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商業(yè)旅拍；旅游攝影；旅游凝視；表演轉向；地方影響

[中圖分類號]F5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5006（2025）07-0028-11

DOI：10.19765/j.cnki.1002-5006.2025.07.008

0 引言

攝影與大眾旅游緊密相關[，旅游者通過攝影將旅游體驗轉化為視覺圖像[2。攝影作為旅游者主要的行為實踐3，近年來已經成為旅游研究關注的焦點[4，現有大量文獻對旅游者的攝影動機[5、攝影行為、攝影分享、攝影中的主客互動[8-9等方面進行了分析。商業(yè)旅拍是一種在中國備受青睞的旅游攝影形式，為旅游者在目的地提供專業(yè)的人像攝影服務，并逐漸發(fā)展為大規(guī)模的攝影實踐活動。以蜜月婚紗攝影定制服務[10]和付費旅游攝影為發(fā)展雛形，商業(yè)旅拍在發(fā)展初期階段，目標群體規(guī)模相對較小。隨著攝影、化妝和修圖等專業(yè)技術的不斷進步，以及消費市場需求的變化，商業(yè)旅拍機構通過駐扎在熱門旅游目的地，提供標準化的服務及較低的客單價，吸引了更為廣泛的消費群體。同時，旅拍相關話題在抖音、小紅書等社交媒體平臺上廣泛傳播，使其逐漸成為國內眾多目的地開展宣傳營銷的重要途徑。例如湖南省鳳凰縣通過“天下鳳凰，旅拍天堂\"的宣傳語，推廣當地旅拍產品①。依托龐大的大眾消費市場，駐地旅拍模式對目的地形象建構與傳播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相較于日益興起的實踐現象，學界對旅拍相關話題的關注和討論尚處于初期階段。2023年，Wen等在CurrentIssuesinTourism上首次發(fā)表了關于中國旅拍服務（travelphotographyservice）的相關內容，從價值共創(chuàng)的視角出發(fā)，探討如何培養(yǎng)旅游者對旅拍服務的忠誠度[10]。商業(yè)旅拍的特點包括：1）專業(yè)化，旅拍往往有攝影、服裝造型、修圖等專業(yè)技術和人員的介入[0]，為旅游者提供包括服飾妝造、實地拍攝、選片修圖等流程的服務體驗；2）商業(yè)化，旅拍相關服務及活動產生的圖片、視頻等內容物被推向市場，并能夠產生經濟利益。區(qū)別于旅游者個體的旅游攝影行為，規(guī)模化發(fā)展的商業(yè)旅拍產業(yè)會對目的地空間本身產生切實影響，地方業(yè)態(tài)分布、市場秩序、景觀構成、地方形象等在商業(yè)旅拍發(fā)展過程中不斷發(fā)生變化，因此，研究對揭示規(guī)?；虡I(yè)旅拍實踐的地方影響具有突出的現實價值。

攝影實踐與凝視研究關系緊密[，旅游凝視理論是研究旅游攝影的重要理論基礎和核心框架[2，描述了旅游攝影中的目光被社會和權力關系塑造的過程。隨著攝影技術的變革，旅游者的凝視不斷發(fā)生改變[12，旅游攝影的內涵不再局限于視覺觀看，而逐漸被認為是一種涉及豐富社會關系和角色[3的具身活動[4，在此背景下，表演研究范式的引入在較大程度上拓展了傳統(tǒng)旅游凝視理論的邊界，對探究數字攝影時代旅游者的攝影時機、意圖等具有突出作用[15]。因此，本研究在借助旅游凝視理論的同時，嘗試將表演（performance）納入統(tǒng)一的研究框架中，建構傳統(tǒng)凝視研究與表演之間的關聯(lián)性，更加系統(tǒng)性地理解中國商業(yè)旅拍現象及其內含的多主體關系，繼而進一步探索攝影活動與地方影響的話題?；诖?，本文提出“以商業(yè)旅拍活動為切入點，如何解析旅游攝影蘊含的凝視與表演性”“基于表演轉向下的旅游凝視理論，商業(yè)旅拍活動中旅游者與地方之間如何相互聯(lián)結與互動”兩個研究問題并進行探究。

