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大學(xué) 歷史系,合肥230039)
《蜀王本紀(jì)》是研究四川古史較有價值的文獻輯佚資料,它主要描寫了古四川帝王世系情況以及流傳于當(dāng)?shù)赜绊戄^為廣泛的神話故事、民間傳說和歷史掌故。后世眾多關(guān)于巴蜀的著作亦是以《蜀王本紀(jì)》為藍本,如常璩《華陽國志》、左思《三都賦》等均是在《蜀王本紀(jì)》的基礎(chǔ)上,參照《漢書》《史記》以及更加原始資料的基礎(chǔ)上撮輯而成。壁經(jīng)堂叢書本《蜀王本紀(jì)》云:“昔常璩撰《華陽國志》以蜀王事編入蜀志?!保?]今本《蜀王本紀(jì)》只是全本的一部分,它散落于《文選》《太平御覽》《初學(xué)記》《藝文類聚》《事類賦》《寰宇記》《北堂書鈔》《開元占經(jīng)》《水經(jīng)注》文獻中。明代學(xué)者鄭樸編纂《楊子云集》時,開始為之輯佚,清人嚴(yán)可均在《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對其記載最為詳細。而最值得令人關(guān)注的還是該書的著者問題,至今史學(xué)界存在兩種最流行的看法即揚雄說和譙周說。
《蜀王本紀(jì)》舊題楊雄撰。據(jù)《漢書·揚雄傳》:“字子云,蜀郡成都人,……雄少而好學(xué),不為章句,訓(xùn)詁通而已,博覽無所不見。為人簡易佚蕩,口吃不能劇談,默而好深湛之思,清靜亡為,少耆欲,不汲汲于富貴,不戚戚于貧賤,不修廉隅以徼名當(dāng)世。家產(chǎn)不過十金,乏無儋石之儲,晏如也。自有大度,非圣哲之書不好也;非其意,雖富貴不事也。顧嘗好辭賦?!保?]893揚雄為人處世、治學(xué)態(tài)度,生活作風(fēng)可見一斑。其實,自從《蜀王本紀(jì)》問世以來,幾乎沒有學(xué)者對其作者的真假有過質(zhì)疑。直到近世,一些人對傳統(tǒng)說法提出了一些異議,最主要的代表人物是徐中舒、蒙文通。徐中舒在《論<蜀王本紀(jì)>作者及成書年代》一文中,對《蜀王本紀(jì)》的作者提出了自己的意見,其懷疑的理由如下①參見徐中舒《<蜀王本紀(jì)>成書年代及其作者》,收錄于《論巴蜀文化》,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38-149 頁。:
其一,《蜀王本紀(jì)》一書不著錄于《漢書·藝文志》,始見于《隋書·經(jīng)籍志》。
徐中舒通過考證指出在《漢書·藝文志》中,只見揚雄賦十二篇?!稘h書·藝文志》本于劉歆的《七略》,為何揚雄與劉歆同朝為官且相交至深,雄作此文,劉歆不載入《七略》?班固與揚雄之間時間跨度只有四十多年,為何班固在《漢書·揚雄傳》中,對揚雄著作都詳加列出,卻只字不提《蜀王本紀(jì)》?
