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ㄕ憬髮W中文系, 杭州310028)
靈魂的獨語
——《野草》魯迅的心路歷程
□黃 ?。ㄕ憬髮W中文系, 杭州310028)
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
——《野草·題辭》
魯迅曾對友人說,他的哲學都包含在《野草》里①。然而,魯迅的哲學究竟是怎樣的一種哲學!看看魯迅在1924年9月24日寫給李秉中的私人信件,則可從中窺見一斑。魯迅在信中曾這樣袒露自己的內心矛盾:
我也常常想到自殺,也常想殺人,然而都不行,我大約不是一個勇士?!易约嚎傆X得我的靈魂里有毒氣和鬼氣,我極憎惡他,想除去他,而不能。②
深感自己靈魂中有“毒氣”和“鬼氣”,想除掉它而不能,可以想象這是怎樣的一種靈魂的苦痛!1926年11月,魯迅再次提到“自己卻正苦于背了這些古老的鬼魂,擺脫不開來,時常感到一種使人氣悶的沉重,就是思想上,也何嘗不中些莊周韓非的毒,時而很隨便,時而很峻急?!雹垡浴白詺ⅰ被颉皻⑷恕钡姆绞?,深入到自己靈魂深處進行自剖和反省,這就是魯迅哲學的基本范型。在“黑暗”和“虛無”的時代,“自殺”和“殺人”乃是以人生荒誕存在為前提的?;恼Q給人生帶來價值的混亂,使生命失去終極意義,但它激起的卻是人生智者的反抗意志,而反抗則又是幫助人走出絕望的唯一途徑。如同加繆所說:“我叫喊我什么都不相信,一切都是荒誕,但至少我不能懷疑我的叫喊本身,我至少相信我的抗議。在荒誕經(jīng)驗的內部,我得到的第一個、也是唯一的真理就是反抗!”④所以,在《西西弗斯神話》的開篇,加繆強調:“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只有一個:自殺。判斷生活是否值得經(jīng)歷,這本身就是在回答哲學的基本問題?!雹菔堑?,不論是“自殺”,還是“殺人”,當然不能作法律意義上的認定和評判,而應從其哲學涵義來予以辨析,尤其是應從生命哲學或人生哲學的維度來予以認識和把握。“自殺”和“殺人”在魯迅的哲學里,所指的是一種敢于直面“慘淡的現(xiàn)實”和“慘淡的人生”的生命意志和人生態(tài)度,因為這本身就是在探討生命的內在意義和存在價值。聯(lián)系魯迅嚴于律己的自我剖析和反省精神,再細讀他的《野草》,就不難發(fā)現(xiàn)他之所以要以“靈魂的獨語”方式來展現(xiàn)他的心路歷程和精神歷程,目的實際上也非常明確,即他所張揚的生命哲理和人生哲學,實際上都是基于一個原點:那就是對“黑暗”與“虛無”“作絕望的抗戰(zhàn)”。⑥
魯迅收入《野草》中不包括“題辭”的二十三篇散文詩,并不是像當年創(chuàng)作《狂人日記》那樣,抱著“啟蒙主義”和“為人生”創(chuàng)作的目的,“一發(fā)而不可收”式地向著“萬難破毀”而“絕無窗戶”的“鐵屋子”進行大聲的“吶喊”,旨在引起“社會療救”的注意,⑦而是承繼著創(chuàng)作《彷徨》時在扉頁中所引的屈原詩句“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的精神,以“靈魂的獨語”方式,在進行緊張的內省和心靈的巡視。盡管二十三篇散文詩的立意并不連貫,形式也各有不同,但其哲學涵義和精神則是一致的,具有內在的統(tǒng)一性,也即這二十三篇散文詩,加上1927年4月補寫的“題辭”,乃是特定時期的魯迅的生命價值世界和意義系統(tǒng)的完整呈現(xiàn),也是一個獨立的精神個體的心靈情感、意志和人生哲學的完整呈現(xiàn)。