1 文獻綜述

1.1表演轉向下的旅游凝視理論

依據?？聦臻g、權力和凝視的認識[，旅游凝視理論主要用于理解旅游者對新奇景色和他者[的觀看方式[18]，該理論在中西方旅游研究領域得到充分的認識和廣泛的討論[19-20]，并成為研究旅游者行為和旅游文化的重要工具[2。已有不少研究通過運用旅游凝視理論，探討了旅游中的多種凝視現象[22]及主體錯綜復雜的凝視系統(tǒng)[23]、旅游攝影偏好[24]和目的地形象建構[25等議題。盡管旅游凝視理論長期以來在旅游研究領域得到了廣泛應用，但也引發(fā)了眾多學者的質疑與挑戰(zhàn)。旅游凝視被批判為以視覺為中心的[2、靜態(tài)的[2和歐洲中心主義的理論，忽視了旅游體驗中的其他感官和身體感受[28]。此外，旅游凝視理論還被認為在一定程度上強化了旅游者的優(yōu)越性以及被凝視者的被動性和權力缺失[18]。因此，旅游凝視理論亟須進一步修正與拓展，以回應學界的質疑。

在此背景下，表演作為批判和補充旅游凝視理論的工具，被引入旅游凝視的討論中[28]。旅游表演是一種帶有隱喻性質的分析框架[29]，強調關系的動態(tài)性[30]，否定結構及其代表的確定性[31，側重從個體層面探討日常生活中的微觀身份與行為互動[28，主張旅游者以多感官、身體感受的方式主動體驗和參與旅游實踐[15]，挑戰(zhàn)了旅游凝視理論中視覺處于旅游體驗中核心地位的觀點。因此，表演曾被認為可以取代旅游凝視，成為旅游研究的主流范式[32]。

雖然旅游表演理論一度被視為與旅游凝視理論是二元對立的，但隨著表演轉向（performanceturn）28的推動，旅游凝視理論經歷了演化和拓展。在旅游凝視理論3.0的版本中，凝視被認為超越了觀看本身，是一種具有表演性和具身性的實踐1。因此，凝視和表演的理論范式不再呈現互斥的狀態(tài)，而是相互交叉、“共舞\"的關系[l。Urry和Larsen認為，研究者不必再從凝視和表演中選擇其一作為研究的唯一立場和范式[1，而應以更加開放的學術態(tài)度，鼓勵融合凝視與表演的研究。目前，凝視理論的前沿態(tài)度是包容與進取的，倡導多元視角的融合。然而，以旅游攝影為主的相關實證研究仍未能充分回應凝視理論從結構性到能動性的需求變化，普遍存在簡化采用凝視理論的問題，將凝視概念等同于觀看，導致凝視的應用研究仍然停留在視覺研究的框架中[26]。

回顧旅游凝視和表演理論的闡述視角和核心議題，本研究引入旅游際遇（tourismencounters）中的\"關系”30作為兩種理論的交叉點，從而綜合形成一個統(tǒng)一的分析框架（圖1）。選擇\"關系\"作為交叉點的原因在于，凝視理論和表演理論在理解關系時都具有較強的解釋力，盡管兩種理論在視角維度上存在差異，但隨著旅游凝視理論的發(fā)展，這些差異正逐漸由互斥轉向互補。具體而言，旅游凝視研究主要圍繞社會“關系”及其背后的權力隱喻展開討論，而表演理論源于擬劇論[33]，以表演理論為基礎的旅游研究通常將個體間的\"關系\"作為探討的核心[30]統(tǒng)一的分析框架基于旅游凝視的視角，強調參與者的主體性，同時彌補了表演理論在討論社會權力和結構時的不足。這一框架同時結合了旅游凝視理論中的結構權力與表演理論中的微觀具身，形成具有張力的“解釋網”。理論之間的相互作用有助于加深對旅游攝影活動中個體與結構的認知，從而更全面、立體地理解旅游攝影活動中的復雜關系。

