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連琦　徐雁平

摘要:在古代文學研究生教學工作中,程千帆先生結(jié)合古代文學研究寬口徑、厚基礎的特點,為學生提供多層面的指導,使學生在日后的學術道路上能夠厚積薄發(fā)。由于注重研究生階段教學與科研的結(jié)合與過渡,在研究生專業(yè)課程設置、學術論文寫作、研究方法訓練等方面,程千帆先生的教育思想和實踐都極有學習和參考價值。

關鍵詞:程千帆;教育思想;研究生教育;古代文學研究

中圖分類號:G643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09)17-0214-03

引言

著名學者王元化先生在一篇紀念程千帆先生的文章中指出:“自千帆先生七十年代主南京大學教席以來,繼量守(黃侃)、愿夏(胡小石)之墜文,續(xù)東南學風之余緒,培養(yǎng)商量,闡幽揚隱,一時人材蔚起,與京滬名校鼎足成三,而風尚之盛美,轉(zhuǎn)有居上之勢?！盵1]9這段文章特別表彰程千帆先生的培育人材之功。一九七八年,程千帆先生來南京大學中文系執(zhí)教時,已年過六十五歲,他在奮力著書的同時,更盡心于研究生教學。不但培養(yǎng)出新中國第一個古代文學專業(yè)博士研究生,程門弟子在古代文學研究領域中也發(fā)揮著重要作用。在某一層面上講,培養(yǎng)人才的重要性在著作之上,或者說,培養(yǎng)人材是程先生晚年另一種更具緊迫性,更有現(xiàn)實作用的“大著述”。

一、承舊與開新:課程設置

(一)專業(yè)課程

在以學術功力見重的古代文學研究領域,堅實的文史基礎對學者日后的學術發(fā)展至關重要。程千帆先生探索出的“讀書與學術論文相結(jié)合”的培養(yǎng)模式,在鼓勵學生及時刊布階段性成果的同時,切實提高研究生的科研學術水平。

首先要明確讀書與學術論文的關系,即將讀書積累放在前提性的地位?！白鰧W問須有優(yōu)游涵泳之功,要在腦子里玩味,思索?！盵2]110。在程先生看來,“大凡一個作家,一個流派,一段歷史,總有其前進中的轉(zhuǎn)折點,而這些轉(zhuǎn)折點,又往往不立招牌,暗暗地在不知不覺中出現(xiàn),又沉默地站在那里,后人逛文學之街,只注意霓虹燈下的大櫥窗,源流、起伏、正變,便都被忽略了?！盵5]254急功近利,則難于發(fā)現(xiàn)歷史長河在年復一年中發(fā)生的悄然變化。所以甘心寂寞地讀書,才能平心靜氣地揣摩細水長流中的奧妙。因此,程千帆先生主張“做學問一定要把基礎打牢一些,打?qū)捯恍?”[2]121如果寫文章“總是一個框框,十篇如一篇,就可悲了。”[2]117程千帆先生反對“看似著述很多,治學方法單一,路子都是一個”[2]121的治學思路,既然“寫十篇一般性的文章,不如寫一篇有質(zhì)量的文章,”他甚至主張論文“可以不急于出版,放些時日補充成熟,過一二年再說發(fā)表的事”。[2]124既然“前輩為學不輕示人,必待養(yǎng)成”,[2]110那么后輩為學也當下足“優(yōu)游涵泳”之功。

為此,程千帆先生在指導研究生期間,為研究生設置了以下幾類課程:

第一類,是與校讎學相關的基礎性課程。程先生認為校讎學的知識和訓練,對學生將來獨立地進行科學研究非常有益。在南京大學指導古代文學研究生期間,他親自向?qū)W生講授?？?、版本、目錄等基礎課程,指導學生收集材料并進行去偽存真,去粗取精的整理。這類課程主要采取老師講,學生聽的方式講授。

第二類,是與中國傳統(tǒng)典籍有關的課程。先秦典籍是中國文化的源頭,對中國文化影響極其深遠,程先生選取了一部分傳世著作作為學生的入門課程?！斑@些著作選擇的標準是什么呢?第一是對后代的文學或文學思想有較大影響,第二是時代在唐以前或漢以前?！盵2]15在設計這部分專業(yè)課程時,他非常注重針對每個學生的特點。“在研究生培養(yǎng)中,古代文學專業(yè)為博士生開設了八門專書研讀課程:《詩經(jīng)》、《左傳》、《論語》附《孟子》、《莊子》、《楚辭》、《史記》、《文選》、《文心雕龍》。”[1]239程先生通過入學之初學生上交的用白話文、文言文和英語三種語言寫的自傳,分析學生的基礎和興趣特點,針對每個學生的不同狀況,對課程做細致調(diào)整。所以,雖然都通過是八門課閱讀八本古典著作,但每個學生閱讀的具體書目并不一樣。這部分課程并以札記、讀書報告、學術論文等形式提交作業(yè),強調(diào)自主鉆研。

