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黎
安 黎
男,1962年出生于陜西耀縣,中國作協(xié)會員,出版有長篇小說《痙攣》《小人物》《時間的面孔》以及散文集《丑陋的牙齒》《我是麻子村村民》等。
鎮(zhèn)介乎于城市與鄉(xiāng)村之間,它位居縣城之下,盤踞村莊之上。
鎮(zhèn)在仰望城市,卻在俯瞰鄉(xiāng)野。
同為鎮(zhèn),但鎮(zhèn)與鎮(zhèn)卻千差萬別。江西的景德鎮(zhèn)儼然是一個繁華的中等城市,燈紅酒綠,但坐落于黃土高坡上的關莊鎮(zhèn),卻體態(tài)猥瑣,面目枯槁。關莊在我的記憶里始終是一個村莊,后來鄉(xiāng)政府從稠桑遷移至此,它的眉目,才透射出些許的光澤。
江南的許多小鎮(zhèn)宛若婀娜的少婦,柔情萬種,但關莊卻仿佛一個呆滯的男人,笨手笨腳。太多的風,從他的身上刮過,太多的霜,在他的鬢角凝結。審視關莊,我的腦子里,不由自主地浮現(xiàn)出身穿劣質西裝的農民——盡管他在努力地模仿著城里人的裝束與舉動,但那套西服,卻掩飾不住全身散發(fā)出的泥土的氣息。他的布鞋上,黏著干結的泥巴;他的頭發(fā)里,落滿漂浮的草屑。他的手掌,老繭縱橫;他的額頭,皺紋密布。關莊被拔苗助長成一個鎮(zhèn),盡管更名換姓,但骨血依舊,精神氣質難以改變。
從耀州出發(fā),朝西上一面塬。沿著塬上的路北行,爬一道長長的坡,然后就進入了關莊鎮(zhèn)的疆域。渾然一體的地球,被一道道的國界切割得支離破碎;國界之內,又被橫七豎八地劃分為若干個區(qū)域。關莊偏居一隅,龜縮于耀州城正北十三公里處。
耀州在隋唐時被稱作華原。華原之前,還有定語“京兆”二字。京兆者,京畿也,也就是京城的郊區(qū),隸屬首都長安管轄。耀州的地貌呈現(xiàn)著階梯狀,越往北地勢越高,由川、塬、山、溝等組合而成。川不長,山不高,但塬和溝,卻無休無盡,綿綿延延,逶逶迤迤,構成了它的基本體格。一道道溝壑,或筆直,或歪斜,像刀刃切割豆腐一般,把曾經連綴在一起的土地,肢解成一座座形狀各異的土塬。土塬長或短,或圓或方,或規(guī)整或凌亂,它們遙相呼應卻難以靠近,比肩而立卻各懷心事。
關莊鎮(zhèn)位于一道土塬上。它的形狀,仿佛一個仰面躺地的男人。這個男人個頭很高,腰細腿長,頭顱和腳掌之距,竟然有三十多公里。關莊鎮(zhèn)所在的位置,似乎處于男人肚皮的下方。鎮(zhèn)北,是男人的頭、肩膀與腰身;鎮(zhèn)南,兩腿叉開,一條腿朝西南伸去,一條腿朝東南展開。朝西南的腿上,附著有五六個大大小小的村落;朝東南的腿上,寄生著四個村莊。我生長的村莊麻子村,在東南之腿的末梢,處于腳趾的位置。麻子村地處鎮(zhèn)的邊緣地帶,村里人與鄰鎮(zhèn)人連畔耕種,與鄰鎮(zhèn)人互為嫁娶,因此顯得魂不守舍,心猿意馬。麻子村人的眼睛普遍朝南看,朝比自己優(yōu)越的地盤上看,對關莊表現(xiàn)出相當的漠然與不屑。
關莊沒有關口,村里的主體村民也不姓關,但它何以被稱作關莊呢?
其實,依我的求證與理解,關莊本名應該為官莊。中國是官本位的國家,官無處不在,無所不能。升官發(fā)財,自古及今,都是中國人夢寐以求的理想。成為官員,那是一種人生獲得成功的標識。受這種生生不息的氛圍持久地熏陶,“官”字也就隨之走形變樣,外延肆意擴張,以至于很多與官爵不搭界的物事,都與“官”字如膠似漆。公共場所被稱為官場子或官攤子,讀者也要戴一頂高帽子,被奉承為看官。官莊之官,在于前者,即公共場所之意。它至少說明,官莊在古老的過去,就為人來人往的聚集與流散之地。據說,官莊原建有客棧,那些馱炭的,那些販鹽的,那些游蕩的貨郎,那些耍猴的藝人,一路奔走,一路奔走,腳磨出血泡,口唇被風吹得干裂,人困馬乏之際,他們紛紛在客棧里歇腳。
關莊鎮(zhèn)厚土黃天,但卻不能隨便小視。巴掌般的地域,卻孕育了柳公權、柳公綽、傅玄、傅咸等眾多天驕。柳公權和其兄柳公綽出生于關莊鎮(zhèn)的柳家原,而傅玄和傅咸父子,則為關莊鎮(zhèn)傅家原人氏。柳公權聲名赫赫,光焰昭昭,有“顏筋柳骨”之美譽,凡讀書人,對他都景慕有加,但知道柳公綽的人就甚為寥寥。柳公綽生前繁花似錦,官至禮部尚書,可謂數人之下,萬人之上,權傾四海,威震八方?;钪鴷r,他遠比弟弟更受人敬仰,但去世后,他卻又遠比弟弟更為寂寞。在各種典籍里,他的名字難以尋覓,但其弟弟柳公權,卻被人永恒地談論與銘記。其實,柳公綽并非凡夫俗子,更非平庸無能,只是星星的光芒被太陽遮蔽。柳公綽亦算得上是位筆力雄健的書法家,走進成都的武侯祠,迎面那道炫目的幕墻上龍飛鳳舞,那些存活了千余年的墨跡,就是柳公綽才華橫溢的明證。柳氏兄弟的墓園與關莊鎮(zhèn)一溝之隔,位于另一道土塬上。兄弟倆一東一西,坐北面南,并排而躺。墓園里野草萋萋,寂然無聲。步入墓園,不見人影,只聞狗吠。守墓者拴在樹樁上的那條狗,與這兩顆偉大的頭腦日夜相隨。
比起柳氏兄弟,傅家父子幾乎要被當地人遺忘。但該遺忘的,不論生前如何做著永垂的努力,但終究還是要被遺忘;不該遺忘的,縱然自己遺忘了自己,后世的人依然會追尋他的蹤跡,會繪制他靈魂的圖案。我知曉傅玄,是在讀大學期間。復旦大學的著名學者朱東潤先生所編纂的古代文學史教材里,傅玄的文章就赫然在列。傅玄的生平介紹一欄里,其中的“耀縣”兩個字,給了我些許的激動,也給了我片刻的自豪。做不了圣賢,但能做圣賢的老鄉(xiāng),與圣賢隔世相望,也足以讓我這顆凡俗的虛榮之心,感到絲絲的溫熱。大浪淘沙,多少自命不凡者都如灰塵飄拂,但傅玄的文字卻歷經千年而依然存活,不正是他身軀之偉岸的證據嗎?傅氏父子生活于風雨飄搖的西晉時期,他的唯物理論,他的民本思想,至今都在閃爍著熠熠的光輝。但就是這對成就卓著的思想家、史學家、文學家,卻被他的家鄉(xiāng)人嚴重忽略了。他們的墓冢何在,不知道;他們的核心價值,不清楚。鮮有人提起他們,更沒有人祭奠他們。他們冰霜般的冷遇,當然不是他們的悲哀。
很久以來,我都想搞清楚柳氏兄弟和傅氏父子與故土之間,究竟有著怎樣的血脈聯(lián)系,但都無果無終。今天,當我重新閱讀他們,才恍然發(fā)現(xiàn)柳氏兄弟與傅氏父子,盡管跨時數百年,但卻心心相襲。柳公權有一句著名的話,“心正則筆正”,從中可以看出他對道德人性的堅守與捍衛(wèi)。而傅玄呢,史書記載他“當面直諷”,“流弊朝野”,多次面臨殺身之禍依然不畏不懼。正直,是他們的共有品格。他們都有一顆滾燙之魂,都有一身剛硬骨骼。什么樣的土地生長什么樣的莊稼,他們之所以如此剛正不阿,顯然與這片土地脫不了干系。這塊“大風起兮云飛揚”的荒塬,締造了他們的性格,賜予了他們的魂魄。