1.2旅游攝影研究

攝影在旅游體驗中扮演著重要角色[34，眾多學者對旅游攝影的分類和定義進行了探索。第一類研究主張從旅游攝影照片拍攝者的角度進行分類。Chalfen首次關注了旅游攝影的不同形式，將旅游者照片分為旅游者拍攝和目的地居民提供的照片[35]。Thompson等在同一視角下進一步將旅游攝影分為3種類型，分別是用于旅游營銷的攝影、旅游者的攝影以及專業(yè)攝影師的攝影[3。第二類研究根據旅游攝影的內容進行劃分。Hunter根據攝影照片中的景觀將旅游攝影作品分為4類，分別是自然景觀、人工景觀、遺產與物質文化，以及旅游產品[37]。值得注意的是，旅游攝影的細分類型并無絕對嚴格的界限[3，且隨著數字攝影和社交媒體時代的來臨，攝影實踐的類型變得更加豐富，以自拍為代表的多元攝影實踐類型日益興起，象征著游客凝視的焦點不再局限于目的地的景觀，而是更多停留在旅游者自身[38]?；诖?，本文根據攝影焦點及攝影的專業(yè)化程度兩個維度，通過類別梳理識別出4種旅行的旅游攝影類型，分別是風景攝影、專業(yè)風景攝影、人物攝影和商業(yè)旅拍，類型之間并無絕對的界限，僅有程度的區(qū)分。專業(yè)化程度較高的旅游攝影通常表現為拍攝者具有專業(yè)攝影的技術或使用專業(yè)的攝影設備，例如專業(yè)照相機、外置補光燈等；而大眾化的旅游攝影則主要依賴普適性較強的智能手機、便攜式數碼相機等設備。攝影焦點方面，景觀與人物是旅游攝影的兩種主要內容，由于攝影照片通常呈現豐富的內容，可能同時包含景觀與人物元素，攝影焦點關注的是相機鏡頭的“焦點\"所在，體現在攝影照片上即為占據中心位置和較大面積的對象。商業(yè)旅拍屬于內容以人像為主、專業(yè)化程度較高的旅游攝影形式，拍攝過程中有攝影師、化妝師和修圖師等專業(yè)人員的介入。

學界關于旅游者攝影本質的理解主要有兩種主流觀點，一方面，旅游者被認為在權力影響下相對消極地接受和再現目的地的投射形象[39，通過攝影收集和消費不同于慣常環(huán)境的符號[40]。另一方面，旅游攝影也被認為是一種編排的表演[41-42]，旅游者積極主動地通過攝影表達自我訴求[43]。隨著數字攝影技術的革新以及社會文化消費趨勢的變化，旅游者的攝影活動呈現出更加明顯的以自我體驗為中心的特征[34]。以各種姿勢進行拍攝的旅游者希望借助攝影進行自我呈現[44]，利用鏡頭表達自已想要展現的內容，通過自我敘事的嵌入完成對空間意義的重塑[45]。同時，智能手機、自拍桿等設備的普及使得自拍和其他人像照片成為攝影照片的主要類型[4]，旅游者凝視的焦點不再局限于目的地本身，而是轉移至自我，尤其是旅游者的臉部和身體，以及自我與景觀的融合[2]，凝視焦點的轉變在某種程度上導致目的地失去了被展示的機會[4]。

伴隨數字攝影時代的到來，圍繞旅游攝影的討論不僅聚焦旅游者自身的心理變化，還牽涉對旅游情境下人與地方關系的再思考。研究以旅游者為主體的旅游攝影活動，為深入理解旅游攝影新實踐下旅游者與目的地的交互關系提供了重要切入點。目前，旅游攝影的研究大多基于西方實踐語境，并借助西方理論體系進行分析[13]。相較之下，盡管中國擁有不斷蓬勃發(fā)展的旅游市場[48]，旅游攝影實踐現象豐富多元[49，但整體而言，國內學界對中國本土的旅游攝影實踐關注度較低[2，且在現有研究中，旅游者行為的復雜性常被簡化解釋，甚至被完全忽視[13]。因此，以中國旅游攝影實踐活動作為研究對象，對理解攝影技術變革影響下中國旅游者的攝影實踐行為具有積極的參考價值。

