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五三年,即清順治十年,四月間,詩人吳梅村來到南京,拜謁兩江總督馬國柱。其時戰(zhàn)亂方歇,南京的景象給了詩人深深的刺痛?;叵朊魍醭踉?jīng)建都于此,畫角吹難,氣象萬千,而南明弘光小朝廷龜縮南京,那還是不久以前的事情,轉(zhuǎn)眼間家國易主,物是人非,吳梅村有感而口占七律,末句有“無端射取原頭鹿,收得長生苑內(nèi)牌”,尤其令人有撫今追昔之慨。
這一句詩,所詠之地為南京孝陵,即明太祖朱元璋的陵墓。明朝初年,孝陵山丘曾有梅花鹿群放養(yǎng),多時達數(shù)千頭。每頭鹿的脖頸上都掛有銀牌以示標記,凡捕殺者以死罪論處。而吳梅村此時所見,苑內(nèi)鹿群已經(jīng)無人看管,更遭到當?shù)厝说碾S意捕殺,鹿頸銀牌也失去了原先的權(quán)威,紛紛散落在捕殺者的手中。
朝代更迭,此時的大清統(tǒng)治者為了坐穩(wěn)江山開始勵精圖治,工作重點之一就是仔細研究前代的典章制度,完全一副“拿來主義”作風。尤其在作為治國根本的律法一項上,幾乎完全沿用了朱元璋時代的《大明律》,比如,順治三年清代第一部法典《大清律集解附例》幾乎就是《大明律》的翻版。人們難免不產(chǎn)生疑問:一個腐敗的、被推翻了的王朝,其律法為何被對手奉為至寶?如果這律法是良法,那么,這個龐大的王朝又如何走到滅亡的一步?
詩人吳梅村并沒有仔細探尋過這個問題,他在荒涼的孝陵故地撫今追昔,遙想洪武盛況,生發(fā)著“王謝堂前燕”式的蒼涼感慨——歷史總是如此相似。
孝陵內(nèi)尸骨已朽的朱元璋不知道生前有沒有想到過他的王朝這未來的傷心一幕,但無疑可以肯定的是,他當初確實曾為王朝的順利延續(xù)而殫精竭慮、煞費苦心。
朱元璋在立國之初,主要面臨著這樣幾個問題:一是大動蕩之后社會的復蘇與發(fā)展;二是整頓吏治以消除腐敗,使龐大的帝國能夠駛上一條長治久安的良好軌道;再有就是鏟除有可能在短期內(nèi)威脅皇權(quán)的所有隱患。
關(guān)于第一點“社會的復蘇與發(fā)展”,聽上去是個難上加難的問題,實際上卻不必花費太大心力?;仡^看來,幾乎任何一個朝代,在其創(chuàng)始階段都能很快地收拾好動亂的殘局,進而迅速走向黃金時代,典型的例子比如唐代的貞觀之治,清代的康乾盛世。究其原因,除了帝國初期的君主大多能力過人并且勵精圖治之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因素是,國家在他們接手的時候通常剛剛結(jié)束長年混戰(zhàn),處于破敗的低谷,而從低谷向上攀登,很容易就上升到一個相當?shù)母叨?。所以,在王朝初?chuàng)階段,各地的地方官用以夸耀政績的經(jīng)濟迅速增長,其實與他們本人的管理能力并沒有本質(zhì)上的關(guān)聯(lián)。但是百尺竿頭,卻很難更進一步。天縱之才的朱元璋顯然明白這個道理,他經(jīng)歷過元代統(tǒng)治,很了解正是由于元代晚期吏治的極端腐敗才給了自己以推翻舊朝、建立新朝的機會,而他自己的天下,自然不能重蹈元朝覆轍,在得國之初,更不能疏忽了對吏治的整治而為今后的江山留下隱患。
