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杰

（渤海大學， 遼寧 錦州 121013）

一個時期以來，理論界對知識分子這一概念的定義比較復雜。假如我們采用比較寬泛的說法，即將其定義在具有較高的文化水平且從事腦力勞動的人這一范圍內的話，那么便可以說，在漫長的中國文學史上，以知識分子為題材的小說不絕如縷。誠然，魯迅說過：“古之小說，主角是勇將策士，俠盜贓官，妖怪神仙，佳人才子，后來則有妓女嫖客，無賴奴才之流”[1](P481)，而且也常常被人用作中國古代文學中沒有知識分子題材小說的佐證，但其中的策士、才子形象，便可歸結為知識分子行列；而魯迅隨后的那句“‘五四’以后的短篇里卻大抵是新的智識者登了場”[1](P481)，則說明了中國現(xiàn)代小說中知識分子形象的變化和以知識分子為題材的創(chuàng)作的自覺。建國后尤其新時期以來，由于歷史的變遷、社會的轉型、生活的繁復和價值觀的多元，知識分子小說更呈現(xiàn)出五花八門的形態(tài)。然而，相對而言，筆墨集中在高等教育界和高級知識分子集體身上的有力度的作品還是比較少的。僅從這一點說，老悟的“反思教育三部曲”也值得重視。

“反思教育三部曲”由《招生辦主任》《教授變形記》和《大學校長》三部長篇組成，總字數(shù)多達七八十萬。雖為“三部曲”，其實各自獨立，各有其表現(xiàn)的側重點。除了故事發(fā)生的城市——錦都——相同外，情節(jié)、人物之間都沒有聯(lián)系。之所以說值得重視，并非指它有《儒林外史》的“燭幽索隱，無物遁形”[2](P221)之功力，也不意味著它有《圍城》的精警獨特，以及《人啊，人！》的蒼涼透辟。相反，若從嚴格的藝術標準看，“三部曲”有些地方恰恰顯露出匆忙、粗糙的痕跡，情節(jié)的演繹也有跟著故事走的弊端。這些都說明“三部曲”的創(chuàng)作在藝術上還需要打磨。那么其獨特的價值在哪里呢？在于它在對高等教育界現(xiàn)狀的淋漓盡致的揭露中所呈現(xiàn)出來的振聾發(fā)聵的力量，以及作者強烈的憂患意識和直面教育界現(xiàn)實的勇氣。作為自己所寫環(huán)境中的一員，作者沒有絲毫的閃爍、逃避，而是以一個知識分子的良知和責任感，將知識界的現(xiàn)象形象地揭示出來。小說情節(jié)波瀾起伏，藝術視域寬闊，思想內涵厚重，人物形象眾多。無論社會還是高校、上層還是下層、官場還是文化場、教學還是科研，都成了作者筆墨所及和人物活動的場域。各種性質的人物就在這場域中游走著、表現(xiàn)著，成了特定時代生活中特定人群的標本，而作者對時下高等教育界的批判及變革的思考也就在這之中表現(xiàn)出來了。

一

“反思教育三部曲”的創(chuàng)作主旨就是揭露當下高等教育界的腐敗——腐敗，是書中絕大多數(shù)知識分子的標簽，也是作品內容的主體。腐敗依照作品的敘述可以分為兩個方面：一是學術腐敗，二是道德墮落。當然，二者之間也并非沒有內在的聯(lián)系。