1.3攝影與地方的相關研究

地方是現代人文地理學研究的重要視角之一[50-51]，也是旅游攝影及相關活動的空間場所和基礎要素[52]。早期旅游凝視理論認為，旅游和攝影的本質就是消費地方[1]，換言之，地方是旅游消費的中心[53]，旅游者可以實體消費地方或是消費地方的表征意義[53]。在旅游凝視理論提出伊始，旅游者對地方的消費被認為是以視覺為主導的，旅游者借助攝影消費地方，Urry闡釋的表征圈循環(huán)（hermeneuticcircle）為這一觀點提供了分析思路。旅游者通過旅游手冊、廣告等了解和接收目的地營銷機構投射的地方視覺形象，并借助攝影捕捉和消費表征地方的符號，在該過程中所產生的圖片、視頻等用戶生成內容[54會影響他人的潛在旅游意愿[55，因而促成圖像表征的循環(huán)[]。攝影照片對目的地的宣傳和推廣功能在現有旅游攝影的相關研究中得到廣泛認同[56-57]，旅游攝影的照片常用于分析目的地形象[58-59]。隨著旅游研究呈現出表演轉向，旅游攝影的研究步入新路徑，在數字攝影技術的推動下，旅游攝影呈現出更明顯的及時性和具身表演性[0。同時，旅游攝影與地方的研究也在響應研究的表演轉向，部分學者試圖打破視覺消費地方的表征話語體系[6，認為地方具有動態(tài)性而非一成不變[，地方的消費和建構取決于表演的實踐旅游者，地方消費和建構雙向進行，旅游者在與地方的互動中改變和重塑地方的社會文化意義[6]。因此，有必要將研究的焦點從地方消費拓展至地方消費與建構的雙向過程，關注攝影具身協(xié)作活動下的人-地關系[6，以深入理解旅游者通過攝影與地方之間建立的關系。

綜上，當前的旅游攝影話題仍存在如下研究空缺。其一，在理論建構與運用方面，旅游攝影與凝視研究緊密相關，但目前的旅游攝影研究未能充分及時地回應表演轉向下凝視研究的需求變化，欠缺對前沿理論轉向的呼應。其二，在現象內容方面，當前關于旅游攝影的研究普遍存在停滯于視覺研究框架的局限性，緊繞攝影照片的視覺分析框架使研究焦點偏離了實際的攝影場合，參與攝影過程的行動者的具體細節(jié)在很大程度上被忽視[2]。其三，在中國本土情境方面，國內現有旅游攝影研究存在數量較少、主題較窄、方法單一等問題2，學術研究明顯滯后于攝影實踐的發(fā)展。因此，本研究以中國旅游情境為背景，綜合旅游凝視與表演理論，探討商業(yè)旅拍為代表的規(guī)?；糜螖z影實踐活動的現象本質及其主體間的互動關系，以積極回應旅游凝視研究領域的最新理論動向。研究旨在揭示旅游攝影中豐富的社會互動與具身體驗，以及旅游攝影與目的地之間的相互影響過程。

2 研究對象與方法

2.1案例地概況

本文以云南省西雙版納傣族自治州為研究案例地，西雙版納位于云南省南部，以熱帶雨林和民族風情為主要旅游吸引物。2023年，西雙版納全州接待國內游客6200.82萬人次①，是云南省熱門的旅游地之一。西雙版納目前已成為旅拍熱度最高的旅游目的地之一，抖音短視頻平臺上關于“西雙版納旅拍”的詞條觀看量超過8.3億次（截至2024年3月）。以西雙版納告莊景區(qū)為例，旅拍和服裝成為景區(qū)近年來增速最快的商業(yè)業(yè)態(tài)，2018年，告莊景區(qū)內僅有個位數的旅拍店鋪，而2023年全年，告莊有營業(yè)資質的旅拍商家約200家，營業(yè)額接近4億元②。這一變化反映了西雙版納告莊的駐地旅拍產業(yè)鏈的迅速發(fā)展和成熟。因此，西雙版納作為本研究的案例場景具有一定的典型性和代表性。

