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廣州510006)
表示“胡須”這一意義,先秦以來有“須”“髯”“髭”以及“胡”“胡子”。本文試圖從歷時的角度,考察分析“胡/胡子”對“須”“髯”“髭”的替換過程,追蹤其演變的軌跡。
古人沒有剃胡子的習慣,講究胡子的美觀,按照胡子長在面部的不同地方,將其分為如下幾種:最早出現的是“須”,“須”甲骨文作,《說文解字·須部》:“須,面毛也。”[1]182“須”本義當是指胡須。特指下巴上的胡須?!抖巫ⅰ?“須,頤下毛也?!保?]424《釋名·釋形體》:“頤下曰須?!保?]105先秦多用本義,例如:
(1)賁其須。(《周易·賁卦》)
(2)須發(fā)薴悴兮顠鬢白,思靈澤兮一膏沐。(《楚辭·九思》)
(3)病大風骨節(jié)重,須眉墮,名曰大風,刺肌肉為故。汗出百日,刺骨髓汗出百日,凡二百日須眉生而止針。(《黃帝內經·素問·長刺節(jié)論篇》)
“髭”最早可能出現在戰(zhàn)國初期,《說文解字·須部》:“髭,口上須也?!保?]182《釋名·釋形體》:“口上曰髭?!保?]105“髭”的本義是指唇上邊的胡須。中古以后也泛指胡須?!镑凇痹谙惹厥褂妙l率不高,據我們對先秦主要文獻調查,共見六例,都用本義。例如:
(4)在定王六年,秦人降妖,曰:“周其有髭王,亦克能修其職……”至于靈王,生而有髭。(《左傳·昭公》)
(5)手陽明之上,血氣盛則髭美。血少氣多則髭惡,血氣皆少則無髭。(《黃帝內經·靈樞·陰陽二十五人》)
“髯”最早可能出現在戰(zhàn)國中期,《說文解字·須部》:“髯,頰須也?!保?]182《釋名·釋形體》:“在頰、耳旁曰髯,隨口動搖冉冉然也?!保?]105“髯”本義是指耳旁頰上的胡須,引申之也泛指胡須。“髯”在先秦的使用頻率也不高,共使用十六次,多用泛指義,例如:
(6)昔者寡人夢見良人,黑色而髯,乘駁馬而偏朱蹄,號曰:“寓而政于臧丈人,庶幾乎民有瘳乎!”(《莊子·外篇·田子方》)
(7)晏子曰:“公疑之,則嬰請言湯伊尹之狀也。湯質皙而長,顏以髯,兌上豐下,倨身而揚聲?!惫?“然,是已?!薄耙烈诙?,蓬而髯,豐上兌下,僂身而下聲?!?《晏子春秋·內篇·諫上》)
(8)足陽明之上血氣盛則髯美長,血少氣多則髯短,故氣少血多則髯.少,血氣皆少則無髯。(《黃帝內經·靈樞·陰陽二十五人》)
先秦主要典籍中表示“胡須”義(按統言之,泛指、特指不別。下同)主要使用“須”,“髯”“髭”已出現。其具體使用情況統計如表1。
表1 先秦主要典籍中“須”“髯”“髭”頻率統計表
由表1可知,先秦時期,表示“胡須”義,使用得最多的詞是“須”,“髭”“髯”也已出現。
發(fā)展到兩漢,表示“胡須”義,使用得最多的詞仍然是“須”,此時“髯”“髭”的使用也逐漸增多。其使用情況如表2。
表2 兩漢時期主要典籍中“須”“髯”“髭”頻率統計表
例如:
(9)其夕王夢一丈夫須眉盡白。([漢]劉歆《西京雜記》卷六)
(10)其人皆深眼,多須髯,善市賈,爭分銖。(《史記·大宛傳》)
(11)至于后世,且有伉王,赤黑,龍面鳥屬,須眉髭髯,大膺大匈,脩下而馮上,左任介乘,奄有河宗,至于休溷、諸咜,南伐晉別,北滅黑姑。([漢]應劭《風俗通義·皇霸·六國》)
(12)高祖隆準、龍顏、美須,左股有七十二黑子。([漢]王充《論衡·偶會》)
(13)伊尹黑而短,蓬而髯,豐上而銳下,僂身而下聲。([漢]王充《論衡·死偽》)
(14)博奮髯抵幾曰:“觀齊兒欲以此為俗邪!”(《漢書·薛宣朱博傳》)
(15)靈王元年。生有髭。(《史記·十二諸侯年表》)