朱元璋采取了未雨綢繆的做法,并且狠辣果決。他對群臣的告誡是,要讓那些貪污腐敗分子猶如置身荊棘叢中,寸步難行,即便是僥幸出了這荊棘叢,也要落得一身體無完膚。朱元璋頒布《大明律》,把《受贓》專設(shè)一篇,條目詳盡嚴謹,懲罰苛刻殘酷,并且,在《大明律》之后,又相繼頒布《大誥》、《大誥續(xù)篇》、《大誥三篇》等等,這一切便構(gòu)成了中國歷史上僅見的對官吏貪污行為的超強律法羅網(wǎng)。律法內(nèi)所規(guī)定的刑罰手段,其殘酷程度駭人聽聞,實施之中,不少官員被凌遲、閹割、剁手、挑筋,諸多漢代即遭廢除的肉刑被再次啟用,更有一些則是全新的發(fā)明——這一層是刑罰之“重”,而刑罰之“廣”也相當駭人:一是凡有賄案發(fā)生,必定順藤摸瓜、斬盡殺絕;二是不避皇親國戚,凡皇族貪贓,量刑尤重。
洪武年間最駭人的刑罰當屬“剝皮實草”:凡受賄數(shù)額在六十兩以上的官吏,梟首后在地方衙門旁邊專設(shè)的“皮場廟”剝皮,皮被剝下以后被填上稻草,擺在衙門的公座邊上,起著殺一儆百的作用。讓人覺得還算人道的是,這畢竟不是活剝。
“剝皮實草”雖在后世史家中尚存爭議,但朱元璋在吏治方面用刑之苛、之酷確屬歷代所罕見。如此的用刑之酷和牽連之廣,乍看上去,很容易使人以為是后來魏忠賢麾下的東廠作風,但這兩者之間的重要不同是,洪武年間的風格更加注重律法。歷朝歷代,似乎很難再找到一個皇帝能夠在對律法的重視程度上和朱元璋媲美,朱元璋在建國之初即把綱紀法度的建設(shè)明確作為國家的首要任務(wù),他認為這樣做可以起到提綱挈領(lǐng)、綱舉目張的作用。
除此之外,對待那些文臣武將們,朱元璋還有著另外的一手——耐心的思想政治工作,他先后發(fā)布了《鐵榜文》、《資世通訓》、《臣戒錄》和《至戒錄》,苦口婆心地告誡大家,效忠皇帝是如何的重要,是如何的光榮,而欺瞞犯上又是如何的不可取,如何的會傳為千古罵名。朱元璋甚至還鼓勵儒生們?nèi)ハ蛞槐娢鋵⑿麚P忠烈死節(jié)的道理,總之,朱元璋的確用心良苦。
自上而下的全面、嚴格地整頓吏治,歷來是中國百姓最樂于看到的事情,我們很容易就可以想見百姓們得知腐敗的官員受到酷刑懲罰的時候該是怎樣一種歡天喜地的心情。在這樣的事態(tài)下,法外施刑的屢次發(fā)生并不會讓更多的人產(chǎn)生憂慮,相反,多數(shù)人倒是欣慰于看到腐敗官吏受到最殘酷的懲罰,而無視這種懲罰是否屬于律法系統(tǒng)合乎程序操作的結(jié)果。最高統(tǒng)治者的法外施刑很容易被更多地視為英明決策,在這里,程序正義是退居其次,甚至是無人關(guān)注的,一個良性的、可以自動運行的律法系統(tǒng)和監(jiān)督系統(tǒng)也落到了人們的視野之外。要知道,這些嚴刑峻法的實施,并不僅僅是依賴官僚機構(gòu)的制度化操作,皇帝本人所起到的作用實在非常之大。朱元璋把皇權(quán)發(fā)展到高度集權(quán)的地步,廢除中書省與丞相,幾乎一手總攬?zhí)煜率聞?wù)。
更為重要的是,朱元璋頒布一系列律法的出發(fā)點也并非本著“以法治國”的目的,依然是中國歷史上慣常的“以權(quán)謀治國”的方式方法。在他的眼里,律法僅僅是諸多治國權(quán)謀中的一種。
所以,雖然洪武年間的法律體系已經(jīng)在皇帝不遺余力的力抓之下相當完善了,但是,此時司法上的不完善程度卻足以與立法上的完善程度一爭高下。對于廣大官員和士紳階層來講,小心謹慎不去觸犯律法并不能確保自己的安身立命,甚至,這兩者之間還常常毫無必然聯(lián)系。
那么,其間真正的“聯(lián)系”是在哪里呢?
