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祿
今年又遇到暖冬,但好吃分子對羊肉的興趣不減往年,羊肉面、白切羊肉、烤羊肉、涮羊肉等應(yīng)時美味都開始熱銷。前不久北京來一朋友,提及涮羊肉,似乎特神氣,因?yàn)楸本┯袞|來順什么的。其實(shí)上海也有洪長興,是馬連良在上海唱戲時開的,上世紀(jì)80年代我去過幾回,要排隊(duì)!洪長興的羊肉切得真地道,這是羊肉好吃不好吃的關(guān)鍵。還有羊骨髓、羊腰、羊肝等,羊油做的蔥油餅特別香脆,別處吃不到。
浙江中路上的南來順,也是一家老店。這一帶還有幾處清真飯店,不光羊肉嫩,羊雜湯鮮,馕也做得特棒。有一年我跟上海監(jiān)獄管理局的干警押送一批犯人去新疆服刑,為了讓犯人在路上吃好睡好,監(jiān)獄管理局的后勤人員特意到這里來采購幾大袋馕,維族犯人得知后感激涕零。
今天的新生代好吃分子則愛在“小尾羊”、“小綿羊”扎堆,據(jù)說那里的羊肉鮮嫩,是直接從內(nèi)蒙來的。
提起涮羊肉,想起一樁往事。
媽媽在世時有一個很要好的小姐妹李家姆媽,住在我家對面,平時一起在生產(chǎn)組里繡羊毛衫。她過去在百樂門里做過舞女,后來成了國民黨軍官的姨太太,百萬雄師過長江后的第三天,這個軍官帶著大老婆直奔香港而去,把一個兒子和一個大老婆生的女兒扔給了她,從此泥牛入海無消息。
幾十年來,她就是靠一枚繡花針繡出了一家三口的吃喝,尷尬頭上也會趁天黑未黑之際跑跑當(dāng)鋪。她居住的那間統(tǒng)廂房里有一堂紅木家具,短短幾年里就一件件地搬走了。十年動亂時,紅木家具賤如糞土,她家的一具梳妝臺雕飾極其精美,臺上坐著三面車邊的花旗鏡子,才賣了60元!
李家姆媽從前養(yǎng)尊處優(yōu),還吸過一陣鴉片,身板單薄,臉頰瘦削,一副弱不禁風(fēng)的樣子,但是鼻子很挺,膚色也白,一臉的滄桑感,特別在她靜靜地抽著煙的時候。她的酒癮很大,每天要喝兩頓白酒,白酒供應(yīng)斷檔時還差我去藥房買過酒精,兌水喝。家里的茶杯無不散發(fā)出濃濃的酒味。香煙供應(yīng)斷檔時,她自己買煙絲卷。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還有她家里的筷子,象牙筷上鑲嵌著閃閃發(fā)亮的貝殼,真是美極了!以這樣的筷子去挾紅紅的、圓溜溜的油氽果肉,一次沒挾住,再挾一次,真是很有點(diǎn)情調(diào)的呢。
大人叫她老三,因?yàn)樗诩依锏呐判欣先?。我則叫她李家姆媽。 李家姆媽對吃是講究的,一到冬天就開始籌劃吃涮羊肉了。在豬肉需憑票供應(yīng)的日子里,羊肉必須托熟人到崇明去買,鈔票之外還得給農(nóng)民一點(diǎn)糧票。有一天路過她家門口,她把我叫?。骸霸龠^一小時來吃涮羊肉,把你媽拖過來,我還請了幾個人?!彼龤g天喜地地說,有點(diǎn)過節(jié)的樣子。
一小時后,我拖著媽媽過去了,狹窄的廚房里說說笑笑好不熱鬧,七八條人影在燈下晃動,李家姆媽滿房間找酒杯,大大小小的擺了一桌子。
涮羊肉當(dāng)然好吃,菠菜和粉絲也很好吃,吃著喝著,看一眼窗外大雪飄飄,額頭上就止不住滲出汗來,我的臉很燙很燙。李家姆媽的兒子快要中學(xué)畢業(yè)了,像個大人,但動作總嫌粗糙。她女兒在一家街道工廠做,朋友已經(jīng)談了好幾個,一個也沒成功。但她很懂得打扮,一件大紅的絨線衫,領(lǐng)口扎了一條亮晶晶的白綢巾,烏黑的頭發(fā)披在肩上,喝了點(diǎn)酒后非常美麗。這個時候我已經(jīng)知道哪種女人漂亮了。
很溫暖的一夜。
偏偏,李家姆媽喝多了,先是唱樣板戲,唱著唱著,唱起了電影歌曲,然后是很好聽的小曲,最后居然哭了,眼淚真像斷了線的珠子,一串串地掉下來。母親和鄰居們一起勸她,她不聽,有點(diǎn)撒嬌的樣子。兒子放下筷子,一籌莫展,女兒平時就跟娘話不多,此刻早躲進(jìn)自己的臥室看《白毛女》劇照了。
一鍋湯噗噗地沸騰著,綠的菠菜,紅的羊肉。
媽媽拉著我回家了。媽媽手里挾著一包李家姆媽來不及繡完的羊毛衫。雪停了,弄堂里的積雪很厚,也很白,我遲疑了一下,還是踩了上去。冷冷的月光叫我想起李家姆媽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