從魏晉到宋元這一段很長的時期,“須”延續(xù)了上古時期的輝煌,仍占據主導地位,“髭”“髯”的變化也不大,主要延續(xù)上古時期的用法,其中“髭”出現泛指胡須義,“髭”“髯”兩詞的使用頻率次于“須”。其具體情況詳見表3?!昂钡暮毩x也是在這一階段開始萌芽。
到了唐代,“髭”的意義有所發(fā)展,由原來表示唇上邊的胡須引申泛指胡須,例如:
(16)連年收科第,若摘頷底髭。([唐]韓愈《寄崔二十六立之》)
(17)相逢應不識,滿頷白髭須。([唐]白居易《東南行》)
(18)霜髭擁頷對窮秋,著白貂裘獨上樓。([唐]張為《漁陽將軍》)
(19)肌膚紅色透,髭發(fā)黑光生。([唐]齊己《謝人惠丹藥》)
(20)睹師全身不散。容儀儼若,髭發(fā)仍長。(《景德傳燈錄》卷二十六)
“胡”早在先秦就已出現,《說文解字·月部》:“胡,牛顄垂也?!保?]83胡的本義是指動物頷下的垂肉?!对娊洝め亠L·狼跋》:“狼跋其胡,載疐其尾?!敝祆洹对娂瘋鳌纷?“胡,頷下懸肉也。”[4]在漢代,“胡”由“動物頷下的垂肉”接近引申出“動物頷上的胡須”義,據我們對兩漢時期常見文獻調查,共見10 例,全部用例都與“髯”連用(其中《史記》中所見兩例是一樣的,《風俗通義》《漢書》《論衡》所見用例則是對《史記》這一例的引用),例如:
(21)黃帝采首山銅,鑄鼎于荊山下。鼎既成,有龍垂胡髯下迎黃帝。(《史記·孝武紀》)
(22)無會計之事,猶無鑄鼎龍垂胡髯之實也。([漢]王充《論衡·道虛》)
(23)見鳥獸有冠角髯胡之制,遂作冠冕纓蕤,以為首飾。(《后漢書·輿服下》)
不過,“胡”并未由“動物頷上的胡須”直接引申出“人的胡須”。西漢以降,“胡”還可以指“匈奴”,胡人外貌的一個重要特征就是多須,與某些動物相似,于是把表示“動物頷上的胡須”的“胡”用在“胡人”身上,以表示對其的蔑視,帶有貶義色彩,如:
(24)秦皇帝不聽,遂使蒙恬將兵攻胡,辟地千里,以河為境。(《史記·平津侯主父傳》)
(25)夫胡人見黂,不知其可以為布也;越人見毳,不知其可以為旃也。([漢]劉安《淮南子·齊俗訓》)
(26)中國其必為胡所破也。夫氈,胡.之所產者也,而天下以為絔頭,帶身,褲口,胡既三制之矣,能無敗乎?([晉]干寶《搜身記》卷七)
后來,“胡”由“胡人”引申出“胡須”義。據我們對文獻的窮盡性檢索發(fā)現,“胡”表“人的胡須”義的用例始見于南北朝時期梁孝元帝蕭繹的《金樓子》,如:
(27)帝紂垂胡長尺四寸,手格猛獸。([梁]蕭繹《金樓子·箴戒》)
其他用例還有:
(28)或謔張飛胡,或笑鄧艾吃。([唐]李商隱《驕兒詩》)
(29)杲卿含胡而絕,年六十五。(《新唐書·忠義中》)
“胡”較少單獨表示“胡須”義,更多的用例是與舊詞“須”“髯”“髭”連用,“胡須”用例始見于唐代薛漁思《河東記》,用例如下:
(30)阿馬雖畜生身,有胡須曉言,非是變怪,乞丈人少留。([唐]薛漁思《河東記·盧從事》)
“胡須”在隋唐五代時期的用例還有如下一例,尚屬偶見:
(31)晉人復取絳州,攻臨汾,叔琮選壯士二人,深目而胡須者,牧馬襄陵道旁。(《新五代史·雜傳第三一》)
大約在宋代,隨著漢語詞匯的復音化,“胡須”凝固成詞,用例逐漸增多,且一直沿用至今。例如:
(32)將謂胡須赤,更有赤須胡。([宋]賾藏《古尊宿語錄》卷一)
(33)碧眼胡須指出,臨機妙用何曾失?([宋]普濟《五燈會元》卷十二)
(34)腎合于骨,其光澤在于胡須。([元]丘處機《攝生消息論·冬季攝生消息》)
(35)扇圈一部胡須力,絳云般紅肉皮。(《全元散曲·水仙子·鐘離》)
“胡”和“髯”連用表示“人的胡須”出現的時間與“胡須”相近,皆在唐代,用例如下:
