之至?!保?1]可見,中國士人輕視基督教教義內容。
中國士人鄙薄基督教教義內容的原因在于:
其一,士人們認定基督教言靈魂界是襲引佛教天堂、地獄之說,如清初的楊光先早就認定其“剽竊釋氏天堂、地獄之唾余”[12]。郭嵩燾亦認為耶穌教“乃多取儒家之義相比駁,而襲引佛氏地獄之說”[9]33。不但中國士人有此看法,就連傳教士李提摩太也稱“在經過了多年的研究之后,我才發(fā)現,佛教在其高度發(fā)展中實際上包含了基督教的一些主要教條”[13]192??梢?,基督教與先入為主的佛教相比,其教義內容并沒有超出佛教所說的范疇。
其二,士人認定基督教經典無甚高深哲理,遂不能滿足其知識需要,讀其書不免覺著乏味而無力。如王韜認定“其書理趣未能深造”[3]122。章太炎1906年7月在日本東京留學生歡迎會上的演說中稱基督教:“就理論上說,他那繆妄可笑不合哲學之處,略有學問思想的人決定不肯信仰?!保?4]基督教不適宜士人追求哲理的需要。如曾國藩稱:“鄙意洋人教術本不足以惑人。”[15]
其三,士人認定基督教經典與儒家言人間世相比,亦不足觀覽。當時,士人們固守孔孟之道,還認為中學優(yōu)然于萬國之上,相反鄙視基督教教義。他們還抱樂觀態(tài)度,相信“以夏變夷”的力量,令化外之國以從孔孟之道。如李元度對基督教傳教的看法:“竊謂不足慮。抑且深足為喜,不惟不慮彼教奪吾孔孟之席,且喜吾孔孟之教將行于彼都,而大變其陋俗?!保?6]邵作舟亦稱基督教“荒誕淺陋”,而“圣人之道,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圣人之道,彼不深知則已,茍深知則將自慚其為教之陋,而忻喜服從必矣”[17]。
總而言之,正如康有為所認識:“耶教言靈魂界之事,其圓滿不如佛;言人間世之事,其精備不如孔子。”[18]況又沒有高深的哲理,故中國士人笑其經典淺薄,不值得過目一覽。如蔣敦復所稱:“所論教事,荒謬淺陋,又不曉中國文義,不欲通人為之潤色,開堂講論,剌剌不休,如夢中囈,稍有知識者,聞之無不捧腹而笑?!保?9]
大多數中國士人笑基督教經典淺陋,質而言之,士人對西方傳教士傳教敵視甚深,對其經典亦少研究。如宋恕稱:“基督教來禹域,士大夫憎之甚,鮮肯虛心閱其語錄?!保?0]615由于士人精研不深,遂笑其淺陋。其實,基督教作為世界宗教而言仍有其優(yōu)勢方面。
早在明末,基督教傳教士來華就有文化上的優(yōu)越感,《明史》載稱“其徒又自夸風土人物遠勝中華”[21],然而,中國士人多不相信其說。到了近代甲午戰(zhàn)爭之后,中國為列強所環(huán)伺,國家岌岌可危。為挽救危亡,有識之士學習西方技術以及政治制度的同時,亦開始重視其宗教文化。梁啟超就觀察到“近日士夫多有因言西學,并袒西教者,懾于富強之威,而盡棄所據”[22]。1897年李提摩太亦稱:“有些改革者甚至走得更遠,聲稱儒教過于功利和世俗,大膽地主張采用基督教為國教?!保?3]243
這些改革者中如譚嗣同在其著作《仁學》中,亦稱贊“西人之喜動,其堅忍不撓,以救世為心之耶教使然也”[23]134,又云:“耶教有民,孔教無民?!保?3]94據梁啟超回憶稱:“當君之與余初相見也,極推崇耶氏兼愛之教,而不知有佛,不知有孔子?!保?4]可見,譚嗣同于基督教確有深服之處。同時代的晚清名士宋恕,也認為“儒教及基督教最為相近”[20]616。因為相近,故其對于基督教之學說也有甚服之處。維新變法的中心人物康有為,看到了基督教教義之短,同時亦看到其教義之長。他認為基督教教義:“其所長者,在直捷,在專純。單標一義,深切著明,曰人類同胞也,曰人類平等也,皆上原于原理,而下切于實用,于救眾生最有效焉,佛氏所謂不二法門也?!保?8]