其二,揚雄文章簡潔艱深,結(jié)構(gòu)井然,《蜀王本紀(jì)》淺顯易曉,結(jié)構(gòu)混亂,不似揚雄文章的風(fēng)格。
徐中舒持此觀點也是有其充分的證據(jù),如揚雄的《甘泉賦》:
惟漢十世,將郊上玄,定泰飐,雍神休,尊明號,同符三皇,錄功五帝,恤胤錫羨,拓跡開統(tǒng)。于是乃命群僚,歷吉日,協(xié)靈辰,星陳而天行。詔招搖與太陰兮,伏鉤陳使當(dāng)兵,屬堪輿以壁壘兮,梢夔魖而抶獝狂。八神奔而警蹕兮,振殷轔而軍裝;霅尤之倫帶干將而秉玉戚兮,飛蒙茸而走陸梁。齊總總撙撙,其相膠葛兮,猋駭云訊,奮以方攘;駢羅列布,鱗以雜沓兮,柴虒參差,魚頡而鳥;翕赫昒霍,霧集蒙合兮,半散照爛,粲以成章。[2]895
再如《揚雄文集箋注·蜀王本紀(jì)》:
后有一男子,名曰杜宇,從天墮,止朱提……開明帝下至五代,有開明尚。始去帝號,復(fù)稱王也。天為蜀王生五丁力士,能徙蜀山。王無五丁,輒立大石,長三丈,重千鈞,號曰石牛,千人不能動,萬人不能移”。[3]332
《甘泉賦》中的“泰飐”“恤胤”“錫羨伏鉤”“夔魖”“警蹕”“殷轔”“柴虒”“魚頡”“翕赫昒霍”。這些詞至今看來,極其佶屈聱牙。仔細研究《甘泉賦》全文通常是四、七字為一句,比較押韻,結(jié)構(gòu)對稱,沒有脫節(jié)。而《蜀王本紀(jì)》全文幾乎沒有什么較為生僻的字眼,句與句之間長短不齊,參差凌亂。再如揚雄《法言》云“蜀莊沈冥”[4]18,蜀莊是指蜀人莊君平,沈冥說他隱于卜肆,甘于沈冥,不與達官貴人往來。僅這四個字,它所包含的內(nèi)容極其豐富,不借助注釋很難能夠理解。幾者相較,為何差異如此之大,這不得不令人懷疑。
其三,《蜀王本紀(jì)》晚出于《本蜀論》。
徐中舒認(rèn)為《蜀王本紀(jì)》誤分“朱利”為二名,“鱉靈即鄨令的音偽”,“本紀(jì)”一詞襲用《本蜀論》之探索本源之意三條證明《蜀王本紀(jì)》晚出于《本蜀論》。
其四,《蜀王本紀(jì)》文沒有避諱。
《揚雄文集箋注·蜀紀(jì)》謂:“禹本汶山郡廣柔縣人,生于石紐,其地名痢兒畔。禹母吞珠孕禹,坼副而生于縣。涂山娶妻生子,名啟?!保?]336漢景帝亦劉啟,若《蜀王本紀(jì)》亦揚雄著,為何揚子云對“啟”不避諱?此亦不是疏漏?
其五,與揚雄生平著文必彰顯后世的習(xí)慣相悖。
《漢書·揚雄傳》曰:“經(jīng)莫大於易,故作太玄;傳莫大於論語,作法言;史篇莫善於倉頡,作訓(xùn)纂;箴莫善於虞箴,作州箴;賦莫深於離騷,反而廣之;辭莫麗於相如,作四賦;皆斟酌其本,相與放依而馳騁云?!保?]910此段亦說揚子作書皆有所仿照,《蜀王本紀(jì)》如是揚子云撰,亦為何不曾言“史莫高于史記,作《蜀紀(jì)》也”?
以上亦《蜀王本紀(jì)》不是揚雄著述之論證,筆者的看法是:
第一,徐中舒先生以《漢書·藝文志》和《漢書·揚雄傳》皆不錄《蜀王本紀(jì)》就草率棄揚雄為《蜀王本紀(jì)》著者,實難信之。吳明賢先生駁斥:“未錄《漢書·藝文志》之文選至多,豈全是偽作?”[5]3考證《漢書·揚雄傳》之《河?xùn)|賦》未入《文選》,亦可以為《文選》是偽作?雄《蜀王本紀(jì)》一卷;《后漢書注》兩條、《水經(jīng)注》一條、《文選注》一條、虞世南《北堂書鈔》、《初學(xué)記》兩條、《藝文類聚》一條、《太平御覽》六條、《寰宇記》四條、《太平廣記》一條、《壁經(jīng)堂叢書》有揚雄《蜀紀(jì)》一卷;明曹學(xué)栓《蜀中廣記》引《蜀本紀(jì)》兩條、王謨《漢唐地理書鈔》、魯迅《中國小說史略》,均主揚雄撰。官修《隋書·經(jīng)籍志》《新唐書·藝文志》《舊唐書·經(jīng)籍志》均著錄一卷,想必是可信的。據(jù)《漢唐地理書鈔》引常璩《華陽國志》后語曰:“司馬相如、嚴(yán)君平、揚子云、陽城子元、鄭伯邑、尹彭城、譙常侍、任給事等各集傳記,以作本紀(jì)。”[6]371余讀常氏《華陽國志》后語,可知作本紀(jì)者不止揚雄一人,常氏對其也未拿出確鑿證據(jù)。筆者不敢輕下結(jié)論《蜀王本紀(jì)》亦確是揚雄所作。但以《漢書》收錄情況為判定作者的圭臬,必是不妥。
