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榮軍
(嘉興學院 文法學院,浙江 嘉興 314001)
吳其昌師從王國維和梁啟超,分別學治甲骨金文及古史學、文化學術(shù)史及宋史,在其短暫的一生中留下許多學術(shù)著作,在古文字方面著述不少。其中甲骨文研究較為重要的著作有《殷代人祭考》[1]《殷虛書契解詁》[2],金文研究較為重要的著作有《金文歷朔疏證》[3]《金文世族譜》[4]《金文名象疏證》[5]《金文名象疏證續(xù)》[6]。他在研究中主要運用了王國維提出的二重證據(jù)法。本文主要就吳其昌對二重證據(jù)法的繼承與發(fā)展進行論述。
清代金石學因為眾多學者的參與,取得了不俗成就。[7]眾多學者在考證文章中,已注意到出土文物、金石拓本與典籍記載之間的對應關(guān)系,引用金石文獻,補充、糾正史籍記載是研究的主流,這是二重證據(jù)法的遠源,但二重證據(jù)法作為理論的系統(tǒng)提出,則自王國維始。且王國維提出二重證據(jù)法也有一個過程,而這個過程正好反映了王國維學術(shù)的進展。
二重證據(jù)法的提出,最初可追溯至王國維1913年所著的《明堂廟寢通考》初稿,文中云:“故今日所得最古之史料,往往于周秦兩漢之書得其證明,而此種書亦得之亦自證明焉。吾輩生于今日,始得用此二重證明法,不可謂非人生之快事也?!保?]
1925年,王國維在《古史新證》一書中說:“我輩生于今日,幸于紙上之材料外更得地下之新材料。由此種種材料,我輩固得據(jù)以補正紙上之材料,亦得證明古書之某部分全為實錄,即百家不雅馴之言亦不無表示一面之事實。此二重證據(jù)法惟在今日始得為之。雖古書之未得證明者不能加以否定,而其已得證明者不能不加以肯定可斷言也?!保?]這就是二重證據(jù)法。從二重證明法到二重證據(jù)法的演變,其間經(jīng)過了12年時間,反映了王國維先生學術(shù)思想的轉(zhuǎn)變。[10]二重證據(jù)法的提出正值中國古典學第一次重建之初,此時,疑古逐漸成為古典學界的主流思潮,王國維提出二重證據(jù)法與此密切相關(guān)。①裘錫圭《中國古典學建中應該注意的問題》一文說:“就在顧頡剛等掀起疑古浪潮的時候,以研究殷墟甲骨卜辭和敦煌漢簡等新出土的古代文字資料而馳名的王國維,在清華研究院1925年的‘古史新證’課上,針對疑古派過分懷疑古史的偏向,提出了以‘地下之新材料’‘補正紙上之材料’的‘二重證據(jù)法’?!眳⒁婔缅a圭《中國出土古文獻十講》,復旦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3頁。李學勤《疑古思潮與重構(gòu)古史》一文說:“以我個人的妄斷,王國維先生所以取名叫《古史新證》,也跟《古史辨》之名有關(guān),你叫《古史辨》,我就叫《新證》,正好是一個補充,不過這是揣測,未必可靠。”參見李學勤《重寫學術(shù)史》,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16頁?!豆攀沸伦C》是王國維在清華研究院印發(fā)的講義,吳其昌參加了學習,并做有詳細的學習筆記,吳其昌的筆記,也一并刊印在新出的《古史新證》一書中。
