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艷秋
清代著名文學(xué)家蒲松齡的《聊齋志異》可謂文言小說的絕響之作。紅學(xué)家李希凡曾贊之曰:“聊齋紅樓一短一長;千古流傳,萬世流芳?!边@部和世情小說的巔峰之作《紅樓夢》相媲美的作品,以其瑰麗絕艷的筆觸,為讀者展示了一個虛幻奇異的世界。作者憑借鬼狐花妖的荒誕故事極廣泛地反映了社會生活,提出了許多重大的社會問題,其中對科舉制度批判的篇章,揭露了時代的弊端,以獨特的方式對科舉取士的制度進(jìn)行了批判。
一、科舉制度下的文人心態(tài)
自興科舉的隋唐,到蒲松齡生活的清初,科舉取士選官的制度已實行了一千年。這種選官制度擺脫了狹隘地域與家族利益的束縛,為歷代統(tǒng)治者選拔了一些有才干、有魄力的統(tǒng)治人才。由于深受儒家人世思想熏染,中國的文人士子骨子里固有一種功名意識,所以自從實行科舉取士制度以來,通過讀書應(yīng)試考取功名就成為當(dāng)時文人改變?nèi)松壽E、出人頭地的惟一途徑,所謂“學(xué)而優(yōu)則仕”,“學(xué)也,祿在其中矣”。當(dāng)時,科舉制度也確實給處于社會中、下層的知識分子提供了參政的機(jī)會,如康熙統(tǒng)治時期,為了籠絡(luò)漢人,大力開科取士,擴(kuò)充科舉名額,“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便成為中、下層知識分子追求的人生目標(biāo),并為此畢其一生,癡心不悔。然而,科舉考試過程中畢竟僧多粥少,因此而出現(xiàn)的考場作弊、賄賂請托等非正常競爭手段又使士子們不斷在苦讀、幻想、失望之間飽受煎熬。但是仕途黑暗、公道不彰并沒有停止他們追隨科舉考試的腳步,為了實現(xiàn)“黃金屋”、“千鐘粟”的人生理想,他們把大量的時間和精力投放在求取功名的努力之中,少年讀書、皓首窮經(jīng)、殫精竭慮、癡心不悔,與科舉考試結(jié)下了難以解開的心結(jié)。
二、蒲松齡的科舉心態(tài)及其對科舉制度的批判
明崇禎十三年蒲松齡出生在山東淄川(今屬淄博市)蒲家莊的一個世代耕讀之家。從高祖蒲世廣起,祖祖輩輩醉心功名,祈望仕途得志,光宗耀祖,遺憾的是,祖孫數(shù)代孜孜以求的科考功名總是不能遂人所愿。蒲松齡的父親蒲粱“操童子業(yè),苦不受”,為了養(yǎng)家糊口,他“去而學(xué)賈”,但他從未放棄讓兒孫們應(yīng)科舉、求功名的念頭。他尤其鐘愛三子蒲松齡,認(rèn)定他是驚世之才,在他身上寄予了重望。正是在這樣的家庭環(huán)境感染下,蒲松齡從小就十分熱衷科考,他把金殿傳臚、雁塔題名作為人生終極的也是唯一的目標(biāo),并為此耗盡了心血與青春。從19歲初應(yīng)童子試,以縣、府、道試三個第一考中秀才之后,蒲松齡的科考生涯便歷盡坎坷,直到63歲,整整44年,他一次次徘徊在應(yīng)試一失意一再應(yīng)試一再失意的痛苦之中,然而他對科舉的癡情卻至死不渝,他三次落第后曾在書房的門上貼了一副對聯(lián):“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關(guān)終屬楚;苦心人,天不負(fù),臥薪嘗膽,三千越甲可吞吳”。由此可見他矢志不渝的科第情結(jié)。