學術腐敗與知識分子的職業(yè)息息相關。知識分子既然是以知識進行文化生產(chǎn)和傳播的人，那么他的腐敗就必然表現(xiàn)為學術腐??；而學術腐敗、也恰恰是知識分子腐敗的基本標志，二者可以說互為表里。學術腐敗在“三部曲”中都有所表現(xiàn)，只是所占比重不同而已。如果說《招生辦主任》重點寫的是幾所民辦高校之間的角逐爭斗，學術腐敗現(xiàn)象只是偶有點綴，或者說是以隱匿形態(tài)存在著的必然性結果，那么《教授變形記》和《大學校長》中對時下盛行的學術腐敗的敘寫便是徹底的披露?！督淌谧冃斡洝分?，錦都師范大學的教授們無論是講授哲學的還是文學的，都喜歡描述婚姻男女之事。錦海大學人文社科部主任也是小說的男主人公——皇甫鐘賢花錢買了個博士候選人資格，又請行將繼任主任的茅蓬飛代寫博士論文；而茅蓬飛以皇甫鐘賢之名發(fā)表在核心期刊上的論文卻是偷梁換柱。至于皇甫鐘賢將“棺材”訓詁為“晉官發(fā)財也”，將“狐”訓詁為“處女開苞”，更堪稱一絕。此人還將剽竊袁枚《祭妹文》而作的《祭母文》，堂而皇之地編進了《應用文范文舉要》，供教師授課。這樣一個學術混子、偽學者，卻有著一大串顯赫的學術頭銜?！洞髮W校長》中對學術腐敗的描寫更是淋漓盡致。在這里，申報課題就是投資、攻關，打通項目負責人和評委們的關節(jié)；錄取碩士、博士成了導師和學生之間的交易；學術報告不僅無學術可言，而且堪稱低級下流；本來有希望成為中國未來的“哈佛”的獨立學院，蛻變成了野雞學院。學術造假巧妙，學者徒有其名，有真才實學者受壓，無德無才者橫行霸道。就連主管科研的副校長，博士論文也是抄襲的。

這里，我們應該重點說一說《大學校長》中的韋俊彥這個人物。這是知識分子行列中一個名符其實的敗類，也是典型的學術騙子。這位錦都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院長雖然說話顛三倒四，腹內皆是草莽，卻慣會投機取巧、禮尚往來那一套。他想通過校系間的相互聘任，為自己謀取學術桂冠或者出國講學的機會；他在授課時把“呂”字訓詁為二人接吻，“品”字是三人接吻，“器”字是四人與狗接吻；他不會寫論文只會寫書；他公然把別人的科研成果據(jù)為己有。他寫書“這兒摘一段，那兒抄一段，但每一段都注釋得清清楚楚”[3](P74)；他用假書號出書，雇槍手寫作，卻成了錦都大學的“四大才子”之一。尤其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他連國際音標都不認識，二十六個英文字母都認不全，卻要到錦都師大攻讀博士學位；為了能如愿以償，請同事代考，進而又以極其惡劣的手段，達到了殺人滅口之目的。在“反思教育三部曲”中，學府腐敗的確得到了充分的表現(xiàn)，有些情節(jié)甚至具有聳人聽聞的意味。作為虛構性文本，這自然無可厚非，況且，對學術腐敗的揭露，也切實抓住了置高校于死地的癥結，切中了高等教育界的時弊。

現(xiàn)代理論界對知識分子的專業(yè)身份的重視可以說超過了以往任何一個時代。以研究知識分子著稱的許紀霖先生就曾這樣說：“知識分子首先不是一個道德人，而是一個知識人，他應該以一種知性的方式而存在。道德和良心人人都可以擁有，有時候關于道德底線、倫理底線的一些最簡單的原則，比如不能剝奪無辜者的生命、講信用、同情弱者等，它起源于內心最簡單的良知，起源于人類交往的最初約定，起源于多少年文化的傳統(tǒng)。但知識就不一樣了，如果說作為一個公共知識分子對于社會擁有話語的合法性的話，就是因為他們擁有知識。知識是知識分子賴以存在、證實自己的最根本的理由，是其他非知識分子所不具備的?！盵4](P26)顯然，從知識分子的身份特征上看，這種說法是有其充分的根據(jù)的。尤其在當今這個時代，科學技術迅猛發(fā)展，社會分工也越來越清晰、細密，某種程度上，說人文價值已經(jīng)越來越自覺不自覺地讓位于科技價值也不為過。知識分子如果失去了擁有知識這一優(yōu)勢，那他在本質上就已經(jīng)不存在了，而知識在高等教育中則主要體現(xiàn)為學術。因此，“三部曲”中對學術腐敗的描寫，已經(jīng)從本質上否定了那些所謂的知識分子，否定了他們作為知識階層的知性存在方式，作品也因此而獲得了不同凡響的力度。

