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迪
唐朝有289年歷史,一個詩歌蓋世的時代。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奉康熙之命編撰的《全唐詩》,收入近3000個詩人的49000多首詩。最著名的大詩人,有詩圣杜甫、詩佛王維、詩仙李白。后人用儒、釋、道的創(chuàng)始者,來表示他們在詩歌王國里的獨特風格與頂級地位。
王維早年喪父。四個弟弟,一個妹妹。20歲中進士。他的詩與畫成就極大,但他一生坎坷。晚年一首詩的最后兩句是:“晚年惟好靜,萬事不關心”。
我近兩年,基本上是王維描寫的心境。
但是,劇作85班教學研討會,又把我拉回到難以平靜的“現實”中來了。因為,這個班的來龍去脈,我不僅親歷了全過程,還是“始作俑者”。所以,由我來向諸位匯報,義不容辭。但時間較遠,我的記憶力大不如以前。有遺漏或不準確的地方,請老師和同學們糾正、補充。
1984年4月26日,任期剛兩年的北京電影學院院長成蔭同志病故。文學系主任沈嵩生繼任院長。文學系主任一職,出現空缺。
為此,沈嵩生在一周內,兩次騎自行車,從小西天到鼓樓大街附近的帽兒胡同我的家,找我。談話中心,就是讓我當文學系主任。
他為什么來了兩次呢?第一次,我謝絕了。我認為,自己個性強、不大隨和,追求完美,不適合做領導。第二次來,他說:“我們研究來研究去,就你合適。你再拒絕,我就請黨委書記孫月枝找你談?!蔽抑溃@下子“沒戲”了。那時,我已經是30多年黨齡的老黨員。孫月枝又是我1947年的老戰(zhàn)友,她只要說一句黨章規(guī)定“個人服從組織,下級服從上級”,我就會無話可說。
于是,我說:“你們一定讓我當系主任,得答應我兩個條件。”他說:“你提吧?!钡谝粋€條件,要面向全國招收電影編劇本科班。沈嵩生當即答應,說:“可以?!钡诙€條件,是請陳智老師當副系主任——他可以把日常行政事務全管起來。沈說:“這件事,我們得商量一下。”兩天后,告訴我,說:“可以。”我“走馬上任”后,又請來石蘭芬同志做秘書——她是文學系名副其實的紅管家。
有這樣兩個左膀右臂,我就可以全力以赴組織教學了。
中國電影史上,有過電影學校、短訓班、進修班,甚至有一兩屆不完整的本科班,但從來沒有面向全國招收過電影編劇本科生。
“文革”后,北京電影學院文學系,成功地舉辦過幾屆電影編劇和電影編輯進修班。但進修班學員來自各制片廠或電影單位。一年后畢業(yè),都回了本單位。一個學員也留不了。這樣,教師隊伍根本得不到補充。我是在解放軍部隊當過兵的人,深知,任何時候,沒有一支過硬的隊伍,仗,是絕對打不贏。
其次,一個系,長時間沒有本科生,就沒有存在的理由。我1961年回國,到電影學院工作。文學系沒有本科生,當時就叫教研組,還不獨立,叫“馬文體外教研組”。就是馬列主義、文學、體育、外語合并起來的教研組。一句話,不招本科生,文學系遲早會被取消。
還有,教委規(guī)定,一個系沒有三年的本科教學,不準招碩士研究生。沒有本科生,老師們僅靠給其他系上課,教學工作量不夠。沒有足夠的教學工作量,評職稱,必然受到嚴重影響。
我將招本科生的重要性,向系里老師講清楚之后,大家很快達成共識:應該招劇作本科班。
接下來的問題是,招收電影劇作本科生的對象:除了高中文化程度以上的社會青年,我認為必須包括應屆高中畢業(yè)生。為什么?這里就用得著毛澤東的那句名言:一張白紙,可以畫最新最美的圖畫。高中生和年齡大的社會青年比較,閱厲少,是事實,但生活閱歷多,不等于對生活有感受。對創(chuàng)作者來說,更根本的是對生活的感知能力。這方面,沒有理由說高中生不如社會青年。
其次,如果是寫過劇本的社會青年,往往有自己的寫作“套路”。要改變,非常困難。在接受正規(guī)專業(yè)訓練時,他們很可能不如高中生。但我們并不拒絕招收社會青年。所以,我們將考生年齡放寬到28歲,結了婚也可以。這兩項在學院招本科生的歷史上,可能是第一次。
面向全國招電影劇作本科生的消息,一傳出去。出乎我預料,學院內外,議論紛紛。支持者有之,反對者有之,更多的是懷疑。理由是,電影編劇應該從作家、或業(yè)余作者中產生,怎么可能把十幾歲的高中生培養(yǎng)成電影編劇呢?
