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勇剛
(北京大學,北京 100871)
試述異化勞動研究的經驗轉向
李勇剛
(北京大學,北京 100871)
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指出,異化是人對其本質的疏離,表現在勞動過程和勞動結果等方面,原因是資本主義私有制。此后的研究長期遵循純粹理論研究的方向。20世紀50年代末,塞曼(Seeman)提出了異化的“五維度”:權力缺乏、意義喪失、規(guī)范缺失、社會隔離、自我疏遠,對“異化”概念進行操作化定義。圍繞“五維度”范式展開了眾多的經驗研究,形成異化勞動研究領域的“經驗轉向”。在這些研究中,關于異化原因的分析,主要集中在社會結構和個體人格兩個層面,韋格納提出的“特定環(huán)境分析方法”則對這兩個層面予以綜合,具有一定的參考價值。關鍵詞:異化勞動;五維度;經驗轉向;特定環(huán)境分析
“異化勞動”問題是馬克思在青年時代就開始關注并研究的一個重要問題。馬克思對于異化問題的研究,始見于《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以下簡稱《手稿》)。在《手稿》中,馬克思論述了異化的概念以及原因,初步完成了對異化勞動的理論建構。
馬克思在《手稿》中對于“異化”概念的論述可以總結為以下四個方面[1]:
首先,是勞動產品的外化,即勞動產品不屬于工人自己。勞動產品是勞動所生產的對象。在資本主義生產關系之下,對于工人而言,勞動產品是異己的存在物,勞動是對象固定的物化勞動,這叫做“勞動的對象化”。勞動的對象化也就是勞動的現實化,勞動的現實化則是工人的非現實化。因為對象化表現為對象的喪失,表現為被對象所奴役。于是,工人所生產的產品越多,反對工人自身的異己對象世界就越強大,工人所占有的對象就越少,內部世界就越貧乏,從而愈發(fā)受其產品即資本的統(tǒng)治。在此基礎上,馬克思進一步指出,自然界是感性的外部世界,是工人勞動的前提,為工人勞動提供勞動生活資料和生存生活資料,以維持勞動對象與勞動力。人們本來可以通過自身勞動占有外部感性自然界,但是,在資本主義生產條件下,工人在兩方面都失去生活資料:一是感性外部世界越來越不屬于工人的勞動對象;二是感性外部世界越來越不為工人提供直接生活資料,即工人維持其肉體生存的手段。
其次,是生產活動的異化。異化還表現在生產行為中,即生產活動本身之中。在勞動的時候,工人只是否定自身,備受折磨;在勞動以外,工人才能感到自在。如果沒有外在強制,那么,工人必將逃避勞動而后快。因為勞動不過是一種手段,屬于他人,而非工人自己。在工人身上出現一種奇特的反差:只有在動物性機能的運用中,比如吃喝、生殖等活動中,工人才能獲得自由活動的感覺;而當工人運用人的機能,亦即勞動的時候,反而陷入不自由的境地。
再次,是人的類本質的異化。人是類存在物,這是因為人能將自身生命活動變?yōu)槠湟庵九c意識的對象。也只有這樣,人的活動才能成為自由的活動。但是,在資本主義生產條件下,正因為人是有意識的存在物,反而把作為自身本質的生命活動,變?yōu)榫S持自身生存的手段。這樣一來,作為人的類生活的勞動,僅僅變成手段,而非目的本身。這是異化更為深刻的內涵。
最后,是人際關系的異化。雖然這一點馬克思似乎沒有明確說明,但是也應該是極為重要的一個方面。勞動的本質,變?yōu)楫惣旱谋举|,變?yōu)榫S持個體生存的手段。因為人與自己的勞動產品、生命活動、類本質相異化,所以,也必然與他人相異化。
馬克思對于異化原因的歸結較為簡明,即資本主義私有制。如果勞動產品不屬于勞動者,那么,它應當屬于誰呢?勞動產品不可能屬于神靈和自然,只能屬于工人以外的他人,也就是資本家。私有財產是外化勞動的產物與結果,外化勞動側重指工人相對自然界與自身的外在關系。從外化勞動、外化的人、異化勞動、異化生命、異化的人等概念出發(fā),馬克思推出了私有財產的問題。私有財產是外化的結果,更是外化的手段。
如何走出異化?馬克思認為,要從私有財產中解放出來。而如果要從私有財產中解放出來,則需要工人解放這種政治形式。工人的解放,也就包含普遍人類的解放。