關莊鎮(zhèn)上的土著居民以柴姓為主。關莊鎮(zhèn)以南,人身體周正,四肢灑脫;但關莊鎮(zhèn)以北,十多個村莊,因于水土異常,村民們普遍患有大骨節(jié)病。有的村莊,大骨節(jié)病如同傳染一般席卷而過,從華發(fā)老人到鼻涕孩童,幾乎人人都不能幸免。
大骨節(jié)病使一個一個的男女變成了侏儒,他們個頭矮小,腿短胳膊亦短,走起路來一瘸一跛,東歪西扭。
小時候,我隨大人們下地干活。在田間,在地頭,村民們聚集在一起歇息,總愛搜尋一些取樂的段子,供自己開心,也供別人玩賞。在我的記憶里,他們沒有少拿這些大骨節(jié)病患者開涮。他們本是弱者,但還要嘲笑比他們更弱的人;他們本已不幸,卻還要拿他人的不幸來襯托自己的優(yōu)越。我記得有一回,勞作間隙,村民們坐在地畔休息,一個中年男人的講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也惹得在場者摟著肚子狂笑。那個人講的是,某一天,他去給關莊村某個親戚家?guī)兔ιw房子。太陽爬上了樹梢,但工地上卻空無一人。他蹲在工地一旁,抽了兩鍋煙,才見一個人從巷道里出來,朝著工地的方向,搖搖晃晃而來。他走路的姿勢像“搖耬”,一百米的距離,掙掙扎扎,卻怎么也抵達不了目的地。接著,第二個人從巷子里搖晃而出,繼而第三個、第四個······他一直數到第十個,總希望其中的某一位身體端正,但遺憾的是,所有出現(xiàn)在他視線里的人,無一例外都在“搖耬”。等他們會聚到建筑工地,已經到了中午開飯的時間。他質疑他們是新婚的新娘,難道起床后還要梳妝打扮,為何磨磨蹭蹭,遲遲不出家門?出乎意料的是,他的一番話竟然遭到了他們的恥笑。他們說他們起床后,先要坐在炕上,抱著腿又是搖又是揉,搖一搖,揉一揉,差不多半個多小時就過去了。他們反問他難道走路之前不需要搖腿揉腿嗎?若不搖不揉,腿蜷成一團,硬成一疙瘩,怎么能走路呢?
那個時候,我年幼懵懂,加之受村莊里彌漫的偏見的影響,對大骨節(jié)患者沒有同情,只有厭惡。我不歧視他們,但卻對他們肢體的丑陋不堪忍受。我全然不明白,一個人的相貌也好,軀體的形狀也罷,其決定權并不是他自己。大骨節(jié)患者已經承受了正常人難以體察的痛苦,他們本已辛酸,卻還要遭遇世間冷箭般輕蔑的目光,這不是在他們的傷口上撒鹽嗎?——我對自己曾經滋生的某些念頭感到羞愧,也萌發(fā)了深深的自責。
當然,十幾年前,關莊以及關莊以北的村落,飲用水已經更換,年青一代已經擺脫了大骨節(jié)病的糾纏,他們不再沿襲父輩們的夢魘,也不再復制父輩們的命運。
在大城市呆久了,回望關莊鎮(zhèn),也許覺得它土氣,也許覺得它狹小,也許覺得它簡陋,也許覺得它粗糙。但對于周邊那些村民而言,關莊鎮(zhèn)就是他們心目中繁華的都市。城市屬于城里人,而小鎮(zhèn)則是他們自己的城市。走進城里,走在光潔的大理石上,他們慌張與膽怯,但走在小鎮(zhèn)凹凸不平的路面上,他們卻氣宇軒昂,聲大氣粗。許多村民在鎮(zhèn)上建起了房舍,許多村民在鎮(zhèn)上開了商店或飯店。每逢集市,大路上或小路上,都是絡繹不絕的人流,他們從不同的角落出發(fā),卻在朝同一個方向匯集。于是,關莊鎮(zhèn)的街道上,便熙熙攘攘,擁擁擠擠,叫賣聲和討價還價聲交織著,響成一片。
關莊鎮(zhèn)唯有一條街道,街道兩旁的建筑都是兩層樓或三層樓。這些樓房,低矮、單調、平庸,像一張張蒼白的面孔。但我知道,就在這樣的樓房里,每一扇窗戶,都了望著一個憧憬;每一座房間,都掩藏著一個千曲百折的故事。糧販子在街道里游走,豬販子在四處尋找著目標,但濃妝艷抹的發(fā)廊女還沒有搔首弄姿,珠光寶氣的寵物狗還沒有招搖過市。關莊鎮(zhèn),宛若一個害羞的村姑,在朦朧的睡意中,依然獨守著那份原始的純樸,享受著那份罕有的寧靜。
一個村莊變?yōu)橐粋€鎮(zhèn),是風的功勞與造化。南來北往的風,一陣陣地從土塬上刮過,關莊鎮(zhèn)的空中便有了迷亂的草屑與紙片翩然飄飛。在漫卷狂舞的風里,關莊鎮(zhèn)會不會沉醉,會不會隨風而去?我不清楚,更沒有答案。
稠桑中學已有八十余年的滄桑。之前,它是一所全日制小學,名曰稠麻五堡高小。高小位于稠桑東堡與西堡之間的空地上,與一座廟宇相連。廟宇里終年香火不絕,庭院里一棵又一棵古老的槐樹,無比粗壯,蓬蓬扎扎的枝椏相互勾連,濃蔭遮蔽了整個院落。樹杈間,筑著一個個的老鴉窩和喜鵲巢。老鴉翻飛,喜鵲抖翅,凄厲的哀鳴和欣悅的嘰喳,夾雜著和尚的念經聲和敲擊木魚聲,響成了一片。隔壁老師的講課聲,學生的朗讀聲,統(tǒng)統(tǒng)被寺廟里傳來的嘈雜之音所覆蓋。
新購了二十畝地,并將寺廟遷往別處,就形成了一所中學的地盤。學校擴充升格,得益于一群鄉(xiāng)紳,其中,李逵的父親李德厚,我的曾祖父安禮熙,都是最初的發(fā)起者,也是出錢最多者。
1949年之后,鄉(xiāng)紳灰頭灰臉,被斥之為劣紳,成為被批判的對象。但四九年之前,情況則相反,在鄉(xiāng)村里,鄉(xiāng)紳廣受敬重。鄉(xiāng)紳大多讀過書,滿肚子的仁義道德,加之他們不但相對富裕,又樂善好施;不但知天知地,而且有求必應;不但明晰事理,而且立場公允。久而久之,鄉(xiāng)紳的威望與日俱升,儼然成為一個村莊道德的活標本。鄰里糾紛,因為鄉(xiāng)紳的介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許多家庭矛盾,因為鄉(xiāng)紳的涉足,冰雪化為水,云煙飄無形。鄉(xiāng)紳不但是村莊秩序的捍衛(wèi)者,更是民間習俗的守護者。幾千年里,中國文化的血脈一直潺潺不息,鄉(xiāng)紳功不可沒。
我的曾祖父是清末舉人。清朝滅,民國立,但曾祖父的地位卻并未伴隨著社稷的震蕩而沉浮。曾祖父雖在家鄉(xiāng)有著巨額家業(yè),但卻長年生活在耀州城里。只是到了晚年,他才回到村子養(yǎng)病。李德厚來我們村拜見我的曾祖父,兩人一拍即合,決定在關莊塬上籌建一所中學,中學的地址,就選在五堡高小的位置。曾祖父有心無力,難以操持具體的事務,但他捐贈了三千個大洋,百余棵或粗或細的樹木,用以支持李德厚的義舉。為了修建稠桑中學,我家曾經蓊蓊郁郁的一面坡,像是被剃光了頭似的。