著名電影劇作家、電影《上甘嶺》和《黨的女兒》的編劇林杉同志,領導電影事業(yè)的荒煤同志也持這種觀點,可見問題之大——當時,荒煤同志正在電影藝術中心主持規(guī)模很大的電影劇作函授班。這恰好說明,荒煤同志用他的實際行動,在從業(yè)余作者中培養(yǎng)電影編劇。
對來自上下左右、四面八方的質疑,怎么辦?
我決定,就文學系面向全國招電影劇作本科班這件事,召開一個有電影界權威人士參加的研討會。為此,我給院長打了報告,并請求批準400元錢——因為當時電影學院在遠離市中心的朱辛莊,交通不便。會議需要在城里開,要租會場和準備工作餐。
文學系的周明老師具體負責請專家學者、安排會議地點。
一天,周明老師問我:“在新街口飯店怎么樣?”我說:“這個飯店,沒聽說過?!蔽覇枺骸氨本┳畲蟮娘埖晔悄募?”他說:“新僑飯店?!蔽艺f:“租會議室,錢多嗎?”他說:“和新街口飯店,差不了多少?!蔽艺f:“就在新僑飯店開?!?/p>
于是,便有了1985年1月4日,文學系在新僑飯店召開的研討會。
那年,夏公(編者注:夏衍)85歲。他正在參加作家代表大會,第二天他還有發(fā)言。他向大會請了假,前來參加小小文學系召開的這個會議。當他拄著手杖,在秘書攙抉下,走進會議室,我被深深感動了……雖然,我和夏公1949年在上海軍管會時期就認識,他是市委宣傳部長,我是接收制片廠的聯絡員,21歲的小兵,工作上直接接觸不多。
這次,夏公來,他會講些什么,我不得而知,甚至,連想都沒有想過。我的直覺告訴我,他會支持,否則,他就不是夏公了!
果然,夏公一開口,就說:
“我今天沒有講話的準備,這幾天實在是忙,但對你們電影文學系要招本科班,我感到很高興?!銈冊O這么一個班,我當然非常高興,覺得這是非常必要的?!薄半娪皩W院開始就沒設編劇系……辦了導演系、攝影系、表演系等,幾方面都有了,獨獨缺少編劇這個專業(yè)。因此這是至今為止還沒有一支合格的真正了解電影藝術規(guī)律的強大的編劇隊伍的一個原因。”
夏公對文學系招劇作本科班之所以很高興,是因為,他希望并預見到,有了這樣的本科班作為開端,就有了建設“一支合格的真正了解電影藝術規(guī)律的強大的編劇隊伍”的可能。
20年后的今天,夏公得知他對這支電影編劇隊伍的希望,已經變?yōu)楝F實,他在九泉之下,也會笑逐顏開。今天,大家齊集一堂,也是對夏公的一個紀念。
出席那天新僑飯店會議的,除了夏公、文學系部分老師、學院黨委書記、院長、副院長,還有荒煤、于敏、林杉、黃宗江、黃宗英等多位重量級的專家學者。最后,壘體與會者一致肯定,文學系可以面向全國招電影劇作本科
班,同時,提出許多好的建議,例如多招一些學生,辦進修班,多條腿走路等等。
招收劇作本科生的報道,很快在《光明日報》登出。全國報名的學生,先后有500多人,并按招生要求,附來他們的劇本,小說、散文等材料。
文學系全體老師對500多份考生的報名“作品”,日以繼夜進行細致的篩選。那時,沒有一分錢報酬,連夜餐都沒有!
6月,經過一系列的筆試,面試,從500多考生中,選出50多名,再經過文化課考試,最后有16位同學,獲入學資格。另有4名旁聽生。全班20個同學。今天,除了三個同學因故不能出席,全體到場。有的從河南,從上海、從南京趕來。還有一位,路程最遠,她是龍新華同學。這次,她#8從美國洛杉磯趕來。
可見,文學系劇作85班全體同學,對母校和老師,都懷有深深的感激與眷戀之情!