知識分子腐敗的另一表現(xiàn)是道德墮落。與學術腐敗的駭人聽聞相比，道德墮落的敘寫也毫不遜色?！墩猩k主任》中的錦都市招生辦主任汪得勇與多個女人有性關系。他追求劉兆紅而不得時，便惱羞成怒，與張民等人聯(lián)手毀壞劉的丈夫耿榮的事業(yè)。一度為他所占有并懷孕的童歡得了重病后，他甚至棄童歡和其腹中的胎兒于不顧，悄然溜走。環(huán)球招生公司總經(jīng)理張民和其弟也互相搞對方的女人。錦都財經(jīng)大學招生辦主任曹荊洪與汪得勇交換身體也交換權力；張民妻子在丈夫生死不明的情況下，便急忙投入了他人的懷抱?！督淌谧冃斡洝分械腻\海大學人文社科部主任皇甫鐘賢也迷戀女人，不僅與女大學生余小浪有不正當關系，與女同事霍麗友、潘如蓮等人也如膠似漆。而對于那些不受威逼利誘者，便動用流氓手段，造謠生事、誹謗污蔑，直至將其驅逐出去為止。小說從頭至尾寫的就是皇甫鐘賢糾纏迫害青年教師楊麗芬的整個過程。皇甫鐘賢始而暗中設置圈套；繼而窮追猛打、恩威并重；最后竟然趁夜間偷襲楊的身體，文人流氓者的丑惡嘴臉表現(xiàn)得活靈活現(xiàn)?！洞髮W校長》中知識分子的道德墮落與前兩部如出一轍。在這所全國頗有影響的重點大學里，上至副校級干部，下至幾個學院的中層首腦，都搞女性。法學院代理院長梅自猷無休止地漁獵女學生，強暴女碩士生甄潔靜；經(jīng)濟學院院長袁官富嫖娼時被警方抓了現(xiàn)形；音樂學院院長梅蘭香利用招考博士之機，與學生做肉體和金錢的雙重交易；交通學院院長游林豹借助手中的碩士生專業(yè)課命題權，將考生發(fā)展為自己的情人；獨立學院院長柳尨也喜歡享受女性；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院長韋俊彥課上“黃話連篇”、床上“才華橫溢”，幾乎玩盡了身邊攏得到的女人，為此甚至患了腦中風；副校長謝崿魁、文登科，生活上也不寂寞。堂堂一所高等學府，男女勾結、師生濫情，致使社會上流傳著這樣的順口溜：“教授教授，白天是教授，晚上是禽獸。”“教授即是學生王，見了學生就發(fā)狂?！薄澳昴曜鲂吕?，全國各地都有丈母娘?！盵3](P152)當然，道德墮落并不止限于兩性關系的混亂，行賄受賄、痞子作風、是非標準淪喪，等等，也是道德敗壞的表征，只是書中的表現(xiàn)以兩性關系為重。它使我們發(fā)現(xiàn)了當今知識分子道德底線的缺失，也再一次體味到了錢鐘書先生寫現(xiàn)代中國某一部分社會某一類人物時所說的“……他們是人類，只是人類，具有無毛兩足動物的基本根性?！盵5](P4)

改革開放以來，經(jīng)濟發(fā)展在社會上占了主導地位，道德觀念在人們的頭腦中已經(jīng)越來越淡漠了。具體到知識分子身上，人們強調的是知識，是能力，道德似乎成了自然而然的存在，或者說可有可無的東西。許紀霖先生在《中國知識分子十論》中就這樣講：“中國知識分子一直不缺少所謂德性的東西，特別是道德的話語，但就是缺少王小波所反復指出的那種真正可靠的知識。”[4](P27)而事實又如何呢？目今教育界的現(xiàn)實以及老悟的“反思教育三部曲”已經(jīng)做了最好的回答。知識分子不是不缺少德性的東西，而是太缺少德性的東西；不僅缺少真誠的道德話語，更缺少真誠的道德實踐。誠然，作為腦力勞動者，知識對于知識分子的確重要，但不管怎么說，知識分子也首先是一個人，一個和從事其他職業(yè)的人一樣的人，應該有做人的良知、道德和操守?；蛟S正因為如此，徐復觀先生才在強調知識分子的知識根基的同時更強調其人格根基，并將道德、人格置于知識之上：“中國歷史上的知識分子與近代知識分子不同之處，在于中國是把德行、人格，安放在知識的上位，并不以追求知識為惟一的目標，但真正有德行、人格的人，其良心的歸結，更明顯的會表現(xiàn)在對國家的眷戀，對鄉(xiāng)土的眷戀之上。”[4](P105)這里的“國家”、“鄉(xiāng)土”雖然與具體化到日常行為中的道德歸宿有所不同，但熱愛國家民族的人大概也不會是個無恥之徒吧。道德是人的自律，是人對自我生命價值的認識和把握，是人對生命的自由境界的追求。因此，新儒家代表人物唐君毅才把道德生活界定為“自覺的自己支配自己”[6](P357)“反思教育三部曲”中那些墮落的知識分子們看似進入了無拘無束的境界，實則已經(jīng)完全為外物所支配，喪失了人本來應有的對生命的自覺。在這種與動物毫無二致的生存描繪中，作者不僅否定了他們作為知識分子的存在，而且否定了他們作為人的存在。

