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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guān)于《走讀胡適》及傳記的寫法

        2013-03-27 02:32:43賈振勇
        東方論壇 2013年2期
        關(guān)鍵詞:評傳李敖傳記

        賈振勇

        在現(xiàn)代文人中,胡適之可謂提倡傳記寫作的最知名和最有影響力的大人物。他不但極力鼓吹,而且身體力行。從17 歲在《競業(yè)旬報》上發(fā)表《姚烈士傳》、《中國第一偉人楊斯盛傳》開始,寫作傳記的癖好,如影隨形的幾乎伴他一生。

        他寫傳記還有個特點,就是不挑食。古今中外各色人等,往往被學(xué)識淵博的胡博士信手拈來:國外的比如《世界第一女杰貞德傳》、《康南耳君傳》;國內(nèi)的就更不用講,從《中國愛國女杰王昭君傳》、《朱敦儒小傳》、《吳敬梓傳》、《菏澤大師神會傳》,到《許怡蓀傳》、《李超傳》、《高夢旦先生小傳》、《丁文江傳》,無論是古之賢者還是今之聞人,凡是能興會所至者,都可走入他的筆下。這僅僅是標(biāo)上了“傳記”名目的,還不包括他那些以考、述、論、辯、記乃至年譜等形式出現(xiàn)的“變形”傳記;他不但寫真人,還寫虛構(gòu)的人物傳記,比如《差不多先生傳》。當(dāng)然,他老人家更不會忘記給自己寫傳,比如《四十自述》,再比如雖非親自捉刀但頗具胡氏風(fēng)采的《胡適口述自傳》(唐德剛整理、譯注)。

        在胡適寫的傳記中,字?jǐn)?shù)最多、影響較大的是《丁文江傳》。這篇傳記以后引來了李敖的挑剔。胡適說李敖“你簡直比我胡適之還了解胡適之”,此話真意何在暫不評論,兩個忘年交雖惺惺相惜,但英雄不折腰之才高氣傲應(yīng)該是難免的了。所以,自視“百年來中國人寫白話文之翹楚”的李敖如果不挑剔,也就不是李敖了。李敖的確眼尖,在一番熱捧之后,筆鋒就轉(zhuǎn)向《丁文江傳》的缺點,除了點出“引錄史料與原文頗有出入”、“偶爾有小錯誤”、“引語來源不能注出”、“有些地方失之太略”這些貌似輕描淡寫的問題外,更是直奔命門:胡適總是離不開他那“謹(jǐn)嚴(yán)的歷史敘述的老路”,不能“寫一部文學(xué)味道較濃一點的傳記”,他鼓吹一輩子傳記文學(xué),然而除了《四十自述》中的《我的母親的訂婚》“算是比較有點文學(xué)味道的”,“剩下的恐怕都是些‘歷史癖太深’的作品了”。[1](P157)

        李敖之所以如此指摘,蓋在于他既有為胡適寫傳的夙愿,更有借胡適一展才華的傲氣,于是他寫了《胡適評傳》。古人說五十步笑百步,李敖確有步胡適后塵之嫌,不但《胡適評傳》象胡適的不少大作一樣是半拉子工程,就連“歷史癖太深”的特色也照單全收。與胡適所寫傳記不同的,大概是俏皮和文采了。以至于筆者至今還記得他在那半拉子《胡適評傳》中的最后筆墨:“上海埋葬了這個不到十九歲少年人的夢,埋葬了他的歡笑與眼淚、上進(jìn)與墮落,埋葬了他那永不再回的青春,也埋葬了他那‘胡洪骍’的名字。從此以后,人人都不叫他‘胡洪骍’了,人人都叫他‘胡適’?!盵1](P338)李敖不愧為才子,這段話筆者印象之深,以至于能在課堂上隨口背誦。無論歷史人物、歷史事件還是文學(xué)作品,一兩句神來之筆的點評,往往勝于千言萬語的鋪陳。

        之所以拉拉雜雜寫這么多貌似不相干的話,乃是因為最近讀姜異新女士《走讀胡適》觸發(fā)的。由于胡適在20世紀(jì)中國舞臺上的耀眼光芒,關(guān)于他的傳記當(dāng)然要汗牛充棟。那些傳記大都是學(xué)者寫的,自然就有學(xué)院派的特點,比如材料充分、考證詳實、全面周到,其中的佼佼者也成為研究胡適的權(quán)威之作。這樣的著作的學(xué)術(shù)價值和意義不容小覷。但問題是“歷史癖太深”的傳記是否太多?而“文學(xué)味道較濃一點”的是否較少呢?我們由此得到了很多關(guān)于胡適的知識和材料,可是胡適的神采是否能水漲船高呢?我的感覺是,最終得到的往往是一個模糊的輪廓,或者是具體的事例,能“攖人心”者比較罕見。

        可是,當(dāng)從網(wǎng)上購得姜異新女士的《走讀胡適》并飽覽一遍后,大有耳目一新之感。要知道,學(xué)界對胡適研究的水平,比魯迅研究的水平差不到哪去,能讓人有新鮮感實屬不易。不必說這本書的文采,早就聽聞姜異新女士是才女,這部書只不過是這個聽聞的驗證而已;也不必說這本書的學(xué)術(shù)價值,能在眾多胡適傳中讓人側(cè)目,非具有相當(dāng)?shù)膶W(xué)術(shù)含量不能達(dá)到也。我感興趣的是,這部書竟然叫《走讀胡適》。沿著傳主的人生地理空間的位移,追隨傳主的足跡,追古思今、指點江山,實現(xiàn)了真人版大穿越,真讓人艷羨不已:我當(dāng)年寫《郭沫若的最后29年》,就怎么沒有機會沿著傳主的足跡走一遍呢?