1985年7月,文學系劇作教研室的幾位老師,在中國電影出版社全力支持下,與老編輯王中成同志,一起開赴浙江千島湖,為即將入學的新生,編寫電影劇作教材。汪流和黃式憲老師,分別擔任教材《電影劇作概論》的主編與副主編。
九月,各系的85班本科生入學了——那時,學院還在北京郊區(qū)的朱辛莊。
一次,在系主任會議上,導演系主任鄭洞天老師說:“導演系新生和文學系新生,兩個人‘掐架。導演系學生說,‘你們來學什么編劇,你們寫出電影劇本,我們才不拍呢。文學系的新生也不讓步,說,‘美的你。你以為我們寫了劇本,給你們拍呀!還怕你們拍砸了呢!”我笑著說:“好,立此存照!”心想,四年后再見分曉!
為什么剛入學的新生,就打這種嘴仗呢?
當時,正是電影界一部分人倡導“造型第一”“導演中心”將“編導”改為“導編”,各制片廠編輯部搖搖欲墜,準備下馬的時期。
在這種歷史背景下,劇作85班面臨的挑戰(zhàn)和壓力相當突出。因此,如何組織好教學,成了這個班成敗的關鍵。
本科班與進修班不同。進修班,通常只一年請院內老師和院外著名專家學者講課,基本上就可以了。本科班,4年,情況大不一樣。例如,專業(yè)課與輔助課之間如何配合;專業(yè)課與非專業(yè)課如何互動與促進,學期與學期之間專業(yè)課程的設置與銜接,如何既做到循序漸進,又保持一定的跳躍性,并最終在思想內容、藝術技巧都有機地達到畢業(yè)作品應該達到的高度等等。這些,劇作85班之前,在我國電影劇作教學方面,沒有先例可循,更不能憑想當然行事。
應該說,這得益于我在蘇聯國立電影學院五年,系統學習了電影劇作專業(yè)知識和經驗。有了這個參照系,再與國內教學對象與條件相結合,就有可能制定出比較完整的教學計劃,構成劇作本科教學的體系。
由劉一兵、蘇牧和我組成最初的教學小組,實行主任教員制。我任主任教員。什么是主任教員制?就是主任教員要全面組織實施教學計劃,講授專業(yè)課,并將一個班,從一年級一直帶到4年級,畢業(yè)。
1987年,學生已經入學兩年。一天,院長沈嵩生問我,85班情況怎么樣?全院師生都看著這個班呢!
從他的問話中,我感到他的壓力很大。因為是他這個院長,始終如一支持文學系面向全國招電影劇作本科班的呀!如果這個班失敗,砸鍋了,他面臨的指責,可想而知。
1987年4月,我再次將夏公請到電影學院,給劇作85班同學講課。目的是繼續(xù)給同學以力量和鼓舞。這就是夏公的以“培養(yǎng)一支過硬的電影編劇隊伍”為題的那篇講話。
冬去春來,轉眼4年。導演系85班同學要拍畢業(yè)作品,是短片。鄭洞天老師和我說:“你們班有沒有短片劇本?!蔽艺f:“有,是他們二年級作業(yè)?!倍刺煺f:“能給我們看看嗎?”我說:“當然可以?!庇∠笾校瑢а?5班要拍8部(或6部)短故事片。他們從劇作85班的二年級作業(yè)中,選了兩個,還請?zhí)拼竽戤斄艘话蜒輪T。
鄭洞天老師,對于將劇作85班二年級寫的劇本,作為導演85班同學畢業(yè)作業(yè)的劇本,絲毫不介意。這顯示了鄭洞天老師作為藝術家的寬闊胸懷。客觀上,是對劇作85班同學劇本的肯定,對文學系面向全國招本科班的有力支持。與此同時,也給導演85班新生和劇作85班新生入學時的所謂“掐架”,畫了一個友好的句號——看來,導演85與劇作85同學之間,已經合作得很融洽了。