魯迅自謙地說他的《野草》“大半是廢弛的地獄邊沿的慘白色的小花,當然不會美麗?!雹嗥鋵崳皯K白色的小花”意象的寓意是豐富的,無限的,并無關美麗與否。作為“靈魂的獨語”表現(xiàn)方式,“慘白色的小花”意象直接傳達出來的是魯迅心靈深處那一時還“難以直說”的無限意蘊??梢哉f,魯迅創(chuàng)作《野草》首先不是寫給他人的,而是寫給自己的,是以“靈魂的獨語”方式來袒露自己特定時期的心靈情感、心靈情懷,展示出他在1924年至1926年間的一段具有特殊意義的心靈歷程,同時也展現(xiàn)出他在遭遇人生“最低谷”時期的人生形態(tài)和精神歷程,正如他在“題辭”中所說的那樣:“我以這一叢野草,在明與暗,生與死,過去與未來之際,獻于友與仇,人與獸,愛者與不愛者之前作證?!闭菑倪@個維度上來說,細讀《野草》,我們從中不難感受到一種真正具有魯迅精神特色的生命哲學和人生哲學,以及他所一貫堅守的“特立獨行”的人格風采。
在我的后園,可以看見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
——《野草·秋夜》
《野草》的開篇是題為《秋夜》的散文詩。兩株聳立在“秋夜”的“棗樹”,其意象特征所凸顯的是一種“堅忍不拔”和“反抗”或“抗戰(zhàn)”的意志,而“秋夜”則是“黑暗”和“虛無”的象征。有人曾指責魯迅在語言的修辭上過于拖沓,認為只要說“在我的后園有兩株棗樹”就可以完整地表達意思。顯然,這完全忽視了魯迅創(chuàng)作《秋夜》時期的特定時代和特定心境。魯迅并非要在這里故作高深,故弄玄虛,而是要以直聳“秋夜”的兩株“棗樹”的疊句表達方式來反復強調對“秋夜”般的“黑暗”和“虛無”的“反抗”意志。生性喜光卻置身于陰冷、黑暗的“秋夜”之中的“棗樹”,要在這種生存惡劣的環(huán)境里獲得生存和成長,唯一的出路就是“抗戰(zhàn)”,就是“反抗”。反抗黑暗,反抗虛無,反抗絕望!唯有抗戰(zhàn)、反抗,方能獲得生存和成長的機會。
不言而喻,對“黑暗”和“虛無”的反抗,構成了《野草》的一種鮮明的主色調。在《野草》所構成的世界里,始終有兩種意象、兩種主題交織在一起:一是“秋夜”、“灰土”、“嚴冬”等一類的陰冷色調意象和主題,二是“棗樹”、“過客”、“這樣的戰(zhàn)士”等一類的堅忍反抗的意象(形象)和主題。兩種意象和主題的交織,如同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中“命運主題”和“英雄主題”相互交織一樣。如果說森嚴的“命運”主題象征著強權、專制、暴政和人間的苦難、厄運,它無時無刻不向人們襲來,那么,面對著“命運”,尤其是厄運的襲來,“英雄”將該怎么辦?是向命運妥協(xié),還是向命運抗戰(zhàn)?這取決于生命主體的態(tài)度、意志和精神毅力。貝多芬說,當厄運向他襲來時,他緊緊地“扼住命運咽喉,絕不能使我屈服!”在《命運交響曲》里,隨森嚴的“命運”主題而響起的是舒緩的、自信的、充滿“抗戰(zhàn)”力量的“英雄主題”。在厄運般的命運襲來時,“英雄”揚起的是“反抗之劍”,絕不屈服地抗戰(zhàn)“命運”。同樣,魯迅《野草》中的兩種意象、兩種主題的交織,所要傳達出來的心靈的意志,自然也是一種“抗戰(zhàn)”的聲音,一種反抗“黑暗”和“虛無”的精神:
他走進無物之陣,所遇見的都對他一式點頭。他知道這點頭就是敵人的武器,是殺人不見血的武器,許多戰(zhàn)士都在此滅亡,正如炮彈一般,使猛士無所用其力。
那些頭上有各種旗幟,繡出各樣好名稱:慈善家,學者,文士,長者,青年,雅人,君子……頭下有各樣外套,繡出各式好花樣:學問,道德,國粹,民意,邏輯,公義,東方文明……
但他舉起了投槍。
——《野草·這樣的戰(zhàn)士》
“無物之陣”式的“黑暗”和“虛無”,如同沉重、森嚴、陰冷、厄運一般而又無時不在向人襲來的“命運”幽靈一樣,叩響每一個人的心靈大門,糾纏著每一個人的靈魂,其象征寓意則是荒誕存在的不合理性,也隱喻著人生孤獨、虛無和寂寞的存在本質:
客——是的,這于我沒有好處。可是我現(xiàn)在很恢復了些力氣了。我就要前去。老丈,你大約是久住在這里的,你可知道前面是怎么一個所在么?