屢次考試失意沉重地打擊了蒲松齡,破滅了他對美好人生的幻想,所以他只能在虛幻的世界中尋求成功的喜悅。雖然作者借助花妖狐媚這種浪漫的形式得到了精神撫慰,但當(dāng)他一旦回到現(xiàn)實世界,面對自己屢試屢敗的考試結(jié)果,便憤氣填胸,所以在《聊齋志異》中,蒲松齡以近70篇作品從不同的角度抨擊了科舉考試的弊端。作為一個對科舉考試存有絢爛夢想?yún)s屢試不第的考生,蒲松齡能夠深刻地體會那些熬白了少年頭的舉子們的心理狀態(tài),對他們在社會上、家庭里飽受白眼、挫辱的窘?jīng)r耳熟能詳,《聊齋志異》中有大量的篇幅對此進(jìn)行了描寫?!而P仙》中狐女鳳仙因丈夫貧賤被娘家所輕,為激勵夫君考取功名,與其分居,直到他考中之后兩人才和好,寫出了夫妻的冷暖之態(tài);而《胡四娘》所揭露的澆離世風(fēng)更讓人掩卷沉思。程孝思因科場不利,不敢歸見妻子,被迫改名換姓“求潛身于大人之門”。其妻胡四娘在娘家也備受冷落,連兄弟娶親都不讓赴筵。但當(dāng)?shù)弥哪镏虻堑诤?,全家上下皆惶然:兄弟“相顧失色”,“姊妹惴惴,唯恐四娘銜恨不至”。四娘來了,“申賀者,捉坐者,寒暄者,喧雜滿屋。耳有聽,聽四娘;目有視,視四娘;口有道,道四娘也”。這段描寫生動地反映了科舉時代的世態(tài)炎涼,淺薄人情。
蒲松齡站在封建社會底層知識分子的角度,清醒地看到了科舉制度殘害人性的一面,他同情可憐和他有相同經(jīng)歷的士子們的悲慘境遇。不屑八股取士的制度,借文學(xué)的方式對科舉制度的罪惡迂腐進(jìn)行了批判,從而成為飽受科舉折磨的封建知識分子的代言人。
三、《聊齋志異》批判科舉制度的局限性
《聊齋志異》可算是描寫科舉制度的百科全書。從對科舉制度觸及內(nèi)容之廣、揭露弊害之深、社會影響力之強(qiáng)烈的角度來講,甚至同時代的思想家們的同類文章都無法與之相媲美,因為如顧炎武等思想家雖然批判科舉制度態(tài)度更激進(jìn),但他們并沒有將畢生的時間和精力投入科舉考試,而是很快從科考中抽身,所以他們對科舉制度的弊端大多是以旁觀者的眼光觀察所得。麗蒲松齡卻將自己的一生都交付給科舉考試,且屢戰(zhàn)屢敗,其中的切膚之痛局外人很難體察,因此,《聊齋志異》對科舉制度的批判具有獨特的角度和深度。但是由于作者所處的時代和階級的局限性,《聊齋志異》對科舉制度的批判又未必切中癖里,甚至可以說帶有強(qiáng)烈的個人色彩。
首先,蒲松齡批判科舉制度是自發(fā)的而非自覺的。深受儒家思想影響的中國文人骨子里有著強(qiáng)烈的建功立業(yè)的功名意識,蒲松齡作為封建時代一名思想修養(yǎng)較高的知識分子,亦懷有“為圣人徒,懷君子澤”的積極人世的人生理想,他更渴望通過科舉仕進(jìn)躋身上層社會,飛黃騰達(dá),光宗耀祖。然而美好的理想,不懈的努力換回的卻是屢次的挫敗。所謂“愛之深,恨之切”,曾對科舉考試如醉如癡的蒲松齡,在經(jīng)歷了屢試屢黜的痛苦折磨之后,開始審視這種封建選官制度,尋找自己失敗的原因。他以一名親歷者的身份,深刻批判了科舉制度的黑暗弊端以及對當(dāng)時文人的精神戕害,把當(dāng)時文人仕子追隨科舉考試的心態(tài)及所受的精神煎熬描寫得淋漓盡致。以《鳥語》《葉生》《楊大洪》等篇目痛訴科舉考試給當(dāng)時的知識分子造成的精神折磨,又以《苗生》《三生》《考弊司》等作品宣泄自己對科舉考試的一腔憎惡、憤恨之情,從而自覺不自覺地對壓抑扼殺人才的科舉制度作了否定性的批判。