劇作85班二年級的專業(yè)課,主要是創(chuàng)作一部短故事片劇本,三年級是從文學作品改編;四年級畢業(yè)作業(yè),是獨立創(chuàng)作一部標準放映長度的故事片電影劇本。并結合劇本,寫出理論闡述,包括立意、人物塑造、情節(jié)安排、結構、風格等等。換言之,畢業(yè)同學,不僅要寫出電影劇本,還要盡可能說清為什么這樣寫的理論依據。這樣,可以使他們在創(chuàng)作與理論兩方面,都達到畢業(yè)水平。
畢業(yè)答辯的日子,一天天臨近。一天,陳智老師問我:“85班畢業(yè)答辯在哪個教室,是不是早一點定下來?!蔽艺f:“電影學院哪間屋子最漂亮?”他說:“當然是接待外賓的接待室?!蔽艺f:“就在那里?!标愔钦f:“院辦能同意嗎?”我說:“你就跟院辦講,是著名電影劇作家、電影《上甘嶺》的編劇林杉同志擔任劇作85班答辯委員會主席?!边@一說,院辦果然同意了——這間接待室,是當時電影學院惟一有地毯、有沙發(fā)的房間。
順便說一下,過去答辯,通常不請院外專家。為什么我提出請院外最著名最有權威的專家來當答辯委員會主席呢?這也是蘇聯國立電影學院一貫的做法,其意義在于,學生的畢業(yè)作品,應該禁得住社會上權威專家的檢驗。同時,院外專家,往往是不留情面的。
答辯的氣氛緊張而嚴肅,整整進行了一天。答辯結束,林杉同志感嘆地說:
“中國電影編劇這支隊伍很弱,荒煤同志和我,這些年來一直在為建立一支強大的電影編劇隊伍作努力,比如辦了刊授學院。我從前一直認為電影編劇主要是從社會上有生活經驗的業(yè)余作者中產生,沒想依靠電影學院來培養(yǎng),更沒想到從高中畢業(yè)生里能培養(yǎng)出電影編劇。這次,我看到你們電影學院文學系培養(yǎng)的本科生能寫出這么高水平的很有專業(yè)技巧的電影文學劇本,我作為一名老電影編劇,作為這條戰(zhàn)線上的老兵,心里感到十分高興和欣慰,也使我對于在中國建立一支強大的電影編劇隊伍有了信心!”
林杉同志的講話,是對4年前新僑飯店會議的一個正面回應;是繼鄭洞天老師之后,對具有首創(chuàng)意義的劇作85班的充分肯定,并使得這位權威電影劇作家對在“中國建立一支強大的電影編劇隊伍有了信心!”
至此,劇作85班的大局,似乎塵埃落定。但事情還沒有結束!
幾天后,青年電影制片廠副廠長金繼武老師找我。他說:“聽說你們85班的劇本寫得很好?!蔽艺f:“不是都很好?!彼f:“能找?guī)讉€劇本給我看看嗎?”我說:“當然可以?!庇谑俏野妖埿氯A的劇本《彼岸》、唐大年的《日常生活》、寧岱的《校園夢幻曲》,還有一個劇本,誰寫的,劇本的名字,前幾年還記得,這次,怎么都想不起來了??傊还菜膫€劇本,交給了金繼武。
又過些日子,我見到金繼武,問他:“看了嗎?”他說:“看了,都不錯,可我們是小廠,資金少?!毖韵轮猓荒芏寂?。接著他說:“能不能就《彼岸》和《日常生活》開個研討會(當時不叫論證會)?!蔽艺f:“可以,可文學系沒錢啊!”他說:“錢,青年廠解決,無非印劇本,工作餐,花不了多少?!?/p>
又過了些日子。在學院的大會議室,召開了上述兩個劇本的研討會。荒煤、林杉、余倩、謝飛、鄭洞天、張暖忻、趙葆華、翟俊杰等很多人都來了。龍新華的《彼岸》筆觸細膩,哲理意味濃些;唐大年的《日常生活》筆調活潑,貼近現實生活,兩個劇本各有千秋。會上,張暖忻,當場拍扳,拍攝唐大年的《日常生活》。
影片拍出來,片名是《北京,你早》,還獲了政府獎。那年,唐大年21歲。唐大年和龍新華,入學時,都是應屆高中畢業(yè)生。
這次研討會,《中國電影報》頭版,以“小荷才露尖尖角”為題,作過專題報道。
為劇作本科畢業(yè)生的作業(yè)(電影劇本),請專家學者來開研討會,在世界電影史上,似未曾有過!