韋格納(Wegner)總結了馬克思異化理論的思路:在本質上,人類是有活動與創(chuàng)造潛能的動物,如果給以適當的自由的條件,人類可以實現這一潛能。但是,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之下,個人在與生產方式、勞動產品以及與他人的關系等方面,都變?yōu)楸粍拥目腕w,而與其活動與創(chuàng)造的潛能相疏離。也就是說,異化理論有一個未曾說明的預設:對人類創(chuàng)造性的假定[2]。然而,這一來自于德國浪漫主義運動的假定本身能否成立,有待進一步的探討。另外,在從“現代”到“后現代”轉變的歷史進程中,“異化”理論所開創(chuàng)的思想方向,也必將有新的思想內容;異化理論本身要成為一個與現代學術規(guī)范契合的“社會科學”的理論,也還有相當大的發(fā)展空間。
在這種情況下,我們不難理解,在有關異化勞動的研究中會出現“理論”與“經驗”兩個層面的發(fā)展道路。
在有關異化問題的研究中,遵循馬克思所開創(chuàng)的理論道路的不在少數,比如盧卡奇的物化理論、弗洛姆和馬爾庫賽的異化理論,等等。這些研究者大多結合各自所處的社會和時代狀況,用一種批判的視角進行哲學層面的探討。盡管他們對于異化的定義仍然以馬克思的理論為基礎,但缺乏一致的理解。關于異化的原因,他們更多將其歸結于社會結構方面的因素,而非個體的因素。
單純的理論研究難以突破自身的窠臼,“異化”勞動研究的拓展,需要新的研究視角的加入。正如韋格納(Wegner)所言:“作為社會科學概念,‘異化'應該與人類現實的狀況相關,而不是去說明人類應該如何?!保?]作為一種“應然”色彩頗為強烈的概念,“異化”的界定有必要向“實然”轉化?;蛘哒f,“異化”的概念需要“操作化”,成為經驗研究的對象,才能獲得更為充分的解釋力。這項工作開始于美國社會學家塞曼(Seeman)。
1959年,塞曼總結了馬克思、韋伯、米爾斯、弗洛姆、曼海姆、默頓、古爾德納、阿多諾等理論家的相關論述,抽取出了構成“異化”含義的五個基本維度:權力缺乏(powerlessness)、意義喪失(meaninglessness)、規(guī)范缺失(normlessness)、社會孤立(social isolation)、自我疏離(self-estrangement)[3]。通過對于“五維度”的論述,塞曼提出了自己關于“異化”概念的操作化定義。
塞曼運用一種“預期”的視角來界定這五個維度。塞曼承認,可以采用的界定標準其實很多,包括預期、客觀條件、對道德標準的偏離等,爭論哪個因素能界定“真正的異化”并無意義。而他之所以選擇“預期”,是為了避免將道德或判斷特征帶入異化概念。這表面上和馬克思的觀點相左,但其實不然。馬克思的異化概念是關于事情(affairs)的論斷,即個人的自由和掌控的減少。而他所定義的異化則相反,指的是個人對于這些事情的狀態(tài)的預期。在這種標準之下,塞曼對異化的五個維度一一作了詳盡的說明。
“權利缺乏”指個人所持的一種預期和可能性,在這種預期和可能性之下,個人認為自身行為難以決定所產生的后果,難以增益其所追求的利益。這首先是一種社會心理學的視角。其次,“權力缺乏”的成分除去了馬克思異化觀念中批判性的因素,而這些因素通常容易引起爭議。
“意義喪失”是一種低的預期,在這種預期之下,對于行為的結果,難以作出滿意的預測。個人難以理解其所參與事件的意義,個人對其應該相信什么并不清楚,個人在作決定的時候,難以達到最低限度的了解。
“規(guī)范缺失”包含一種較高的預期,在這種預期下,如果要達到既定的目標,則必須采取社會所不允許的行為。這一概念與迪爾凱姆的“失范”概念直接相關,即是說,指導個人行為的社會規(guī)范被破壞,或難以繼續(xù)成為有效的行為規(guī)范。
“社會孤立”指個人疏離于其所在的社會和文化。這一維度如果運用回報價值的觀點來理解更為合適。在此種狀態(tài)下,對于既定社會通常所看重的目標或信念,個人只是賦予其很少的回報價值。
“自我疏離”指在工作中內在意義的喪失,既定行為對將來預期回報的依賴程度低,個人參與某項活動,只是為了金錢,或者為了完成任務。在這種情況下,個人難以在其所參與的活動中找到自身的意義回報。
塞曼進一步指出,“五維度”之間在邏輯上相互獨立,但是相互之間又有一定的關系。
伊斯雷爾(Israel)對塞曼的“五維度”進行了兩方面的評價[4]。關于塞曼的開創(chuàng)性貢獻,他肯定塞曼從浩如煙海的社會學文獻中提煉出異化概念的各種用法并以更為經驗的形式予以說明的做法。伊斯雷爾總結了對于塞曼的四條批評:第一,沒有將異化的五變量納入過程性的理論背景之中。第二,塞曼忽略了個人期望與社會現實的落差所導致的后果。第三,塞曼試圖維持馬克思異化概念的基本內核,但是,放棄了社會批評與社會變革的關懷,轉而承認社會之現狀,滿足自己所構建的模型的“微觀問題”。第四,拋棄馬克思對社會過程的強調,轉而關注社會心理層面的個人經驗,只是社會心理學的研究,而非社會學研究。
