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京鈺

（常熟理工學院 外國語學院，江蘇 常熟 215500）

日本鐮倉時期，從南宋歸國的僧侶榮西將禪宗傳入日本，鐮倉幕府不斷建造大寺院，設置了五大官寺，被稱為五山。日本五山文學即指鐮倉-室町時期五山僧侶的作品，也稱中世紀禪林文學，在日本“漢文學史上大放異彩”［1］。五山文學中存在大量的句題詩，以室町期代表詩人景徐周麟詩歌為例，已判明出典的句題詩就有一百五十多首。［2］227五山句題詩不同于平安句題詩，具有了一些新特點，典出杜甫詩《夜宴左氏莊》（以下簡稱《夜宴》）的三個句題“風林纖月”、“花徑暗水”、“春星”所創(chuàng)作的句題詩就集中體現(xiàn)了這些特點。本文擬通過對這些句題詩的具體分析來探討五山文學句題詩的特點及其美學取向。

一、《夜宴》與五山句題

《夜宴》是杜甫天寶初年在洛陽時創(chuàng)作的應酬之作，詩文如下：

風林纖月落，衣露凈琴張。

暗水流花徑，春星帶草堂。

檢書燒燭短，看劍引杯長。

詩罷聞吳詠，扁舟意不忘。［3］22

關于這首詩，日本學者吉川幸次郎作了如下評價：

この詩が、月はない早春の夜の生あたたかい空気を、聴覚と視覚を交錯させつつ、肌で感じさせるのとは、本質的にといってよいほど、こととなっている。用いられた語彙についても、［風林］［繊月］［衣露］［浄琴］［暗水］［花徑］［春星］［草堂］［検書］［焼燭］［看剣］［引盃］［呉詠］、ほとんどすべてが「文選」の用語ではなく、またひろく六朝詩にも、原則として見えない。六朝の詩は、大まかに抽象の段階にとどまり、これらの語でいわれるような細緻なイメージを結ぶに至らなかったのである。それに対し、唐詩は一般に、細緻な感覚の世界を開拓するが、この方向においても、杜は畫期であることを、この詩は顕著に示す。さらにまた「一生愁う」といわれる杜が、この詩で珍しく愁いの影を見せない。［4］401

這段評論盛贊了這首詩纖細的感覺世界以及不曾覆蹈前人的清新語匯和其無憂的意境，這或可代表日本人的感受。作為對季節(jié)敏感的日本人，五山詩人們首先為杜詩中春夜的風情所陶醉，清新的詩語和纖細的感覺牽動了他們詩情。彥龍周興《和人之韻并序》（半陶文集）中評價英丈的句題詩《風林纖月》“意句清美、殆出天授”，因而說“今後月之夕花之朝、一詠一吟、甍以執(zhí)手、來以對咲、是予所企望也”［5］929，這說明“清美”是他們評價詩歌的標準之一，“月之夕花之朝”則是他們期待的理想生活，這正是對《夜宴》的演繹。身為僧侶，他們對杜詩中表現(xiàn)出的隱逸情趣較易產生共鳴，“聴覚と視覚を交錯させつつ、肌で感じさせる”［4］401更使五山詩人在感受自然、感悟禪理時受到啟發(fā)。正如研究者對橫川景三的句題詩《花徑暗水》［6］417的評價：“本詩「花逕暗水」を、雨の聲に、風の聲にと自在に聞き分けられる自由人·禪僧の心境を示したものである?！保?］257景徐周麟［8］102、彥龍周興［5］1023、天隱龍澤［9］1175同樣在各自的句題詩《花徑暗水》中達到了悟禪的境地。他們傾心于杜甫的極致的纖細，全面調動視覺（月朦朧、暗）、聽覺（水聲、雨聲、風聲）、嗅覺（香雪、香露）、觸覺（摸索）、想象力（想可、若）、潛意識（夢）等，吟詠風、雨、花、月、露、流水等多彩的春天的風物，感受、享有、傳達著春夜的風韻。

另外，《夜宴》是宴會應酬之作，沒有直訴個人的情懷和哀愁，格調輕松愉快，這也與五山詩會公開取題吟詩的場合氛圍相宜。這輕快的格調與杜甫一向沉郁頓挫的詩風迥異，想必也令五山詩人耳目一新，從而對這首詩青睞有加，僅從這首詩就取有三個句題：“風林纖月”、“花徑暗水”、“春星”。圍繞這三個句題創(chuàng)作的五山句題詩集中表現(xiàn)了這一時期的句題詩所具有的新特點。

二、即興出題

正如佐藤道生所述，“平安朝を通じて……詩會に先立って詩題を撰定する者を題者と言い、題者は古人の五言詩から一句を採って詩題とした?！保?0］175平安句題詩的出題，歷來是指定出題者事先選題，在詩會時公布題目，讓與會詩眾按題作詩。這樣的形式，在五山詩人那里受到了挑戰(zhàn)，五山句題創(chuàng)作中出現(xiàn)了即興出題現(xiàn)象，這是異于之前平安句題的一個新特點，“風林纖月”句題的產生就是一個很好的例證。