李德厚是修建稠桑中學的頂梁柱,亦是具體的操辦人。其他鄉(xiāng)紳盡管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但主要的花銷,還是由李德厚大包大攬。建校期間,李德厚經常往麻子村跑,不是拿著設計圖與我曾祖父協(xié)商,就是央求我曾祖父給他推薦教員。施工不久,曾祖父就臥床不起,但經不住李德厚的懇求,他在傭人的攙扶下,來到桌案前,顫抖著手,揮毫潑墨,為稠桑中學題寫了校名,并擬定了八個字的校訓:德厚人高,學博識遠。兩年之后,學校建成,曾祖父所題寫的校名,經石匠雕刻之后,鑲嵌在學校大門的門額上;所題寫的校訓,被鐫刻在一面打磨得平整光滑且刷了黑漆的石頭上,那塊大石頭,栽立在校園中央的花園前。
學校落成那天,艷陽高照,鑼鼓喧天,十里八村的村民背著干柴、小麥、玉米、小米、土豆、蘿卜,甚至拎著一塊塊豬肉或羊肉等,紛紛向稠桑擁來。他們宛若向廟會里布施那般,把所攜帶之物,都捐給了學校。人人都喜氣洋洋,相互作揖,相互道賀,仿佛學校歸屬于他們家似的。
典禮儀式簡樸而隆重。隆重之處在于,竟邀請來了大名鼎鼎的軍閥馮玉祥。馮玉祥此時正在耀州城里調養(yǎng)身體,耳聞有新學校落成,便驅車前來賀喜。馮玉祥的到來,使稠桑中學一下子聲名大振。馮玉祥與耀州的民團團長雷天一是結拜弟兄,每每經過耀州,他都要在耀州城里住上三五天。雷天一系關莊塬小王咀人,其武功何其了得,身懷飛檐走壁的絕技。但這位貌似魯莽的武夫,卻對教育推崇備至。據說,雷天一可以對縣官拍桌子瞪眼睛,但見了任何一位教員,都要從所騎的馬上下來,要從所坐的轎子里出來,卸掉帽子,正對著老師,畢恭畢敬地行鞠躬禮。馮玉祥與雷天一在這個方面十分投緣,也分不清他們究竟是誰影響了誰。馮玉祥慷慨贊助耀州中學的善舉,近九十個春去秋來,耀州人一直銘記不忘。馮玉祥給稠桑中學贈送了一面大鏡子。鏡子呈正方形,長寬皆一米三。玻璃鏡子,在那個年代,中國似乎還不會制造。馮玉祥送的鏡子,出自于歐洲的大不列顛島。除了捐錢捐物,馮玉祥還自告奮勇地要為學校題寫校名。因為他的插手,曾祖父題寫的校名,后來遭到了鐵鏟的鏟除。
在典禮上,馮玉祥發(fā)表了一通慷慨陳詞的即席演講。馮玉祥說,作為軍人,他的職責,說穿了,就是殺人。但殺人也有禁忌,并不能濫殺。婦孺不能殺,老嫗老翁不能殺,無辜者不能殺,鄉(xiāng)紳不能殺,和尚不能殺,儒生不能殺。殺了弱者,殺了和尚,殺了無辜者,那叫傷天;殺了鄉(xiāng)紳,殺了儒生,那叫害理,二者合而為一,就叫傷天害理。傷了天,害了理,一定會遭受天譴。何為儒生?就是教員和文化人。教員和文化人,都是文明的播撒者與傳承者,沒有了他們,中華民族就退化成了獸群。對有學問的人,對有知識的人,不論什么時候,都要懷有敬畏之心,如此這般,才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正道,否則,就是邪惡之道。誰對教員和文化人下黑手,誰一定會成為千古罪人,從而遺臭萬年······馮玉祥還舉出一群軍閥做例子,說別看軍閥之間在混戰(zhàn),在占山為王,但混戰(zhàn)之中有默契,占山為王之中有邊界。默契與邊界的具體表現(xiàn)就是,一旦打起仗來,彼此都要遠離寺廟和學校。誰的子彈在學校的上空穿越,誰的炮彈洞穿了學校的圍墻,誰就會遭到廣泛地蔑視與唾棄。
馮玉祥離開耀州后,雷天一就成了稠桑中學的后盾。有他做擋箭牌,土匪也好,地痞也罷,都無人敢到學校的門前滋事。但雷天一的下場,卻異常悲慘。共產黨軍隊攻打耀州城時,雷天一帶領民團,匍匐于城墻頂端,進行了殊死抵抗。耀州城被攻克之后,他無疑就成了被重點緝拿的對象。共產黨軍隊搜遍東南西北四條大街以及三十六條街巷,都沒有找見他的蹤跡。于是,在一個風高月黑之夜,共產黨軍隊包圍了他在小王咀的故居,并先行開槍,將站崗放哨的兩個伺衛(wèi)打死。雷天一聽見槍響,知事情不妙,便溜出了房間的偏門,貓腰退到后院,縱身一跳,躍上了高高的圍墻。就在他打算飛身跳至鄰居家的屋頂之時,槍聲瞬間大作,無數飛來的子彈,將他的身體射成了篩子狀。
雷天一被射殺后,他的家人全部遭到了屠戮,無一幸免。她的老母親,他的兩房妻子,他的四兒四女,他的一個孫子和兩個外孫女,他的兩個傭人,他的兩個伙夫,他的三個伺衛(wèi)等等,統(tǒng)統(tǒng)中槍身亡。就連那一個個的家禽,也未逃過斃命的厄運。
我岳父的岳父,也就是我岳母的生父,我妻子的外公,是雷天一的莫逆摯友。岳父的岳父,長相俊雅,學識淵博,才華橫溢,二十歲就當上了耀州財政部部長——相當于現(xiàn)在的財政局局長——可惜的是,他的大半輩子,都是在監(jiān)獄里度過的。四九年,他被押往邊陲服刑,長年累月地在新疆一座黑洞洞的礦井里挖煤。直至八十年代初,他才獲釋返回故里。我見到老人時,他已年近八旬,但卻腰板挺直,衣著時尚,面目慈善,氣度非凡,全無老態(tài)龍鐘之相。重要的是,只要與他聊天,就深諳他絕非等閑之輩。他視野高遠,思維敏捷,博覽詩書,通曉古今,洞徹中外,其見解,其學問,非一般飽學之士可以比擬。老人與我多次聊起雷天一,在他的語境里,雷天一遠不是什么罪大惡極,而是典型的忠義之士。
稠桑中學初辦之時,廣招天下的賢士前來任教。
我的祖父原在我們村的私塾里教書,李德厚三次親赴麻子村,把一個又一個的請?zhí)?,敬奉給我的祖父,請求他前往稠桑中學任教。私塾為我曾祖父開辦,但此時的曾祖父,已溘然長逝。祖父關閉了私塾,帶著麻子村二十多名學生,跨進了這所嶄新的新式學堂。
在李德厚的授意下,校長安排我祖父做學校的執(zhí)事。所謂執(zhí)事,相當于現(xiàn)在主抓教學的副校長。但世家出身的祖父,是典型的紈绔子弟,他自由散漫慣了,因此,對這一職位,既不感興趣,也不大能適應。祖父身在其位,卻不謀其政,但他對稠桑中學,并非沒有尺寸之功。稠桑中學好幾位頂尖教員的到來,都與祖父有著因緣關系。祖父曾在西安府上過學,期間,他遠赴京、津、冀、皖等地游學,結識了諸多學界才俊。祖父落腳稠桑中學后,就給這些散落各地的才俊們寫信,懇請他們前來渭北的這所鄉(xiāng)野中學任教。鄉(xiāng)野中學為一群富有遠見卓識的鄉(xiāng)紳們創(chuàng)辦,其支付的薪水,比城里的中學足足高出兩倍。祖父的信函,邀來了十四個異地的教員,其中,西安府三個,三原縣一個,南京府兩個,安徽省三個,四川省兩個,天津府兩個,山西省一個。十四個人里,有九個都是留學海外的海歸派。十四個人的陸續(xù)到來,轟動了耀州大地。耀州中學的校長坐不住了,他派人來稠桑中學的魚缸里撈魚,硬生生地挖走了六個人。畢竟,城里已通了電,有電燈有電話,而關莊塬上,卻是漆黑一片,學校的照明有賴于幾盞汽燈,飲用的水,還是從深窖里打撈上來的稠泥水。剩下的八個人之所以堅守著,純粹是為了照顧我祖父的情面。