        “走讀,不只是走,更要讀,讀出新意,而不是窮搜未盡的史料”,姜異新如是說。這部別致的胡適傳如何有新意,我就不啰嗦了,相信很多的讀者會比我更有眼光品評。我要感慨的是,且不說這部傳記披露的一些史料填補了某些空白,關(guān)鍵是她對史料的拿捏和運用,有恰到好處之妙。史料不是無情物,如何化作春泥更護花?如何讓史料活起來,甚至創(chuàng)造性地運用史料,盡顯傳主之風(fēng)采,這是很多傳記作者面臨的難題。然而,姜異新女士以“走讀”的方式,“真誠地邀請胡適住在心中”,輕描淡寫地就解決了這個問題。她不但走讀出了胡適的風(fēng)采,走讀出了歷史的深意,而且也具有了“歷史的貫通之氣”。

        姜異新在自序中記載了一個朋友的意見:“你這是在寫胡適嗎?你這不是在寫你自己嗎?”質(zhì)疑者大概還是在尊奉那個所謂“客觀性”的述史理念,以至于有此一問。我要是說的是,我們所崇信的那個“客觀”的歷史及歷史人物,早已遙遙而去,我們已經(jīng)不可能重回歷史長河,只能根據(jù)歷史的遺跡來模擬一個所謂“真實”的歷史場景和歷史人物形象。以我觀物、物皆著我之色彩,既是無奈也是必然之事。是否能寫出傳主的神韻,是否是一部“寫生傳神”的傳記,才是問題的關(guān)鍵。

        倘若胡適地下有知,他對《走讀胡適》會作何感想呢?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早已意識到自己將成為耀眼歷史人物的胡適,是期待有人能將他“寫生傳神”的寫出來。他在《〈南通張季直先生傳記〉序》中,就為傳記的寫法提出了自己的標(biāo)準(zhǔn):“傳記寫所傳的人最要能寫出他的實在身份,實在神情,實在口吻,要使讀者如見其人,要使讀者感覺真可以尚友其人。”而且倡言:對近代史上的洪秀全、胡林翼、郭嵩燾、李鴻章、俞樾、孫文、袁世凱、嚴(yán)復(fù)、張之洞、張騫、盛宣懷、康有為、梁啟超等“關(guān)系一國的生命”的人物,“都應(yīng)該有寫生傳神的大手筆來記載他們的生平,用繡花針的細(xì)密功夫來搜求考證他們的事實,用大刀闊斧的遠(yuǎn)大識見來評判他們在歷史上的地位?!盵2](P596)其實,這何嘗不是在告誡后人:對他胡適這樣一個也是“關(guān)系一國的生命”的人物,為他寫傳亦應(yīng)如是?

        《走讀胡適》自然沒有直截了當(dāng)?shù)厝鐚W(xué)術(shù)評判那樣來寫胡適傳,但游蹤所涉、筆墨所至,卻往往在頗富情感的敘事中,盡顯一個歷史人物的卓越和榮耀。借用蘇軾的話來說,《走讀胡適》“大略如行云流水,初無定質(zhì),但常行于所當(dāng)行,常止于其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tài)橫生”?!蹲咦x胡適》是否寫生傳神,還是讓時間來鑒定吧。但毫無疑問的是,這也是寫傳記的一條“求物之妙,如系風(fēng)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的道路。這種寫法的價值,在我看來,不亞于學(xué)院派的高頭講章。

        “萬山不許一溪奔,攔得溪聲日夜喧。到得前頭山腳盡,堂堂溪水出前村。”所謂條條大路通羅馬是也。學(xué)院派的胡適傳,自有學(xué)院派的氣度,《走讀胡適》對胡適的心領(lǐng)神會,對胡適的心有戚戚,使它別具風(fēng)采。李敖寫《胡適評傳》,花大力氣做了那么多考據(jù),我想他是為了證明他不但是才子,還大有學(xué)問。但心高氣傲的他不會耐著性子寫下去,以至于開篇不久就煞尾。他的那些繁瑣的考據(jù)我沒記住多少,反而不時閃現(xiàn)的神來之筆至今難忘。《走讀胡適》恰當(dāng)?shù)剡\用史料,加之以文采斐然的筆致,加之以對歷史人物的同情式關(guān)照,無疑盡顯了“本色胡適”。所以,這部傳記的價值自有公論,不必我來說。我想說的是,《走讀胡適》給我的最大印象,恰恰就是它的筆致和個性:邊走邊想,邊想邊讀,邊讀邊寫,娓娓道來,如數(shù)家珍,一個鮮活而“溫?zé)帷钡暮m,就此從一百多年的塵埃中微笑著向我們走來。

        [1] 李敖.胡適研究[M].北京: 中國友誼出版社,2006.

        [2] 歐陽哲生編.胡適文集: 第4卷[M].北京: 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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