第三類,是以詩學為中心的專業(yè)課程。程先生從少年時代即對杜詩情有獨鐘。在經(jīng)歷了十九年的右派生涯以后,他對杜甫詩的理解遠非常人所及。所以當程千帆先生于一九七九年重新招收研究生之后,他就“運用自己治詩的經(jīng)驗精心指導學生?！盵3]190-191詩學是當時古代文學研究生教育的重點課程之一。程千帆先生向來“重視對文學作品本身的藝術性、對作家的心靈的感知和理解,”[2]120他讓學生“熟讀李、杜、蘇、黃等大家的詩集,并學著寫些舊體詩”

[3]191,通過切身創(chuàng)作體驗,提高學生的詩學功力。

(二)英語與海外漢學

程先生早年就讀于教會大學,對外語學習一直較為重視,他認為研究古代文學的人,也應當具有放眼全球研究成果的視野和能力,“英語不能做敲門磚,要真正地把這個工具用起來”①。因此他在八十年代之初就提出了具體的學習要求:“英語在一學期內(nèi)通過課程考試,到二三年級的時候,在上專業(yè)外語課的基礎上,再搞些專業(yè)文獻的翻譯。第二外語達到借助工具書可以閱讀的程度。”[2]120這樣明確地關注外語學習在八十年代的古代文學研究生培養(yǎng)中非常少見。

為了達到專業(yè)外語學習的效果,程先生做了大量組織工作。他請曾任國民黨外交官的伊光祿先生為研究生單獨開設英語提高課。尹先生畢業(yè)于倫敦經(jīng)濟學院,他選擇西方漢學家研究著作中的學術文章作為教材,使學生們的學術視野大為開闊。

尤為值得一提的是,獨具慧眼的程先生一直關注海外漢學的發(fā)展情況。八十年代通信不便,而程先生希望通過多種渠道了解一些海外漢學方面研究進展。為了拓展研究生的教學內(nèi)容,他曾向遠在加拿大的葉嘉瑩先生索要《哈佛亞洲學報》中有關中國文學研究的論文。在上世紀八十年代與葉先生的通信可以見證程千帆先生引進海外漢學的篳路藍縷之功:

“自四兇亂政,艾歷歲年,文化交流瀕于斷絕,比方擬與海外學術機構(gòu)及學人加強聯(lián)系,想先生久居西海,于情況或較熟悉。輒條陳所欲知曉各事如別紙,幸就所知見示,至幸至感。……

一,歐美著名漢學中心(包括圖書館、研究所及大學亞洲學系)之名稱、地址及主持人。

二,有關著名東方學(漢學)學術刊物之名稱、出版地址及主持人(此項舊有者多知之,乞詳示近二十年新出者)。

三,研究漢語古典詩歌及中國古代文藝理論之學人(特別是華族學者)及其主要著作(專書或論文,發(fā)表刊物及出版書店)。[5]190

帆在此為研究生開設唐宋詩歌專業(yè)文獻選讀一課,其中亦包括英美文獻,俾可了解今日西方研治此學之情況,有時亦令諸生翻譯其中一部分。先生如能就英美加各國所出漢學刊物中研究古代詩詞及古代文學理論之文章,擇其研究方法不同于國內(nèi)傳統(tǒng)而見解精辟者,復制若干篇賜寄,則真為饋貧之糧矣。[5]193

數(shù)年前承惠哈佛亞細亞學報(HJAS)抽印本,以供研究生練習翻譯并了解西方漢學(主要為中國古代文學)情況,極為有用。惟所賜致四十卷一期(八○年六月)止,不知先生今年返國時,能續(xù)將其后各期中有關古代文學論文之抽印本見賜否,企望之至。若有其它學術刊物載有此類文字,連茹及之,亦所深幸也?！盵5]200

程先生的信里,除了希望得到葉先生新近出版的著作外,更希望葉先生告知歐美各大學中文系(或漢學中心)的主要負責人,著名漢學或東方學刊物的名稱、刊物負責人等海外漢學的研究進展。在程先生的精心組織下,研究生除上好專業(yè)外語課外,還選譯了部分海外漢學家的學術文獻。以此為基礎,南京大學文學院古代文學學科漸漸形成了重視外語學習的傳統(tǒng)。除海外漢學的研究方法對本國的文學研究者有不同程度的啟發(fā)外,過硬的外語水平為南京大學在發(fā)展海外漢學,域外漢籍等二十一世紀熱門研究領域鋪平了道路。出色的語言能力使得程門弟子在與國外學者的交往中如魚得水。眾多大規(guī)模,高水平的國際學術會議的成功舉辦,更是極有力地擴展了南京大學,甚至是中國高校的海外影響力。