2.2研究方法與數據收集

本研究對案例地西雙版納進行了3個階段的實地調研（表1），調研重點關注多主體參與目的地商業(yè)旅拍過程中的凝視行為，首先從個體層面出發(fā)分析旅拍活動，再通過對多主體、歷時性的調研訪談總結商業(yè)旅拍整體發(fā)展對目的地地方景觀的影響。為了更好地理解不同主體間的影響過程，研究還對旅拍從業(yè)人員、當地居民等對象進行了深人調研。具體地，筆者在預調研階段對西雙版納商業(yè)旅拍的活動流程、參與人群、行業(yè)規(guī)模等方面進行初步了解，訪談對象包括告莊西雙景旅拍部門負責人、旅游者及當地居民。筆者在第一階段調研過程中與告莊西雙景旅拍協(xié)會、商業(yè)旅拍從業(yè)人員建立了良好的溝通關系，以研究者和工作人員的身份參與多場旅拍活動。在第二階段調研中，筆者基于預調研與第一階段調研的結果，對旅拍行業(yè)管理人員進行了回訪，并在西雙版納告莊、曼聽公園、曼賀納古寨等商業(yè)旅拍現象顯著的多個地點進行觀察與補充訪談，以增加研究數據在時間和空間維度上的多樣性。

2.2.1 訪談法

訪談是社會科學質性研究的重要方法之一，通過與研究對象的交談了解研究對象的生活經歷，通過對社會現象的探討，形成大量文本性材料和訪談材料[63]。本研究對旅拍現象相關的從業(yè)人員、管理者、旅游者、當地居民等不同利益相關者進行初步篩選和訪談。根據訪談的時長和結構性，可將其分為非正式和正式訪談，非正式訪談常伴隨觀察同步進行，采用無結構化的問題設定；正式訪談則在預先約定的場所進行，采用半結構化的問題形式[64]，研究者在部分旅游者進行商業(yè)旅拍的狀態(tài)中采用非正式的訪談形式，以及時捕捉活動中的具體信息，隨后與受訪者在無干擾的環(huán)境中進行正式訪談，以更為完整和清晰地接收受訪者的觀點。正式訪談在得到受訪者的知情同意下錄音，并轉錄形成為文本材料。筆者最終訪談52人次，其中包括35次正式訪談及17次非正式訪談，正式訪談平均時長為44分鐘。按照訪談順序對訪談對象進行編號，并且根據不同的利益相關者進行分類（表2），旅拍行業(yè)從業(yè)人員編號為CY01＼～CY10，景區(qū)管理人員編號為GL01，參與旅拍活動的旅游者編號為YK01＼～YK38，當地居民編號為JM01＼～JM02。

2.2.2 觀察法

筆者3次前往西雙版納進行實地調研，并接觸和觀察參與旅拍活動的旅游者和旅拍行業(yè)從業(yè)者，了解旅拍活動的全過程以及行業(yè)的發(fā)展情況。根據筆者的身份狀態(tài)和參與情況，本研究中的觀察可分為參與式觀察和非參與式觀察[64]。自預調研階段起，筆者以研究者身份對多場旅拍活動進行了非參與式觀察，此外，從第一階段開始，筆者作為活動協(xié)助人員，直接參與部分旅拍活動，并在此期間開展了參與式觀察。

3 研究發(fā)現

3.1商業(yè)旅拍活動中的表演與凝視

旅拍攝影過程中，具身的表演與凝視交織發(fā)生，旅游者在搭建的空間中與不同的行為主體進行互動，在服裝飾品、工藝道具等物品的搭配以及攝影師等工作人員的介人下，旅游者呈現和強化自己扮演的角色特征，也在旅拍中接收到來自他者的凝視目光。

3.1.1個體編排：旅拍者的自我呈現

旅游者的表演離不開特定物品的選擇與襯托[5]在旅拍活動中，旅游者通過服裝、拍攝道具及化妝產品等工具的協(xié)助更好地進行表演。在西雙版納，民族風配飾、手鼓、紙傘等工藝品是旅游者通常選擇攜帶的物品。有受訪者指出，“完成妝造和穿好衣服之后，我會更有自信展示自己。我覺得自信來自兩方面，一方面通過化妝和衣服，確實讓我比平時的我變得更好看了。平時可能如果你讓我穿一個普通的衣服去擺造型，我肯定沒有辦法，但是穿上衣服，然后化上妝之后，我就覺得有自信了，就相信他拍完幫我呈現出來，我應該會好看?！保╕K37）可見，通過改換造型、攜帶道具，旅游者在攝影中突破其日常自我形象的限制和束縛，擴大對身體的塑造能動性，生產、建構和重塑了全新的自我。旅游者從普通的游客轉變?yōu)樯虡I(yè)旅拍中的“泰族王妃”“哈尼寶貝”“西域公主”，被賦予了摻雜地方迷思與想象身份的角色，在旅游目的地這一非慣常環(huán)境下從環(huán)境融入、外在造型、面部表情、身體姿態(tài)等方面維護所扮演的身份角色的統(tǒng)一性?！奥牴珗@的綠植比較多…就和這些棕櫚葉之類的植物進行一個手勢動作的配合，然后包括在那些建筑面前，比如做雙手合十的動作、當地特色的一些姿態(tài)，能夠和這些景色還有建筑…有一個更好的融合感。\"（YK36）