二

“反思教育三部曲”中對學術腐敗和道德腐敗的雙重揭露表明作者已經(jīng)意識到了時下高等教育界問題的癥結，而且反映出一種變革的意向。知識與德性對于知識分子來說歷來是生死攸關的，是知識分子的立足之地?！靶鞆陀^將知識分子的立足點首先建立在知識的基礎上。一個知識分子，首先是一個知識人，‘站在學術的立場，總是以探求普遍而妥當?shù)慕^對真理為目標，并且各人對自己所認定的真理總是要負絕對的責任’?！盵4](P103)與此同時，知識分子還不僅僅是一個知識人或學術人，他“還有另外一個更重要的立足點，這就是人格擔當?！盵4](P104)仿佛正是為了呼應這種理念，“三部曲”在批判學術腐敗、道德腐敗的同時，還寫到了另外一些知識分子。他們都有高貴的人格，德才兼?zhèn)?，有知識分子的良知和正義感?；蛘邽榱烁髯缘氖聵I(yè)，或者為了人格的尊嚴，都與腐敗者進行了不妥協(xié)的斗爭，而且最后都取得了勝利?！墩猩k主任》中，惡貫滿盈的汪得勇、張民、李滿德等人或被繩之以法，或慘死、殘廢，耿榮則在錦都人文大學訴訟案中獲勝，并接管了錦都職業(yè)技術大學；《教授變形記》中，以皇甫鐘賢為首的腐敗者或身陷囹圄，或被撤職查辦，或臥軌自殺，或被單位辭退，而楊麗芬、寧紫荊等正直的知識分子卻都有一個美好的結局；《大學校長》的結局也是一樣，雖然鄭崎雙目失明了，但腐敗者霍世杰、謝崿魁等人均受到了法律的制裁，學校主要領導崗位也都由正直的知識分子接任，可謂皆大歡喜。這種寫法固然是出于作者內心情感的需要，即對腐敗的本能的憤恨；也滿足了讀者的心理需求。然而從本質上說，也有感情代替理智之嫌，客觀上削弱了小說的現(xiàn)實批判力。

不難看出，“反思教育三部曲”中故事發(fā)生的時間都指向當下，而當下知識分子所置身的環(huán)境與自身的處境是以往任何一個時代都無法比擬的。誠然，建國以后，知識分子就被排斥在了社會政治中心之外，與工農(nóng)等體力勞動者不能相提并論，但古老中國幾千年的文化傳統(tǒng)還在，知識分子本身也不可能完全泯滅那種幾乎與生俱來的類似于自我欣賞的心理優(yōu)越感，何況在當時的意識形態(tài)和經(jīng)濟體制下，人們的價值取向單純，知識階層的經(jīng)濟地位也未受到?jīng)_擊。改革開放以后一段時期內，知識分子受時代精神所鼓舞，更意識到了自身肩負的責任，隨之產(chǎn)生了一種使命感，也可以說是對自我身份的優(yōu)越性的體認。真正使知識分子喪失了優(yōu)越感的是中國社會在事實上進入了市場經(jīng)濟時代以后。此時，人們的思想觀念和生活方式都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一切向錢看，人人都“務實”，沒有人再迷戀于曾經(jīng)光芒四射的精神神話了，理想主義精神尷尬、晦暗，占據(jù)著生活舞臺中心的是那些腰纏萬貫的富人們。于是，知識分子產(chǎn)生了真正的精神危機。他們日益褪去了自身的啟蒙色彩，利用經(jīng)濟時代對知識的需要，與社會上的利益集團聯(lián)手，將知識變成了謀取現(xiàn)實利益的工具。而公共意識的日漸淡漠也使得他們的人文視野日漸狹窄?！啊S著社會和知識的分工越來越細，隨著知識體制的強化和擴張，當代的知識分子也越來越職業(yè)化，不是進入正式知識體制中的大學、研究院，就是成為商業(yè)機制中的簽約作家，成為體制里面的人物。他們不再像波西米亞人那樣四處飄游，而是逐漸有機化，開始依附于一定的‘皮’之上。社會利益的多元化和利益沖突的尖銳化，又使得許多知識分子樂意充當某個階級或利益集團的‘代言人’，與社會有了某種固定的精神或物質利益上的有機聯(lián)系”[4](P8-9)。許紀霖先生的這段話，用來表現(xiàn)當下中國知識分子的狀況十分合適。也就是說，知識界的腐敗已經(jīng)不僅僅是知識界本身的問題，而是時代問題、社會問題；知識分子墮落的原因也不僅僅限于知識分子本身，而是有著社會經(jīng)濟文化、思想觀念的因素。在這種情形下，任何反腐小說的“大團圓”結局，都會顯得簡單、虛幻、無力，倒是《招生辦主任》中那種狗咬狗所引發(fā)出的結果，更符合現(xiàn)實生活的邏輯。