我們不妨可以把皇權(quán)和官僚集團想像為統(tǒng)治階層中的兩大派系,派系之間尋求的是一種平衡,朱元璋為了使這種平衡能夠在自己的在位時期保持下去,并且還能安穩(wěn)地持續(xù)到他的繼承人那里,就不得不想盡辦法“傾軋”官僚集團,使官僚集團的力量弱化到能夠和自己的繼承人取得平衡的地步,因為,繼承人的力量到底是不如自己的,而皇權(quán)與官僚集團間的力量平衡才能保障政權(quán)的穩(wěn)固。
一個廣為人知的故事是,太子朱標曾經(jīng)勸說朱元璋不要殺人太多,朱元璋氣憤地把一枝荊棘摔在地上,讓太子揀起來。荊棘多刺,太子難以下手,朱元璋把荊棘上的刺全部削光,把光禿禿的荊棘塞到太子手里,說:“我這些做法,都是在為你削除荊棘上的尖刺啊。”
朱元璋的顧慮是,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自己是可以“說了算”的,但在自己百年之后,繼承人還能不能“也說了算”?為此,朱元璋一方面需要剪除一些官僚集團中的強勢人物,一方面也需要在吏治當中鐵腕立威。從這點上看,官僚集團不僅僅是皇權(quán)的統(tǒng)治工具,也可以被看作是與皇權(quán)相制衡的一大派系。于是,我們可以理解,歷史上的很多事情都無非是皇權(quán)與官僚集團之間為了尋求平衡或者打破平衡而運用的權(quán)謀手段的結(jié)果。
出于權(quán)謀術(shù)的考慮而進行的鐵腕反腐必然在先天上就存在弊端。反腐行動是自上而下的,法外施刑的泛濫說明了它并不在意于是否建立一種完善的、可以自行運轉(zhuǎn)的律法體制,而根子里又有著制衡官僚集團的這一深層原因,于是,合理有效的監(jiān)察機制就更是不必要,甚至根本就不應(yīng)該存在的?;蕶?quán)所追求的是一種“說了算”的制衡結(jié)果,追求這種結(jié)果自然也就不需要什么“程序正義”。
集中了政治精英的官僚集團不會不明白個中三昧,他們深切地懂得,這種反腐行動與百姓利益之間并沒有任何實質(zhì)關(guān)聯(lián),他們面對的只是來自于皇權(quán)的權(quán)謀手段,便自然也以自己的權(quán)謀手段去做出應(yīng)對。事情的另一面是,官僚集團中,還分裂著若干個小派系,這些官僚派系既要與皇權(quán)一方斗智斗勇,還要想方設(shè)法地利用皇權(quán)的力量來傾軋其他的官僚派系。于是,吏治的整頓往往并不像草根階層所看到的那樣某某官僚因為貪污受賄、營私舞弊而受到了毫不留情的制裁,而是這個倒霉蛋被他的敵對派系借著整頓吏治的理由而加以迫害——雖然“受害者”本人就其受到的制裁來講往往并不冤枉,但他的對手們,那些打著整頓吏治旗號而整垮他的另一派系的官僚們,其自身也不會比這個“受害者”更加干凈多少。而皇權(quán)又正好借著官僚派系的傾軋來整治整個官僚集團——這是一個復雜的博弈過程,而朱元璋正是這類博弈運動中的佼佼者。單看洪武年間最著名的胡惟庸和藍玉兩案,前后歷時十四年,牽連至死的足足有四萬五千多人,而后的空印案和郭桓貪污案再起巨大波瀾,不但官員被嚴辦了無數(shù),追贓還波及到了全國各地的很多富戶那里,導致大批富人破產(chǎn)——這讓人禁不住懷疑:借此大量斂財之舉到底是摟草打兔子的結(jié)果還是其本身就是當初的直接目的之一?在這個過程當中,自然會有一些腐敗官吏受到懲處,自然會有一些為富不仁者受到制裁,也自然會有一些地方得到相對的太平,老百姓歡欣鼓舞,而究其原委,這些所謂“戰(zhàn)果”卻大多只是權(quán)謀斗爭之下的副產(chǎn)品罷了。但是,從副產(chǎn)品中得益的百姓們卻不明白個中三昧,想當然地認為這個“副產(chǎn)品”就是“正式產(chǎn)品”,就是原始目的本身,因而歌功頌德,詠嘆皇恩浩蕩。
但這“副產(chǎn)品”從源頭上就注定了它的不可持續(xù)性和不確定性,而“不確定性”更為讓人恐懼,因為,你雖然有可能成為一場上層社會博弈的受益者,也同樣可能被莫名其妙地牽連進去,成為受害人。
另一方面,權(quán)力集團的博弈使得人事的任免主要取決于忠誠而非能力。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百姓們對青天大老爺?shù)奶煺嫫诖蔀榕萦啊?/p>