盡管受到一些批評,塞曼對于異化“五維度”的劃分還是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遵循塞曼開創(chuàng)的研究范式,許多學者對異化問題進行了深入的經驗研究。
經驗研究的重要任務是建立自變量和因變量之間的關系。我們可以依照下面的思路對經驗研究予以考察:第一,在因變量方面,什么是異化?第二,在自變量方面,哪些因素造成了異化?第三,在相互關系上,這些因素如何造成了異化?在這種思路下,我們發(fā)現關于異化的經驗研究有如下幾個類型:
首先,大量研究集中在作為因變量的“異化”各維度的關系方面,這采取的是一種橫向的研究思路。因為塞曼并未說明異化的“五維度”孰輕孰重,所以,許多學者試圖用經驗來研究證明“五維度”中哪些是最重要的,哪些甚至是可以省略的。迪安(Dean)用經驗研究證明權力缺乏、規(guī)范缺失、社會隔離是三個主要的維度[5]。多蘭(Dolan)則認為,自我疏遠與社會隔離兩個維度最得馬克思的精髓[6]。羅伯特(Roberts)研究出關于美國雇用工人異化狀況的模型,該模型為縱向二階證實性模型,以塞曼首創(chuàng)的五維度概念為基礎。此模型中,異化為二階因素,與五維度息息相關。權力缺乏與自我疏遠似乎為中心要素,而意義喪失、規(guī)范缺失與社會疏離似乎較為次要[7]。
其次,一些研究者從縱向的時間角度,驗證異化的各個維度的穩(wěn)定性與一般性。澤勒等人(Zeller)利用縱向數據,通過在1963到1971年間對334位婦女的抽樣調查,研究四種異化維度(權力缺乏、意義喪失、規(guī)范缺失、社會疏離)的可靠性與穩(wěn)定性。結果表明,異化的“五維度”在經驗上可以分離,在兩個時點上都非??煽?;在長達八年的間隔當中,各維度量表得分都高度穩(wěn)定。這些研究發(fā)現,支持了異化各維度的穩(wěn)定性,證實了塞曼的劃分切實可行[7]。
再次,更多的研究者試圖在經驗層面尋找導致異化的自變量,并得出一些具有經驗證據的結論。迪安(Dean)用量表測量異化與一些因素的關系,得出的結論是,在權力缺乏、規(guī)范缺失、社會隔離三個維度與職業(yè)聲望、教育、收入、鄉(xiāng)村背景等因素之間,存在雖然較弱但統(tǒng)計顯著的負相關。在異化與年齡增長之間,存在較弱的正相關[9]。謝潑德(Shepard)將工作滿意度作為測量異化程度的重要經驗指標,為了檢驗工作滿意度與社會分工之間的負向關系,引入了文化差異作為中介變量。為了揭示工作滿意度與城鄉(xiāng)差別的關系,引入了中產階級規(guī)范的融入或疏離作為中介變量,并探討了技術類型與社會分工的關系[4]。布勞納(Blauner)對印刷業(yè)、紡織業(yè)、汽車工業(yè)、工業(yè)化的化學行業(yè)這四個行業(yè)進行經驗研究,區(qū)分了手工技術、機器傾向技術、流水線技術、連續(xù)過程技術四種技術類型中不同的異化程度,建立了技術決定論的解釋模型,認為不同行業(yè)的不同技術狀況,決定了該行業(yè)工人的異化狀況[10]。
20世紀六七十年代,有許多理論家遵循著理論研究的范式,對現當代社會的異化問題進行了深入的探討。但不可否認的是,異化理論此時已經走出了純粹理論研究的藩籬,發(fā)生了一種“經驗轉向”。對于這種轉向,澤勒等人似乎看出了某些端倪。他們指出,測量異化的各個維度是偏重經驗的研究者樂于從事的事情,但是,偏重理論的研究者則質疑這一做法的可行性。澤勒等人舉例說明[8]。李(Lee)甚至貼出“異化訃告”,認為指定異化的測量標準不過是出于為工業(yè)管理服務的需要,實質是為了維護社會和制度的穩(wěn)定。一些馬克思主義理論家也反對異化的社會心理學標準,認為異化是由于結構所導致,獨立于人們的知覺而存在。批評者的存在,正好說明這種“經驗轉向”已經發(fā)展到了不能不引起人們重視的程度。
不應忽略的是,“異化”是一種個人的主體性感受,并不是每個個體都會感到異化。具體而言,可能出現的差異是:某個群體所受的社會結構方面的客觀異化壓力非常之大,大多數人也有異化的感受,但就有一些人——即使是少數——主觀上始終不曾感到自己“被異化”。對于這一問題的處理,需要從個人人格方面尋找原因。