我祖父僅在稠桑中學從教了兩年,就舉家遷往了耀州城里。在縣衙里,祖父謀到了一個代書的差事。祖父離開的導火索,在于一向健康的祖母,突然撒手人寰。短短數年,兩位至親相繼離世,帶給祖父無以言表的精神傷痛。祖父遠離麻子村,遠離關莊塬,真實的原因,是想和自己過去熟悉的一切進行切割剝離。
此時,中日戰(zhàn)事正酣。這些前來稠桑中學任教的外地教員,大多抱有躲避戰(zhàn)亂的想法。教員中,好幾位都曾為大學的教授。日本征戰(zhàn)的鐵蹄,踩碎了眾多學子的美夢,顫栗的國土,再也放不下一張安寧的課桌。面對國難,有人在前方浴血奮戰(zhàn),有人在后方捂著嘴偷笑。一個個的大學,都停了課,學生如鳥獸散,教授若流云飄。處于黃河西岸的三秦大地,日本人雖一直垂涎,卻從未得手。日本的飛機轟炸過西安府千余次,致數千人喪命,但遠離西安府的鄉(xiāng)村,卻顯得頗為靜謐。關莊塬上,盡管也有不少農家子弟在前線打仗,盡管鄉(xiāng)紳們不時募集糧款支援前線,盡管抗日的標語刷滿了墻壁,但農民還在正常稼穡,學生還在正常讀書,青年人還在正?;槿?。
稠桑中學采用的是民國政府統(tǒng)一編纂的教材。沒有政治課,教員無須給學生灌輸某個黨派的優(yōu)越性,也不必既強迫自己又強迫學生必須擁護與忠誠于某個黨派,但卻開設了公民課和禮儀課。公民課的宗旨,在于告訴學生,生而為人,自己該享有哪些權利,該踐行哪些社會義務,該遵守哪些道德規(guī)范。公民課很大一部分內容,是從西方移植而來的,倡導白人與黑人平等的林肯,論述政府與公民為契約關系的盧梭等人,都在書中被高調頌贊,他們的照片,印在了書的頁面上。公民課傳播的內容,即為現(xiàn)在所謂的普世價值:平等、民主、自由與博愛等等。如果說公民課是他山之石,其源頭在西方,那么,禮儀課則是地地道道的中國特產,是一條從中國的遠古奔涌而下的河流。公民課的初衷,在于培植學生的思維,而禮儀課則著眼于學生日常生活中的言談舉止。前者為形而上,后者為形而下。仿佛含有不同養(yǎng)分的食品,兩者都吞咽,兩者珠聯(lián)璧合,一個成熟且有教養(yǎng)的學生,才能塑造成功。禮儀課講的其實是一些常識,比如如何與陌生人交往,如何孝敬長輩,如何結朋交友,如何與鄰人相處,甚至,怎樣穿衣才得體,怎樣微笑才恰當,怎樣吃飯才有禮貌等等,事無巨細,均一一予以指點。禮儀課里,貫穿始終的主旨,是誠實、謙卑、寬厚、尊老愛幼、自我約束、三省吾身等。西方哲人宣揚的“愛”,中國圣賢力挺的“仁”,都在禮儀的教材里,有所滲透,有所體現(xiàn)。
稠桑中學占地二十余畝,其建筑古香古色。從初小、高小到初中,共八排教室,一排一個年級,分為初小部、高小部和初中部。八排教室的兩旁,建有輔助性的房屋,或為教員的臥室,或為學生的養(yǎng)生室,或為廚房雜物室等。廟宇并未拆除,連墻體都得以保存。經過修繕與改造,廟宇成了院中院,而這座院中院,設為學校的議事室。議事室是學校的中樞機構,校長以及各位執(zhí)事,既在這里辦公,也在這里商議學校的各項事務。李德厚并不直接插手學校的管理,他只負責輸血,一切皆由學校執(zhí)事會說了算。執(zhí)事會原打算給李德厚留一間屋子,供他巡視時休憩,但遭到了他的拒絕。李德厚去世后,李逵接了班。李逵比父親更為豁達,他除了春節(jié)時來學校給教員們拜年,其他時間,則很少在學校里露面。李逵拜年,可不像當今的官員那樣,蜻蜓點水地走過程,裝模作樣地作作秀。據傳說,每年臘月初八,李逵就有一個浩大的車隊,碾過關莊塬的黃塵,咯咯吱吱地向學校駛去。二十匹駿馬拽拉的五輛馬車上,馱載著滿滿當當的貨物。貨物品種繁雜,應有盡有。從書本作業(yè)本,到橡皮鉛筆,從鞋帽布匹,到豬肉羊肉,無所不包。物品分發(fā)的對象,以教員為主,但也不遺漏任何每一位學生。馬車駛進學校,卸載下物品,李逵親自主持這些物品的發(fā)放。首先,李逵給每位教員,都披戴上一朵大紅花,以表達對他們辛勞的肯定和感激。接著,凡在職的教員,都能領到洋布、火柴、蠟燭、鞋帽、豬肉、羊肉、以及米面油等物。洋布足夠縫制一身衣服,鞋帽都成雙成對,有春夏穿的,有秋冬穿的。豬肉一大塊,羊肉一大吊,教員與其家人,哪能吃得了這么多?吃不了,就拿到校園外去行善——送給過節(jié)時買不起肉的村民——李逵是南京中央大學的高材生,他對心理學異常熟稔。他表揚人,獎勵人,很有技巧。他知道單獨褒揚或重賞某一個人或某幾個人,常常會對其他人有所傷害。因此,他一旦褒揚,一旦重賞,總是人人有份。他越是這樣,那些耍賤偷懶的人越是不好意思。于是,偷懶者逐漸變得勤快了起來,沾染惡習的人也紛紛立志于痛改前非。李逵不但獎勵教員,對學生也從不忽略。除了給學生發(fā)放學習用具之外,他還要獎賞每位學生五顆洋糖。洋糖是那個時候的稀罕之物,它對學生的誘惑力奇大無比。學生們領到了糖,歡歡喜喜地拿回家,于是全家人,抑或半個村子的人,嘴里都甜滋滋的。麻子村先后有二十多位學生在稠桑中學就讀,村民們笑稱,有一半的學生都是被洋糖吸引去的。有了洋糖,輟學的學生減少了許多。
學校的教室,其建筑形態(tài)大致相同,都是一根根粗壯的紅木立柱,支撐著寬大的斜面屋頂。屋脊上,一排排磚刻的鳥兒,亭亭玉立。飛翹的屋檐上,雕刻著各式各樣的圖案。令人頗感興趣的是,在諸多的建筑里,專門辟有一個“自省室”。自省室的面積,與一座教室相當。自省室的三面墻上,張貼著諸多圣賢的教誨。剩余的那面墻,則鑲嵌著馮玉祥捐贈的那面大鏡子。學校規(guī)定,所有的教員學生,每日須跨進自省室一次。進去之后,必須誦讀一遍圣賢的訓誡,并對著鏡子打量一番自己。照鏡子的目的,在于檢視自己的帽子是否戴得端正,衣服是否穿得整齊,臉龐是否洗得干凈,舉止是否從容優(yōu)雅,儀態(tài)是否合乎規(guī)矩。凡犯錯的學生,懲罰他們的辦法,就是把他們囚入自省室,默誦圣賢的諄諄之語,并直面鏡子,站立一刻鐘。
那個年月,讀書人畢竟為少數。鄉(xiāng)村里,大量的人目不識丁。但不論是否讀過書,所有的村民,都對教員無比尊敬。這種尊敬,是一種世代沿襲的古風,已滲透進村民們的骨髓之中??梢员梢暪賳T,但絕不可以輕蔑教員。教員是文明的化身,是道德的楷模。對教員若有不恭,那是大逆不道,是違背天理與人倫。
稠桑中學來了許多外鄉(xiāng)的教員,這令村民們頗感好奇。他們絡繹不絕跑來觀看,想知道這些留過洋的人,是不是傳說中的藍眼紅頭發(fā),是不是一個個都長有三頭六臂。當發(fā)現(xiàn)這些教員的長相,與自己并無太大的異樣時,村民們就敢于拽著教員的手,拉往自己家里吃飯了。教員光臨誰家,誰家就蓬蓽生輝,連主人的臉上,都閃爍起了熠熠的光彩。教員們大多操著外地口音,異腔異調,但這并不影響他們與村民的親近。村民們一概稱呼教員為先生,絕對不直呼他們的姓名,更不會生硬地喊他們老王或老李。