五山詩人取《夜宴》首聯(lián)上句“風林纖月落”出“風林纖月”句題之事，在彥龍周興的《和人之韻并序》（半陶文集）中有所記載：

尓來英丈入雒、藉于五峰第一……吾友一初、爲英丈家兄、一日相攜遊雄峰、主翁留二客聯(lián)句、令英丈執(zhí)筆、々勢之入神也、句法之出奇也、一座改觀、章已成矣、即而月昇前峰、爽氣在襟、時英丈、朗吟老杜風林纖月落句、因以之爲題、各賦一詩、英丈詩先成、意句清美、殆出天授、豈非一鳴驚人哉、寔符所期、可尚矣。［5］929

序中寫天龍寺的春佑英丈在參加石清水八幡宮聚會時，見景生情，即興吟詠了杜甫的詩句“風林纖月落”，詩會便以此句為題作詩，于是句題“風林纖月”得以產生。因此，這個句題是當場定題、即興產生的。

序中，彥龍周興還敘述了與會者均以句題“風林纖月”賦詩一首之事，并敘述自己和英丈詩之韻作《戲奉和纖月篇者三章》：

近之如雪暑殘時、山亦相迎笑展眉、挹袂少年僧杜甫、風林月落共題詩。

憶昔花前初見時、童顔春動髪齊眉、衹今某等爲君服、坐上章成聯(lián)句詩。

餘習消磨已幾時、毎看彼美眼如眉、卻將獨臥千金藥、錬作三生小艶詩。［5］929

應注意的是，這三首詩很可能不是在詩會當場創(chuàng)作的，能否將其界定為句題詩尚待研究。三首詩中，僅有第一首把句題題字“風”、“林”、“月”（“落”）詠入詩的結句，其他兩首都沒有題字詠入。不將詩題文字詠入詩句，是不符合平安時期句題詩創(chuàng)作規(guī)則的?，F(xiàn)在尚未查到英丈們的句題詩《風林纖月》，但作為競賽詩技的詩會作品，詩句中題字詠入的可能性較大。彥龍周興還有一首《風林纖月》（半陶文集）的句題詩：

風林暁月暫飛過、半面殘粧遮素娥、一葉風吹報秋近、清光次第看應多。［5］1026

這首詩中，句題詩題《風林纖月》中的“風”、“林”、“月”三字詠入了詩的起句，這是符合句題詩傳統(tǒng)的作詩規(guī)則的。下面就從句題題字詠入詩句的角度對五山句題作進一步探討。

三、題字入句無定規(guī)

平安句題中對題字入句是有明確規(guī)定的：“句題詩發(fā)句。悉載居題字。是常例也?！保?1］352而且平安時期的句題詩多把題字詠入首聯(lián)，“その場合、句題の五文字をそのまま句中に詠み込まなければならない（「樹」を「木」に置き替えるような同義語の使用も許されない）。尚且つ句題の文字は首聯(lián)以外で用いてはならない”［12］52，這在五山句題中也有遺留，前舉彥龍周興的《風林纖月》就是如此。但五山句題表現(xiàn)出來的普遍特征則是題字入句的無定規(guī)，這是五山句題的又一個新特點。

取自《夜宴》頷聯(lián)上句“暗水流花徑”的句題“花徑暗水”，是五山以降日本漢詩人最青睞的句題之一，多位五山詩人曾以此句題作詩來吟詠春天雨夜的風韻。如橫川景三的《花徑暗水》（補庵京華續(xù)集）：

毎行花徑月朦朧、何処水聲來暗中、想可春流漲香雪、近聴作雨遠聴風。［6］417

朦朧月色中，詩人想象著溪流中漂浮著白色落花，嗅著花香，黑暗中辨聽著近處與遠處的水聲。雨后晦暗的春夜中，水流過花田，能夠敏銳地感受它的不是視覺而是嗅覺、聽覺和想象。詩人用“香雪”觸及花的味和色，用花香的流動示意春水的流動，用“近聽”、“遠聽”等詩語來示意水的流動途徑及范圍，蘊藉生動。詩中，詩人把題字“花”、“徑”詠入起句中，“水”、“暗”詠入了承句。

再如景徐周麟的《花徑暗水》（翰林葫蘆集）：

萬紫千紅費幾時、尋春逕入礀之濱、暗中摸索識梅蕚、逐水桃花一任吹。［8］102

詩人在春夜里一邊漫步一邊辨識梅花，“摸索”這個詩語突出了“暗”字，說明是在用觸覺辨識梅花。詩中把題字“徑”詠入承句，“暗”詠入轉句，“水”、“花”二字詠入了結句。

彥龍周興也有一首《花徑暗水》（半陶文集）：

李徑桃蹊暗水生、意行去欲満春城、潺湲腸斷枕流夜、夢裡滴花檐雨聲。［5］1023

因春雨的關系，花徑出現(xiàn)了水流。詩人在暗夜中以聽覺感受水聲的同時，還辨聽到滴落在花上的檐雨之聲。詩人把題字“徑”、“暗”、“水”詠入起句，“花”詠入了結句。

