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祥海

(石家莊學院 政法學院， 河北 石家莊 050035)

自古希臘以來，每一個政治共同體極為關注政治權威與公民自由的問題。自由一直被視為人類的最高價值，凡是壓制和侵犯自由的都被視為暴政。源自霍布斯的利維坦法哲學，在國家權威和公民自由上既不同于亞里士多德的共同體主義傳統(tǒng)，也有別于洛克的自由至上的個人主義傳統(tǒng)。從自然狀態(tài)進入公民社會之后，一個重要的問題是，如何在公民的政治服從義務和自然權利與自由之間建立起合理的平衡。

一、個人自由與“利維坦”國家

“對霍布斯來說，重要的是要以國家克服封建等級或者教會的反抗權［導致］的無政府狀態(tài)、由此克服不斷重新爆發(fā)的內戰(zhàn)，要以一個毫不含糊的能夠有效提供保護的強權與一個以可計算的方式發(fā)揮作用的法律體系的理性統(tǒng)一來反對中世紀的多元主義，反對教會和其他‘間接’權力的統(tǒng)治要求。這樣一種理性的國家權力的職責首先在于政治危險的完全承擔，同時對國家臣民負有保護和安全的責任。如果保護停止了，國家本身就不復存在，所要服從義務也就消失了。于是，個體有重新贏得其‘自然的’自由?！Ｗo和服從的關系’是霍布斯國家建設學說的樞紐?！保?］113霍布斯在強調建立利維坦國家終結混亂和內戰(zhàn)的同時，也為保護個人自由提出了非常特別的解釋。

人類珍視自由，如何才能真正享有和保障自由?它是一種法律之下的自由，唯有建立在接受約束、彼此克制基礎上才能保有自由。猶如洛克所言，法律的目的不是取消或限制自由，而是為了維護和擴大自由。西方自由主義把自由視為最高的價值，把個人權利視為一種個人擁有的不可侵犯的權利。然而，自由在語義上是極為紛繁復雜、充滿歧義的。以賽亞·伯林在其著名的《兩種自由概念》中指出，“自由”一詞有二百種以上的意義。在政治哲學的角度，伯林劃分了兩種自由:消極自由(negative liberty)和積極自由(positive liberty)。前者是指免于他人干擾的自由，意在追求自主和自治。消極自由所要回答的問題是:我的行動究竟有多少是受到限制的?我不受限制的活動空間有多大?后者是指積極地從事某種活動的自由，強調積極地參與和主動去做的自由。“他們假定，根據(jù)常理，這個領域不可能是沒有限度的，因為否則，那將是一個所有人可以沒有限制地干涉所有人的狀態(tài);而這樣一種‘自然的’自由將導致身處其中的人連最低需要也無法獲得滿足的社會混亂;要么，弱者的自由將被強者所壓制。因為他們感覺到人的目的與活動并不能自動地處于和諧狀態(tài);因為(不管他們正式信奉的學說是什么)對其他目的，如公正、幸福、文明、安全或不同程度的平等有很高的評價，他們準備為了其他價值，事實上是為了自由自身，而犧牲自由。因為沒有這種犧牲，就不可能產(chǎn)生一種他們認為是可取的社會聯(lián)合。因此，這些思想家假定，人的自由行動的領域必須受到法律的限制?！保?］172自由是人所欲求的價值，但并非人類社會的唯一價值，其他價值追求如公正、安全和文明等等，對于維系社會而言都是同樣重要的價值。