翁——前面?前面,是墳。⑨
——《野草·過客》
“墳”的意象依然是陰冷色調的,嚴酷而陰森,是“死亡”的象征,也是生命哲學和人生哲學意義探尋的起點。悲劇哲學家叔本華說:“死亡是給予哲學靈感的守護神和它的美神,蘇格拉底所以說哲學的定義是‘死亡的準備’,即是為此。誠然,如果沒有死亡的問題,恐怕哲學也就不成其為哲學了。”⑩因此?!皦灐币活悺八劳觥钡南笳髟⒁?,在印證存在的荒誕與不合理的同時,也將一個新的人生命題置于人們的面前:一個舊的秩序被顛覆了,而一個新的秩序又在何方?答案一時是無法確定的。這種源自無法認知、無法確定的心理焦慮,類似于經(jīng)歷尼采所說的“上帝死了”那種精神失落的過程?!扒镆埂?、“無物之陣”、“墳”一類的“黑暗”和“虛無”之意象,不僅象征著時代的荒誕,同時也深刻地寓意著特定時代給予人的虛妄的心理感受:
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地獄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你們將來的黃金世界里,我不愿去。
然而你就是我所不樂意的。
朋友,我不想跟隨你了,我不愿住。
我不愿意!
嗚乎嗚乎,我不愿意,我不如彷徨于無地。
——《野草·影的告別》
面對唯“黑暗”和“虛無”乃是“實有”的荒誕存在,戰(zhàn)士舉起的是“投槍”,其目的如同魯迅在《寫在〈墳〉后面》中所指出的那樣:“偏要使所謂正人君子也者之流多不舒服幾天……站著,給他們的世界多一點缺陷。”在《求乞者》中,魯迅反對“求乞”式的存在,宣稱“我不布施,我無布施心,我但居布施者之上,給與煩膩,疑心,憎惡?!比绻且扒笃颉?,也“將用無所為和沉默求乞……”在《影的告別》中,魯迅拒絕了廉價的“光明”誘惑,寧可彷徨于無地,沉淪在“黑暗”之中,也要建構真正“全屬于我自己”的“那世界”。當然,魯迅也深知“絕望而反抗者難”,但他堅信“反抗”總要“比因希望而戰(zhàn)斗者更勇猛,更悲壯”?。反抗,帶來的是生命的激情,渴望的是生命的自由,同時也是要給荒誕存在的世界提供新的價值信念和行為準則,因為真正的反抗是“破”,是“立”,是在破壞舊的世界,也是在創(chuàng)造新的世界。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魯迅“反抗絕望”的行動及其所體現(xiàn)出來的生命意義和人生哲學指向,則是要集中地傳達出對“黑暗”和“虛無”的總體否定,同時也是要更多地表現(xiàn)出一種自我拯救式的價值創(chuàng)造:
……于浩歌狂熱之際中寒,于天上看見深淵。于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于無所希望中得救?!?/p>
——《野草·墓碣文》
加繆說:“虛無主義不僅僅是絕望和否定,更主要的是絕望和否定的意志和愿望?!?自我拯救式的反抗,在于賦予“黑暗”和“虛無”以更多的生命意義,使處于“絕望”之中的“猛士”能夠獲得來自源源不斷的內心信念的強大支持,進而獲得自我的新生:
他屹立著,洞見一切已改和現(xiàn)有的廢墟和荒墳,記得一切深廣和久遠的苦痛,正視一切重疊淤積的凝血,深知一切已死,方生,將生和未生。他看透了造化的把戲;他將要起來使人類蘇生,或者使人類滅盡,這些造物主的良民們。
——《野草·淡淡的血痕中》
羅曼·羅蘭在他的《名人傳》引言中曾說:“我稱為英雄的,不是思想或力量上偉大的人,而只是心靈上偉大的人?!彼J為貝多芬正是一個真正偉大的人,因而將《名人傳》的第一篇給予貝多芬。他引用貝多芬的話說:“但愿不幸的人,看到一個與他同樣不幸的遭難者,不顧自然的阻礙,竭盡所能地成為一個不愧為人的人,而能借以自慰?!逼鋵崳斞敢餐瑯尤绱?。反抗“黑暗”和“虛無”,造就了魯迅心靈的廣袤、深刻和偉大。在他對生命哲理的探尋和所構筑的人生哲學里,不是刻意探討生命本源和世界本質一類玄而又玄的問題,而是探討生命如何具有意義,人如何反抗“黑暗”和“虛無”而獲得人生價值的問題,也即他在小說《故鄉(xiāng)》所指出的那樣:“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有了路?!