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東升 劉冰艷
(中國海洋大學 外國語學院,山東 青島 266100)
Explicitation,即顯化,是英國翻譯家Mona Baker于20世紀90年代提出的“翻譯普遍性”(translation universals)表現(xiàn)之一,[1]是“目前翻譯領域中得到最為全面研究的現(xiàn)象之一”。[2]然而,目前國內外對顯化的研究主要針對“少數(shù)語言對之間的文學譯本比較”。[3]那么,基于文學翻譯對顯化手段的分類是否同樣適用于非文學文本?《中華人民共和國海商法》(下文簡稱“海商法”)借鑒了大量國際公約和習慣法的內容,同時保留了一些國內法的法律概念,具有涉外性、技術性和特殊性的特點。海商法英譯時是否存在其他類型的顯化表現(xiàn)?本文擬從海商法英譯本出發(fā),對上述問題進行探討。
“每個行將翻譯的文本都存在隱含信息”。[4](P83)由于語言和文化的差異,這些隱含信息在另外一種語言和文化中需要明晰出來,否則信息的傳輸會受阻礙。翻譯時,原文中的隱含信息在譯文中明晰出來的過程被稱做顯化。
顯化概念最早源自于Vinay和Darbelnet,他們將其描述為將源語中隱含的信息引入到目標語的過程。[5]而后,Nida則將顯化視為增譯技巧。1986年Blum-Kulka提出了著名的“顯化假說”,[6]認為目標語相對于源語會更加冗余。然而Blum沒有對這種冗余加以解釋和分析,只是將這種冗余簡單地定義為“語篇銜接上的顯化”。[6]Seguinot、Pym等學者對該假說提出質疑,認為該假說只局限在語篇銜接上,定義范圍太狹隘。[7][8]Klaudy繼而將顯化分為四類:強制性顯化(obligatory)、選擇性顯化(optional)、語用性顯化(pragmatic)和翻譯中固有顯化(translation-inherent)。[9]這四種顯化表現(xiàn)中,翻譯中固有顯化定義比較模糊,甚至連Klaudy本人在闡釋時也沒有舉出任何實例,只是簡單歸結為譯者對原文的解讀過程。Viktor Becher也對翻譯中固有顯化這一概念提出了質疑,認為一方面翻譯中固有顯化沒有較多實例證明,另一方面譯者對源語的解讀簡化過程中,選擇性和語用性顯化手段就足以滿足需要,沒有必要新創(chuàng)一個顯化手段。[10]
綜合來看,強制性顯化是由于語言體系間句法結構的差異造成的。選擇性顯化是出于文本建構的需要,使句意和邏輯更連貫,語義更準確地被理解。語用性顯化則是由于目標讀者的改變,原文中的共識信息變成了非共識信息,故而需要增加信息量以幫助讀者更好地理解原文,屬于文化層面的顯化。從語言學角度來講,詞匯、句法、篇章和文化層面的差異普遍存在于每個語言對中,這些差異不可避免地會造成顯化。
翻譯中固有顯化被定義為“譯者對原文的解讀過程”。誠然,譯者在解讀原文的過程中具有簡化文本信息、提高文本顯性度的傾向,但這種傾向是基于譯者準確把握作者意圖的需要,與譯文顯化程度高低并沒有直接因果關系,也不一定在譯文中總會出現(xiàn)。另外,顯化研究的對象是原文和譯文的文本,研究者關注的是譯者的翻譯成果而非譯者對原文的解讀過程。因此,翻譯中固有的顯化準確來講應該是Klaudy對顯化現(xiàn)象的一種“假設”,或許這也是Klaudy對翻譯中固有顯化未舉實例加以闡釋的原因。
那么,顯化是否只表現(xiàn)為強制性顯化、選擇性顯化和語用性顯化呢?答案是否定的。除了詞匯、句法、篇章和文化層面,顯化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也可能跟文本編輯策略、文本的功能性目的或顯著的文本特征等有關。[11][12]顯化的翻譯普遍性已經被多數(shù)學者所認同,但受語言類型、譯者的主觀因素、文體類型等因素的影響,具體文本中顯化現(xiàn)象的多少有所區(qū)別。因此在承認顯化的翻譯普遍性基礎上,我們應該根據具體文本類型對顯化進行分類,分析其背后的成因,以更深入地了解顯化現(xiàn)象。
法律語言是某一特定群體(法律人)在立法、司法和執(zhí)法過程中使用的語言,是法學和一般通俗語言相結合的產物,有著特殊的詞匯和語法句法。法律語言是法律的載體和思維工具,一方面擁有法學賦予的強制性和嚴謹性,另一方面又具有語言的不確定性和模糊性。