第二,以《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中《全漢文》收錄揚雄的《甘泉賦》《上林賦》《解難》《解嘲》《難蓋天八事》《反離騷》《逐貧賦》《太玄賦》《長楊賦》《核靈賦》無一不晦澀難懂,攙入一些與神鬼思想的玄幻詞匯,亦使文章奇雜互現(xiàn)。惟其《蜀王本紀(jì)》一文,尤顯得與眾不同。劉知幾《史通》云:“觀其《蜀王本紀(jì)》稱杜宇化而為鵑,荊尸變而為鱉,其言如是,何其鄙哉。”[7]近世學(xué)者對其異議不無道理,但“一葉障目”是不足取的。吾觀前漢國史惟《史記》一家,史著之量屈指可數(shù),封建正統(tǒng)思想尚未完全進入史學(xué)。而先秦漢初時期巴蜀亦是蠻荒之地?!妒裢醣炯o(jì)》謂:“是時人萌椎髻左衽,不曉文字,未有禮樂”。[3]331《華陽國志》云:“孝文帝末年,以廬江太守文翁為蜀守……翁乃立學(xué),選吏子弟就學(xué),學(xué)徒鱗萃,蜀學(xué)比于齊魯。”[8]314亦見文翁治蜀來,蜀地學(xué)于京師者比齊魯矣。自此,蜀地宣德立教,多出風(fēng)雅經(jīng)綸、文章名譽天下之士?!度A陽國志》曰:“司馬相如耀聞上京,揚子云齊圣廣淵,嚴(yán)君平經(jīng)德秉哲,王子淵才高名雋,李仲元湛然岳立?!保?]314在此文化氣息濃厚的環(huán)境下,揚雄亦受影響。尤其前漢,蜀地的文學(xué)和哲學(xué)高度繁榮,《漢書·地理志》云:“及司馬相如游宦京師諸侯,以文辭顯於世,鄉(xiāng)黨慕循其跡。后有王褒、嚴(yán)遵、揚雄之徒,文章冠天下?!保?]423而前漢史學(xué)功績相比就顯得相形見絀?!度A陽國志》只談及司馬相如等著《蜀王本紀(jì)》,在同期也沒見諸其他史著。
由此可見,當(dāng)時全國各地,史學(xué)成就遠遠沒有像文學(xué)那樣高度發(fā)達。加之,儒學(xué)倫理史觀也沒取得獨尊地位,因此《蜀王本紀(jì)》字里行間透出著者夸張、豪邁的文學(xué)色彩也就不奇怪了。《蜀王本紀(jì)》在寫蠶叢、杜宇事跡與李白《蜀道難》“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9]在文學(xué)手法上有什么區(qū)別呢?特定的環(huán)境造成蜀地史學(xué)先天不足,以致?lián)P雄撰《蜀王本紀(jì)》,在結(jié)構(gòu)、內(nèi)容上就顯得比較粗糙。于此點駁斥,亦是一家之言。其多有疏漏。
此外,顧頡剛認(rèn)為:“揚氏所錄多不經(jīng)之言,而皆為蜀地真實之神話、傳說。常氏書雅訓(xùn)矣,然其事既非民間之口說,亦非舊史之筆錄,乃學(xué)士之文人就神話、傳說之素地而加以渲染粉飾者?!保?0]可知,《蜀王本紀(jì)》極有可能是揚雄根據(jù)神話的特色來編寫。因此,僅根據(jù)文章淺顯不似其文風(fēng)格就輕下結(jié)論,恐不被接受。
第三,我對徐先生以“朱利”誤分二名,“鱉靈即鄨令音偽”,“本紀(jì)”一詞襲用《本蜀論》探索本意之義三條來作為自己結(jié)論的支撐,實難接受,總覺先生有主觀臆斷之可能。對于徐先生的觀點有幾點疑問:(1)關(guān)于“朱利”誤分二名,《華陽國志》謂“時朱提有梁氏女利”[8]311;《漢唐地理書鈔》謂“有朱提氏女子名曰利”[6]373;《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謂“朱提有一女子名利”[11]570;《揚雄文集箋注·蜀王本紀(jì)》謂“有一女子,名利”[3]332;《四川歷代水利名著匯釋·本蜀論》“女子朱利自江源出”。[12]可知,《華》《漢》《全》《蜀》中的“朱利”均釋為“朱提的女子名叫利”,為何與《本》的原文反差如此之大?是來敏在傳抄過程中的疏漏,抑是徐先生在考證中的舛誤?(2)張衡《思玄賦》、揚雄《蜀都賦》、嚴(yán)可君《全漢文》均沒記載鄨令是楚人,來敏《本蜀論》又從哪里知道的?(3)試“令”與“靈”音近,豈可釋為“令尹”之義?第四,據(jù)現(xiàn)代學(xué)者考證,楚國并沒有在鄨地置縣,徐先生怎可斷定?第五,“本紀(jì)”一詞,太史公始做史書條例,作十二本紀(jì),揚雄難道不可以借此為己書命名嗎?何故說剽竊《本蜀論》呢?