從三部小說的整體發(fā)展路數(shù)看，作者對正義一方形象的塑造是自覺的，而且呈現(xiàn)出一部比一部強的態(tài)勢。在《招生辦主任》中，正義一方的代表性人物耿榮只是個受儒家思想影響很深的青年知識分子，寬宥忍讓、仁德大度、處事平和，甚至多少有些迂腐，正義與邪惡之間的斗爭也沒有尖銳地展開；《教授變形記》中，楊麗芬等青年知識分子雖然頑強地守護著女性的尊嚴，最后甚至咬下了皇甫鐘賢的舌頭，沖突可謂激烈，但多少又有些鬧劇色彩；只有最后一部——《大學校長》，正義與邪惡之間的斗爭才顯得異常壯烈。鄭崎算得上是現(xiàn)代意義上的知識分子，不僅有留美的學術背景，而且思維敏捷、意志堅定、人格高尚、責任感強，可以歸結到徐復觀所說的那種有尊嚴地存在的知識分子之列。但這個人物的形象價值，我以為除了實踐方面之外，也在于一種理論意義。“大學的根本問題是學術問題，學術既是大學形象的標志，也是完善、提升師生人格的重要手段?！盵3](P105)“大學一定要堅守自己的傳統(tǒng)。世界一流的大學表面看起來都很保守……但實際上是在堅守自己的傳統(tǒng)?！盵3](P307)大學之所以腐敗，“根本原因實際上是缺一種精神——大學精神！所謂‘大學精神’不是‘大學校精神’，而是‘大學問精神’?！盵3](P307)“當然，學問不只是故紙堆里的東西，也不只是那種純形而上的東西，而應該是各行各業(yè)各學科的道理，是一種與社會實際密切相連但又遠離了功利主義的東西?！盵3](P307)所有這些理論預設不能說不精辟，也并非沒有實踐意義，出現(xiàn)在大學校長的思想中也符合人物身份、性格，只是作為形象思維藝術的小說來講，理論的直接而過多的出現(xiàn)終究會使人物顯得蒼白。究其原因，只能說是現(xiàn)實還沒有提供給作者相應的寫作資源。因此說，“三部曲”的根本價值不在于對正面力量的肯定、高揚，而在于對腐敗的揭露、批判。

三

最后，我們再看一下“反思教育三部曲”的另外幾個特點。

首先，“三部曲”情節(jié)曲折、線索清晰、結構嚴謹。這一點，顯然是受中國傳統(tǒng)小說形式的影響所致。傳統(tǒng)小說多以故事為中心，采用全知敘述視角，脈絡清晰，追求情節(jié)的險峻奇異，并由此形成了普遍性的審美接受傳統(tǒng)。這大抵是由于傳統(tǒng)小說受戲曲及說唱藝術影響之故?！爸袊糯L短篇白話小說的藝術形式，就是宋元話本的變種，小說的民族形式，也是由此而形成的。”[7](P1)“三部曲”的作者顯然有著良好的古典文學修養(yǎng)，加之不能置時下讀者的閱讀心理于不顧，于是，小說一反新時期以來的創(chuàng)作追求西化、晦澀不明之風，而是通俗化、明朗化，以中國傳統(tǒng)的表述形式為重?！督淌谧冃斡洝冯m洋洋二十多萬言，寫的就是青年學子楊麗芬從畢業(yè)求職到飽受威逼利誘到離開錦海大學的過程；《大學校長》人物眾多，篇幅在三者中最長，也只是緊緊圍繞著鄭崎上任——治理學校——治理結果而展開，清晰利落，不雜不蔓；即使是場域最大，情節(jié)、人物最為復雜的《招生辦主任》，基本上也是圍繞著幾所民辦高校的紛爭角逐表述的，從頭到尾都沒有離開主線。每部小說的情節(jié)都稱得上起伏跌宕，有很強的可讀性；每部小說的“大團圓”結局，也極大地滿足了讀者的閱讀期待，使結構模式趨于完整。而局部的現(xiàn)代敘述方式的滲透，又使傳統(tǒng)、現(xiàn)代表述參半，打破了結構上的封閉性，使小說具有了現(xiàn)代小說的特質。