一個劇作本科生的畢業(yè)作業(yè),立刻就能拍成影片,在我的母校蘇聯國立電影學院,也不多見。
到這里,劇作85班,可以說完成了它的使命!此后,再也聽不到有人說,電影學院培養(yǎng)不出編劇人才了。
文學系再也不會回到“馬文體外教研組”時代了。
4年前種下的“善因”,終于結出“善果”!
4年里,文學系不僅培養(yǎng)了學生,也鍛煉了教師。
有劇作85班打下的良好基礎,從此,文學系每年招本科生,一年劇作,一年電影理論。并且開始招研究生……在劇作85班之后的這些年里,陸續(xù)涌現出一批又一批有成績、有影響的電影劇作和電影理論人才。
文學系,進入一個快速發(fā)展階段!
20多年后,78班的張會軍出任北京電影學院院長。劇作85班的黃丹和94屆研究生潘若簡,分別擔任了文學系的正副系主任。這意味著,文學系又進入一個新的發(fā)展時期!
在此,我要深深感謝我們的夏公,和參加新僑飯店會議的專家學者們。如果夏公當時對“面向全國招收電影劇作本科生”是猶豫的,毫無疑義,就不會有劇作85班。沒有劇作85班,文學系的發(fā)展,可能是另一種樣子。
在此,我還要感謝我的母校、我的老師。如果沒有五年接受系統的正規(guī)的學習與教育,即便招來劇作本科生,其教學結果,也很難預料。85班的實踐證明,蘇聯國立電影學院的教學體系,結合我國教學實際,顯示出巨大的生命力!
在此,我要感謝電影學院的領導,尤其是院長沈嵩生,書記孫月枝,他們給予我和文學系以巨大的信任和支持。
在此,我還要感謝學院各系、科的老師給85班教學的幫助。例如,林洪桐老師親自給85班同學上表演課,導演系鄭洞天和張暖忻老師的關愛,最后確定了文學系在學院不可替代的地位和作用。
在此,我要深深感謝文學系全體老師,是他們無怨無悔的辛勤耕耘,成了我和劇作85班同學的堅強后盾!
在此,我要感謝中國電影出版社的領導和老編輯王中成同志。編寫《電影劇作概論》的全部經費是出版社出的。為了趕在開學前將書印出來,出版社領導特批,加速快印。
在此,我還要感謝劇作85班的全體同學。俗話說“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沒有他們的刻苦學習,不可能有后來的成果。
順便說一下,我對他們的要求很嚴格,有時,甚至不留情面。我經常提醒他們記住自己的使命感。在細微處,也不肯放過。例如要求他們不許遲到,不許早退,不許寫不該出現的錯別字,不許沒有正當理由,推遲交作業(yè)的時間,等等。
當然,老師要求學生,自己必須做出榜樣。一次,我遲到了兩分鐘。一進教室,他們給我鼓掌,說老師遲到了。我向他們鞠躬道歉。那天早晨,我來到電梯旁,電梯壞了。教室在學生宿舍樓8層。我一口氣爬上8樓……氣喘吁吁,還是遲到了。4年里,我只遲到了這一次。
答辯的時候,我看到王云穿著紅色連衣裙,和幾個同學還在走廊里,做答辯準備。說實在的,我很心疼他們,但是我不想表示出來。我堅信“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的古訓是對的。世界上所有的成功者,不論天分多高,都要經過極其艱苦的學習與訓練。曹雪芹在“舉家食粥”的條件下,對《紅樓夢》“披閱十載,增刪五次”,“字字看來皆是血”。不是吃苦嗎?托爾斯泰的一部長篇小說的開頭,修改過一百多遍,不是吃苦嗎?玄奘法師跨過千山萬水到印度取經,不是吃苦嗎?五臺山有位高僧,從拉薩出發(fā),走三步,磕一個大頭,用了十年時間磕頭磕到五臺山。就說夏衍——夏公吧,“文革”中在秦城監(jiān)獄被關押7年半,等于讀了兩次本科生的時間,這不是吃苦嗎?要知道,一個人年輕時不肯吃苦,到年老體衰,明白過來,想吃苦,都沒有吃苦的本錢了!
