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宏興
《西廂記》在元代就被譽為:“新雜劇,舊傳奇,《西廂記》天下奪魁。”賈仲明吊王實甫的《凌波仙》曰:“作詞章,風韻美,士林中等輩伏低。新雜劇,舊傳奇,西廂記天下奪魁?!惫粢噘澱Z道: “《西廂記》不但是雜劇中的杰作,也是一部好詩?!盵1]可見《西廂記》之魅力。既有魅力,今人不能棄之不觀,且應傳播經(jīng)典,使其能為異域他邦欣賞以促進世界文化交流。而翻譯則能擔此大任,成就文化交流的宗旨。
《西廂記》被喻為我國古典戲曲中的“花間美人”,是高度融合了詩詞意境美、語言美的“詩式戲曲”,其“長亭送別”更是由于特殊的藝術(shù)價值而飽受贊譽。本文擇《西廂記》之精彩部分“長亭送別”及翻譯大師許淵沖的相應譯文作一些分析與欣賞。
語言似乎有一種不可思議的、超自然的魔力,它不僅幫助人類交流思想,溝通感情,進行有聲思維,而且能以文字的形式喚起讀者各種想象。然而,讀者群不同,所喚起的想象也不盡相同。而不同文化歸屬的讀者(本文特指中西讀者群),其差異尤甚。翻譯是施加于語言的活動,它對譯者的語言水平有較高的要求。譯者需力求其譯作譯語既忠實于原文,又曉暢生動;既能使譯語讀者群抓住源語表層意義,又要盡可能完整地將源語文化內(nèi)涵傳達至譯語讀者。
因此,譯者譯文大不易,而大大不易者應屬譯中國古詩詞戲曲。中國古詩詞戲曲文化內(nèi)涵豐富,藝術(shù)風格獨特,寥寥數(shù)字便是文,但卻是語言高度濃縮又不失形神的一種藝術(shù)。想要翻譯它們絕非易事,要做到“忠實”與“達意”,使譯文與原作相映成趣,更是難上加難。這一點,許淵沖先生給文學翻譯樹立了模范。許先生的語言精深造詣、藝術(shù)獨創(chuàng)精神和高超翻譯技巧,使翻譯達至藝術(shù)之美又盎然詩情。
“長亭送別”巨大的藝術(shù)魅力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語言雅俗共濟;二是巧用多種修辭。下文即從這兩個方面來分析和欣賞原作與許淵沖的譯文。
1.語言雅俗共濟
《西廂記》是一部詩劇,其語言達到了文學性與戲劇性的高度統(tǒng)一。由詩的語言觀之,它是“花間美人”,辭藻華麗典雅,意境幽深窅遠。就曲的語言觀之,其語言樸素生動,通俗明快。王實甫《西廂記》“長亭送別”的曲詞在偏重華美,化用前人名句之優(yōu)美意境的同時,善于提煉民間生動的口語,其語言樸素而生動,準確地刻畫了人物性格,充滿濃厚而鮮明的生活氣息??傃灾苏蹜蚯Z言既有濃厚的生活氣息,符合人物身份和性別,又有強烈的文學意味,具有詩情畫意的美,做到了雅俗共濟。 如何把這份“下里巴人”和 “陽春白雪”在隸屬不同語系的譯語中盡量展現(xiàn),對任何翻譯大家,均是一大挑戰(zhàn)。以下擷取相應的源語譯語加以賞析。
至于“雅”處,從“端正好”即可見一斑。作者大塊著色,點染了幾種常見而又包融著無限詩意的形象,讓人一來就如置身于凄惻纏綿的送別場面之中,替鶯鶯憂恨。該曲開頭“碧云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2]化用范仲淹的《蘇幕遮》“碧云天,黃葉地”句,從天到地,背景雄渾而單調(diào),氣氛沉悶而悲涼,一種孤獨之感頓生。與此相連,以“緊”寫西風,以“南飛”寫大雁,從而完成了蕭索凄涼的藝術(shù)境界。末句中用“霜林”替換如丹的楓林,已使人感到冰冷異常,又進一步說這些都是“離人淚”染成,更添凄慘悲涼。作者雖是寫景,卻注入感情,巧妙移情,把人物哀婉凄絕的情感通過景物透徹淋漓地表現(xiàn)出來。許淵沖此曲譯作亦文雅兼?zhèn)洌?/p>
With clouds the sky turns gray, /o’er the yellow-bloom-paved way.