二、學術論文寫作規(guī)范

在論文寫作階段,程千帆先生的基本要求是嚴格遵守學術規(guī)范。而特別要求博士研究生能“深刻地分析現(xiàn)象,透過它顯示出本質(zhì)方面”,[2]117從而寫出新穎、精練、有相當學術價值的學位論文。

首先,嚴格遵守學術規(guī)范。程千帆先生對錯別字、潦草字很反感,他說“南京大學的研究生從碩士階段起,就不允許寫任何錯別字和潦草字。以后你們寫一個條子向我請假,也要寫正楷字。”[2]150他要求學生將文章中的錯字比例嚴格控制在萬分之一內(nèi),對于學生作業(yè)中出現(xiàn)的錯別字,也會毫不留情地打上一個鮮紅的大叉,以示警醒。②程千帆先生對論文中征引的材料也有很高的文獻層面要求。他曾明確表示“寫作業(yè)所引的任何材料都要有出處,都要有篇名、卷數(shù)和版本。凡是能找到第一手材料的,不可以用第二手材料;凡是有不同版本,有異文的,應加以說明。”[2]150即使是平時的課程作業(yè)也要以嚴肅認真的態(tài)度來對待。無論是杜絕錯別字還是嚴格核實材料出處,都是為了引導學生以嚴謹?shù)男膽B(tài)和敬業(yè)的態(tài)度來對待每一次學術實踐。而這也是建立現(xiàn)代學術規(guī)范的基本要求。

其次,文章要“落盡皮毛,獨存精神”。[2]119博士生的論文,尤其要寫得“精”。程先生對此提出了三個層次的要求:“只揀最需要、不可不說的話說;一般的話簡而精說;可說可不說的話盡量不說。”[2]113在選題上,程千帆先生認為“博士論文不宜搞一個作家研究,應取一個詩派或一段文學史最好?！盵2]111單個作家即使份量有余,也會因為深度和廣度不夠而限制學生水平的發(fā)揮。而做一個詩派或一段文學史需要具備各種能力,這樣則可以鍛煉和表現(xiàn)出綜合概括能力。另外“讀書和研究最好幾個題目并行,這可以互相啟示,互相貫通”,[2]111這將有益于訓練學生綜合科研能力。

三、教學相長,薪火相傳

程先生很注重教學與科研的結(jié)合。豐碩教學成果的取得與這一思路密切相關。以師生合作的方式進行從教學到科研的實際操練是這一教學思路的一項重要體現(xiàn)。

(一)治學方法的訓練

首先,海闊天空式的閑談,使得學生的治學思路非常開闊。八十年代的研究生上大課較少,在程先生家中進行定期的會面是當時常見的教學方式。程先生很看重這種海闊天空式閑談。在輕松親切的談話中,寄寓了程先生一番深切的用意。他說,“我不是字典和知識的傳聲筒”。如果是知識層面的問題,通過查工具書就能解決的,學生向他提問,程先生就會不高興。但通過讀書發(fā)現(xiàn)的問題,程先生則很樂于和學生交流。③程先生訓練的是學生思考和表達的能力,不能是面向低層面的。所以提問要有挑戰(zhàn)性,啟發(fā)性,要能體現(xiàn)出學生讀書過程中的思考和新見。在看似隨意的閑談中,對學生的讀書學習都提出了非常高的要求。

其次,多種形式的學術訓練,使得學生的治學方法多樣化。程先生精心設計了許多鋪墊性的練習,使學生能按部就班地掌握不同的研究方法。“第一學期寫五篇到十篇札記,可以針對一個字,一首詩,主要是體現(xiàn)自己是怎樣讀書的。第二到三學期,以寫文章為主”④。針對學習的不同程度,程先生適時地提出札記、讀書筆記、論文等階段性目標,使學生能夠循序漸進,逐漸掌握多種治學方法。另外,“學業(yè)未成,需要老師有不同的方法和態(tài)度來幫助,態(tài)度有時候要嚴厲,有時候又不能太嚴厲?！盵2]158程先生非常注意對學生的教學態(tài)度。他給學生設定較高的目標,向?qū)W生施加“友善的壓力”,從而幫助學生盡快地進步。扎實的學術訓練,為學生打下穩(wěn)健的學術功底。

(二)師生合作:以《被開拓的詩世界為例》

通過教學發(fā)展學術課題,走教學相長之路是程千帆先生在長期教學實踐中摸索產(chǎn)生的?！白钤缥覍懙囊恍┪恼?多半是學生問我問題,有的能夠回答,有的答不出。答不出的問題,我就擺在那里,慢慢地想?！盵2]46這種方式逐漸變成有意識的安排和引導,并最終形成了《被開拓的詩世界》一書。