奔涌娫?jīng)高度地評價西西弗斯“永不停息”地推動石頭向山頂進發(fā)的行為,并把西西弗斯的反抗當做一種人生意義探尋的方式。加繆說:“征服頂峰的斗爭本身足以充實人的心靈。應該設想,西西福斯是幸福的!”?加繆認為,我們必須認定西西弗斯的生命是幸福的,有意義的,因為生命的意義并不在于他能否將石頭推到山頂,而在于他永不停息地“推”的過程之中。其實,魯迅筆下的“過客”“永不停息”地“走”也是一樣。“過客”并不在乎能否到達終點,也不在乎終點是“墳”,還是“野百合,野薔薇”,他的人生意義全在“走”的“反抗”之中。
將生命的意義和人生的價值探尋指向與“黑暗”和“虛無”進行抗戰(zhàn),魯迅也就在其中構筑了真正屬于自己的思想領地和“特立獨行”的人格精神。在他看來,“反抗絕望”應是人的基本屬性之一,人生無法逃避“黑暗”和“虛無”的現(xiàn)實,而應該通過“反抗”來找到人生共同的價值,找到生命的行為準則。因為用“抗戰(zhàn)”來反抗“黑暗”和“虛無”,并將其作為通向合理世界的一種方式和途徑,這本身就是在建構一種新的人生哲學,彰顯一種獨立的人格精神,從中能夠真正地建立其屬于自己的全新世界:“我獨自遠行,不但沒有你,并且再沒有別的影在黑暗里。只有我被黑暗沉沒,那世界全屬于我自己。”(《野草·影的告別》)
然而我不愿彷徨于明暗之間,我不
如在黑暗中沉沒。
——《野草·影的告別》
在向“黑暗”和“虛無”進行抗戰(zhàn)的同時,魯迅也在心靈深處進行一場深刻的內省。如果說對“黑暗”和“虛無”的抗戰(zhàn),表現(xiàn)出對生命意義和人生價值的探尋,那么,“反抗”本身就是自由的生命意志和獨立的人格精神展現(xiàn)。在這個意義上,反抗是一種苦行,一種重負,是內心的巡視和緊張的反省,因為它與向“命運”低頭、妥協(xié)、順從的行動是背道而馳的,格格不入的。在《寫在〈墳〉后面》一文中,魯迅也曾這樣寫道:“我的確時時解剖別人,然而更多的是無情面地解剖我自己?!?盡管人生時常會遭遇各種各樣的打擊和挫折,內心也會時常地浸透著生命的苦痛,但“自剖”式的緊張內省,向心靈更深處漫溯,“英雄”的舉措是要在心靈的巡視和反省當中,尋找人生的支撐力量,在“反抗絕望”當中,獲取防止生命沉淪的價值資源和精神力量。因此,在《野草》中,魯迅將心靈“自剖”式的自省作為新生的洗禮,作為人格精神升華的支點:
……有一游魂,化作長蛇,口有毒牙。不以嚙人,自嚙其身,終于殞顛?!?/p>
……離開!……
——《野草·墓碣文》
“游魂”化作“長蛇”式的“自剖”和內省,類似于一種“原罪”式的“懺悔”。魯迅向“黑暗”和“虛無”抗戰(zhàn),從未將自己打扮成一個高高在上的“救世主”,或將自己置身于外,而是像在《狂人日記》中反問自己那樣:“我未必無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幾片肉,現(xiàn)在也輪到我自己……有了四千年吃人履歷的我,當初雖然不知道,現(xiàn)在明白,難見真的人!”
這是一種真正的心靈反省,一種透徹的靈魂懺悔。將自己置身于“死亡”的境地,在“反抗絕望”的同時,將“反抗”的矛頭也對準了自己:
我繞到碣后,才見孤墳,上無草木,且已頹壞。即從大闕口中,窺見死尸,胸腹俱破,中無心肝。而臉上卻絕不顯哀樂之妝,但蒙蒙如煙然。
……
……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創(chuàng)痛酷烈,本味何能知?……
……痛定之后,徐徐食之。然其心已舊,本味又何由知?……
……答我。否則,離開!……
——《野草·墓碣文》