How bitter blows the western breeze! /From north to south fly the wild geese.
Why like wine-flushed face is frosted forest red? /It’s dyed in tears the parting lovers shed.
至于“俗”處,以“叨叨令”為例,“不由人熬熬煎煎的氣”,“打扮得嬌嬌滴滴的美”等等。用疊字,口語化。“俗”在信口捻來,口語氣息濃厚,真現(xiàn)生活??v觀我國文學經(jīng)典,可知漢語疊詞因其繪聲繪色朗朗上口在詩歌中被廣泛采用。英語中也有疊詞,但其使用頻率委實不高,應用范圍也不廣。所以在英譯漢語詞曲時,如若將相應的疊詞在譯文中隱沒,難免會造成文體風格缺失之憾,使譯語讀者難于體味中國經(jīng)典的風采。然當風格確難保住時,譯者當在不得不失其形的境況下力爭保其神。許先生在處理“熬熬煎煎”時,用了一個 “gnaw”,卻也把“煎煎熬熬”表達得淋漓盡致。說“gnaw”措詞適當?shù)牧硪幻嬖谟谒恼Z音。趙彥春先生曾云:“長元音可以拖長,聽來猶如嘆息、呻吟,故可以表示憂郁、悲傷,增強詩文的挽歌效果?!盵3]“gnaw”,重重讀來,長長地一拖,凄凄慘慘戚戚之感油然而生。如是便真實再現(xiàn)了王實甫先生欲訴之筆端的主人公那凄惶感喟的愁緒。
2.巧用多種修辭
《西廂記》包含著豐富的修辭技巧,有人曾說《西廂記》是我國古代戲曲修辭之大成,成為我國古代戲曲修辭手法運用的理想范本。許淵沖在譯作中熟練運用多種修辭,增強了語言表現(xiàn)力,使譯作秀美優(yōu)雅,含蓄蘊藉。
(1)對偶、夸張等修辭的運用
在許淵沖譯文中“淚添九曲黃河溢,恨壓華岳山峰低”對應為:
My tears would make the Yellow River overflow,
My grief would make three mountain peaks bend low.
譯文同樣做到了對偶、夸張以及押韻。雖然overflow是單個動詞,而bend low借動詞短語之義之形為之,雖不嚴格對等,但因譯者這份靈活機變,仍使譯語如源語般朗朗上口。
(2)漢語典故的靈活處理
漢語典故多由四字組成,形式簡練,意義精辟,具有濃郁的民族色彩,所以翻譯漢語典故實屬難事。正如傅雷先生所言: “譯本與原作,文字既不仵,規(guī)則又大異。各種文字各有特色,各有無可模仿的優(yōu)點,各有無法補救的缺陷……中西文字的捍格遠過于此,要求傳神達意,銖兩悉稱,自非死抓字典,按照原文句法拼湊堆砌所能濟事?!盵4]在處理漢語典故的英譯時需要理解漢語典故,把握其在行文中的話語效果,盡可能地做到行義兼顧,既使譯語讀者了解漢語典故的本義,又使譯語讀者理解它的深層意義即寓意。在二者不能兼顧的情況下,需要采納傅雷先生上面所言的翻譯觀——“重神似不重形似”,把忠實源語典故的意義放在首位,把忠實源語典故的形式放在第二位。源語中,“蝸角虛名,蠅頭微利”是一典故,講的是蝸牛觸角上有兩個國家經(jīng)常為爭奪地盤打仗,蒼蠅為喝到碗中的肉汁而不惜冒溺死之險。譯作如是譯:
“For fame as empty as the horn of a snail, for profit trifling as the head of a fly.”