在對劇作85班同學嚴格訓練的同時,文學系的師資隊伍擴大了,吸收一批實力較強的碩士畢業(yè)生進來,客觀上促進了文學系的教學與科研活動,形成濃厚的學術空氣。那時,文學系老師的辛苦,不是為了錢,而是為了教出好學生,為了電影教育事業(yè)。當戴錦華老師累的得了肺結核……我,一個系主任內心非常愧疚。幸虧,她的病很快治好了……
我最對不住劇作85班同學的是,沒有給他們開設《紅樓夢》這門課。原因是,曹雪芹和他的《紅樓夢》對電影藝術可能起到的巨大提升作用,我缺乏認識。所以,在我離休后的這幾年,一直致力于寫一部這方面的書,以彌補我過去的失誤。
最后,我還要感謝當初懷疑電影學院能夠培養(yǎng)電影編劇人才的朋友。一件事,有人反對和懷疑。是好事,是無形的監(jiān)督。它能夠時刻激勵我們必須努力奮進,把事情做好!
朋友們,大家知道,中國近代文化的先驅者李叔同,37歲出家,法號弘一。弘一大師57歲時,曾說自己“一事無成,人已老”,又說他“一文不值,何消說”。一個無論在出家前,出家后,都有重要貢獻的弘一大師,尚且這樣嚴格要求自己。那么,半個世紀前,黨和政府把我送到國外學習,我回來只不過把學到的東西回報給祖國,只不過在眾多貴人的幫助和支持下,做了極其微不足道的一點事情。想到弘一大師,我經常慚愧得無地自容。
我讀了張會軍院長寫的《北京電影學院78班回憶錄》,才確切知道78班群體包括導、表、攝、錄、美等五個專業(yè)。獨獨沒有電影劇作專業(yè)。我想,如果78班有劇作專業(yè),也許中國電影會出現比如今更壯麗的景觀!
歷史為什么這樣安排,我們無法追問。但也正因為78班沒有電影劇作專業(yè),7年后,才有劇作85班的浮出水面。
如今,劇作85班這條航船,正緊隨78班巨輪開辟的航道,乘風破浪,行駛在廣闊無邊的電影海洋之上!這時,有一個拄著手杖,站在海邊,望著漸漸遠去航船的桅桿,微笑著的老兵——那就是我。
有個年輕學生問我,“您80歲了,有什么感受?”
我說:“一切歸于平淡,只剩四個字:感恩、慚愧!”
如果我今天的匯報,從個人角度立一個題目,就叫“感恩慚愧”吧!
謝謝大家!
2008年12月21日于北京敘香齋
[附錄]
北京電影學院文學系召開劇作專業(yè)85班畢業(yè)20年教學研討會
時值北京電影學院文學系劇作專業(yè)85班畢業(yè)20周年之際,2008年12月21日文學系在北京東城“敘香齋”召開紀念研討會。20年來,在具有開拓性的85班劇作教學實踐中,建立7比較完整的行之有效的劇作教學體系,涌現出一大批電影劇作家。如今,85班的唐大年、黃丹、寧岱、曹保平、王強、龍新華、趙玉瑩、王云以及隨后的薛曉路、賈樟柯、王力扶、王琛、朱艷、齊昕、莊宇新、劉宇彤等,都已成為中國電影創(chuàng)作的中堅力量。
研討會對85班教學經驗進行一次總結與研究,目的是發(fā)揚成績,克服缺點,將電影劇作教學深入發(fā)展下去,為我國培養(yǎng)更多更好的電影編劇人才。這年12月,又恰值85班的主任教員王迪教授80壽辰。研討會向他以及將畢生精力奉獻給中國電影劇作教育事業(yè)的前輩師長們表示了崇高的敬意。王迪,早年留學蘇聯,北京電影學院資深學者、教授,有《中國電影與意境》《電影劇作導航》等專著多種,其學術著述活動已成中國電影教育事業(yè)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這里發(fā)表的就是王迪先生在這次研討會上充滿深情的講話。
[相關鏈接·1985年1月4日夏衍講話摘錄]