數十年過去了,村民們還在津津樂道著一位姓莫的先生。在追憶里,在談論中,人們對他既懷有由衷的敬佩,又流露著深切的惋惜。莫先生是安徽蕪湖人,曾留學日本。中日交惡后,他決定中斷學業(yè)回國?;貒鴷r,站在船舷,極目茫茫的大海,他不禁潸然淚下。氣憤之余,他將日本頒發(fā)給他的獲獎證書和畢業(yè)證書,全扔進了海里。回國后,他被武漢的某所大學聘為外文教授。但教了兩年書,學校卻因戰(zhàn)亂而臨時關閉。莫先生賦閑在家,翹首以待,盼望戰(zhàn)事趕快結束,盼望學校趕快進入正軌。恰在此時,他接到了我祖父的邀請信。猶豫了幾日,便下了決心,卷起鋪蓋,坐火車,坐牛車,一路顛簸地來到了耀州的關莊塬,落腳于稠桑中學。莫先生一副書生的模樣,身材頎長,面孔白皙,頭發(fā)偏分,身著一襲長袍,脖掛一道圍巾,眼戴一副金絲眼鏡,待人溫文爾雅,說話慢條斯理,顯得非常親和親善。
莫先生來到稠桑中學后,很快得到了重用。他擔任著教務長,并兼帶初中好幾個班的國文課。莫先生領學生讀諸子百家,逼學生背誦古詩詞,教學生寫字作畫。學生的字畫,花花綠綠的,貼滿了教室內的墻壁。據我本家的一位叔叔說,莫先生講課,教室的大門是敞開的,誰想來聽都可以。每次他舉辦國文講座,過道里都擠滿了學生,連教室外的臺階上,都站著不少踮起腳尖的聽課者。我的這位堂叔,嚴格意義上講,并非莫先生的學生,而是學校的雜務工。燒水送水,打掃衛(wèi)生,才是他的主業(yè)。但每逢莫先生講課,堂叔都要忍受著領班的責罵,堅持去蹭課。持久地旁聽,竟使他一張嘴,不是孟子就是莊子。四九年之后,眾多的教師被審查被打倒,一所所的學校里,教師變得奇缺無比,設置的課程,難以找不到合適的人來教。為了應急,堂叔被招去頂班。堂叔時常自謙地說自己教書,是濫竽充數;但他一濫竽充數,就是整整一輩子。自從跨進教育的門檻,堂叔終生都與教育難解難分。堂叔算不了三分之一加三分之二等于幾這樣極其初級的數學題,但比起許多新招的教師,他的學問功底還算不上太差。他不僅毛筆字寫得無比漂亮,而且吟詩作賦無幾人能出其右。
莫先生是個全才,不但國文外文樣樣精通,書法繪畫造詣非凡,而且在音樂方面,也有著非同尋常的深厚底蘊。能作詞,能作曲,能彈奏,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與舒伯特的小夜曲,在夜深人靜之時,動輒就飄蕩在校園的上空。更為重要的是,他不僅才學出眾,而且具有很高的道德水準。令學生們難忘的是,莫先生對待自己學生,猶如父親那般,有時或許略帶嚴厲,但一旦有學生遇到困難,他都會義無返顧地伸出援手。從他那里受益的學生,不計其數。有位名叫楊立輝的學生,讀到初二時,父母均患上了出血熱,相繼亡故。莫先生不但出資埋葬了楊立輝的父母,而且把自己的家眷從安徽叫來,專門照顧楊立輝爺爺和妹妹的生活。楊立輝一心想著退學,但莫先生予以了堅決地制止。楊立輝考取耀州中學之后,莫先生一直在資助著他。后來,楊立輝去了臺灣,又從臺灣到了美國,成了美國密歇根大學的教授。楊立輝回歸故里之時,已白發(fā)蒼蒼,但衣兜里,卻裝滿了年輕時莫先生寫給自己的信。楊立輝回來的動機之一,就是報恩。但物是人非,往昔的一切,皆恍若飄逝的云煙。楊立輝踏入稠桑中學,耳聞了莫先生后來的遭遇,再也難以控制自己的情緒。他跪在地上,號啕大哭,一邊用手使勁地拍打著地面,一邊歇斯底里地叫喊著作孽呀!作孽呀!你們真是作孽呀!
墓坳之戰(zhàn)前,稠桑中學臨時關閉。那些教員,聽到了槍炮聲,猶如喪家之犬,聞風而逃,頃刻間,學校里變得空空如也??湛杖缫驳膶W校,恰好可以用來駐扎軍隊。從墓坳撤退下來的殘兵敗將,入駐學校修整待命。也許因為戰(zhàn)敗的緣故,這些軍人滿腹仇冤卻無以排解,于是便把學校當成了出氣筒:他們在課桌上排泄大便,把學校里的雕像古董全部搗毀,并把那些儲存的教材、圖書以及古字畫等,悉數扔進操場,全部予以了焚燒。一時間,烈焰騰騰,黑煙飄飄,大老遠都能看得見。
兩年前,莫先生的女兒嫁給稠桑東堡的一戶人家當兒媳,莫先生因此而在稠桑東堡安家落戶,準備在此度過余生。當別的教員逃離之時,莫先生卻只是縮回稠桑東堡的家里。他堅信,來日不久,他會重新被招募進學校,重操教鞭。有些鄉(xiāng)紳勸他離開這里,但他卻說:任何一個政權,都要辦學,都不會把教員怎么樣。就連以殘暴著稱的黃巢,殺這個,殺那個,見了儒生卻要繞著走。秦始皇焚書坑儒,被人罵了幾千年,后世的統(tǒng)治者,誰能不以此為戒,誰的心里能不有所忌憚?
看到學校里冒起了濃煙,莫先生憂心如焚。他聯(lián)絡了稠桑東堡和西堡的幾位鄉(xiāng)紳,前往學校,制止這種不問青紅皂白便點火焚燒的行為。可結果呢,烈火非但沒有因為他們的到來而熄滅,而且造成了他的胳膊被嚴重燒傷。有士兵推了他一把,他站立不穩(wěn),跌坐于地上,導致骨盆開裂。后來,他遭遇了種種折磨,大都與這次“多管閑事”有關。
莫先生是我祖父的朋友,后來儼然成了我父親的難兄難弟。每次遭遇批斗,他胸前的白牌子上,都刷寫著“敵特分子”幾個字。我父親談起莫先生,語氣當中,隱含著對我祖父的抱怨,說都是你爺爺害了人家莫先生。若不是你爺爺,莫先生能來稠桑中學嗎?能遭這么多的罪嗎?當然,父親對莫先生佩服得五體投地,說從莫先生的嘴里,聽不到一句罵人的話,聽不到一個臟字。每次批斗完了,莫先生都要整肅衣冠,掏出鏡子照一照自己的臉。一經發(fā)現(xiàn)臉上粘有絲屢塵垢,他就不住地往手心里唾唾沫。即使用唾沫,他也要將臉擦拭干凈。
莫先生歷經的苦難,關莊塬凡上了歲數的人,大都有所耳聞,非一言一語能夠窮盡。考慮到現(xiàn)實環(huán)境,在此,我不予詳述。我要告訴大家的是,莫先生死于“文革”的中期。當砍柴的人在溝岔里發(fā)現(xiàn)他時,他已成了一具高度腐爛的尸體。他是怎么死的?是被人打死后扔進溝里的,還是自己跳溝身亡的,至今都無定論。楊立輝跑省城,跑縣城,挨門挨戶地尋訪,一心一意想把他的死因搞個明白,但最終,卻不了了之。
前年,我踏進稠桑中學的校園,與校長聊起了稠桑中學的歷史。我建議給那些曾為這所學校嘔心瀝血的前輩們豎立石碑,以緬懷他們的昭昭之功績,以頌揚他們的巍巍之品格。年輕而懵懂的女校長對這所學校的歷史一無所知,她聽了我的講述,將信將疑,囁嚅著說:“有這回事?你不會是在編故事吧?”接著,她問我都有哪些人值得紀念?我舉出了李逵父子和莫先生等。校長透著舌頭,驚辣辣地叫了起來:“嚇死人了,你說的竟然都是些反動人物,誰敢給他們立碑?”
