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育龍
[摘要]在藝術創(chuàng)作過程中,一系列復雜的心理因素都在或隱或現(xiàn)地、交互地發(fā)生著作用。因此,對美術創(chuàng)作心理活動的考察是非常必要的,它將有助于我們深入地了解藝術創(chuàng)作的實質和指導我們的藝術活動。本文試圖由精神結構和心靈人格,闡釋藝術創(chuàng)造的心理因素及在各階段中的具體表現(xiàn)。
[關鍵詞]感覺;詫異;模仿;自我意識
“人類在圣潔的神秘里悔罪,目睹一副美顏,形容神圣或是某種無形的東西,首先便暗暗覺得毛骨悚然,內心引起無名的敬畏:將這儀容看成是神明,等到美的作用通過他們的雙目深入他們的心魂。靈魂的雙翅也受到潤澤,借以保藏種子的那種硬度也就消失了,于是化為玉露的翅膀后跟里面發(fā)漲起來的那些種子就從靈魂里掙脫出來?!卑乩瓐D在神圣的幽思中追溯美的尊容,在那里感官插上輕靈的羽翼曼舞于神明的光照,步履輕盈,沉醉留念。直覺透過表象不加遮蔽地進入普羅提諾的“太一”。在神圣的外觀反照中悄然羽化,強烈而充實的生命體驗將靈魂拋于不可名狀的神秘魔湖,主體與客體合一,神明與肉體合一,幻想與真實合一,一切融化于物我兩忘的迷幻境地。無所不在的和諧凌越圣殿之塔尖,振翼滑翔。美,作為柏拉圖的理念形象在翼尖劃出陣陣金光,可感事物和精神實體在光輝中熠然顯示,此時,人與自然和解,真實與夢境和解,有限與無限和解。神圣的尤物在絢麗的光環(huán)中肅穆而莊嚴。藝術創(chuàng)造的過程就是捕捉這一瞬而逝的光。
可如何在這漫長的蟄居后睹見羽化的一刻,盡管不少詩人、哲人、藝術家不吝生花妙筆描繪酒神式的高峰體驗,但并非每一個人都能感受那狂奮的瞬息,那迷狂的一刻縱然令人心醉,但鮮具誘惑的分娩卻更為重要,那么藝術家是如何在漫長的孕育后分娩,領略創(chuàng)作的狂喜呢?
藝術的產生往往受其社會、地理、種族、生理、宗教、文化因素等諸因素的影響,倘若將其視為自足的系統(tǒng)無限細分便可得一無限開放的理論體系。本文僅抽取諸因素中之一——心理要素,來闡釋藝術創(chuàng)作的過程。本文認為: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精神結構與心理能量也是構成藝術創(chuàng)作的重要因素,前者貫穿于個體創(chuàng)作的各階段是實質要素,后者則為前者的方向提供必要的動力,賦以獨有色彩為形式要素。
某件藝術品何以成為可能?倘若失卻了對客體的觀照,藝術將成為不可能,人無法思慮不存在的對象和感覺莫須有的實體,心靈也無法不假客體直接呈現(xiàn)自身的意象。同樣,客體若缺乏心靈觀照也失卻其意義,主客體的存在是審美和創(chuàng)造的前提,主體即作為藝術創(chuàng)作的人,客體即物象。當美不能直接地將自身揭示給心靈,只有依靠心靈的關照加以照亮時,藝術家便通過作品將其表達,那表達何以成為可能?下文將就藝術創(chuàng)作的過程在經(jīng)驗意義上探討其心理要素。
客體進入主體的第一階段是感官,感官憑借特定的身體器官捕捉事物的形態(tài)。嗅覺、觸覺。聽覺、味覺為認識提供前在條件和原材料;色彩、韻律、溫度、氣味等感覺分子在知覺的挾聚下源源不斷地涌入大腦皮層形成綜合印象,對藝術材料的綜合感受為藝術創(chuàng)作提供原型,無論在以后諸階段內藝術家是否采用藝術材料所提供的客觀原型,感官的存在是創(chuàng)作的必要條件,感官能力的強弱也是決定藝術的表現(xiàn)力,創(chuàng)作者可以缺乏某種或某幾種感官,但不能喪失所有的感官。既然感官是儲存藝術作品的百寶囊,那么藝術家必然是敏感的人,誠如龐德所言“藝術家是人類心靈的觸須。他們在事物中捕捉的并非大體或籠統(tǒng)的變化而是最微小的波動,當他越是敏感,他的作品就越具有表現(xiàn)力,聞人所未聞,視人所不見并將其表達”“我是一個敏感的人,在常人擦破一點皮的傷,與我卻是流血不已,疼痛難當”。普希金所言正是對藝術家敏感的文學表達,因此,作為氣質性要素的感官和作為主觀性要素的敏感,構成感覺進入審美的第一階段。