關于電影編劇,我始終感覺是個問題,特別是最近一兩年來,這個感覺尤為強烈。《電影藝術》上發(fā)表了我的一封信,主要是回答一個讀者的來信。他說這個“金雞獎”每年發(fā)獎給最佳演員、最佳導演、最佳攝影,獨獨沒有最佳編劇。這個讀者把久久在我心里的一個問題提出來了,所以我回了他一封信。我說,今后應由影協、電影中心和電影學院來加強這方面的工作。所以你們設這么一個班,我當然非常高興,覺得這是非常必要的。電影學院成立的時候,我還在上海工作。等我來了以后,也沒有管電影教育。文化部分工是不歸我管的,我當時的分工是電影生產和外事。我在文化部10年,也沒管電影學院,但我始終覺得有兩件事,在心里一直不踏實,現在回想起來是應該檢討的。一個問題是,電影學院開始就沒設編劇系。第二個問題,電影是一種綜合藝術,它是科學和藝術的結合,但是,電影學院里還沒有一個電影技術方面的系。這兩個問題,我和荒煤,司徒慧敏談過,但始終沒落實。這一點,我很內疚,我在文化部有10年之久嘛!那么現在開始辦起來了,什么事情都是開頭難,還有不少具體問題。
概括起來,還是前面說過的兩個問題,第一是電影工作者要關心國家大事,要了解中國在當前世界中所處的地位、所進行的史無前例的經濟改革。要出自內心地愛我們的祖國,誠心誠意地為廣大群眾服務,為四化建設服務,要用電影藝術這個武器,來鼓舞人民群眾,促進四化建設,這是電影工作者的世界觀的問題。電影工作者要放眼世界,站得高,看得遠,只考慮電影專業(yè),不考慮國家和人民群眾,那么在今天這樣一個大轉折時期,我們的藝術要落后于時代,落后于群眾。因此,我一再呼吁文藝工作者要多讀書,多看報,多聽廣播,多關心國家大事,這樣,才能真正做到電影為人民服務,為社會主義服務。第二就是掌握電影藝術的特殊規(guī)律,學會,學通,能自由運用電影形式來表達自己的思想感情。當然,所謂基本功也還有一個知識的問題,電影工作者要努力擴大知識面。寫電影劇本最基本的一條,我一再強調的是要寫好第一本。中國戲劇古來就有一個“風頭,豬肚、豹尾”的傳統,風頭,就是第一幕,一定要寫好,寫得動人、漂亮,一定要簡潔地把時代氣氛、地方色彩、人物性格、人與人的關系向觀眾交代清楚,速也是基本功。第一本寫得不好,不動人,不能引人入勝,或者拖沓、冗長,講大道理,觀眾就會如墮入云里霧中,茫然不知所措。最近,電影理論刊物上也發(fā)表過許多講電影文學創(chuàng)作的文章,都是用了功的,花了工夫的;但講句不客氣的話,這些理論是空對空的,講了一通理論,不聯系中國實際,有什么用呢?單講大道理不行。講電影美學,只講亞里士多德、狄德羅、萊辛是不夠的。中國美學有它自己的根源。中國美學也是源遠流長的。一部作品要讓人民群眾喜聞樂見,就必須了解中國人民的心理,了解當代中國人民的心理,就是說,首先要讓群眾看懂,同時也要使群眾感興趣,一句話就是從實際出發(fā),有群眾觀點。要做到這一點,就必須擴大電影工作者的知識面。知識是一個海洋,從今天上溯到古代又展望到將來,這就得學一點中國歷史,讀一點中國古典文學,最少也該讀一點現代中國文學。其次,現在是20世紀80年代,是科學突飛猛進的時代,因此,電影工作者就得學一點科學?,F在,我們國家正在進行四化建設,不論到農村,到工廠,到部隊,沒有一點科學常識就會寸步難行。我這里說的只是科學常識,并不是讓大家去學高能物理學、電子計算機,我希望的是文藝工作者要懂得一點科學的基本知識,我想,這是完全可以做到的。譬如說,我每天早上六點鐘聽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科學知識節(jié)目,每天聽也就懂得了一點新的科學知識,每天只花15分鐘,一次聽不懂,在第二套節(jié)目中再聽一遍,或者再查查工具書,這就是知識積累,知識更新。第三,還有一個中國的人情世故、風俗習慣的問題。對于這些,一般書籍、報章雜志上是學不到的,只能從人民群眾的生活中去學。因此,電影工作者除了讀書、看報之外,還必須深入實際,深入生活,只有從人民的實際生活中,只有從工人、農民、知識分子、干部的實際生活中,才能懂得他們的各種不同的思想感情,懂得人民群眾的語言,才能刻畫出各種不同人物的活生生的表情和性格。要把讀書和深入生活結合起來,才能取得創(chuàng)作的第一手資料。
(夏衍此次講話全文,發(fā)表于《北京電影學院學報》1985年第1期,收入《夏衍談電影》,中國電影出版社199;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