懺悔不是中國文化的產(chǎn)物,但魯迅“自剖”式的內省卻與這種舶來的西方文化,在功能上有著某種相似之處,即魯迅的內省是一種帶有“原罪”式的反省。因為在遭遇人生最困惑的低谷時期,魯迅深感到所存在的自我形象發(fā)生了異化,產(chǎn)生了“非我”,與心中理想的自我(“本我”)產(chǎn)生了疏離,這需要通過靈魂的懺悔或心靈的自省來消除自我的異化,實現(xiàn)向理想的“我”(“本我”)的回歸。魯迅在《野草》中,用“靈魂的獨語”方式來傳達自己當時“難以直說”的心靈矛盾,反省了包括自己的靈魂在內所有的一切,實際上也就呈現(xiàn)出一種在靈與肉的沖突之中,在心靈的更深處來尋求類似于宗教所說的“贖罪”式的超越精神:
倘使我還得偷生在不明不暗的這“虛妄”中,我就還要尋求那逝去的悲涼飄渺的青春,但不妨在我的身外。因為身外的青春倘一消滅,我身中的遲暮也即凋零了。
……
我只得由我來肉薄這空虛中的暗夜了,縱使尋不到身外的青春,也總得自己來一擲我身中的遲暮。但暗夜又在那里呢?現(xiàn)在沒有星,沒有月光以至笑的渺茫和愛的翔舞;青年們很平安,而我的面前又竟于并且沒有真的暗夜。
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
——《野草·希望》
在心靈深處的反省撞中需求“本我”、“真我”,所展示的是對現(xiàn)實人生持有相當嚴肅認真的態(tài)度,如同《求乞者》中所顯示出的強者人格姿態(tài)一般:“我就憎惡他這手勢。而且,他或者并不啞,這不過是一種求乞的法子?!覍⒌貌坏讲际貌坏讲际┬?;但我將得到自居于布施之上者的煩膩,疑心,憎惡。我將用無所為和沉默求乞……”在內省當中,魯迅注重強調自我的良心和良知,勇于承擔起人生的責任,打破中國傳統(tǒng)文人習慣采用的那種以謙遜和儒雅的方式,掩飾內心矛盾而印證自我形象完美與高大的傳統(tǒng),而是正視“慘淡的現(xiàn)實”和“慘淡的人生”,正視凄厲崇高的命運沖突和內心激蕩,正視冷峻悲壯的靈魂交鋒與心理矛盾,旨在破除平庸、愚昧、麻木的心理和諧,在“靈魂的獨語”式的內省中完成痛苦的心靈洗禮,切實做到自我否定、自我凈化和自我拯救,并由此獲得獨立人格精神的不斷升華。
魯迅曾經(jīng)猛烈地抨擊中國的文人“對于人生,——至少是對于社會現(xiàn)象,向來就沒有正視的勇氣”。同時,也批評中國人“不敢正視各方面,用瞞和騙,造出奇妙的逃路來,而自以為正路。在這路上,就證明著國民性的怯弱,懶惰,而又巧滑”?。面對堅如磐石的傳統(tǒng),魯迅深知改革之艱難。在《娜拉走后怎樣》一文中,魯迅指出:“可惜中國太難改變了,即使搬動一張桌子,改裝一個火爐,幾乎也要血;而且即使有了血,也未必一定能搬動,能改裝。不是很大的鞭子打在背上,中國自己是不肯動彈的?!?然而,魯迅并沒有為此而膽怯、退縮,相反,而是選擇包括自己在內的靈魂審視的方式,審視自身,審視國民,審視現(xiàn)實人生,所企盼的并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吾日三省吾身”式的內省,試圖將包括內心矛盾、困惑在內的一切既在或潛在的對立沖突,消解在“瞞”和“騙”的心理平靜和安寧之中,文過飾非,明哲保身,但見花開花落,不問人是人非,獲得所謂“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心理愉悅,而是選擇“過客”式的“走”,不停地向前“走”,選擇“胸腹俱破”式的“自嚙其身”和“抉心自食”,在與一切來自內外在的“黑暗”和“虛無”的抗戰(zhàn)中,努力地開拓出新的人生,新的精神境界:
于是只剩下廣漠的曠野,而他們倆在其間裸著全身,捏著利刃,干枯地立著;以死人似的眼光,賞鑒這路人們的干枯,無血的大戮,而永遠沉浸于生命的飛揚的極致的大歡喜中。
——《野草·復仇》
不言而喻,魯迅的內省是一種“拷打靈魂”式的內省,如同“反抗絕望”的意義一樣。面對“黑暗”與“虛無”,面對“慘淡的現(xiàn)實和人生”,魯迅的內省,并不尋求一種回避矛盾和自我調適的心理機制的建構,也不是要以抑制“本我”的內心沖動的忍耐來進行自我辯護、自我消解,而是選擇“抗戰(zhàn)”式的“韌性”精神來與外部世界的黑暗和內部世界的丑惡進行堅決的反抗:
翁——那么,你休息一會罷。
客——但是,我不能……。
翁——你總還是覺得走好么?