在霍布斯看來，建立利維坦的目的，是為了消除因最高權威無力或無能而導致的無序和混亂。強大的利維坦國家，是維護秩序和安全的最重要力量。在從自然狀態(tài)進入公民社會的過程中，每個人也必然把其自然本性和自然情感一同帶進來。自然狀態(tài)中的難題和困擾依然存在，就必須通過建立統(tǒng)一的理性法律制度來進行規(guī)范，具有強制性的公共權力的存在就獲得了正當性。每個人從各自為戰(zhàn)、訴諸自然正義轉換為遵守法律的政治服從。這種服從義務是以換取國家的安全保護為前提的，并且是一種外在行為的服從，并不因此而失去其內在的自由。外在服從和內在自由、國家保護和政治服從義務是其國家學說的核心。在邏輯順序上，政治服從義務優(yōu)先于自由，它建立在霍布斯對自由的獨特理解之上。公民的政治義務是服從主權者的義務，即服從國家法律，“正如人們?yōu)榱巳〉煤推?、并由此而保全自己的生命，因而制造了一個人為的人，這就是我們所謂的國家一樣，他們也制造了稱為國法的若干人為的鎖鏈，并通過相互訂立的信約將鎖鏈的一端系在他們賦予主權的個人或議會的嘴唇上，另一端則系在自己的耳朵上。這些鎖鏈就其本質說來是不堅固的，它們之所以得以維持，雖然并不在于難以折斷，但卻是在于折斷后所將發(fā)生的危險”［3］164。法律是國家和公民之間的“人為鎖鏈”和政治服從義務的根據(jù)，是保障社會秩序的根基。否則，法律的破壞又會使人重新墮入自然狀態(tài)的混亂之中。國家“這種力量應當緩和沖突，把沖突保持在‘秩序’的范圍以內。”［4］166霍布斯奠定了公共權力與私人權利、公域和私欲界分的西方自由主義傳統(tǒng)的基本框架。在沒有共同尊奉的權威制定法律的地方，所謂的自由、正義所依賴的都是個人標準，于是，更多的會導致“人對人像狼一樣”的戰(zhàn)爭狀態(tài)。在建立政治共同體之后，如何在國家權威和個人自由之間保持合理的關系仍然是一個難題。由國家通過制定法律來規(guī)制每個人的自由和權利，是自由真正成為自由的前提?！盎舨妓官x予人民主權的這種絕對性，是他整個體系的基礎。絕對一詞使整個問題走了樣，給我們帶來了一系列新穎獨特的含義。這位作者詭辯而離棄真理之路的出發(fā)點，是他在動身時給自己提出的目標。他要證明的是，由于人所制定的慣例并不足以保證能被人們遵守，因此需要一種強制性權力迫使人們遵守。社會必須保護自己不受外來侵略，因此需要一支共同的軍隊從事共同防衛(wèi)。人們各有所求，因此需要法律來規(guī)范他們的權利?！保?］82在政治社會里，沒有法律約束和限制的自由與自然狀態(tài)沒有本質的不同，都將導致社會的混亂或崩潰。

二、政治義務優(yōu)先于個人自由

自由的存在是以秩序為前提條件的，只有在建立起真正的國家之后，以制定法的方式予以明確地界定才是可能的。否則，單純地因自由之名而行動，則是所有人的災難?！笆滓膯栴}不是自由，而是建立一個合法的公共秩序?！保?］7法律是自由的衡量和判斷的尺度，因為“世界上沒有一個國家能制定出足夠的法規(guī)來規(guī)定人們的一切言論和行為，這種事情是不可能辦到的。這樣就必然會得出一個結論說:在法律未加規(guī)定的一切行為中，人們有自由去做自己的理性認為是最有利于自己的事情”［3］164?；舨妓拐J為，“自由一詞就其本義說來，指的是沒有阻礙的狀況”。擁有這種特質的“自由人一詞根據(jù)這種公認的本義來說，指的是在其力量和智慧所能夠辦到的事物中，可以不受阻礙地做他所愿意做的事情的人”［3］165。自由即強制的缺席。霍布斯的界說成為18世紀以來自由主義傳統(tǒng)的底色和主旋律。自由與權利、權力和強制以及個人與政府，是自由主義理論關注的核心方面。無論是討論個人權利與政府權力的優(yōu)先性，或是對私人領域和公共領域如何界分的爭議，都是以政府運用強制性公共權力的邊界和限度與個人自由的沖突為基點的。以密爾為代表的19世紀自由主義，把個人自由和政府權威之間的關系作為理論的核心議題，密爾《論自由》開篇即指出了其主旨是“社會可以合法地施加于個人的權力之性質和界限”［7］3。