二重證據(jù)法提出之后,學界不斷有新的認識,王國維的學生對二重證據(jù)法亦多有論述,這其中最主要的當數(shù)吳其昌和徐中舒。吳其昌與徐中舒學術(shù)經(jīng)歷相似,導師同為王國維與梁啟超,畢業(yè)后都致力于古文字與古代史的探研,他們最先對王國維二重證據(jù)法進行總結(jié)與繼承。②徐中舒的研究情況可參看彭裕商《徐中舒:古史三重證的提出者》,《中國社會科學報》2009年8月27日第9版。拙文《新出青銅器銘文研究》第二章也有相關(guān)文字論及這一點,參見陳榮軍《新出青銅器銘文研究》,四川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8年。
吳其昌《卜辭所見先公先王三續(xù)考》一文說:
然自先師此二文(榮軍按:指《卜辭所見先公先王考》、《卜辭所見先公先王續(xù)考》)成后,迄今又十有五年,地不愛寶,卜辭所出愈多,即先師所及見之《前》、《后》編等書中,為先師所遺佚未發(fā)者,亦復不少;經(jīng)典群籍之史料,可以與卜辭旁證互發(fā)者亦未盡;而未聞有繼先師遺志而賡續(xù)其業(yè)者,此庸非弟子輩之責與?二十年秋,因講述古史,發(fā)憤盡讀殷契遺文,攟其有關(guān)于先公先王者,著其書名及卷、頁、片之數(shù),纖悉無遺,先成《殷卜辭所見先公先王索隱表》一,及《先妣索隱表》一,《人名索隱表》一。(皆見附錄)按表類聚而細讀之,而超乎本人意料之表,前人從未發(fā)現(xiàn)之問題次第而生。于是可悟一切學問之新知,皆產(chǎn)于工具,有忠實之工具,斯有可任之生產(chǎn),而決非私智臆度所能強為也。因自忘其陋,睹縷記之畢扎,成《卜辭所見殷先公先王三續(xù)考》一篇,以就教于海內(nèi)外方聞通人;且于先師,妄欲繼志述業(yè),竊自比于“輕塵足岳,墜露添流,”之誼云爾。
從上可知,這篇文章寫作中就有“繼志述業(yè)”之用心。吳其昌先后對夋、契、龍、王兒、羹、和、土、若、季、王亥、王恒、報甲、報乙、報丙、報丁、示壬、示癸等先公先王展開論述。吳其昌對這十七位先公先王的討論,大致可分為三種情況:一是吳氏自已提出新解而可備一說。吳氏引證《莊子》等典籍,補出卜辭所見先公“王兒”、“龍(龔)”,經(jīng)后來學者研究,這兩說都有文獻依據(jù),不失為一種合理的說解。③這兩個先王的名稱,學界頗有爭議:“兒”的考釋就有不同意見,即便如此,也承認這是一個先王的名號;“龔”的考釋沒有太多爭議,但“龔”所指為哪一位先公,學界至今不能形成共識。但此說由吳氏首先提出,且言之成理,這是學界所公認的。二是對夋、契、土、季、王亥、王恒、報甲、報乙、報丙、報丁、示壬、示癸這十二位先公先王,吳其昌在王國維及后來學者論述的基礎上,或是補充材料,或是深入論證,有力證成王國維的說法。三是對羹、和、若的討論,其中“羹”字后來學者多釋為“岳”,也認為是先公之一,而“和”與“若”字的字形考釋不確,所作論述也自然不能成立。這種對王國維二重證據(jù)法的直接繼承,對當時學界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
吳其昌《王觀堂先生學述》對二重證據(jù)法進行了總結(jié):
先師于學問上最大之貢獻乃在將物質(zhì)與經(jīng)籍證成一片。關(guān)于此點,上文言之已詳,此無煩于復述。雖然,此點之重要,不但為先師一生命脈之所在,亦即現(xiàn)代學問之主要命脈之所在也。不妨引先生所自言者,為吾文之殿焉。先生之言曰:“古來新學問,起大都由于新發(fā)現(xiàn)。――有孔子壁中書出,而后有漢以來古文家之學,有趙宋古器出,而后有宋以來古器物古文字之學。晉汲冢竹簡出土后,同時杜元凱之注《左傳》,稍后郭璞之注《山海經(jīng)》,已用其說。然則中國紙上之學問者,固不自今日始矣。――自漢以來,中國學問上最大發(fā)現(xiàn)者有三:一為孔子壁中書,二為汲冢書,三則今日之發(fā)現(xiàn)也。