其次,蒲松齡批判科舉制度視角狹隘,并未切中問題的實質(zhì)。作為科舉考試的失敗者、犧牲品,蒲松齡對科舉考試的痛恨溢于言表,《苗生》中現(xiàn)了原形的虎精面對熱衷于八股文、功名利祿的秀才們“伏地大吼”,“撲殺諸客,咆哮而去”,這種變形的方式正表現(xiàn)了作者對于科舉制度下酸腐僵死的八股文的深惡痛絕。然而作品中蒲松齡對科舉考試的批判其矛頭僅指向現(xiàn)實生活中給自己的仕途造成障礙的八股文的考試形式和考官的昏庸無能,買賣功名。
雖然蒲松齡對科舉制度予以否定性批判,但絕不代表他已經(jīng)從理性上清醒地認(rèn)識到了科舉制度腐朽的本質(zhì)。與他同時代的顧炎武、顏元等思想家已意識到八股文毀滅文化之禍,顧炎武認(rèn)為廢科舉則“官府之政清”、“百姓之困蘇”、“用世之材出”。而蒲松齡對科舉制度的批判只停留在指責(zé)考官的無德無能、營私舞弊、賄賂公行,及個人的舉士不公的層面,視角狹窄。他之所以這么大聲疾呼,很大程度上是緣于個人壯志難伸的憤慨。并且他強(qiáng)烈要求的是改革而非埋葬這個制度,由此可見他并未清醒地把握科舉制度腐爛朽敗的本質(zhì)。
再次,蒲松齡對科舉制度的批判帶有欲說還休的強(qiáng)烈的情感因素。誠如前文所說,蒲松齡并不主張埋葬科舉制度,原因在于其中寄托了太多他個人及其他這個階層知識分子的人生理想和美好愿望。作為一個封建社會的正統(tǒng)文人,蒲松齡是有中國特色的集體無意識的無數(shù)個直接受害者之一,他對封建政權(quán)的人格依附是千百年來文化沉淀的結(jié)果之一,因此,他對選拔官吏的科舉制度的摩情也是復(fù)雜的,希望、夢想、揭露、控訴等復(fù)雜的情感交織在一起,使他對科舉有一種依依不舍的情結(jié),太多的篇章中反映了他對科舉考試欲罷不能的心理。在蒲松齡看來,科舉考試一舉成名之后,幸福的生活、美好的前程將接踵而至,他又怎能對此割舍得下呢?蒲松齡是科舉制度的受害者、控訴者,同時也是癡迷者,無奈、辛酸與憧憬交織在一起,構(gòu)成了他“痛并愛戀著”的科第情結(jié),從而削弱了他對科舉制度批判的力量。
作為一個懷才不遇的落魄文人,蒲松齡懷抱經(jīng)世之志卻難以揮灑濟(jì)世之才,理想與現(xiàn)實的強(qiáng)烈反差困擾著他,迫使他開始思考自己走過的科舉考試之路。他以切身的經(jīng)歷痛責(zé)了科舉制度對士子文人的精神殘害,以獨特的視角揭露了科舉考試的黑暗內(nèi)幕。當(dāng)然,由于作者的世界觀及其所處時代的局限,在《聊齋志異》的某些篇章中還時時可見對科舉心存不甘的美好憧憬以及站位不是很高的個人憤慨,但其以“出于幻域,頓人人間”(魯迅語)的手法揭露和抨擊時政,在中國文言小說史上是首創(chuàng),令讀者感到耳目一新,也為后世批判科舉制度開了一條新路。
參考文獻(xiàn)
[1]蒲松齡,聊齋志并[M],長沙:岳麓書社,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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