與文學語言相比,海商法具有顯著的文本特點:文體正式;用詞嚴謹,邏輯清晰;語言莊嚴規(guī)范、語言程式和語篇結構較固定;多使用長句;大量使用術語和專業(yè)化詞語等等。同時,由于涉及利益過大,海商法使用人為了避免出錯往往選擇沿用傳統(tǒng)法律語言的詞匯和句法。因此,海商法除具有上述法律語言文本特點外其正式化程度偏高,程式化特點明顯。
法律翻譯時除進行同文學翻譯相同的語言轉換外,還要進行法律轉換,達到“語言功能”和“法律功能”的對等。[13]因此法律翻譯中顯化手段的使用一方面體現(xiàn)在語言功能的顯化,另一方面體現(xiàn)在法律功能的顯化。語言功能的顯化主要通過源語和目標語的差異性體現(xiàn)出來,主要表現(xiàn)在詞匯、句法、篇章和文化等方面。法律功能的顯化主要通過文本格式、文本特征和文本內容的細微變更,體現(xiàn)出法律制度的差異。
海商法中語言功能的顯化類似于文學翻譯中的顯化,源于源語和目標語在語言層面的差異性,主要通過句法、篇章和文化等方面體現(xiàn)。句法層面的顯化被稱為“強制性顯化”;篇章層面被稱為“選擇性顯化”;文化層面則被稱為“語用性顯化”。這三種顯化類型是基于語言對之間的差異性存在的,因此在翻譯中不可避免,海商法翻譯也不例外。
從法律效應來看,法律翻譯可分為權威性翻譯(authoritative translation)和非權威性翻譯(non-authoritative translation)。[14]我國海商法英譯本是由立法機關通過并生效的法律譯本,屬于權威性翻譯。這種譯本不僅僅是翻譯作品,更是具有與原文同等功能和效力的法律文本。此外,由于涉海法律涉外性強,目標讀者多為法律專業(yè)人士,《海商法》等涉海法律英譯本的權威性更應得到重視。因此,翻譯時要求譯者轉換成“共同起草人”的身份,[15]既要求譯者具有法律翻譯技能,又要體現(xiàn)法律文本的特殊性。在此過程中,顯化成為譯者創(chuàng)造性表達的一種有效手段。
1、文本格式顯化
立法文本的主體部分,中國的海商法律依據內容可以分為編、章、節(jié)、條、款、項、目。英語的海商法律則分為part、chapter、section、article、paragraph和subparagraph。其對應關系及表達方式見下表:
中文法律文本表達方式英文法律文本表達方式編一、二、三……partI、II、III……章一、二、三……chapterI、II、III……節(jié)一、二、三……sectionI、II、III……條一、二、三……article1、2、3……款不編序號paragraph1、2、3……項(一)、(二)、(三)……subparagraph(a)、(b)、(c)……目1、2、3……無(i)、(ii)、(iii)……
由上圖可知,中英海商法的文本格式并非一一對應,表達方式也有差異。在英譯時,要注意采用英語的法律文本格式。
2、文本特征顯化
Mellinkoff將法律英語的詞匯分為9種:含有法律專業(yè)意義的普通詞;古詞、拉丁語、法語詞、法律專業(yè)術語、專業(yè)行話、正式詞、多義詞、極端精確表達詞語。[16]而法律漢語在詞匯上則包括法律專業(yè)術語、法律工作常用術語、民族共同語種的其他基本詞與非基本詞三種。[17](P58)與法律漢語相比,古詞、拉丁語和法語詞是法律英語獨有的特征。英譯時,這些文本特征應該適當顯化。
(1)古詞的使用
由于涉海法律涉及利益過大,涉海法律起草人為避免出錯,往往會選擇使用傳統(tǒng)涉海法律語言的句法和詞匯,故而相比其他文體,涉海法律文件中古詞廣泛存在,尤其是在法律英語中。而由于建國后中國的立法語言普遍采用簡明現(xiàn)代漢語,涉海法律漢語中的古詞數(shù)量較少。采用古詞一方面可以使文體更正式、莊重;另一方面可以使語言更簡練,避免文句的冗長。
例1 原文:船舶所有人或者船舶所有人授權的人可以設定船舶抵押權。(《海商法》第十二條)
譯文:The owner of a ship or those authorized thereby may establish the mortgage of the ship.
例2 原文:本法第二十二條規(guī)定的海事請求權轉移的,其船舶優(yōu)先權隨之轉移。(《海商法》第二十七條)
譯文:In case the maritime claims provided for in Article 22 of this Code are transferred, the maritime liens attached thereto shall be transferred accordingly.