詫異是審美的情緒要素,詫異產生美的情愫。費爾巴哈認為“人的優(yōu)異之處在于他能思考一些于己無益亦無害的事”。他意指人能超乎功利沉醉于思維之美。如果思想美的純度尚值得推敲,那么藝術,則是純粹的美。它們所帶來的愉悅是對功利性的抵抗和蔑視功利性的一道神光。詫異就是進入涅槃境界前激活的靈感,它無視常識徑直撲入事物之中,在變幻無窮的陌生中任意遨游。不受束縛的心靈方能進入美自身——自由是美的形式,澄澈的目光才能穿透表象之下的絢爛——潔凈是美的內容。習慣、常識、經(jīng)驗、理性因素為生活帶來諸多樂趣,但對于美卻無能為力,有時甚至是造成審美活動失敗的根本原因。兒童的心靈是純潔的,不受經(jīng)驗、習慣、道德的阻隔直接進入事物,具有觀照美的天然稟賦,因為他們對自然和人懷有崇敬和陌生感,尚未形成自己的偏見,故而能讓事物依本來的面目呈現(xiàn)真相。他們并不期待事物以自己的想象的樣子去說,而是不斷地觀察,不斷地問,讓事物自己說話,依自己的方式說話,直到賦予其生命。故而詫異是藝術創(chuàng)作的情緒要素。在這一階段,萬物被賦予生命,詫異使每一塊巖石,每一粒塵埃,每一縷光線都開始說話、唱歌,以至翱翔。
當需要表現(xiàn)的藝術對象活生生地躍入藝術家視野,藝術家該如何表達?準確的表達方式是模仿,本文將模仿分為兩類,其一為身體模仿,其二為符號模仿。表演者通過姿態(tài)、動作、表情等表現(xiàn)自然現(xiàn)象。符號模仿則是借助某種工具表現(xiàn)對象。譬如:音樂、繪畫、雕塑。模仿往往盡其可能做到逼真,捕捉真實的色彩、姿態(tài)、動作、造型、結構、表情,使一切可感事物得以再現(xiàn),藝術家成為可感形體的明鏡。有時模仿不僅僅是具體形態(tài)的描摹,也可以剔除具象對共象的形態(tài)進行模仿,達到抽象模仿的效果。在作品中對象與真實事物盡管大相徑庭,但對象的形態(tài)及范疇仍然可在作品中覓得痕跡。
以上僅就主客體層面討論藝術創(chuàng)作與心理要素,下面就藝術創(chuàng)作與主體心理要素做以探討。
倘若藝術作品僅僅是描摹自然,那么任何一個藝術家都抵不上一架低劣的攝像機,拉斐爾、達芬奇、米開朗基羅將要被現(xiàn)代文明中高精確度的照相機或人體鑄模排擠。事實上藝術家的形象并未隨時光的流逝而模糊。相反,在熙熙攘攘的現(xiàn)代社會,人們愈發(fā)憧憬那消失已久的黃金之邦,追思那愈見飄渺的藝術圣地,藝術家的形象如夜航中的北斗,時空越遠,光華越是璀璨。當焦灼的現(xiàn)代人在喧囂紛繁的生活中得不到安慰,便遁入圣潔的藝術殿堂領受美的洗禮,獲取脫身入圣的超越。共安慰有肘甚于自然對心靈雜質的洗滌。共理由何在?真正攝人心魄的不僅在于藝術品模仿技巧而且在于藝術感情,彌合欣賞者精神創(chuàng)口的正是紙背之外浸透出的情感激越欣賞者的同情或激動。
王爾德有言:“人生因為有美,所以一定是悲劇?!痹撁}包含著兩層含義,人能意識,一是時間,二是自我。時光從過去流向現(xiàn)在,由現(xiàn)在流向未來,在不絕的時間洪流中毀滅的是形體,長存的是本質,美是穿透時間的形式之一,它寓居于藝術品之中傾訴自身的幽秘,在藝術的果殼中包含著孕育的力量,生長的力量……在短暫的慧光里凝縮自然和生命的全過程,超越理性存在于時間之
外。美便是對這種超越物外在時間中的描述。藝術創(chuàng)作必須以時間及時間意識為內在度量,時間的綿延即運動,運動是不斷生成不斷毀滅的歷程,時間意識的預先在場為主體和客體借在寄存的物體貼上不期而至的封條,于客體便是毀滅,于主體便是死亡。毀滅與死亡是絕對的,萌蘗與誕生則具有蓋然性。正是在這一無可回避的血淋淋的背景下產生無以言說的悲劇感,其悲劇在于:第一,美的消失,由此發(fā)生萬物不長存的喟嘆,第二,生命的消失,由此抒發(fā)感嘆此生之須臾的凄婉。在無法循環(huán)的純粹綿延中,悲劇埋伏于潛意識的暗礁中,警戒對象和自我詭異。自然的風云變幻無不掀起心靈的悲愴。壯美、優(yōu)美等莫不寓于變化與腐朽之間,第三,主體的消失。死亡意識。生命激情正是死亡意識揚起的漩渦。正是有限與無限的僵持賦予生命以份量。正因為一切都在時間中灰飛煙滅,故而人感悟到生命的尊嚴抑或虛無,死亡意識為生命賦予色彩,使人譴倦命運或委棄生命。悲劇意識激蕩出心魂的痛苦,而這種預想的痛苦,又將時間的每一次邁進帶上悲劇色彩。但正因為生命的局限性方為其賦予夢幻的色彩。造物主在賦予美的一刻也在人的心中植入一道嚴苛的禁令。悲劇意識是在時間背景之下,產生藝術的主要因素,值得注意的是在悲劇意識中主客體仍處于分離狀態(tài)。