我要寫的這個村莊叫墓坳。
若從字面上解讀,墓坳的意思不難理解:墓,墳也;坳,凹也。
不過,當地人并不把墓坳叫墓坳(ao),而是將其讀成了墓坳(niao)。
坳標注的是地理特征,墓顯現(xiàn)的是地面上的存在。
在一片低洼之地,埋有一座或幾座墳墓,兩者相互廝守,相互凝望,若把它們連綴起來,為其起個名稱,墓坳恐怕是最恰當不過了。
關莊塬的地勢,呈現(xiàn)著波浪狀。起起伏伏,高高低低,有突出的高地,亦有沉陷的洼地。七零八落的村子那么多,為何別的地方冠名,都不與坳字沾邊,唯獨墓坳的稱謂中,要帶一個坳字呢?我個人猜想,坳并不是村名的重點,重點在于墓。坳盡管無所不在,但令人注目的墳墓,卻極其罕有。
墓坳的周邊,是否聳立著一座帝王將相的陵墓?或者,是否有古代的名人安息于此?據我后來的查尋,證實皆子虛烏有。墓坳村名的來源,于是就成了一個誰也說不清的謎團。
關莊鎮(zhèn)轄區(qū)的地形,仿佛一個仰面躺著的巨人。關莊鎮(zhèn)蹲坐于這個巨人小肚子的部位,小肚以下,一條延伸的溝壑,將形似兩條腿的土塬隔離開來。我的故鄉(xiāng)麻子村,坐落于左腿的末梢,大概處于腳趾的位置。而墓坳呢,則盤踞于這個巨人的額頭。從墓坳朝北行,僅三四公里,就出了關莊鎮(zhèn)的地界,而進入柳林鎮(zhèn)的地盤了。也就是說,麻子村與墓坳,一南一北,雖同屬一鎮(zhèn),卻地不連畔,人不通婚,相互之間鮮有往來。在川道里的人看來,麻子村是山里;而在麻子村人的眼里,墓坳才是真正的山里,墓坳人才是真正的山蠻子。地域歧視無處不在,就連偏僻角落里的村莊與村莊之間,也未能幸免。麻子村人不嫁女給墓坳的小伙子,也不娶墓坳的姑娘給自己做兒媳,這種延續(xù)了多少輩人的習慣,漸漸地固化成了一種牢不可破的戒律。
但說來也怪,我這個地地道道的麻子村人,卻陰差陽錯,此生多次與墓坳發(fā)生關系。
第一次走進墓坳,我十三歲,正在稠桑中學讀初一。那個年代,號稱讀書,但其重點,卻不在于吮吸知識,而在于緊跟政治運動的節(jié)拍起舞。政治運動有兩大內容,一是思想批判,一是思想改造。改造思想的主體活動,就是學工學農。學工,對于農村的孩子而言,既沒摸過機床,又沒見過鍛造,顯得過于抽象與飄渺;但自小就在田野里打滾,在莊稼叢中奔跑,熟悉各種植物,握過鋤把,揮過鐵锨,學農,我們輕車熟路,易如反掌。
學校組織我們去墓坳村造林,而且一去就是十幾天。背著饃,背著被子,扛著锨,扛著镢,步行十幾公里,我們走進了墓坳村,并住進了墓坳中學。那個時候,關莊鎮(zhèn)有兩所中學,一所是稠桑中學,一所是墓坳中學。墓坳盡管不被關莊鎮(zhèn)以南的人瞧得起,但在鎮(zhèn)北的一大片區(qū)域里,它卻是一個中心。在墓坳設立中學,是考慮到北部的學生來稠桑上學,太過遙遠。墓坳中學的規(guī)模,比稠桑中學小了許多,僅兩排廈房,一排為教室,一排為教師宿舍。一個年級一個班,兩個年級的學生加起來,不足一百人。因我們的到來,墓坳中學便放了假,騰出教室,專供我們住宿之用。在磚地上鋪一層麥草,就算我們的睡床了。
墓坳村之北,大約三公里之處,就是稠桑公社——即現(xiàn)在的關莊鎮(zhèn)——的林場。但成片茂密的槐樹林之外,卻依然有一面又一面漫無邊際的荒坡,素面朝天地裸露著皮膚。我們的任務,就在其中的一面坡上,挖坑栽樹。站在這面坡上,能清晰地看見一條盤山公路。公路旋轉著,彎曲著,像一條扭動著身子的蟒蛇,其尾巴直達坡底。公路是土質路,但在路面上,撒了一層石子與煤灰。從這條公路上行駛的,基本上都是運煤車。每每有車從路上經過,其車的后面,總會飄擺起一股隨車而動的滾滾揚塵。公路所在的這面坡,在耀州范圍內大名鼎鼎,叫九里坡。九里坡九里長,但這里所說的九里,是指人用腳踩出的那條小徑,而眼前的這條公路,七拐八繞,其長度,足足有九里的兩倍。上了九里坡,是關莊鎮(zhèn)的地界;下了九里坡,是柳林鎮(zhèn)的地盤。柳林鎮(zhèn)蜷縮于九里坡之下,在一片局促的狹窄地帶,幾座低矮的房舍,幾間簡易的門面房,一條穿境而過的公路,外加一條傍依其旁的小河,就是所謂的柳林鎮(zhèn)了。
從墓坳中學,到造林現(xiàn)場,來來回回,本有大路可走,但若想走捷徑,就須斜插過去,穿越一大塊空曠的田地。
有一天,勞動歸來,學生們或成群結隊,或稀稀拉拉,都斜插而行,力圖盡快回去喝口熱湯。我與同學李博鴻結伴而行,當走進那片曠野之時,眼前的景致,讓我們大為驚訝。田地里生長莊稼,自然而然,但我們面前的田地里,分明卻長滿了磚頭。
八九塊還算平坦的土地,連綴在一起,無邊無際,若將其遷移至城市,足夠修建三個足球場。但這么遼闊的土地,卻撂荒著,任憑野草恣肆,任憑野兔打洞。
無數塊的磚頭,插滿了田野。地中央,地畔上,地坎上,無邊無際,全是直直豎立的磚頭。磚頭與磚頭的距離,至多一米左右。一塊塊小小的磚頭,一經聚集,一經列隊,竟然也如此地蔚為大觀。低頭細看,磚頭上還刻著字。順著字的筆畫,涂有紅漆。風吹雨淋,已使紅漆斑駁,但磚頭上的字跡,卻依稀可見。有的磚頭上,刻著“劉云寶烈士”;有的磚頭上,刻著“張秀奎等三烈士”、“徐順民等九烈士”等,而更多的磚頭上,則只有“此處埋有三十三人”,或者“此處埋有五十七人”,或者“此處埋有六十一人”。其中,就我目力所及,表明人數最多的磚頭上,刻有“此處埋有三百八十四人”的字樣。
這些在田野里栽立了幾十年的磚頭,明白無誤地告訴著每一個途經此處的人,這里曾發(fā)生過激烈的交戰(zhàn),這里曾是血肉橫飛的戰(zhàn)場。透過密密麻麻的磚頭,概略地估摸估摸,就會推算出,敵對的雙方,總計有數千人,將自己年輕的生命拋扔在了這里。硝煙過后,這里成了孤寂的墳場。而生命的替代物,就是那冰冰冷冷的磚塊,和磚塊上歪歪斜斜的小字。太陽下山了,月亮就會升起來,高懸空中的日月,曾目睹過大地的震蕩,曾聆聽過大地的呻吟,它用自己釋放的光亮,一遍遍地撫摸著這片土地的傷痛,撫慰著磚頭下這些孤魂野鬼的淚痕。
關于墓坳之戰(zhàn),其實,我很小的時候,就聽村里的老人講述過。這場戰(zhàn)役,發(fā)生于一九四九年,發(fā)生在中國人與中國人之間。不同的靈魂皈依,不同的目標追尋,在不同利益主體的唆使下,本為同根生的同胞,仿佛像一截木頭被鋸子鋸斷,仿佛一個西瓜被砍柴刀劈成了兩瓣。這瓣西瓜與那瓣西瓜碰撞著,這段木頭與那段木頭較勁著,都視對方為不共戴天的仇敵。但當勝利的旌旗搖曳,當登基的鑼鼓敲響,這些賤若草芥的木頭,這些世代重復相同命運的西瓜,又身居何處,又能在哪個臺階上找到自己站立的位置?