――故今日之時代,可謂之發(fā)現(xiàn)時代,自來未有能比者也!”至于今日之發(fā)見,先生又別之為五,曰:“(一)殷契甲骨文字。(二)燉煌塞上及西域各地之簡牘。(三)燉煌千佛洞之六朝唐人所書卷軸。(四)內(nèi)閣大庫之書籍檔案。(五)中國境內(nèi)之古外族遺文?!保ā秾W衡》先生講稿《最近二三十年中國新發(fā)見之學問》。)此五項者,簡稱之:一甲骨文字,二流沙墜簡,三燉煌寫經(jīng),四內(nèi)庫檔案,五東方文字。皆所謂物質(zhì)材料(地下學問)也。除第四第五項,先生未嘗致力以外,皆先生畢生精力所注,欲將地下紙上,打成一片者。[11]
在《金文疑年表》一文中,吳其昌寫道:
蓋將地下蘊埋之寶物上材料,與地上傳世之紙片上材料,互相參合,互相印證,然后所得古代史實,或較可任。此吾儕今日所應努力之分內(nèi)事也。[3]560
上文提及“地下紙上,打與一片”,“地下蘊埋之寶物上材料,與地上傳世之紙片上材料,互相參合,互相印證”,顯然是指二重證據(jù)法。吳其昌對二重證據(jù)法不但從理論上加以總結(jié),而且在學術(shù)研究中加以實踐。另外,值得特別指出的是吳其昌的未完稿《金文名象疏證》。在已發(fā)表的兩部分里,他給二重證據(jù)法注入了新的內(nèi)涵,在引用文獻和出土材料與典籍互證同時,旁及民族學材料,其方法早已超出二重證據(jù)法。由二重證據(jù)添加民族學材料,擴展成為“三重證據(jù)”,吳其昌是先行者之一。
吳其昌在古文字研究中,對二重證據(jù)法的運用實例很多,我們列舉兩例如下:
《金文歷朔疏證》“周公東征鼎”條:
唯周公于東征伐東夷,豐白輔……公歸,薦于周廟,公賞冉貝百朋……
按此周公東征鼎,雖不銘年,然所記周公征伐東夷之事,與經(jīng)籍彝器,高文重典數(shù)十篇,相互貫合,可以碻知為周公末年,成王初年時物。經(jīng)典方面,如《書》之《大誥》、《多士》、《多方》……《詩》之《鴟鸮》、《東山》、《破斧》……,此外如定公四年之《春秋左氏傳》,及《孟子·滕文公》篇。彝器方面,如中鼎一、二、三,中甗、呂行壺、御正衛(wèi)彝、小臣宅簋、小臣速簋、雪鼎、員鼎、員卣、白懋父鼎、毛父班彝……等器,皆記周公輔成王,以伐國:管、蔡、商、奄四國。[3]110-111
本節(jié)所論周公事跡,載在典籍。吳其昌在論證中列舉《大誥》、《東山》、《破斧》內(nèi)容。《左傳·定公四年》:“昔武王克商,成王定之,選建明德,以蕃屏周。故周公相王室,以尹天下,于周為睦?!薄睹献印る墓隆罚骸爸芄辔渫跽D紂,伐奄三年討其君,驅(qū)飛廉于海隅而戮之,滅國者五十,驅(qū)虎、豹、犀、象而遠之,天下大悅。書曰:‘丕顯哉,文王謨!丕承者,武王烈!佑啟我后人,咸以正無缺?!边@都與金文記載契合,另外的記載還見于《書序·大誥》:“武王崩,三監(jiān)及淮夷叛,周公相成王,將黜殷命,作大誥?!薄兑葜軙ぷ黯媒狻罚骸爸芄?,相天子。三叔及殷東徐奄及熊盈以略。周公召公內(nèi)弭父兄,外撫諸侯。”《左傳·襄公二十一年》:“管蔡為戮,周公右王?!边@些記載都能與金文互證,確證周公東征為周開國初一大事件。通過金文材料與典籍互證,周公東征這一歷史事實就清楚了。
吳其昌《駁郭鼎堂先生毛公鼎之年代》述及:
凡“敃天疾畏”一語及其類同者,于經(jīng)典及彝器中,統(tǒng)計之約凡七見:
敃天疾畏 毛公鼎
敃天畏 毛伯彝
□天疾畏 師訇敦
昊(旻)天疾威《佚周書·祭公第六十》
旻天疾威 《詩·大雅·召旻》
旻天疾威 《詩·小雅·雨無正》
旻天疾威 《詩·小雅·小旻》