在天隱龍澤的《花徑暗水》（默云藁）中：

深花挾徑晩風韻、暗水聲從雨後新、今夜春衣若投宿、滿身香露枕流入。［9］1175

詩人調動聽覺和嗅覺感受雨后春夜，聽著花徑上暗中新生的水聲，想象如果投宿，定會滿身花香雨露。詩中把題字“花”、“徑”詠入起句，“暗”、“水”詠入了承句。

上述《花徑暗水》都把句題的四個題字巧妙地詠入詩句之中，但詠入方式卻各有不同，有的詠入了起句和承句，有的詠入了承句、轉句和結句，有的詠入了起句和結句。由此可見，五山句題中將句題題字詠入詩句的作法是很普遍的，但沒有劃一定之規(guī)，這是其不同于平安句題之處。

四、句題字數(shù)不限于五字

平安句題以五字為題，這已經成為學界的通說，佐藤道生就強調“句題とは漢字五文字から成る詩題で、”［10］21“詩題（當時は題目と言った）は早くから漢字五文字に定まる傾向にあり、これを句題と呼んで他と區(qū)別した。”［12］51但五山句題的句題字數(shù)卻不限于五字，這也是這一時期句題的新特點。句題“春星”就是一個典型。

以江西龍派為首的多名五山詩人曾取《夜宴》頷聯(lián)下句“春星帶草堂”中的“春星”為句題作詩。“春星”是極普通的雙音節(jié)詞。一般來說，以一個雙音節(jié)詞作為句題的情況并不常見，但以“春星”為題的五山詩的確很多，且這個句題是典據(jù)杜甫詩句“春星帶草堂”而來的，這在九淵龍琛的《春星 江西有點》（九淵遺稿）詩的詩序中有明確的記載：

右、門徒短尺、江翁有詩、傑作也、初江首座在席、東坡詩曰、淡月疎星繞建章、唐詩、月華星彩坐來収、杜詩、春星帶草堂、此題所出、本于杜詩、毛詩烱々小星、三五在東。［13］406

在此，九淵龍琛在列舉四例中國詩人有關“星”的詩句的同時，明確指出句題“春星”是“本于杜詩”，并明確說明此句題是在江西龍派在席的詩會上出題的。

以九淵龍琛詩為例：

一天晴彩蒭春風、聯(lián)璧疊珠西又東、宮管吹殘三五影、建章花在曙光中。［13］406

這首詩遵循句題詩把題字詠入詩句中的作詩法，把句題題字“春”詠入起句。內容上，起句中詩語“晴彩”典出杜荀鶴句“月華星彩坐來收”（旅舍遇雨）；承句中詩語“西又東”和轉句的詩語“三五影”典出《詩經》“炯炯小星，三五在東”（國風·召南）；結句中詩語“建章”典出蘇軾句“淡月疏星繞建章”（上元侍飲樓上三首呈同列其一）。九淵龍琛在出于杜詩的句題“春星”之下，匯集中國詩人與星有關的詩句連綴編織成詩。

在江西龍派的詩集《續(xù)翠詩稿》中也可以看到以《春星 阿咸統(tǒng)侄》為題的句題詩：

衆(zhòng)星煜々列蒼旻、光映堂中賀席新、東壁文章南斗祿、阿咸併保壽宮春。［14］249

從詩題中“阿咸統(tǒng)侄”四字，可以推測這是江西龍派為侄輩的正宗龍統(tǒng)作的詩。轉句中的“東壁”和“南斗”，分指“東壁星”和“南斗星”?！稌x書·天文志》中說：“東壁二星主文章，天下圖書之秘府也。”［15］1277楊炯《渾天賦》亦有“南斗主爵祿，東壁主文章”［16］3句。因此，這首詩應該是祈禱正宗龍統(tǒng)的文學才能和福祿壽的，或者是對他進行勉勵的。詩中援用星辰司掌人間世界的傳說，渲染了神秘色彩。這首詩把句題題字“星”詠入起句，“春”字詠入了結句，這也符合五山句題詩的作法特點。

五山詩人的句題詩《春星》以“星”為詩之眼目，援用與“星”有關的典故、傳說、詩句等把話題擴展開去在表示學識淵博的同時，也的可以看到他們對杜甫詩句的熟知和喜愛。

句題“春星”以兩字為題，這即使在五山句題中也不多見。但是，不僅是“春星”這個句題，前面分析的四字句題“風林纖月”和“花徑暗水”都不是五字，可見五山句題的字數(shù)已經不受“五字”的限制。

五、結 語

典出杜甫《夜宴左氏莊》的五山句題詩《風林纖月》、《花徑暗水》、《春星》在審美取向上表現(xiàn)出的對杜甫清新的詩語、愉悅的格調、纖細的感覺的注重。五山詩人對杜甫詩的接受是在熟知的基礎上靈活地運用其詩句或詩語，同時在接受的過程中感受自然、參悟禪理。這些句題詩集中體現(xiàn)了五山句題的上述新特點。

此外，相對于平安成熟期句題以七律為主的特點，五山句題多以七絕為主，這還有待于研究的進一步推進。新特點勢必聯(lián)動創(chuàng)作風格與審美取向的新變化，也為五山文學的研究提供了新的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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