第四,避諱源于秦朝,漢承秦制,也常避諱。如“邦”改“國”、“恒”改“?!?。《論語》“何必去父母之邦”[13]220。但漢代一些碑文對“邦”“盈”“恒”“啟”均不避諱??梢姰?dāng)時避諱并不嚴(yán)密,較粗疏。所以《蜀王本紀(jì)》中對“啟”字未諱,不能否定《蜀王本紀(jì)》為揚雄著。
第五,《漢書·揚雄傳》說揚雄著文皆有依仿,吾看來一文以另一文為依傍,必有結(jié)構(gòu)形式和思想內(nèi)容相似之處?!短吩诮?jīng)傳兩部分皆有對《周易》的模仿,把《易》與《太玄》相比,得《易》畫有二,曰陰與陽;《玄》畫有三,曰一二三?!兑住酚辛?,曰初二三四五上;《玄》有四重,曰方州部家?!兑住访控粤?,《玄》每首九贊?!兑住酚兴南?,《玄》有三摹?!缎酚小妒住贰稖y》《文》《數(shù)》《沖》《錯》;《易》有《彖》《象》《文言》《說卦》《序卦》《雜卦》。據(jù)李英華在《論語-法言述評》一文中,引用揚雄《問道篇》謂:“合則渾,離則散,一人而兼統(tǒng)四體者,其身全乎?!保?]9《論語·里仁篇》孔子曰“吾道一以貫之”[13]44即是揚子云對“一”這個概念的發(fā)展。這樣的例子,揚子在闡發(fā)禮、仁、學(xué)、忠、信、義,皆以《論語》為軌而發(fā)?!稘h書·揚雄傳》“又怪屈原文過相如,至不容,作《離騷》,悲其文,讀之未嘗不流涕,乃作書,往往摭《離騷》文而反之”[2]893;《漢書·藝文志》謂“《蒼頡》七章者……揚雄取其有用者以作《訓(xùn)纂》,順續(xù)《蒼頡》,又易倉頡中重復(fù)之字,凡八十九章”[2]19。《漢唐地理書鈔》引《揚雄十二州箴》在《虞箴》基礎(chǔ)上分冀州箴、揚州箴、荊州箴、青州箴、徐州箴、兗州箴、豫州箴、雍州箴、幽州箴、并州箴、膠州箴等12 箴。并增加了對重要的江、河、湖、海以及朝鮮、交趾南越的描繪。據(jù)《揚雄傳》可知揚雄慕相如盛名,以相如《子虛賦》《大人賦》《哀秦二世賦》《美人賦》,創(chuàng)作出《甘泉賦》《長楊賦》《羽獵賦》《河?xùn)|賦》。這論證了揚雄著文的確有所根據(jù)。據(jù)此,有的人就推測,揚雄撰《蜀王本紀(jì)》也應(yīng)該依據(jù)《史記》。但遍搜古籍,找不到任何蛛絲馬跡。因此,就認(rèn)為《蜀紀(jì)》不是揚雄撰。但細細對比《史》與《蜀》?!妒酚洝の髂弦牧袀鳌贰肚乇炯o(jì)》《張儀列傳》這些涉及巴蜀的史事,在《蜀王本紀(jì)》中并未有所反映。另一方面,《史記》的語言已經(jīng)較為通俗,但近人讀來,時有梗塞;可《蜀王本紀(jì)》的語言幾乎于后世白話文無異。相差如此之大,《蜀王本紀(jì)》怎說是仿《史記》而作?