村里的老人告訴我,在墓坳一帶,共產黨軍隊和國民黨軍隊進行了長達數月的拉鋸戰(zhàn),雙方你來我往,互有輸贏。所謂的輸,就是自己的人死傷慘重;所謂的贏,就是消滅了對方更多的人。無論輸,無論贏,其實,都是以生命的隕落為衡量參數。墓坳一戰(zhàn),共產黨軍隊慘敗,也就是說,磚頭底下埋葬那些有名或無名的尸體,大多都是穿著共產黨軍隊軍服的士兵。但在此之前,在九里坡之下的柳林鎮(zhèn),在墓坳西側的中呂村,雙方也曾爆發(fā)過猛烈地對攻。這兩場較量,都以國民黨軍隊失利而暫告一段落。損兵折將的國民黨軍隊不甘罷休,他們調兵遣將,改變策略,加之馬步芳的軍隊前來增援,才使墓坳之戰(zhàn),顯得如此殺氣騰騰,慘絕人寰。
墓坳之戰(zhàn),打了整整一天一夜。早上五六點鐘槍聲響起,直至第二天凌晨三四點鐘,才寂靜下來。麻子村與墓坳相距十三公里,但據我父親講,墓坳之戰(zhàn)的槍炮聲,麻子村的人聽得清清楚楚。大量的村民聚集在高嶺的溝岸上,伸長脖子,踮起腳尖,朝北眺望。伴隨著忽而激昂忽而沉悶的槍炮聲,只見遙遠的天際,時不時地升騰起一縷縷的黑煙。眺望者個個神情緊張,面色慘白,唯恐戰(zhàn)火無限地蔓延滾動,以至于燒到麻子村來,燒毀自己多少輩人才辛苦積攢的那點家業(yè)。有一幫壯年男子,熱血沸騰,摩拳擦掌,經不住別人的吆喝,牽牛套車,拉糧運水,前往墓坳增援共產黨軍隊,但走到關莊,卻被嚇得折回了村子。歸來后,他們向在場的人盡情渲染著戰(zhàn)場的恐怖,說一爬上關莊塬,腳下的地面都在顫抖,飛馳的子彈拖著鴿哨一般的尾音,給人的感覺,仿佛那一粒粒的子彈,正擦著自己的耳朵來回穿梭。
在眺望者中間,沒有誰比一位中年婦女更心急如焚了。中年婦女的名字我不甚了了,只知她姓胡,村里人都喊她胡家娃。我認識胡家娃時,她已漸漸走進人生的暮年。但據村民們描述,胡家娃年輕時可謂天生麗質,櫻桃嘴,彎月眉,一雙雞蛋狀的三寸小腳,傾倒了眾多的癡心莽漢。胡家娃的娘家在川道里,因父母早逝,饑一頓飽一頓,長得一副黃瓢爛西瓜的模樣,豬嫌狗不愛。十歲那年,她被伯母牽著手,領進我們村,送給安元糖做童養(yǎng)媳。長到十六歲,丑小鴨變成了白天鵝,活脫脫一個風姿綽約的大美人。安元糖行正規(guī)禮,與她正式結拜為夫妻。但不知何故,婚后許多年里,她遲遲懷不上孩子。喝了不知多少副中藥,直至三十好幾,才生下了一個寶貝蛋兒子。怕兒子命薄,就給他取了個賤名字,叫狗蛋。因嬌生慣養(yǎng),狗蛋頑劣不堪,不是偷東家的雞,就是拿刀子割西家狗的尾巴。甚至,發(fā)現(xiàn)有女人上廁所,狗蛋便會躡手躡腳地尾隨。很多次,他手持一根竹棍,透過廁所墻的縫隙,拿竹棍直往女人的陰部戳。一旦有人尋上家門告狀,狗蛋的父親就把狗蛋吊在木梁上,揮舞皮鞭抽打他。但打來打去,狗蛋依舊惡習不改。無奈之際,父母把他送去當兵,希望部隊能扳直他這棵歪把子樹。狗蛋參加的是共產黨軍隊,至于他在哪個部隊服役,部隊的編號為甚,胡家娃老兩口皆不知情。胡家娃為墓坳的激戰(zhàn)提心吊膽,并非她真的知道狗蛋正在那里參戰(zhàn),只是出于自己的胡亂猜想,出于兒行千里母擔憂的本能。許多年后,大煉鋼鐵都結束了,胡家娃盼星星,盼月亮,盼了十多個春夏秋冬,卻始終未見到狗蛋的蹤影。狗蛋消失了,他宛若三伏天的一滴水,悄無聲息地被蒸發(fā)掉了。胡家娃不相信一個大活人說沒就沒了,也不相信狗蛋會死在戰(zhàn)場上——自狗蛋參軍后,胡家娃就在家里掛上佛像,擺上香爐,一日三跪地燒香磕頭,祈求佛祖保佑狗蛋。她堅信,有佛的庇護,狗蛋一定會平安歸來的。但等了又等,卻毫無結果。胡家娃只有挪動著小腳,四處奔走著打探狗蛋的下落。很快,她就從南稠桑一個人的嘴里,打聽到了狗蛋的確切消息:狗蛋確實參加了墓坳之戰(zhàn),且在戰(zhàn)斗中,丟失了性命。向胡家娃傳達這個消息的人,是狗蛋的同班戰(zhàn)友,他說他本想轉移狗蛋的尸體,只因炮火過于密集,未能得逞?;艁y中,他只從狗蛋的口袋里,搜出了兩塊大洋,一個煙袋鍋。原計劃把這些東西交給狗蛋的父母,但一拖再拖,竟至忘卻。大洋他花了,煙袋鍋他扔了。
狗蛋陣亡的噩耗,使胡家娃夫妻痛徹心扉,肝膽俱裂。胡家娃的丈夫安元糖,不久臥病不起,再不久,就辭別人世。胡家娃哭了好幾個月之后,硬撐著虛弱飄忽的身體,叫上娘家侄子,步行四個多小時,趕往墓坳尋找兒子的尸體。在偌大的墓地里,侄子給她讀著磚頭上的名字,從東讀到西,從南讀到北,幾乎把墓地里的磚頭搜尋了個遍,卻始終未曾發(fā)現(xiàn)安金鎖三個字——狗蛋的官名叫安金鎖。
上個世紀的九一年,我在耀縣某機關上班。此時,一場社教運動在大江南北轟轟烈烈地展開。我被抽調出來,作為工作組的一員,進住墓坳村。一駐扎,就是三個月??梢哉f,整整一個春天,我都是在墓坳村度過的。
社教運動不值一提。稍稍有點鑒別能力的人,都心知肚明,明白這場運動,與其他運動毫無二致,不過是揮霍著納稅人的錢款,又認認真真地走了一個過程。
我住在一戶人家的一孔窯洞里。這家人很窮很窮,孩子發(fā)高燒,連一塊錢的退燒針都打不起,但隔三差五,卻總能卷起一場家庭戰(zhàn)爭。婆媳之間,夫妻之間,常常為一些不足掛齒的小事,大打出手,動輒就驚動了媳婦的娘家人。媳婦的兩個弟弟,練過拳術,他們掮著長棍,扛著馬刀,翻山越嶺地跑來為自己的姐姐助陣。我本是局外人,但因住在這個家里,就不能面對流血沖突而熟視無睹。我很大的一部分精力,都消耗在了勸架上。
我住的窯洞,極其寒磣。一個舊式木柜,一座土炕,一張簡易的飯桌,一盞懸在半空的燈泡,幾乎就是窯洞內的全部了。尤其是進出窯洞的那兩扇木門,破損不堪,咯吱作響,松弛得仿佛隨時都能倒塌下來。令人驚奇的是,睡覺前想插上門閂,但卻發(fā)現(xiàn)門閂根本就沒有。不止一個晚上,睡到后半夜,我才覺察出炕上竟多出一個人或兩個人來。這些人,要么是為抓盜木者而蹲點守候的協(xié)警——抓偷伐樹木者,其出發(fā)點和落腳點只有一個,那就是罰款。要么就是文物販子,他們追逐著古墓,神出鬼沒,別人將要起床之時,他們才上床入眠。