在洪武年間的權(quán)力博弈中,朱元璋無疑是最后的勝利者。而對于百姓而言,在家天下的時代里,他們只是帝王的私產(chǎn),無論被恩典著還是被虐待著,他們通常都只有默默接受的份兒。主流方面是,在一個權(quán)謀的大環(huán)境下,許許多多的人也有著自己的一套小權(quán)謀,必須更多地通過與他人的博弈而非自身的正直努力來贏得生存與發(fā)展的機會。在長期的博弈過程中,權(quán)謀漸漸演化成了一種根深蒂固的習慣,無論在何種環(huán)境下,人們都會不自覺地運用權(quán)謀的思維方式來應(yīng)對環(huán)境、解決問題。
道德倫理永遠是與實際利益沖突著的。官方永遠在宣揚著圣人式的道德指標,而對這類宣傳信以為真的人卻經(jīng)常成為被社會秩序迅速淘汰的對象。
當然,其中也有極少數(shù)人幸存下來,并且為自己贏得顯赫的聲名。著名的海瑞就是非常接近圣人標準的一位,他的家徒四壁似的清廉使他注定只能成為一個戴著光環(huán)的榜樣而無法為更多的人效仿。對于整個社會,海瑞式的人物起著一廉遮百丑的重要作用。對于皇權(quán)來說,海瑞的這種作用怕是要比他實際的政治作為還重要上不知多少倍,因為把特例混淆成典型能夠極大地有助于社會的穩(wěn)定。而在一些冷眼旁觀者看來,這樣的情形卻正應(yīng)了《老子》中的名言:“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p>
“笙歌西第留何客,煙雨南朝換幾家?!笨咨腥巍盁熡昴铣庇迷~工巧,明朝歷十七帝的江山終于變作了“南明”?!皳P州十日”之后,多鐸的軍隊開始逼近南京。這時候的南京,不再是大王朝的帝都,而是南明弘光小朝廷的首府。
當初,朱元璋對全國子民加強思想鉗制,八股取士,把“四書”限制在朱熹的《四書集注》的思想框架里,參加科舉考試之人不得有任何的個人見解??婆e制度給平民百姓提供了改變命運的機會,但是,這就像是一筆交易:任何人,如果想要改變命運,想要獲得晉身之階,就必須放棄個性而養(yǎng)成奴性,放棄思考而一味順從。
現(xiàn)實利益的誘惑是巨大的,趨利避害是人的天性,當誘惑足夠大的時候,有幾個人還情愿孤高自重呢?況且,即便有人想孤高自重也是要承擔巨大的風險的——在明王朝初立的時候,科舉的作用還沒有形成,朱元璋迫切網(wǎng)羅人才任職做事,他的出發(fā)點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所以,對那些拒絕被網(wǎng)羅的知識分子便不惜采取強硬手段。在朱元璋親自編定的《御制大誥三編·秀才剁指第十》里面,記載著一段這樣的事情:貴溪儒生夏伯啟叔侄不愿被明政府征召為官,雙雙剁下了左手拇指以示決心,結(jié)果被朱元璋砍頭抄家。這樣的做法,在歷朝歷代的開國時期都屬極為罕見。
雖然,后來的科舉制度更加強調(diào)“胡蘿卜”的作用,但“大棒”的余威卻并沒有就此消散。在胡蘿卜與大棒之下,天下臣民漸漸按照朱元璋的心愿變成具有奴性的順民,而讀書人更是成了奴性最強、偽性最重的一個階層。回顧宋儒張載的口號:“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此際當已成為廣陵絕響了。從這個角度來看,朱元璋也許更希望自己成為一大群綿羊的頭領(lǐng),而不是做一位人間的君王。
朱元璋為了培養(yǎng)順民當真煞費苦心,親自審讀“四書”,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孟子》當中充滿著“叛逆”思想。據(jù)說,當朱元璋讀到其中“君視臣如草芥,則臣視君如寇仇”一句時,大怒道:“使此老在今日,寧得免耶!”于是,刪去《孟子》書中八十五條,包括“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等語。
所以,朱元璋制定律法再完善、再嚴密,懲治“貪官污吏”再果斷、再狠辣,但既有權(quán)謀機心在先,又有隨意司法在后,而順民們偽順之道即是權(quán)謀之道,最終,還是一場場以權(quán)謀對權(quán)謀的博弈。