目前祝元靈說在史學(xué)界影響不大,官方正史和文人學(xué)士編纂的讀書雜志均不采納,持這一觀點有曹學(xué)栓《蜀中廣記》、周復(fù)俊《全蜀藝文志》、董斯張《廣博物志》。他們皆依據(jù)《華陽國志》而來。《漢唐地理書鈔》引《華陽國志》后語曰:“漢末時,漢中祝元靈,性滑稽,用州牧劉焉談?wù){(diào)之末,與蜀士燕胥,聊著翰墨,當(dāng)時以為極歡,后人有以為或??执酥悾仄鹩谠`之由也?!保?]372可知《蜀本紀(jì)》有可能是祝元靈與賓客宴饗而作。而《華陽國志·先賢士女總贊》記載:“祝元靈名龜,南鄭人,州牧劉焉辟之,不得已,行,授葭萌長。撰《漢中耆舊傳》,以著述終?!保?]397可見,《華陽國志》只載《漢中耆舊傳》,不見《蜀王本紀(jì)》。另《隋書·經(jīng)籍志》錄《漢中耆舊傳》一卷。而新、舊《唐志》均不載,可能亡佚。因《華陽國志》與《隋書》距祝龜生活年代較近,真實性較大。似乎可信。
今人徐中舒于此說最堅決的支持者,前文徐中舒力證《蜀王本紀(jì)》非揚雄之著,其目的就是要證明《蜀王本紀(jì)》乃譙周所作。其立論的依據(jù):第一,承秦宓之余緒;第二,后世作注輯書以《蜀王本紀(jì)》譙周撰。實際上,余對此兩條甚是懷疑。首先,徐中舒認(rèn)為秦宓雖自恃才名,隱居不仕,但對蜀地的文物、習(xí)俗還是很關(guān)注的,早就有為蜀地作書的意圖。當(dāng)蜀地太守問及蜀地風(fēng)情時,秦宓此時已有作書的稿本。但這稿本的內(nèi)容恰與《蜀王本紀(jì)》的主題內(nèi)容不謀而合。《三國志·秦宓傳》曰:
先主既定益州,廣漢太守夏侯纂請宓為師友祭酒,領(lǐng)五官掾,稱曰仲父。宓稱疾,臥在第舍,纂將功曹古樸、主簿王普,廚膳即宓第宴談,宓臥如故……纂曰:“仲父何如?”宓以簿擊頰,曰:愿明府勿以仲父之言假于小草,民請為明府陳其本紀(jì)。蜀有汶阜之山,江出其腹,帝以會昌,神以建福,故能沃野千里?;础臑^,江為其首,此其一也。禹生石紐,今之汶山郡是也。昔堯遭洪水,鯀所不治,禹疏江決河,東注于海,為民除害,生民已來功莫先者,此其二也。天帝布治房心,決政參伐,參伐則益州分野,三皇乘祗車出谷口,今之斜口是也。此其三也。[14]725
以上秦宓所陳三件事,均見于《蜀王本紀(jì)》中??梢哉f,在徐中舒眼中《三國志》所錄之事是《蜀王本紀(jì)》成書的腹稿。可是,建興四年秦宓還沒來得及撰寫,就離世了。秦宓的弟子譙周素來敬仰其師,受秦宓影響極深?!度龂尽で劐祩鳌吩?“初宓見帝系之文,五帝皆同一族,宓辨其不然之本。又論皇帝王霸豢龍之說,甚有通理。譙允南數(shù)往咨訪,記錄其言于春秋然否論,文多故不載?!保?4]721-724據(jù)徐中舒考證譙周作《古史考》是為了解釋譙的恩師學(xué)說,拾取蜀地舊聞,承繼其師未盡之業(yè)。相交之下,徐先生得出《蜀王本紀(jì)》是譙周為完成秦宓余緒而作。這樣說不無道理,《三國志·譙周傳》記載譙周巴西西充國人,兼通諸經(jīng)及圖、緯。