除《雨無正》有“宗周既滅,靡所止戾”之語,《召旻》有“今也日蹙國百里”之語,郭氏謂“此等詩篇,早則當作于厲王奔彘以后”,其說是也。然《小旻》之詩有“我龜既厭”之語,以龜卜不以筮卜,知其當較《儀禮》為早,而在周初殷末未遠之時。又詩中連舉圣、哲、謀、肅、艾五字,與《書·洪范》五事之連舉肅、乂、哲、謀、圣五字全同,必秦漢時《洪范》作者,認《小旻》詩為周初詩,故偽撰武王時之《洪范》,即剿襲之也。是《小旻》詩在周初之兩證。
《逸周書》商誓、皇門解、祭公、芮良夫……諸篇,與金文及今文周書全同,決為真書無疑。祭公篇又云:“以予小子,揚文武大勛,弘成康昭考之烈?!眲t為穆王時文明甚。[3]744-745
吳其昌將金文材料與經(jīng)典材料互證,證成己說,運用的方法很顯然是二重證據(jù)法。對于文中所討論的毛公鼎年代,學界最初多有爭論,一說為西周初年,持此說的有清代學者徐同柏、吳大澂、孫詒讓及后來的吳其昌、董作賓等;一說為西周末年,持此說的主要是郭沫若及其后學者。近年來彭裕商先生著有《西周青銅器年代綜合研究》一書,對毛公鼎這一重器,摭采眾說,加以梳理,從考古類型學與古文字學的角度進行斷代,同時參證傳世典籍,定為宣王時器,其說后出轉(zhuǎn)精,可以信從。[12]朱國藩《從詞匯角度探討毛公鼎銘文的真?zhèn)螁栴}》[13],列舉了11個詞語,通過論證,認為毛公鼎為西周末年的重器,其重要性無可爭辯。彭裕商先生《金文研究與古代典籍》也認為“敃天疾畏”是西周成語。關(guān)于吳其昌提到的《小雅》的制作時代,彭裕商先生《金文研究與古代典籍》一文也有論述,認為是西周末年春秋初期的作品,這種說法是可信的。西周成語“旻天疾威”可能來源很早,但不能認定有這一成語的都是早期作品。早期的成語由于傳承,可能在較晚作品中出現(xiàn),但較晚的詞語則不可能出現(xiàn)在早期作品中。因此,用“旻天疾威”這個詞語來推斷文獻年代不具有典型性,而彭裕商先生在論證中提到一系列西周末年才出現(xiàn)而絕不見于早期作品的詞語,據(jù)此推斷出《小雅》的制用時代,論證充分,結(jié)論可信。[14]文中提到的《逸周書》祭公篇,近來多有學者討論。李學勤《祭公謀父及其德論》一文有詳述,他通過周密論證,認為祭公篇為西周早期文獻,這個結(jié)論得到了學界的認同。[15]李學勤的研究很好地印證了吳其昌《逸周書·祭公篇》為真古文的結(jié)論。
吳其昌對王國維的二重證據(jù)法有很好的繼承和發(fā)展,并在研究中很好地進行實踐,這是吳其昌的學術(shù)淵源,也是他取得學術(shù)成就的一個重要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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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彭裕商.西周青銅器年代綜合研究[M].成都:巴蜀書社,2003:467.
[13]中華書局編輯部.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文集(集刊論文)類編·語言文字編·文字卷:四[M].北京:中華書局,2009:3649.
[14]彭裕商.金文研究與古代典籍[J].四川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3(1):96-103.
[15]李學勤.古文獻叢論[M].上海:上海遠東出版社,1996: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