在這孔窯洞里,我接待過很多人,其中,有前來看望我的領導,有找我聊天的報社記者,有自稱向我討教的文學青年。于是大門外,不時停放著這樣那樣的車輛,或吉普車,或摩托車,或自行車。但清明節(jié)那天,一輛架子車的出現(xiàn),著實令我大為驚異。
其時,我趴在窯洞里的飯桌上寫材料,虛掩的窯門被一只粗蠻的手推開。接著,門扇的開裂處,探進一個中年男人的光葫蘆腦袋。中年男人臉色黢黑,他問我是不是姓安?是不是麻子村的?我點頭稱是之后,中年男人便向我招手,示意我出來一下。我跟隨他來到大門外,走近一輛架子車,才發(fā)現(xiàn)盤腿坐在架子車上的人,竟然是胡家娃。胡家娃佝僂著腰,面部的褶皺,幾乎遮蔽住了她的五官。許多年我都沒見過胡家娃了,但她卻一眼就認出了我,而且一口就喊出了我的乳名。我招呼胡家娃去窯里喝水,但她不肯,只是含含糊糊地說,她找我,是想委托我一件事。我問啥事?胡家娃囁嚅著,說要我替她找到她兒子狗蛋的尸骨。聽說我在墓坳村里當工作組,而且要住好長時間,于是,她就央求侄子把自己拉來找我。見我之后,她還要去那個墳場,給狗蛋燒紙。過去,她年年都來祭奠狗蛋,但自從摔了一跤,導致腿部骨折,差不多有四五年的時間,她再也沒有來過這里了。多年前燒的錢,狗蛋肯定花光了。狗蛋受窮遭罪,她的心里比錐子戳還要難受。
經她這么一提醒,我才注意到,架子車的車廂里,不僅坐著她,而且還擱置著諸多的祭品:一個小花圈,一串花花綠綠的長錢。胡家娃的懷里,抱著一個竹籃子?;@子里鼓鼓囊囊的,有鞋帽、煙酒、蒸肉等吃穿用品。胡家娃手之靈巧,尤其是刺繡,在村里村外都頗為有名。這些繡滿花朵與飛鳥的鞋帽,無疑出自于她夜燈下的一針一線。帽檐上那只抖動著羽翅的喜鵲,鞋幫上那只爬行的烏龜,均栩栩如生,煞是可愛。
喪夫之后,胡家娃就被娘家的侄子接走,與侄子侄媳一個鍋里攪勺把,因此,對她的近況,我知之甚少。但幾十年過去了,她依然沒有從喪失兒子的煎熬中逃脫出來,很是令我震驚。時間促使多少皮膚上的傷口痊愈,卻沒能止住一顆心的汩汩流血。
我答應了胡家娃,胡家娃的臉上便流露出了些許的笑意。望著遠去的架子車,我心里明白,答應她,等于欺騙她。她交辦給我的,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別說我這樣一個庸碌之人,即使是考古學家,即使是刑偵專家,面對這樣的難題,都會束手無策。
住進墓坳村之后,我專程去過一回戰(zhàn)場的遺址,想對那些密密麻麻的磚塊,進行重新打量與審視。但去了之后才發(fā)現(xiàn),磚塊竟然奇跡般地不見了。仔細搜索,卻連半塊磚都不曾找到。那些磚,與發(fā)生在這塊田地里的慘烈歷史一樣,一眨眼,就被抹了個凈光。田野里無比靜謐,綠油油的麥苗,含苞欲放的油菜花,像碩大而肥厚的毯子,捂住了一切,遮住了一切。但我知道,麥苗和油菜只是一匹綠黃相間的裹尸布。就在它們的下方,就在膚淺的地表之下,無數殘破的尸骨在抽搐,無數無所歸依的游魂在呻吟。
我向村長詢問過磚塊消失的原因,村長說,實行土地承包制以后,這片肥沃的良田,也就劃撥到了私人的名下。為了耕種,村民們就把那些磚塊從土里拔出來,拉回家挪作他用了。至于是墊了牛圈,還是砌了廁所的墻,就弄不清了。
與胡家娃招手分別,返回窯洞,但我卻心緒不寧起來。心慌慌,意亂亂,一分鐘都在凳子上坐不住。抽了一根煙,狂跳的心臟才略略趨于平緩。之后,我站起來,出了窯洞,朝戰(zhàn)場的遺址走去。遠遠的,我就望見那里已經有點兒人聲鼎沸了。拖拉機、三輪車、摩托車和自行車,把整個一條路,堵了個嚴嚴實實。地頭上,立著許多看熱鬧的當地村民。當然,也有婦女見縫插針,拎著一個熱水瓶和幾個水缸,游走著,吆喝著賣水。
遼闊的麥田里,金燦燦的油菜花叢中,晃動著許多人影。這些人,操持著不同的方言,但相同的是,大多都已白發(fā)蒼蒼,都是前來祭奠自己兒子的父親母親。有的人從云南來,有的人從湖北來,有的人來自長春,有的人來自南昌。在眾多的人里,我一眼就瞅見了胡家娃。胡家娃的侄子背著胡家娃,朝一塊油菜地的地中央蹣跚而行。
沒有誰能知道自己親人尸骨的具體位置,所有的祭奠者,都不過是瞎子摸象。隨便找個地方,焚香燒紙,并掛上五顏六色的長錢,了卻了心思,安慰了自己,祭奠就算完成了??蘼暡恢獜哪膫€角落里遽然響起,一人之哭,引來眾多人之哭。無數的哭聲交織在一起,撼天動地,使站在遠處觀景的村民,也紛紛地抹起了眼淚。
我向一位老者打探當時的情況,老者連說太慘了,太慘了。開打之后,村民們四散而逃,躲到溝里的躲到溝里,投奔親戚的投奔親戚。等戰(zhàn)斗結束,返回村里,跑到打仗的地方一看,個個嚇得魂飛魄散。滿地里都是恐怖猙獰的尸體,橫七豎八,綿綿無盡。有的尸體開膛破肚,有的尸體腦袋開花,有的尸體摞在另一具尸體上。好幾個村的村民,揮鎬舞锨,忙碌了三天三夜,才將尸體掩埋完畢。這些尸體,根本不知道姓啥名誰,甚至搞不清是共產黨軍隊的還是國民黨軍隊的,就一鍋攪地被掩埋了。磚頭上刻著名字,與不刻著名字,其實沒啥兩樣。那些名字,與尸體根本對不上號,有的名字是道聽途說的,有的名字干脆就是編造的······
太陽高懸,大地上一片春天的暖意。但我的心里,卻冷颼颼地吹刮著蕭瑟的秋風。我為這些無名的尸體而難過,更為這些千里迢迢跑來祭奠自己兒子的父母而感傷。站在這里,我一遍遍無聲地仰天發(fā)問:同胞之間,骨肉相連,卻相互殘殺,乃至于制造出了這等尸橫遍野的屠宰場,到底為了什么?也許,這樣的追問,顯得有點兒多余。但我在想,如果我們來到枯骨累累的萬人坑前,只是為了哭泣,那么,這樣的哭泣還要輪回多少次才是終結,這樣的哭泣還有多少價值和意義?
無論陣亡的國民黨軍隊,無論陣亡的共產黨軍隊,他們在我的眼里,都是一個個有血有肉的生命,都是父母日夜牽掛疼愛的孩子。有多少尸骨,就有多少肝腸寸斷的父親母親。無論戰(zhàn)爭的目標何等地冠冕堂皇,無論怎樣為戰(zhàn)爭梳妝打扮,但戰(zhàn)爭本質上的青面獠牙,卻無法遮掩。站在人的角度,站在這些父母的角度,我譴責所有的殺戮,我詛咒所有的戰(zhàn)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