在程千帆先生親自給學生講授的課程中,杜詩是一門重點課。除了課上的講授外,平時閑談中也常與學生討論杜詩?！霸谥v課和討論的過程中,我們固然常有經(jīng)過點撥頓開茅塞之感,千帆師也偶有‘起予者商也之嘆。漸漸地,海闊天空的漫談變成了集中的話題,若有所會的感受變成了明晰的語言。收集在這個集子(《被開拓的詩世界》)中的十一篇文章都是在這個教學過程中產(chǎn)生的。我們現(xiàn)在把它呈現(xiàn)給廣大讀者,既作為我們師生共同研讀杜詩的一份心得,也作為千帆師指導我們學習的一份教學成績匯報?！盵3]188這種教學方法起初只是實驗性,探索性的。程千帆先生坦言,“這本書所起的很大的作用是在培養(yǎng)學生方面?！盵2]48但它所取得的學術成果很快為學界接受,而這種師生合作的教學模式也成為一項寶貴的教學經(jīng)驗。

程千帆先生對師生合作的原則作了一些規(guī)定。第一是在已有結(jié)論的情況下,讓學生對論證過程進行探索?！拔姨岢鲆粋€結(jié)論,你如何達到這個結(jié)論我不說”[2]47?！俺滔壬穷^腦清楚,思維能力很強的人,他知道學生在什么階段能完成什么樣的任務”⑤,怎樣才能使學生獲得更快更大的進步?！芭c同學合作,有明確的結(jié)論,也有解決的方法,可是要同學親自做一遍,這樣對他們的發(fā)展比較快?！盵2]48分解步驟降低了學習難度,初學者在親自操練后受到很好的技巧上的訓練。在已有結(jié)論的情況下演習論證的過程,掃除學生思路上的障礙,增強了學生獨立完成論文的信心。在這一過程中,“對于學生的新見,一般老師都比較鼓勵,論述得不夠清楚的地方程先生也會進行精心的補充修改?！雹捱@樣就既有效地突破了論文寫作的瓶頸,又充分保證論文的質(zhì)量。第二是要無所顧忌。“我認為和同學、朋友合作是一個很好的方式,但最重要的一點是要沒有顧忌,彼此間能夠坦誠地交換看法。”[2]57雖是師生合寫,但學生在寫作過程中仍有很大的自由發(fā)揮空間。由于相互尊重與相互信任,學生在著述的過程中可以無拘無束地表達個人的學術觀點;而在水平成熟后,學生在寫作中會發(fā)揮越發(fā)重要的作用。即使在沒有老師審閱的情況下,溝通信任和過硬的實力仍保證了著作的出色完成。

四、余論

程千帆先生在“大師之大,大在何處”的問題上作過自答:“大師應該有兩個意義。一個是他本身研究的對象十分博大精深,超過同輩人;還有一種大師,我覺得是更基本也是更重要的,就是他能開一代學術風氣。不是要求他之后的人都沿著他開拓的疆域路子走,而是以他的人格品德學風,來啟發(fā)整個一代人,兩者常常是結(jié)合在一起的?！盵9]101用這樣的大師的標準來評價程千帆先生,他是當之無愧的。就個人學術成就而言,僅收入《程千帆全集》的學術著作就有十五卷之多。而程千帆先生提出的文獻學與文藝學相結(jié)合的治學方法,更是開創(chuàng)了一代學術研究之風氣。程先生曾說“我愛我的學生。我愛我的祖國,我愛我自己的余年?！雹咚鞍炎约旱难芯抗ぷ鲾[在第二位,而把培養(yǎng)學生放在第一位”,[2]41將自己的晚年的寶貴時光獻給了中華文化的傳承事業(yè)。他學而不厭、誨人不倦的教育精神,更足以鞭策和啟迪后輩學人,在拓展古代文學教學與學術研究思路的道路上,再創(chuàng)佳績。

注釋:

①據(jù)筆者2009年1月6日于南京大學古典文獻研究所對程章燦教授的訪談記錄整理。

②⑤⑥⑦據(jù)筆者2009年1月4日于南京大學古典文獻研究所對徐有富教授的訪談記錄整理。

③④據(jù)筆者2008年12月19日于南京大學清詞編纂研究室對張宏生教授的訪談記錄整理。

參考文獻:

[1]莫礪鋒.程千帆先生紀念文集[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1.

[2]程千帆全集:第15卷[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

[3]程千帆全集:第9卷[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

[4]程千帆.閑堂書簡[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5]鞏本棟.程千帆沈祖棻學記[M].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7:101.

(責任編輯/彭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