一些社會學家試圖區(qū)分“異化感”產生的潛在人格特征,包括動機、價值、自我印象等,尤其注重自我印象。韋倫斯基、方斯認為,自我印象包括社會性、心智、良心、獨立、雄心等方面,而異化來自于個人人格的缺陷,尤其是這些自我印象方面的缺陷。麥克羅斯基和沙爾認為,認知缺乏、情緒缺陷、極端基本信念可解釋異化的形成。因此,異化是權威型人格與神經質人格的反映。異化的人不過是不滿者與社會不適者。這樣,他們最終得出結論:異化概念無甚意義[2]。
韋格納不贊成上述說法,認為這種說法流于片面。他指出,面對相同環(huán)境,有人感到滿足,有人感到異化。因此,一方面,異化關系到特定個人的人格特征;另一方面,異化又并非純粹個人心理或內在心理特征的產物,它與社會結構有密切關系??傊瑐€人是否感到異化,在于個人人格與所處環(huán)境能否協調,不能籠統(tǒng)地從社會整體的角度去考察異化[2]。
在此基礎上,韋格納總結了特定環(huán)境分析方法的邏輯:第一,異化與特定人格特征有關,而不是普遍的人性的特征;第二,異化并不是和社會秩序相關的普遍傾向,而是和特定社會環(huán)境有關。在特定環(huán)境之中,社會結構與個人人格相互沖突,從而產生異化問題;第三,異化的原因,涉及獨特的社會環(huán)境特征,并沒有足以導致異化的普遍社會條件;第四,異化是一種多維度的問題,也是經驗的問題。若要具體回答這一問題,則需在特殊環(huán)境之下,確定個人與環(huán)境沖突的不同模式[2]。
[1]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50-64.
[2]E.L.Wegner.The Conceptof Alienation:A Critique and Some Suggestions for a Context Specific Approach[J].The Pacific Sociological Review,1975(2):171-193.
[3]M.Seeman.On The Meaning of Alienation[J].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1959(6):783-791.
[4]J.M.Shepard.Technology,Division of Labor,and Alienation[J].The pacific Sociological Review,1973(1):61-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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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B.R.Roberts.A Confirmatory Factor-Analytic Model of Alienation[J].Social Psychology Quarterly,1987(4):346-351.
[8]R.A.Zeller,A.G.Neal,H.T.Groat.On the Reliability and Stability of Alienation Measures:A Longitudinal Analysis[J].Social Forces,1980(4):1195-1204.
[9]D.G.Dean.Alienation:Its Meaning and Measurement[J].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1961(10):753-758.
[10]R.Blauner.Alienation and Freedom-The Factory Worker and His Industry[M].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64.
責任編輯:楊 東
F014.2
A
1002-0519(2011)06-0096-04
2011-08-24
李勇剛(1981-),男,四川閬中人,北京大學哲學系2008級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中國哲學、中國傳統(tǒng)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