第一,譙周是蜀地之人,其在撰寫關(guān)于蜀地風(fēng)貌的《蜀王本紀(jì)》時,極有可能美化渲染自己的家鄉(xiāng),不大可能不經(jīng)過剪裁、篩選,就直接把原始的神話材料錄入文本之中。通觀《蜀王本紀(jì)》全文對蠶叢、魚鳧、望帝化杜鵑、鱉靈、石牛、五丁力士、武都山精的故事、五婦山故事、物化為土、龜城故事都是原原本本的寫進《蜀王本紀(jì)》中。司馬遷《五帝本紀(jì)》后語太史公曰:“予觀《春秋》《國語》,其發(fā)明《五帝德》《帝系姓》章矣,顧弟弗深考,其所表見皆不虛……余并論次,擇其言尤雅者,故著為本紀(jì)書首?!保?5]可知,司馬遷在撰《史記》時,尤善于對所得史料的歸并、精簡。為何譙周《蜀王本紀(jì)》卻這般倉促不加選擇就去撰寫呢?二則當(dāng)時讖緯風(fēng)氣籠罩巴蜀大地,而譙周卻也精通圖緯之學(xué),何在《蜀王本紀(jì)》中卻絲毫看不出傳者以蜀漢為正統(tǒng)的立場,更何況,他是稱承秦宓余緒而作。這就大大加深吾對其懷疑。
第二,徐中舒認(rèn)為后世作注輯書以《蜀王本紀(jì)》譙周撰。他在《論<蜀王本紀(jì)>一書作者及成書年代》一文中說到根據(jù)《三國志·秦宓傳注》裴松之注引用譙周《蜀王本紀(jì)》且《北堂書鈔》作者虞世南也說譙周作《蜀王本紀(jì)》。但按《華陽國志序志》:“司馬相如、嚴(yán)君平、揚子云、陽城子玄、鄭伯邑、尹彭城、譙常侍、任給事等各集傳記以作《本紀(jì)》?!保?]419可見,當(dāng)時《蜀王本紀(jì)》并不只有一家,也有可能是各家共同所作呢?裴松之注《秦宓傳》引用譙周《蜀王本紀(jì)》“禹本汶山廣柔縣人也,生于石紐,其地名郀兒坪”[14]724?!稐钚畚募{注·蜀王本紀(jì)》“禹本汶山郡廣柔縣人,生于石紐,其地名痢兒畔”[3]336。侯玉蘭說過:“譙文與揚雄《蜀王本紀(jì)》相同,也斷定不了必為譙周所作?!保?]16所以,對裴松之注引譙周《蜀紀(jì)》所下結(jié)論還是值得商榷。官方纂修《隋書·經(jīng)籍志》載入揚雄《蜀王本紀(jì)》一卷,是虞世南《北堂書鈔》的錯誤,還是官修《隋書》的失察?按《隋書·經(jīng)籍志》序:“夫經(jīng)籍也者,機神之妙旨,圣哲之能事,所以經(jīng)天地、緯陰陽、正紀(jì)綱、弘道德,顯仁足以利物,藏用足以獨善。”[17]從而,《隋書》還是可信的。
通過以上的論證,筆者認(rèn)為揚雄撰《蜀王本紀(jì)》似較可信。
第一,《蜀王本紀(jì)》記載的時間上限是蠶叢魚鳧的上古時期,下限直西漢宣帝時期??梢姡妒癖炯o(jì)》成書于西漢。
第二,按《揚雄文集箋注·蜀王本紀(jì)》:“成都在赤里街,張若徙置少城內(nèi)。始造府縣寺舍,令與長安同制”[3]334,這里的長安應(yīng)該指西漢時的長安城,《蜀王本紀(jì)》極有可能是揚雄在入游京師后所作。據(jù)《漢書·揚雄傳》:“雄年四十歲,自蜀來至游京師?!保?]910據(jù)史料記載揚雄于天風(fēng)五年卒,可推出揚雄的主要成就應(yīng)該是在入京后取得的。在《蜀王本紀(jì)》中出現(xiàn)的“長安”,有可能是揚雄希望蜀地也能夠像長安城高度文明。
第三,《蜀王本紀(jì)》的內(nèi)容與揚雄受神仙道家思想影響相契合。漢賦通常大肆鋪排渲染、運用華麗的辭藻來描繪表達的事物,里面糅合了大量荒誕不經(jīng)、怪誕神秘的神話故事。然揚雄繼承了以神話傳說為內(nèi)容來創(chuàng)造漢賦的作風(fēng)?!队皤C賦》“蚩尤并轂,蒙公先驅(qū),……鞭洛水之宓妃,餉屈原與彭胥”[11]559;《河?xùn)|賦》“逾於穆之緝熙兮,過《清廟》之雍雍,軼五帝之遐跡兮,躡三皇之高蹤。既發(fā)軔於平盈兮,誰謂路遠而不能從”[11]558,兩篇賦中寫了蚩尤、五帝、三皇、宓妃、彭胥,賦予了他們神的色彩,這與《蜀紀(jì)》中的蠶叢、魚鳧、杜宇、荊鱉、武都山、五丁力士的神話描繪可謂有共同的風(fēng)格,似可以證明《蜀紀(jì)》為揚雄作。