其次，是感性和理性的并存。凡是通讀過“三部曲”的人，都無法不感受到其強大的藝術沖擊力、感染力，這是作品情理并重、感性與理性交融的結果。作者在《大學校長》后記中說過這樣一段話：“多年來，我一直出入于高等學府，并一直講授文學課。也許是‘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的緣故吧，我對身邊猶如過江之鯽的‘圣人’或‘才子’和猶如春筍般涌現(xiàn)的‘圣事’，常常是熟視無睹或無動于衷，而對身邊寥若晨星的‘鮑魚’之人和事，卻特別刻骨銘心，以至于在寫‘下水作品’時有時竟不知不覺地將那種刻骨銘心之感寫了進去”[3](P317)。這至少說明“三部曲”是有感而發(fā)，而不是無病呻吟。中國自古以來就有憂憤著書之傳統(tǒng)，所謂“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8](P131)，說的都是這個道理。“三部曲”中有哪些是作者的親身經(jīng)歷我們不知道，但作者對當下社會和教育界時弊的憂心憤懣是顯而易見的。他以敏感的心靈和敏銳的視覺，感知、觀察著自己置身的世界，于是，種種弊端都聚集在了他的筆下，不吐不快，且一發(fā)而不可收。加之筆觸的辛辣幽默、稟賦的博學多才，簡直逼得丑惡無藏身之地。然而，若只有感性思維，作品即使再豐富、生動，也容易流于膚淺；是理性思考使得現(xiàn)象進入了更深一級的層面。

再次是文史哲的融合。作為文學博士、教授，作者自然不乏文學理論的修養(yǎng)。但將文學理論轉化為創(chuàng)作實踐，則不能說是件容易的事。作者是有創(chuàng)作才華的，“三部曲”人物形象鮮活，語言靈動，尤其有些描寫和對話語言，生動活潑，不板不滯，充滿了濃郁的生活氣息。語篇中蘊藏的古典文學、文化修養(yǎng)，又給作品增添了不少藝術韻味。更難得的是作品不僅有文學的神采，還有史學的厚重和哲學的深沉。作者自覺地立足于歷史的沉積之上來反觀當下社會和教育界的時弊，于是，當下生活便進入了歷史的長河之中，有了縱深感。比如《招生辦主任》中的汪得勇，就為自己作為官員的濫情找到了歷史依據(jù)：“乾隆時期，有個叫畢沅的，非常好色，即使朋友在場也不回避。朋友看不過去……他說：‘自古文章留正氣，何曾聲妓累忠忱’……”[9](P47)為自己的行為找到了“合理”的解釋?！洞髮W校長》中，作者也一再聯(lián)系到中外教育史、民族史。至于哲學、哲理、哲思，在作品中雖不算多，但零星的點綴和恰到好處的出現(xiàn)，也有著其他表述所無法替代的作用。比如《教授變形記》結尾處引用的《圣經(jīng)》中那句話，和《大學校長》結尾處的那句猶太名言，都從不同角度表達了生活的哲理，提升了作品的內涵；而《招生辦主任》末尾汪得勇于囚室中的那番慨嘆和那首《萬空歌》，更直契佛理的空幻、無常，警誡世人要把握人生的真實意義。

[1] 魯迅.魯迅全集:第4卷 [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2] 魯迅.魯迅全集:第9卷 [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3] 老悟.大學校長 [M].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12.

[4] 許紀霖.中國知識分子十論 [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1.

[5] 錢鐘書.圍城 [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

[6] 武東生.現(xiàn)代新儒家人生哲學研究 [M].沈陽:遼寧大學出版社,1994.

[7] 魯?shù)虏?中國古代小說藝術論 [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87.

[8] 朱東潤主編.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上編第二冊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9] 老悟.招生辦主任 [M] .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