客——是的。還是走好。
隨著兩化融合發(fā)展水平的不斷提升,企業(yè)對兩化融合相關投入的重視程度越高,兩化融合的擴大器和倍增器作用將越明顯。具體來看,我國處于起步建設和單項覆蓋階段的企業(yè)的信息化投入占銷售收入比例平均為0.24%,但在突破綜合集成達到集成提升和創(chuàng)新突破階段的企業(yè)中,該比例平均達到0.28%。同時,較兩化融合其他階段的企業(yè),集成提升以上階段企業(yè)的兩化融合績效平均高出10%以上。具體來看,在集成提升及以上階段的企業(yè)和單項覆蓋及以下階段的企業(yè)中,平均全員勞動生產(chǎn)率分別為56.4萬元和41.3萬元。由此可見,信息化投入的小幅增長(0.04%)可帶動全員勞動生產(chǎn)率的顯著提升(36.6%)。
——《野草·過客》
是的,永不停息地“走”,乃是一個永不停息的自我反省和自我拯救的過程。在這背后蘊含著一種巨大的精神力量,一種充滿人生睿智的生命激情。如果說“過客”是一個永不知疲倦的人,一個勇敢地接受命運挑戰(zhàn)的人,一個深知挑戰(zhàn)也許注定要失敗,甚至將由此必然會產(chǎn)生絕望的人,那么,這也恰恰就是魯迅所要企盼的新的人生境界和精神品格。在魯迅看來,人對于自己和世界的態(tài)度,并不在于將人或世界描繪得如何體面與完美,而在于人選擇怎樣的方式來面對和處理人與對象(包括自身在內)之間的關系及其所采取的人生態(tài)度。無論悲觀,還是樂觀,無論苦痛,還是喜悅,這都不是人生原則的問題。只有執(zhí)著于現(xiàn)實人生,勇于擔當應有的人生責任,生命才能真正地具有價值和意義,因為“生命的路是進步的,總是沿著無限的精神三角形的斜面向上走,什么都阻止他不得。……生命不怕死,在死的面前笑著跳著,跨過了滅亡的人們向前進”。所以,魯迅說:“什么是路?就是從沒路的地方踐踏出來的,從只有荊棘的地方開辟出來的。”?當年,尼采的一聲“上帝死了”的呼喊,震撼了整個西方世界。正是這種大膽的否定,尼采獲得了“超人”式的自由和創(chuàng)造。尼采曾借一個瘋子之口大聲地喊道:“我老實對你們說,我們殺了他——你和我!我們都是兇手!但我們如何犯下這件案子呢?我們又如何能將海水吸光?是誰給我們海綿而將地平線拭掉?它現(xiàn)在移往何方?我們又將移往何方?要遠離整個太陽系嗎?難道我們不是在朝前后左右方向趕嗎?當我們通過無際的空無時不會迷失嗎?難道沒有寬闊的空間可讓我們呼吸與休息嗎?……”?尼采以非理性主義審視方式,審視了包括自己在內的世界本體,旨在根據(jù)生命的“權力意志”來重新估價一切,建立一種全新的“超人”人格。在日本求學期間,魯迅就曾接受了尼采思想的影響,并大力推崇尼采的“意力絕世,幾近神明之超人”的學說。正是這樣,魯迅的反抗和內省,如同尼采的呼喊一樣震撼著國人。他不再是把自己的人格依附在“代圣人言”中,也不是把世界內化為于自身,企求在心靈的反省中獲得自我調適的心理平衡,而是自喻像“一匹受傷的狼”,默默地舔著自己的傷口,“當深夜在曠野中嗥叫”,在“沙漠式”的“舊戰(zhàn)場”上“荷戟獨彷徨”。魯迅堅持主張“凡一個人,其思想行為,必以己為中樞,亦以己為終極:即立我性為絕對之自由者也”,并在這個基礎上確立“以自有之主觀世界為至高之標準”,也即能夠真正做到“思慮動作,咸離外物,獨往來于自信之天地”,這樣“確信在是,滿足亦在是,謂之漸自省其內曜之成果可也”?。魯迅這種對主體存在和人生過程本身的內省,顯示出一種頑強地尋找生命的意義、建構人生終極關懷的生命激情和崇高的人格精神風采,同時也充分地顯示出他這樣的一種執(zhí)著于人生思考的思想理路,即一個人只有能夠勇于正視自我,正視現(xiàn)實和人生,否定一切窒息生命成長的精神威權和樊籬,才能真正地建立其屬于自己生命的自有意志,進而獲得生命的新的無限創(chuàng)造力。
過去的生命已經(jīng)死亡。我對于這
死亡有大歡喜。
——《野草·題辭》