對于基督教組織,改革者和革命者亦看到其長處而加以利用。如康有為欲仿行基督教組織改造孔教,將孔教定為國教,以此對抗基督教的入侵。對于康有為此舉,當時反對改革者將此條列為其罪名之一,如“湖南舉人曾廉,劾有為覬覦非常,大有教皇中國之意,上孔子以開化教主神圣明王徽號,將以孔子為摩西,而己為耶穌?!保?5]當時,處于社會邊緣的革命知識分子對于基督教更是浚掘其力量,借此來改造中國。如孫中山,據馮自由回憶稱其加入基督教,“完全出于基督教救世之宗旨,然其所信奉之教義,為進步的及革新的,與世俗之墨守舊章思想陳腐者迥然不同”[26]。孫中山后來自己亦聲稱:“予深信予之革命精神,得力于基督徒者實多?!保?7]569-570此后,孫中山擘畫革命的具體方法上亦借助基督教組織形式,故馮自由稱:“總理自倡導革命以來,所設興中會、同盟會、中華革命黨等團體。其誓約均冠以當天發(fā)誓字樣,是亦一種宗教宣誓的儀式,蓋從基督教受洗之禮脫胎而來也。”[26]革命黨中入教的不獨孫中山,而是多有人在。他們從中攫取精神力量,試圖改造中國。所以陸丹林稱“革命黨和基督教在歷史上的關系,是光明的偉大的”[27]586。
近代以來,作為社會上層階級的中國士人認為基督教經典譯文文詞陋劣。其文詞陋劣的原因:其一,基督教經典譯書多譯作淺顯易懂的白話文,當然無法與文字古雅的佛教經典相比;其二,譯書多為傳教士所譯,而傳教士多未諳熟中國語言文字。不僅基督教所譯經典文辭沒有吸引力,士人認為基督教經典內容與儒家言人間世相比不夠精備,與佛家言靈魂界相比又不夠圓滿,遂認定其內容淺薄而又少有高深的哲理,所以對其經典往往視而不見,不加精研。進而言之,基督教教義不能滿足中國社會上層階級知識分子的精神需要。雖然如此,基督教對于社會中下層卻有吸引力。據徐珂稱基督教:“有佛教之神道作用,而無空寂之弊,有回教之堅忍不屈,而與人群無忤,對于中下社會,最為適宜?!保?8]換言之,基督教在中下層社會還是有發(fā)展空間的。
甲午戰(zhàn)前,中國這一“天朝上國”雖然屢屢向西方讓步,但仍能維系朝貢制度于不墜,然而經過甲午戰(zhàn)爭的失敗,朝鮮這一主要藩屬國也脫離出去,這標志著朝貢制度徹底向西方條約制度的讓步。換言之,甲午戰(zhàn)爭驚醒了中國士人“天朝上國”的迷夢,遂給中國的知識界帶來了巨大的沖擊。為了救亡圖存,中國士人對傳統(tǒng)的文化進一步加以反思甚至否定,對外來西方文化的認識亦進一步深化,就連以往他們所排斥的基督教也重新加以審視。那時,少數士人認識到基督教教義的普世力量,試圖借助其思想及組織形式來改造中國。此后,這一思想仍然為后人所賡繼。比如進入民國的馮玉祥將軍,就聲稱:“或謂吾人信教為迷信,為媚外,實則不然,蓋純?yōu)檎蓉毧酂o告之平民與將亡未亡之國家計耳。”[29]換言之,馮玉祥對于基督教的信仰寄托了他改造中國的希望和理想,馮遂以基督教治軍,被目為“基督將軍”。又,近代中國士人階層不加入基督教的情況及其原因還可進一步探討,限于篇幅,本人擬另文加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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