形勝當年百戰(zhàn)收,
子孫容易失神州。
金川事去家還在,
玉樹歌殘恨怎休。
徐鄧功勛誰甲第,
方黃骸骨總荒丘。
可憐一片秦淮月,
曾照降幡出石頭。
(吳梅村《臺城》)
一番風雨,清軍入關(guān)?!耙仔崭奶?,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而至于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卑凑杖藗兺ǔ︻櫻孜溥@一說法斷章取義的理解,此時此刻,不但是明帝國面臨亡國之虞,大明子民離“亡天下”的日子怕也不遠了。
如果仔細觀察,南明朝廷其實已經(jīng)符合“亡天下”的字面標準了:道德清議橫行,腐敗無能遍地,而權(quán)謀的博弈更加如同痼疾的惡化,愈演愈烈。這個時候,多鐸的軍隊已經(jīng)在“揚州十日”的屠殺之后繼續(xù)進軍,輕易突破了長江防線,逼近了南京。
南京上下慌亂一團。先是弘光帝秘密出逃,緊接著,權(quán)臣馬士英也出城逃走了,剩下的南京重臣之中就該首推趙之龍了。當初,崇禎皇帝委任趙之龍守備南京,認為那里已經(jīng)有了司禮太監(jiān)韓贊周、兵部尚書史可法,如今再加上一個“與國休戚”的趙之龍,則“朕無憂矣”。而此時的趙之龍果然忙上忙下,辛苦非常,匆忙組織了南京臨時政權(quán),但其目的不是為了抵抗清軍,而是安排和組織城中官員和百姓們的投降事宜。
整個南京城里,沒有多少人反對趙之龍他們的決定。猜想一下,雖然接受異族統(tǒng)治會讓人們感到非常不適,但趨利避害的現(xiàn)實主義和幾代傳承的順民心態(tài)還是使他們做出了“明智”的決定,根深蒂固的順民心態(tài)使他們對所謂“正朔”的順從程度遠遠低于對強權(quán)的順從程度,更何況,聰明的順民們早已習慣了在博弈中求生存,在委屈中求發(fā)展?!熬暢既绮萁妫瑒t臣視君如寇仇”,即便臣對君不以“寇仇”視之,最起碼也同樣視作草芥吧?極少數(shù)的滿洲人摧枯拉朽式地橫掃中原大地,非但很少遇到過真正有力量的抵抗,反而迅速吸納著歸順過來的漢人勢力,使自身的實力翻番地擴張。
朱元璋泉下有知,也許會欣慰于他的人間國土終于如愿以償?shù)刈兂闪司d羊世界,而這個綿羊世界卻終于在失去了強有力的頭領(lǐng)的情況下遭受到虎狼的入侵。
南京順民們在趙之龍等人的安頓下開城迎降,家家戶戶用黃色條幅寫好“順民”字樣,并在門口焚香設(shè)案,與王秀楚所記之《揚州十日記》中揚州居民的情況如出一轍,只不過揚州順民事出倉促,南京順民準備周詳。而準備得更加周詳?shù)内w之龍一干文武百官則爭相投靠新朝,力求得到新朝任用。有位叫張怡的漢子在旁邊冷眼旁觀,記錄下這些人“膝軟于棉,面厚于鐵”的嘴臉。
順利進入南京城的多鐸與前一段在揚州大搞屠殺的時候判若兩人,他公告了明王朝統(tǒng)治階層的荒淫殘暴,并表明大清政權(quán)絕不會重蹈明朝統(tǒng)治者的覆轍,而是會實行親民、愛民的德政。多鐸很快就以實際行動證明了自己的承諾:他命人在城市當中劃分界限,軍隊和居民分別安頓在這一界限的兩邊,互不干擾,并對軍隊的違紀現(xiàn)象給以嚴懲,有八名搶劫南京居民的滿洲士兵被公開處死。
揚州十日的深深傷口仿佛一下子就在南京得到愈合了。任何人都會相信,如果開進南京城的不是多鐸的清軍,而是當初保衛(wèi)南明政權(quán)、保衛(wèi)南明百姓的“四鎮(zhèn)”部隊,南京百姓的遭遇絕對不會比“揚州十日”好上多少——雖然這是“自家的”軍隊面對“自家的”百姓。
再把顧炎武的一句話斷章取義一回:“是故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國。保國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謀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
那么,明朝“正朔”之興衰,就由肉食者謀之好了,“保天下者”究竟是哪些人呢?不知道,縱觀歷史,除了五代馮道,一時還真難想出第二個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