反抗、內省、否定、超越,看似是理性主義的選擇和自覺過程,然而,在魯迅那里卻是一種類似非理性主義的選擇與自覺過程。這一點與中國傳統(tǒng)文人的內省所選擇的道路是完全不同的。傳統(tǒng)文人的內省,其特點是理性地選擇自我心理的調適,所獲得的是心理平衡的滿足與愉悅,而魯迅非理性主義自覺所選擇的是“吾行太遠,孑然失其侶……見放于父母之邦”式的孤獨、彷徨、放逐,所經(jīng)歷的是內心的煎熬、矛盾和掙扎的苦痛,但所追求的則是生命的覺醒、覺悟、自由和新生,是生命的“飛揚的、極致的大歡喜”:
魂靈被風沙打擊得粗暴,因為這是人的魂靈,我愛這樣的魂靈;我愿意在無形無色的鮮血淋漓的粗暴上接吻。
——《野草·一覺》
所謂非理性主義的自覺,強調的是生命的存在狀態(tài),意志的精神過程,以及從中所展現(xiàn)出來的對生命內涵、內核和人生意義原點的探尋與發(fā)掘,?而非只是一味地注重生命的結果或人生的最終結局。魯迅的反抗、內省,并不是單純地為了抗戰(zhàn)而反抗,為了內省而反省,而是要找出人生荒誕的產(chǎn)生根源和存在形式。盡管魯迅并不熱衷追求形而上的有關存在本源或人生本質一類的純哲學思考,但他仍然要尋找“地火在地下運行,奔突;熔巖一旦噴出,將燒盡一切野草,以及喬木”的生命原動力。魯迅認為,源自于包括自己靈魂在內的人生荒誕,產(chǎn)生于作為主體存在的人與作為客體存在的對象世界的關系之中,而不只是人的主觀一面,也不僅僅是造物主單方面因素,它是人和環(huán)境、時代,與人和自我心靈世界共同作用的結果。這種關系本質上是一種分裂的狀態(tài),一種對立沖突的狀態(tài)。魯迅曾以此而立論,主張只有“張大個人之人格”,方能確立“人生之第一義”。如果說生命本沒有意義,那么,猛士“以改革而胎,反抗為本”的方式,追求生命的意義,目的還在于賦予無意義的生命本體以全新的、自由的生命意義,賦予有限的生命以無限的生命終極意義,如同尼采滿懷激動的心情所宣稱的那樣:“現(xiàn)在,我們這些追求理想的冒險者,其勇氣還甚于謹慎,絲毫不在意翻船的危險,故而,我們比其他一般人更為健康。我們涌向一片尚未開發(fā)的領域,沒有人知道它的界限,其中充滿了華麗、詫異、疑難、怪奇和圣潔,使我們的好奇心和欲求有如脫韁之馬,不可控馭?!?當然,也即魯迅在“立人”思想中所反復強調的那樣:“內部之生活強,則人生之意義亦愈邃,個人尊嚴之旨亦愈明,二十世紀之新精神,殆將立狂風怒浪之間,恃意力以辟生路者也。”?
在魯迅看來,個體的生命意識到荒誕的存在,則是意識到自身存在價值和獲得人生終極意義的前提,也是最終能走出困境而獲得自由意志的條件。他非常注重將獨立的“此我”與人的“內曜”(主體存在),視作一種自由的存在,同時他又規(guī)定了自由的人必須有“形上之需求”,要有自己的人生信仰。魯迅曾說:“向上之民,欲離是有限相對之現(xiàn)世,以趣無限絕對之至上者也。”?如果說理性雖能幫助人認識存在對象的表象和規(guī)律特征,卻無法窮盡對象世界的一切,無法破譯心靈的密碼,不能支撐人生的精神信仰,也不能解釋對象世界的終極原因,那么,理性的這種局限就只能由對終極價值的關懷和所確立的人生信仰來予以強有力的支持,因此,魯迅曾經(jīng)甚至想到宗教的特殊作用,認為“人心必有所憑依,非信無以立,宗教之作,不可已矣”?。因為這才是“地火在地下運行,奔突”的生命原動力,才是最終獲得生命飛揚的、極致的“大歡喜”的要義所在。
她于是舉兩手盡量向天,口唇間漏出人與獸的,非人間所有,所以無詞的言語。
……
她于是抬起眼睛向著天空,并無詞的言語也沉默盡絕,唯有顫動,輻射若太陽光,使空中的波濤立刻回旋,如遭颶風,洶涌奔騰于無邊的荒野。
——《野草·頹敗線的顫動》
魯迅確信,獨立的人,自由的人,一旦擁有生命自覺和自由的意志,擁有一種“向上”的超越意識和人生的終極信仰,也就擁有了面對著無數(shù)選擇的自由,同時,也具有了一種真正意義上的精神解放和心靈自由,具有了抗拒心靈平庸和世俗的獨立人格,如同尼采所企盼的那樣,“自由的人性”就是“要毅然承擔人類所有的得失、新舊、希望、征服和勝利,將它們統(tǒng)統(tǒng)裝進一個心靈里面,并且也蘊含在一種感覺之中,如此,便能達成人類前所未有的幸福!”?