分析:以上兩例譯文均增加了古詞的使用,一方面使得文體更正式、莊重。另一方面具有“經濟性”,thereby代替“by the shipowner”, thereto代替“to the maritime claims”能夠減少譯文的冗余,使譯文簡潔。
(2)拉丁語、法語詞的使用
法律英語中拉丁語和法語多見于術語的表達。法律術語語義凝練、單一,是規(guī)范性法律表達,不以可讀性高低為首要目的。拉丁語和法語是在長期的法律實踐中保留下來的固定表達方式,語義穩(wěn)定,可以精確地表達概念。(見例3)在涉海法律英譯時,應注意適當顯化。
例3
替代 in lieu of
真實的 bona fide
事實上的 de facto
權利上的 de jure
和其他事物 inter alia
按比例 pro rata
自身 per se
關于 in re
專門的 ad hoc
不可抗力force majeure
對物訴訟 action in rem
對人訴訟 action in personam
初步證據 prima facie evidence
3、文本意圖顯化
“法律文書如要有效地行使其職能,必須詞義準確,文意確切,絲毫不允許詞義模棱兩可而產生歧義,也絲毫不能容忍因為句子缺乏組織而任人歪曲。在法律文書中,全部內容不許字面化、外部化?!盵18](P295-296)在海商法英譯過程中,譯者必須認識到自己的身份是法律文本“共同起草人”[15],站在國家的立場上,準確理解并顯化法律文本的立法意圖。
在涉海法律漢語中,“和”表示并列關系,通常被譯為“and”,意為同時滿足兩個條件,某一動作才可以實施;“或”表示選擇關系,通常被譯為“or”,意為只須滿足其中一個條件,某一動作即可實施。然而,在涉海法律漢語中,由于漢語表達方式的靈活性,這種并列或選擇關系可能被隱含在語義中(見例4、例5),因此,在英譯時需要探究立法者意圖,準確翻譯,以免使有關方利益受損。
例4 原文:本法第二十二條第一款第(一)、(二)、(三)、(五)項中有兩個以上海事請求的,不分先后,同時受償。(《海商法》第二十三條)
譯文: In case there are more than two maritime claims under sub-paragraphs (1),(2),(3) or (5) of paragraph 1 of Article 22, they shall be satisfied at the same time regardless of their respective occurrences
例5 原文:“托運人”,是指:
(1)本人或者委托他人以本人名義或者委托他人為本人與承運人訂立海上貨物運輸合同的人;
(2)本人或者委托他人以本人名義或者委托他人為本人將貨物交給與海上貨物運輸合同有關的承運人的人。(《海商法》第四十二條)
譯文:"Shipper" means:
a) The person by whom or in whose name or on whose behalf a contract of carriage of goods by sea has been concluded with a carrier;
b) The person by whom or in whose name or on whose behalf the goods have been delivered to the carrier involved in the contract of carriage of goods by sea;
分析:例4中第(一)、(二)、(三)、(五)項間均用頓號連接,未出現(xiàn)明顯表示并列或選擇關系的連詞。在翻譯時我們需要考慮是用and還是or。分析原文語義,可以發(fā)現(xiàn)第(一)、(二)、(三)、(五)項中任一項中存在兩個以上海事請求的,都滿足行為實施的條件。因此選用表示選擇關系的“or”。
例5中對于托運人概念,中國海商法定義了兩種情形。那么究竟是兩種情形都符合才屬于海商法定義上的托運人還是符合其一即可?原文字面沒有體現(xiàn),譯文中也沒有體現(xiàn)。就立法者的立法意圖而言,運輸合同締約人是法律意義上的“托運人”,而向承運人交付貨物的人是實際“托運人”,二者可為同一人。因此,滿足任一情形都可被稱為“托運人”,為避免歧義和多種解讀,英譯時兩種情形間應該加上連詞“or”。
隨著人們對翻譯中顯化現(xiàn)象研究的深入,研究對象逐漸從文學文本擴展到非文學文本。我國海商法法律體系特殊,涉外性強,海商法律文本與文學文本存在顯著差異。本文結合海商法律語言特點對海商法英譯過程中顯化手段的使用進行了探討,認為目前基于文學文本的顯化分類并不能完全涵蓋海商法英譯過程中出現(xiàn)的顯化現(xiàn)象。海商法英譯的顯化不僅僅在語言功能上,還體現(xiàn)在法律功能上。語言功能上的顯化可以分為強制性顯化、選擇性顯化和語用性顯化;法律功能上的顯化則表現(xiàn)在文本格式顯化、文本特征顯化和文本意圖顯化。同時,本文通過實例對不同顯化類型的使用進行了具體闡述,以期對日后海商法英譯乃至對涉海法律英譯有所借鑒。(說明:本文為山東省研究生教育創(chuàng)新計劃項目(SDY11017)“MTI專業(yè)涉海英語翻譯教材建設研究”的階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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