(36)登壇擁旄節(jié),趨殿禮胡髯。([唐]元稹《開元觀閑居,酬吳士矩侍御三十韻》
(37)胡髯毿珊云髻光,翠蕤皎潔瓊華涼。([唐]鮑溶《蕭史圖歌》)
(38)髯胡少年能走馬,彎弓射飛無遠近。([唐]劉商《琴曲歌辭·胡笳十八拍》)
(39)摩遮本出海西胡,琉璃寶服紫髯胡。([唐]張說《雜曲歌辭·蘇摩遮》)
(40)彥超黑色胡髯,號閻昆侖。(《新五代史·雜傳第四一》)
“胡”與“髭”的連用表示“人的胡須”義的用例較少,始見于辛棄疾的《稼軒詞》,宋代僅此一例,用例如下:
(41)漢水東流,都洗盡、髭胡膏血。([宋]辛棄疾《滿江紅》)
隨著漢語詞匯的復音化,后來“胡”帶上了詞尾“子”表示胡須義?!昂印痹缭谙惹鼐鸵殉霈F,但不是一個詞,不表示“胡須”的意義,而是指人。例如:
(42)三月,公會劉子、晉侯、宋公、蔡侯、衛(wèi)侯、陳子、鄭伯、許男、曹伯、莒子、邾子、頓子、胡子、滕子、薛伯、杞伯、小邾子、齊國夏于召陵,侵楚。(《春秋左氏傳·定公》)
“胡子”一詞最早出現“胡須”義是在元代,出現在口語性較強的文獻《全元雜劇》中,共見2 例,如:
(43)你便就長出些個胡子來,我也不理你。你去!(《全元雜劇·無名氏·謝金吾詐拆清風府》)
(44)燒胡子也。呸!原來是個貓兒撞將出來,把鬢發(fā)髭須爭些兒都燒了。(《全元雜劇·玎玎珰珰盆兒鬼》)
可見,“胡”在西漢就出現了“動物頷上的胡須”這一義項,后來經由“胡人”輾轉表示“人的胡子”,其產生的時間大約是南北朝。隨后,“胡”開始與“須”“髯”“髭”連用,其中“胡須”凝固成詞,且一直沿用至今。隨著漢語詞匯的復音化,從元代開始,又出現了“胡”帶上詞尾“子”來表示胡須義。見表3。
表3 魏晉至宋元時期部分文獻“須”“髭”“髯”“胡”“胡須”“胡子”頻率統計表
明代文獻中,“須”仍然相當活躍,在表示胡須義的各個詞中占主導地位。例如:
(45)赤發(fā)黃須雙眼圓,臂長腰闊氣沖天。(《水滸傳》第三十二回)
(46)行不數里,見一老者,鬢蓬松,白發(fā)飄搔;須稀朗,銀絲擺動。(《西游記》第七十四回)
(47)周和尚,廬陵人,流落京師,年九十余,遠路能步行,須發(fā)不白。([明]陸容《菽園雜記·卷九》)
“胡子”作為“胡須”義的用例也漸多,其中在《剪燈新話》中“須”的出現頻率與“胡子”持平,同為兩例。例如:
(48)他正打算與三位海神敘禮相見,忽然東海龍王廣淵王座后有一個隨從大臣,頭戴御史法冠,長著長長胡子,名叫赤鮮公的,……([明]瞿佑《剪燈新話》卷一)
(49)不多一會兒,押來一個戴著烏頭巾、穿著道服的白胡子老人,讓他跪在臺階下面。(《剪燈新話》卷三)
發(fā)展到清代,“須”與“胡子”形成競爭之勢,在口語性較強的白話小說中,“胡子”的使用頻率已經開始超過了“須”(《孽?;ā贰秲号⑿蹅鳌分袃烧哂美制剑度辶滞馐贰贰镀缏窡簟贰抖昴慷弥脂F狀》《官場現形記》中“胡子”的使用頻率均超過“須”),用例列舉如下:
(50)外面走進一個人來,方巾闊服,粉底皂靴,蜜蜂眼,高鼻梁,絡腮胡子。([清]吳敬梓《儒林外史》第四回)
(51)那道士雪白長胡子,像那太白李金星。(清李海觀《歧路燈》第七十五回)
(52)傅撫院聽了這話,氣的胡子一根根筆直,連連說道:“好個潑辣的女人……”([清]李伯元《官場現形記》第二十二回)
(53)老爺說:“亂道?!币蚰碇油藭诱f道:“……”([清]文康《兒女英雄傳》第三十八回》)
(54)在五姨也是一心只向承輝的,看見茍才的羧羧胡子,十分討厭,所以聽得承輝交代,便依計而行,茍才果然又病了。([清]吳趼人《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第一百四回)