在政治社會，源于政府的強制(以及社會的強制)如何才能證成其合法與正當?怎樣保護個人自由免于政府或社會的不正當干涉?這些始終是政治哲學的焦點問題，在不同的時代和不同的社會制度里反復地出現(xiàn)。在霍布斯之后的自由主義傳統(tǒng)中，“強制”和“個人意志”是定義自由的基本要素。哈耶克認為:“個人自由與否，并不取決于他可選擇的范圍大小，而取決于他能否期望按其現(xiàn)有的意圖形成自己的行動途徑，或者取決于他人是否有權力操縱各種條件以使他按照他人的意志而非行動者本人的意志行事。因此，自由預設了個人具有某種確獲保障的私域(some assured private sphere)，亦預設了他的生活環(huán)境中存有一系列情勢是他人所不能干涉的?！保?］6可以看出，強制的缺席是理解和界定自由的必要構成要素和考量的核心方面。保護個人自由的最佳方式是用法律明確地劃定公共權力和個人自由的各自范圍。法律不是強制，而是對每個人自由的保護，同時也是對社會聯(lián)合所必須的其他價值如秩序和安全、文明和正義的保護。個人和政府的關系在霍布斯的利維坦法哲學中，就轉換為政治義務和內在自由問題。與現(xiàn)代自由主義不同，霍布斯在處理這個問題時，面臨的一個更為棘手的難題是宗教問題。如何合理地安排宗教權威與民族國家權威的關系，更微妙、也更易于引起爭端。［3］290霍布斯在強調公民對主權者的政治服從義務的同時，把個人自由和個人信仰作為內在自由問題并置。體現(xiàn)了主權者意志的法律，是保衛(wèi)利維坦的主要工具和手段，是保障公民外在服從的重要力量。公民的政治義務以國家法的公共理性形式表達出來，這是維護國家權威的需要，也是保障社會基本秩序和安全的需要。因此，公民的對國家權威的政治服從義務，從外在行為的角度而言，僅僅限于法律的明文規(guī)范之中。當然，這是從公民行為的層面分析，為保護“利維坦國家”的權威還需要公民教育、培育公民美德的形式，這并不構成對公民自由的侵犯?；舨妓共]有取消個人自由，而是為個人信仰留下了一定的空間。然而，正是由于這種劃分受到了20世紀的德國政治哲學家卡爾·施米特的批評，認為霍布斯“將私人的思想自由和信仰自由這個保留條件納入了政治體系。這造成了死亡的種子，從內部毀滅了強大的利維坦，并殺死了這個會死的上帝”［1］94。在施米特看來，為了保衛(wèi)國家的至上絕對權威，就必須把個人自由和信仰都全部納入國家法律體系之內，由國家予以全面的管理和規(guī)制。否則，會因信仰的多元化而對國家權威造成威脅甚至是摧毀。施米特認為，既然傳統(tǒng)的政治權威合法性模式已經(jīng)失效，絕對權威主義就是必要的解決方法。但是，霍布斯對個人理性的容忍剝奪了使得權威主義起作用的實質內容，如果沒有這種實質性，政治法律秩序就會自我傾覆。由于依賴個人的理性，霍布斯播下了利維坦毀滅的種子。［9］66－67施米特的政治哲學是“顛倒的霍布斯”，在霍布斯那里自然狀態(tài)是一種前政治狀態(tài)，是一種“人對人像狼一樣”的狀態(tài)，為了免于毀滅就必須通過建立國家進入公民社會。然而，在施米特看來，自然狀態(tài)才是真正的政治狀態(tài)，政治是人的自然的、根本的和極端的狀態(tài)?；舨妓沟睦S坦國家方案是一個純粹的烏托邦問題?！盀榱朔磳ψ杂芍髁x，施米特回到自由主義的創(chuàng)始者霍布斯，以便借摧毀霍布斯對自然狀態(tài)的明確否定來摧毀自由主義。如果說霍布斯是在一個非自由主義的世界上完成了自由主義的確立，那么施米特則是在一個自由主義的世界上擔當了對自由主義的批判?！保?0］10

三、結語

政治服從義務邏輯地優(yōu)先于自由，在理論邏輯上給內在自由預設了一個必要前提——服從主權者的意志。這就是霍布斯在《利維坦》寓意畫中力圖表達的最終理想。外在服從和內在自由的界分，其根本目的是強調秩序才是自由、正義和文明的制度前提。秩序具有絕對的優(yōu)先性，是保衛(wèi)利維坦之必需。公民的內在信仰與政治服從義務相互沖突時，服從義務具有優(yōu)先性。任何人不得以內在信仰自由為理由來反對主權者。

［1］ 施米特.霍布斯國家學說中的利維坦［M］.應星，朱雁冰，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

［2］ 伯林.自由論［M］.胡傳勝，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1.

［3］ 霍布斯.利維坦［M］.黎思復，黎廷弼，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

［4］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5］ 貢斯當.古代人的自由與現(xiàn)代人的自由［M］.閻克文，劉滿貴，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

［6］ 亨廷頓.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M］.王冠華，等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9.

［7］ 密爾.論自由［M］.顧肅，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0.

［8］ 哈耶克.自由秩序原理(上卷)［M］.鄧正來，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7.

［9］ Carl Schmitt.The Leviathan in the State Theory of Thomas Hobbes［M］.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45.

［10］劉小楓.施米特與政治法學［M］.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