自我意識。正如那喀索斯在湖水中看到自己的影子,藝術家通過作品表現(xiàn)的正是自己。當他無法將自身以直觀的方式呈現(xiàn)時,他企圖以外物描繪自己的精神稟賦。當高更在欣賞凡·高的向日葵時,他戰(zhàn)栗地驚呼道:“色彩幾乎要從畫布上跳出來,我無法繼續(xù)看下去,否則我將要發(fā)瘋?!备吒吹降南蛉湛欠病じ咄ㄟ^色彩所表現(xiàn)出的痛苦與精神分裂傾向。在此高更看到的不再是藝術品而是藝術家本人,他對幾·高的命運做出預見,幾年后凡高果然進入佩隆大夫的精神病院,后在精神危機中自殺了。自我意識使藝術創(chuàng)作超越客體而成為精神肖像及實體自身。達芬奇的《蒙娜麗莎》在其作品背后藏著自己對結構美的精湛領悟,米開朗基羅的雕塑也是對力的宣揚,凡·高的哀傷也不只是為了再現(xiàn)一個妓女的形體而表現(xiàn)《哀傷》本身。自我意識使人在觀照對象時無不留下自己的影子,在其中浸透的內涵遠遠超過形式美所包含的內容。他們在訴說著孤獨、痛苦、辛酸、愉快、熱情等獨特感受。正如現(xiàn)代舞創(chuàng)始者鄧肯所說:“藝術和舞蹈僅僅是表現(xiàn)自我的一種形式,一種對自我的肯定?!?/p>
在自我觀照和對象觀照之后,審美進入對象和自我的溶解:直觀階段。本文伊始引過的柏拉圖的描述正是直觀階段的審美體驗。在直觀中主體遺忘自身,至圣的狂喜如不息的涌泉調動感官和心靈,對象浸入主體,肢體進入對象,對象的模仿體和個人體驗結成堅固的整體被送直觀中。于是,審美者純然迷醉于自我遺忘中與宇宙合一,而宇宙亦成為一粒變幻莫測的塵埃,彼此包容,在時空的臨界狀態(tài)生與死、哀與樂、過去與未來凝結于一點,蕩漾出陣陣馨香,包容一切的虛空墜入神圣的永恒,拜倫很優(yōu)美地寫到這一點:
我不是在自己中生活,
我已是周圍事物的部分,
對于我,
一切高山只是一個感情。
不少人都在某一個階段感受過這種高峰體驗的欣狂。
直觀固然能帶來異彩紛呈的意象,但并非每個人都能表達這份充實的饋贈,因為有不少人將其天才帶入墳墓而不是獻給世人,他們對色彩的感受也許勝過修拉,對音律的感受勝過貝多芬;對形體的感受勝過米開朗基羅。但僅僅因為不善表達,他們的天才也成為不解之謎。如何培養(yǎng)創(chuàng)作能力這成為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當然天賦在藝術中的作用勝于其他領域,為人的活動及思維劃定疆界。但筆者認為:創(chuàng)作力的表現(xiàn)有賴于以下素質的培養(yǎng):(1)充分調動感官,從幼年培養(yǎng)其敏感性;(2)啟發(fā)自我意識,感受生命底層涌動的洪流;(3)自由表現(xiàn);從幼年養(yǎng)成自由表現(xiàn)的習慣,以培養(yǎng)其創(chuàng)造能力;(4)拓寬表現(xiàn)技法;(5)提供多元的藝術渠道,使其在現(xiàn)實之外營造一個理想世界。
19世紀末,面對工業(yè)文明帶來的信仰危機,理性對心靈樂土的侵蝕,時代的早產兒尼采提出了一句驚世駭俗的口號:“藝術高于真理。”當科技以光速前進時,精神世界卻日益殞落。當一個我們渴望的精神家園緩緩地從地平線上消失時,我們的目光將投向何處?藝術為人類提供了縷縷曙光,在那里進涌著想象泉眼;在那里人類的全部理想蔑視殘酷的禁忌,實現(xiàn)絕對的自由,一切壓抑被藝術拯救,一切浮躁在美的觀照中霰散。在那里:
仙鶴展翅飛翔
自云圍繞在它身旁
伴隨它遨游天際
從一種生活飛向另一種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