在這一階段,“髭”“髯”已漸見式微?!昂殹钡挠美查_始減少。詳見表4。
表4 明清“須”“髭”“髯”“胡”“胡須”“胡子”頻率統計表
現代階段,我們選取了《玉佛緣》《武宗逸史》《魯迅全集》《圍城》《駱駝祥子》《子夜》《啼笑因緣》《長夜》為代表,對其中表胡須義的“須”“髭”“髯”“胡”“胡須”“胡子”進行窮盡性的調查,詳見表5。
表5 現代“須”“髭”“髯”“胡”“胡須”“胡子”頻率統計表
在這一階段,“髭”“髯”已基本退出了表示胡須義的歷史舞臺,僅偶見用例。如:
(55)汪先生撫髭.仰面大笑,……(錢鐘書《圍城》)
(56)這個時候,臺上正演的是一出《三擊掌》,一個蒼髯.老生呆坐著聽,一個穿了宮服的旦角,慢慢兒的唱,一點引不起觀客的興趣。(張恨水《啼笑因緣》)
“須”此時已漸見衰落,使用頻率減少。例如:
(57)原來他是一個短小瘦削的人,長方臉,蓬松的頭發(fā)和濃黑的須.眉占了一臉的小半,只見兩眼在黑氣里發(fā)光。(魯迅《彷徨·孤獨者》)
(58)慘白的頭發(fā)在一頂破小帽下雜亂的髭髭著;眉上,短須.上,都掛著些冰珠。(老舍《駱駝祥子》)
新舊連用的“胡須”使用頻率也不高,例如:
(59)藍布一掀,出來一個四十多歲的黑漢子,穿一件半截灰布長衫,攔腰虛束了一根草繩,頭上戴了一個煙卷紙盒子制的帽子,嘴上也掛了一掛黑胡須,其實不過四五十根馬尾。(張恨水《啼笑因緣》)
(60)坐在首座上的是年高德韶的郭老娃,臉上已經皺得如風干的香橙,還要用手捋著下頦上的白胡須,似乎想將他們拔下。(《魯迅全集·肥皂》)
“胡子”的使用頻率已遠超以上幾個詞,成為表示“胡須”義的主導詞。例如:
(61)看他是黃黝黝的小面孔,又長滿了一腮短茬胡子,加上濃眉毛深眼眶,那樣子是臟得厲害,身上穿的黑布夾袍,反而顯出一條一條的焦黃之色。(張恨水《啼笑因緣》)
(62)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臉色,皺紋間時常夾些傷痕;一部亂蓬蓬的花白的胡子。(魯迅《孔乙己》)
(63)說得非常的溫柔親切,絕不像是由那個胡子拉碴的口中說出來的。(老舍《駱駝祥子》)
可見,發(fā)展到現代,在口語性較強的文獻中,表示胡須義時,“胡子”的使用頻率已遠超“須”,“髯”“髭”幾乎已不使用,“胡子”已經完全替代了“須”。
綜上所述,“胡須”這一義位在魏晉之前主要由“須”承擔,同時也用“髭”“髯”來泛指胡須。發(fā)展到南北朝,“胡”的“胡須”義開始萌芽,但發(fā)展緩慢,文獻中較少見到“胡”獨立表示胡須義,更多的是與舊詞“須”“髯”“髭”相連用,其中“胡須”凝固成詞,且一直沿用至今。隨著漢語詞匯的復音化,大約在元代,“胡”加上了詞尾“子”來表示胡須義,“胡子”的使用頻率從明代開始逐漸增加,到清代超過了舊詞“須”,在現代階段,“胡子”基本實現了對“須”的替換。
[1][漢])許慎.說文解字[M].[宋]徐鉉,校定.北京:中華書局,2013.
[2][清]段玉裁.說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3]任繼昉.釋名匯校[M].濟南:齊魯書社,2006.
[4][宋]朱熹.詩集傳[M].趙長征,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11:1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