《揚雄傳》:“清靜亡為,少耆欲,不汲汲于富貴,不戚戚于貧賤,不修廉隅以徼名當(dāng)世?!保?]895可見揚雄深受道家思想感化,從小從嚴(yán)君平學(xué)習(xí)道家經(jīng)典?!度A陽國志·先賢士女總贊》:“嚴(yán)遵,字君平,成都人,……著《指歸》,為道書之宗。揚雄少師之,稱其德?!保?]375而《蜀王本紀(jì)》中也有道家思想的反映。按《揚雄文集箋注·蜀王本紀(jì)》:“老子為關(guān)令尹喜著《道德經(jīng)》。臨別,曰:‘子行道千日后,于成都青羊肆尋吾?!駷榍嗯S^是也?!保?]337豈是巧合?
第四,摒正史外,從眾多的文人史籍中也可證明《蜀王本紀(jì)》是揚雄撰寫。《史記》《后漢書》《水經(jīng)注集釋訂偽》《六臣注文選》《文選》《分類集注杜工部詩》《李太白詩集注》《史通訓(xùn)詁卜》《史通通釋》《史通削繁》《嵩山文集》《事物紀(jì)原》《續(xù)博物志》《施注蘇詩》《會稽三賦》《輿地紀(jì)勝》《兩漢博聞》《西溪叢語》《漢書藝文志拾補》《全蜀藝文志》《經(jīng)典集林》《雙桂堂稿》,此外集大成的《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在史部二十六卷地理類《益部談資》都認(rèn)為揚雄是《蜀王本紀(jì)》著者,豈不能說明問題嗎?
[1][漢]揚雄.蜀王本紀(jì)[O].[明]鄭樸,輯.壁經(jīng)堂從書本.
[2][漢]班固.漢書:揚雄傳[M].[唐]顏師古,注.北京:中華書局,1997.
[3][漢]鄭文.揚雄文集箋注[M].成都:巴蜀書社,2000.
[4][漢]揚雄.法言卷五[M].北京:中華書局,1985.
[5]唐妤.揚雄與巴蜀文化[D].成都:四川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2008.
[6][清]王謨.漢唐地理書鈔:附麓山精舍輯六十六種[M].北京:中華書局,1961.
[7][唐]劉知幾.史通[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380.
[8][晉]常璩.華陽國志[M].唐春生,譯注.重慶:重慶出版社,2008.
[9][唐]李白.李太白文集[M].成都:巴蜀書社,1986: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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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四川省水利電力廳.四川歷代水利名著匯釋:本蜀論[M].成都:四川科學(xué)技術(shù)出版社,1989:39.
[13]陳曉芬,徐儒宗,譯注.論語·大學(xué)·中庸[M].北京:中華書局,2011.
[14][晉]陳壽.三國志[M].裴松之,注.北京:中華書局,1959.
[15][漢]司馬遷.史記[M].武漢:崇文書局,2006:6.
[16][唐]長孫無忌.隋書經(jīng)籍志[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5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