通觀譯句,可見源語的典故修辭雖被迫隱身,但譯語表達出了源語意義,且譯語運用比喻、對偶的修辭格,頗為悅目賞心。誠然,在力求精煉的譯語中不方便展現(xiàn)漢語典故的幽窅原義,但譯者可以借助腳注的方法把具有中華民族特色的漢語典故美呈現(xiàn)給譯語讀者,從而幫助他們更好地親近博大精深的中華民族文化。
(3)原著中疊字的巧妙運用
王實甫大量疊字運用又使曲詞顯得淺俗本色,用于人物情感的抒發(fā),聲口惟妙惟肖。例如“從今后衫兒,袖兒都揾幫著重重疊疊的調(diào)”,“昏昏沉沉地睡”,“白泠泠地水”,“笑吟吟一處來,哭啼啼獨自歸”。在許先生譯文中難尋王實甫疊字的身影,但他仍然成功地用別樣的表達將源語文字內(nèi)涵表達得生動到位。以“從今后衫兒,袖兒都揾幫著重重疊疊的調(diào)”為例,許先生譯文為:
And let my hundred-folded dress with flowing sleeves
Drown in a steam of tears no one perceives.
用“hundred-folded dress ”似確數(shù)實虛指,極言淚之多,連百層衣衫都給打濕了。這就把崔鶯鶯與張生二人深深的相思之苦用具體的物象 “hundred-folded dress”承載起來,生動、形象,達到了可感可觸之效,有助于外國讀者領(lǐng)會。
[快活三][happy three]中:“一個這壁,一個那壁,一遞一聲長吁氣”被譯為:
“One here, the other there, we’re going sigh for sigh.”
“sigh for sigh”疊字巧妙運用,充分抒發(fā)了被逼拆散的相思人兒郁怨惆悵之情。
(4)押韻的靈活運用
在許譯作中最突出成功的修辭運用莫過于押韻了。嫻熟得體的偶韻、交韻的運用,不能不讓人佩服。以[Murmuring song]為例:
Seeing the cab and steed ready to start/How can I not feel grief and anguish gnaw my heart?
How can I rouge my cheeks and powder my face/Adorn myself with winning charm and grace?
What can I do is but to bury deep/ My head between my coverlet and pillow and sleep;
And let my hundred-folded dress with flowing sleeves,/Drowned in a stream of tears one preserves.
O what uncontrollable grief! /O what uncontrollable grief/Could words and letters bring me any relief?
譯作中,通曲押偶韻,每偶韻中又全押尾韻,可謂是上乘譯作。而且為取韻之效,許先生還適宜調(diào)整語序,如“滾繡球”中“聽得道一聲,去也,松了金釧”,“連出十里長亭,減了玉肌。”
“I’m going ,”when a voice is heard to say/My body seems to waste away.
When the Pavilion of Farewell comes in sight/ My bracelet becomes no longer tight.
為了求韻 “say /away” 、“sight /tight ”,作者靈活地將上下末句調(diào)換了位置,卻毫無“不忠實原文”之嫌。因為“減了玉肌”和“松了金釧”均表達鶯鶯“為伊消得人憔悴”之情。
總之,王實甫《西廂記》“長亭送別”在戲劇語言方面,善于汲取古典詩詞精華,擅長駕馭民間樸實語言,且能巧用多種修辭手法,既典雅又質(zhì)樸,既文采斐然又不廢戲曲本色,誠可謂文學性和戲曲性的完美統(tǒng)一,為我們構(gòu)建了一座迷人的語言藝術(shù)殿堂。而享譽中外的翻譯家許淵沖則以其精湛的翻譯技藝和對源語及譯語的參透把西方讀者引進了這座瑰麗的語言藝術(shù)殿堂,成就了現(xiàn)代西方人和中國古代文人的心靈對話和交流。許淵沖先生在進行語言轉(zhuǎn)換時,既最大可能地留住了原文的典雅和通俗,又盡力以譯語的語言及修辭特色彌補了中西方語言差異。除此,從許先生的譯作中不僅可欣賞到譯文之美,還幫助我們加深了對曲詞翻譯技巧的領(lǐng)悟。
[1]游國恩.中國文學史[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161.
[2]王實甫.Romance Of The Western Bower[M].許淵沖,英譯.北京:外文出版社,1992:89.
[3]趙彥春.翻譯歸結(jié)論[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5:287.
[4]黨金學.中國翻譯理論選讀[M].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2005: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