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俊閣是古建修復界的一個傳奇,三十年前那場對北京隆福寺藻井的修復,讓干了一輩子木工活的他聲名鵲起。不久前,北京古代建筑博物館的“天宮藻井”冰箱貼走紅,成為最難買的博物館文創(chuàng)之一,李俊閣因此走進大眾視線。
從“一張白紙”到“八級木工”
年幼時,李俊閣跟隨父輩從河北搬到長春生活。由于家貧,13歲的李俊閣離開學校。父親讓他學木工,將來憑手藝吃飯。恰巧李俊閣的姨父在建筑行當,他便跟著姨父去當學徒,學習豪式建筑(一種傳統(tǒng)的木結構營造技藝)。從此,鋸末與松脂的味道伴隨了李俊閣的一生。
師父的規(guī)矩極嚴,要求先背《魯班經(jīng)》,再學“大木作”,榫卯不準用膠,更不許用釘。李俊閣記得最清楚的是師父講“方五斜七”——方料五寸,對角線必為七寸,誤差一毫,整座殿宇都會“鬧脾氣”。
李俊閣在父輩的言傳身教中逐漸領悟到了木工技藝的精髓。他常說:“做木工,要耐得住寂寞、守得住初心。手藝如做人,容不得半點馬虎?!?/p>
1956年,全國第一次工人技術等級考核,21歲的李俊閣以93分拿下“八級木工”。故宮神武門大修,他被點名參與太和殿角科斗拱落架——126個零件,復位時嚴絲合縫,中國文物研究所的古建修復專家羅哲文拍著他的肩膀說:“小伙子,你給老祖宗續(xù)了命?!?/p>
1964年,山西五臺山佛光寺東大殿屋角下塌,李俊閣帶著十二人的小隊,在零下20攝氏度的山風里干了近五十天。他們用舊料拼出38朵斗拱,新補的11根紅松梁枋,三年后與舊木同色。
碎木拼出天宮藻井
真正讓李俊閣“封神”的,是1994年那堆被稱為“爛木頭”的隆福寺天宮藻井。如今爆火的天宮藻井,曾是隆福寺萬善正覺殿明間藻井。這座明代景泰三年(1452年)落成的木構奇觀,曾是京城最負盛名的宗教藝術瑰寶。它有六層穹頂,瓊樓玉宇懸于云紋之間,一千四百余顆星宿繪成唐代星象圖,四大天王托舉天宮,二十八星宿神像熠熠生輝。它不僅是建筑技藝的巔峰,更是古人“天人合一”宇宙觀的具象化表達。
然而,1976年唐山地震后,藻井被整體拆下,兩萬多個構件被裝進四百多個麻袋,塞進西黃寺后院的破倉庫,一丟就是十八年。蟲蛀、霉變、人為搬挪,到1994年文物局決定修復時,麻袋里的木頭已風化得一捏就碎。更令人絕望的是,結構圖紙全部遺失,連藻井到底有幾層、斗口開多大都成了謎。
北京文物局遍訪全國,最終找到李俊閣。見面那天,他正蹲在地上扒拉木塊。他隨手拿起一片殘斗拱,對工作人員說:“這是第二層北向的,原長一尺二寸六分,現(xiàn)在只剩七寸三?!币痪湓捔钊珗霭察o。
修復的第一步,是“找記憶”。李俊閣托人從清華大學檔案館借來1935 年營造學社拍攝的四張黑白底片,放大到極限,用鉛筆一點點描出斗口尺寸——“四寸斗口是皇家等級,錯一毫米,整座天宮就塌縮”。第二步,是“編號”。兩萬多個構件,最小的只有成人拇指長,他用牙醫(yī)的探針一點點剔除蟲卵,再用墨線編號,光筆就寫禿了兩百多支。
最煎熬的是試拼。隆福寺后院搭起15米高的腳手架,李俊閣每天爬上爬下,像拼立體拼圖。一次,他在第三層發(fā)現(xiàn)一個缺失的“隔架料”,那是承上啟下的關鍵構件,沒有它,上層會整體下沉。曾有人勸他,如今有了先進的拼接技術和金屬連接件,何必如此執(zhí)著于傳統(tǒng)榫卯。李俊閣嚴肅地說:“榫卯是老祖宗傳下來的智慧,它不僅牢固耐用,更蘊含著一種和諧之美。用機器拼接,雖快卻失了溫度,我這輩子就是靠手藝吃飯,怎能丟了老祖宗的東西。”連夜,他翻出最后一塊老紅松,照著木紋走向,手鋸、鑿子、斜刀,一口氣干了十四個小時。天亮時,一個嶄新的隔架科斗拱精準嵌入,榫卯咬合時發(fā)出“嗒”的一聲,像一聲滿足的慨嘆。
1999年6月28日,直徑4.2米的藻井被緩緩吊起,觀眾屏息,李俊閣站在人群最后,眼眶發(fā)熱。他說:“藻井不是木頭堆砌的裝飾,它是活的。每一刀雕刻都是匠人的心跳,每一筆彩畫都是文化的血脈?!?/p>
墨斗外的山河
退休后的李俊閣把家變成了“微型中國”,6平方米的陽臺,卻裝了四十多種工具:德國迷你電刨、日本魚尾鋸、清代傳下來的黃銅墨斗……客廳最顯眼的是1:40的圓明園大水法,噴泉能噴水;旁邊是1:150的長城烽火臺,磚來自平谷深山的小土窯,每塊只有指甲蓋大,卻燒出了“澄漿停泥”的質(zhì)感。
李俊閣最愛的一件作品卻不在家里,那是紫檀木隆福寺藻井微景觀,雖然只有巴掌大,卻用了三千多根1毫米見方的微縮斗拱。退休后,他每天工作四小時,耗時三年才完成。他把模型捐給北京古代建筑博物館,說:“萬一哪天真藻井又要‘療傷’,就讓年輕人照著我的小樣來做 ?!?/p>
李俊閣的“收徒標準”很怪:不看學歷,先考“手感”。他會讓徒弟蒙眼摸一塊樟子松,說出紋理走向、含水率、最適合做什么構件。2021年,北京工業(yè)大學建筑系研究生劉雨桐通過測試,成了他最后一個“關門弟子”。小劉記得,師父教的第一課不是畫圖,而是“聽木頭”——把耳朵貼在刨好的紅松板上,用指節(jié)輕敲,聲音清脆如磬,是活木;聲音悶濁,是病木。李俊閣說:“木頭會告訴你它經(jīng)歷了什么,干旱、蟲蛀、雷擊……匠人得先學會傾聽?!?/p>
為了讓更多年輕人“聽見木頭”,90歲的李俊閣學會了刷抖音。他發(fā)布的第一條視頻是用兩根雪糕棍做燕尾榫,播放量1200萬。去年冬天,他干脆把直播間搬進先農(nóng)壇太歲殿,打著手電仰望藻井,對網(wǎng)友說:“你們看,這顆星是織女星,那顆是牛郎星,600 年了,它們還在原處?!?/p>
李俊閣也有遺憾,他收藏的200多立方米的老木料,因北京地下室潮濕,已有30%出現(xiàn)開裂。更讓他倍感憂慮的是,全國能獨立修復明代藻井的工匠,算上他,不超過五人。他把所有工具、圖紙、未完成的微景觀,連同自己用了七十年的魚尾墨斗,打包捐給中國古建技藝傳承中心。簽字那天,他特意把墨斗的線頭剪下一截,裝進胸前的口袋,說:“留點念想,萬一哪天夢里師父叫我,我能認得路?!?/p>
圖片由本文主人公提供
編輯 鐘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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