是的,魯迅用“無所為和沉默”的“靈魂的獨語”方式進行新的生命創(chuàng)造,乃是對黑暗、虛無,對絕望、命運的一種強有力的反抗,所獲得的生命飛揚的,極致的“大歡喜”,也向世人傳達出魯迅的人生哲學理念:生命的意義,人生的價值,均在“反抗”的過程之中。唯一能夠解放自己的思想,就是這樣一種思想:在認識自身的局限和未來的結果中,張大個人之人格,追求精神的解放和心靈的自由。
《野草》是魯迅的一部心靈史,展現(xiàn)了魯迅特定時期的心路歷程。它以詩化的、精深的“靈魂的獨語”方式,描繪了魯迅博大、復雜和矛盾的心靈世界,以及在執(zhí)著于心靈和現(xiàn)實抗戰(zhàn)中的精神狀態(tài)。這是一個沉重而孤獨的靈魂,這是一個自覺和自主的靈魂!在《野草》的創(chuàng)作中,魯迅認真地反省了自己,對生命的意義和人生的價值進行了嚴肅的思考,并以全新的思想闡述了人與命運、世界,人與人和人與自我的關系,表明了人應該以怎樣的方式、怎樣的生存態(tài)度來認識世界,把握世界,深刻地表現(xiàn)出一種獨立的人格理想和終極性的人道主義情懷,因而震撼了無數(shù)人的心靈。直到今天,無論從哪個角度探討魯迅,以及他與現(xiàn)代中國文化的關系,《野草》都是一本必讀的經(jīng)典著作。
① 參見:衣萍:《古廟雜談》(五),1925年3月31日,《京報·副刊》,第105號。
② 魯迅:《書信集·240924·致李秉中》,《魯迅全集》(第1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430頁。
③ 魯迅:《墳·寫在〈墳〉后面》,《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285頁。
④[法]加繆:《加繆作品選》(第2卷),法文版,加利馬出版社,1965年版,第419頁。
⑤[法]阿爾貝·加繆:《西西弗斯神話》,杜小真譯,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頁。
⑥ 魯迅:《兩地書·四》,《魯迅全集》(第1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20頁-第21頁。
⑦ 魯迅:《南腔北調集·我怎么做起小說來》,《魯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512頁。
⑧ 魯迅:《二心集·〈野草〉英文譯本序》,《魯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356頁。
⑨ 魯迅在《墳·寫在〈墳〉后面》一文中說:“我只很確切地知道一個終點,就是:墳。然而這是大家都知道的,無須誰指引。問題是在從此到那的道路。那當然不只一條,我可正不知那一條好,雖然至今有時也還在尋求?!?/p>
⑩[德]叔本華:《愛與生的苦惱》,陳曉南譯,中國和平出版社,1986年版,第149頁。
? 魯迅:《書信集·250411·致趙其文》,《魯迅全集》(第1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442頁。
?[法]加繆:《加繆作品選》(第2卷),法文版,加利馬出版社,1965年版,第467頁。
? 轉引自郭宏安:《荒誕·反抗·幸?!罚蹲x書》,1987年第1期。
? 魯迅:《墳·寫在〈墳〉后面》,《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285頁。
? 魯迅:《墳·論睜了眼看》,《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241頁。
? 魯迅:《墳·娜拉走后怎樣》,《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164頁。在小說《頭發(fā)的故事》中,魯迅這樣描繪道:“阿,造物的皮鞭沒有到中國的脊梁上時,中國便永遠是這一樣的中國,決不肯自己改變一支毫毛!”
? 魯迅:《熱風·生命的路》,《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368頁。
?[德]尼采:《快樂的科學》,余鴻榮譯,中國和平出版社,1986年版,第139頁。
? 魯迅:《墳·文化偏至論》,《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53頁-第54頁。
? 非理性主義的特點是主張通過對人的直覺、本能、潛意識的重視,來探討理性所不能窮盡的認識領域,故非理性主義思想學說通常含有“為理性所不能理解的”、“用邏輯概念所不能表達的”涵義。非理性主義思想學說既是對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社會的一種認識和反思,也是對人類未來發(fā)展的一種時代的呼喚和預言。
?[德]尼采:《快樂的科學》,余鴻榮譯,中國和平出版社,1986年版,第295頁。
? 魯迅:《墳·文化偏至論》,《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55頁-第56頁。
? 魯迅:《集外集拾遺補編·破惡聲論》,《魯迅全集》(第8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27頁。
? 魯迅:《集外集拾遺補編·破惡聲論》,《魯迅全集》(第8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27頁。
?[法]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董果良譯,商務印書館,1988年版,第539頁。
?[德]尼采:《快樂的科學》,余鴻榮譯,中國和平出版社,1986年版,第226頁。
(責任編輯:呂曉東)
E-mail:lvxiaodong8181@163.com
黃 健,文學博士,浙江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