3.1.2多方協(xié)作：旅拍活動的組織表演

地方性突出了某地有別于其他地方的特性，是地方營造的基礎，地方開發(fā)和管理者的具體行動為旅拍者提供了與扮演角色聯(lián)結的舞臺空間。告莊旅拍部門負責人表示，“通過建筑小品、設計燈光等方式進行夜景的營造。告莊的燈光亮化分為高、中、低3個層次，整個景觀呈現的背景與傣泰文化、六國文化較為匹配，整體燈光亮化以暖色為主，減少使用白光或其他顏色的燈光。同時，在瀾滄江邊放置一些孔明燈、水果造型或東南亞游船道具，以達到整體景觀和氛圍較為一致的目的?！保℅L01）可見，地方開發(fā)和管理方通過舞臺氛圍營造促進了旅拍者與地方和角色的融合。化妝師、攝影師和修圖師等是旅拍表演的協(xié)調者，促進旅游者在旅拍過程中沉浸表演。化妝師通過改變旅游者的妝容和造型讓旅游者“仿佛戴上了一層面具，這里面沒有人認識我，然后化完妝之后，連我認識的人一個都不認識我了，所以對社恐（社交恐懼）的人來說就很友好\"（YK37）。為了讓旅游者在鏡頭前更好地呈現角色，攝影師往往會指導旅游者表情和動作?！耙榻B動作，第一次接觸可能會放不開，然后選景要幫忙調整一下，有些女孩子比較內向，可能要逗她笑一下。\"（CY09）同時，攝影師通過語言引導攝影對象進行潑水、打傘等行為，協(xié)助旅游者充分挖掘自我展示的心理需求，釋放表演欲從而完成拍攝。拍攝結束后，修圖師還會對圖面進行調整和美化，進一步提升拍攝的效果。

3.1.3互相凝視：凝視者與被凝視者的共處

旅游者既是文化表演的生產者也是消費者[45]。表演作為一個互動的過程[4]，涉及觀看者與表演者的互動，以及觀看者的反饋與解讀。旅游者在參與旅拍的過程中不斷移動，旅游凝視具有多向流動的特點[8]，旅游者的身份流動而多變[]，同時，他人的凝視目光也參與到表演中，凝視與被凝視的狀態(tài)持續(xù)存在[7]。旅拍情境中，旅游者與其他群體互相凝視，這一過程不僅涉及不同群體之間的觀看行為，更是彼此看待、理解、想象并共同建構對方形象的復雜過程[。旅游者在旅拍表演中既是凝視的主體，又是讓他者凝視的客體[2]。在此過程中，參與旅拍的表演者將他者的看待方式內化為自我價值，進而影響表演者的自我呈現。

一方面，“出片”“好看\"等拍攝出具有視覺欣賞價值的攝影作品是衡量商業(yè)旅拍成功的標準，旅游者在旅拍表演中尋求成為理想自我。談及旅拍動機時，有受訪者表示，“就是覺得好看嘛，女生都喜歡好看的。\"（YK23）同時，旅游者作為主動的觀看者，凝視和效仿其他旅拍者?！奥飞峡吹接心欠N妝造很好看的，我們就會問一下她是哪一家（拍攝的）?！保╕K30）旅游者在他者的凝視目光中滿足自我的分享欲，并期待以此提高自己在社交媒體中的話語權[73]?！盎厝フ故菊掌臅r候，想讓其他人誤以為我在這個旅游地一直都很精致、很美。\"（YK31）另一方面，旅游者在旅拍時被其他旅游者、當地居民等他者關注和凝視，產生被觀察和被物化的感受[74]?！芭恼盏臅r候，比如說我經常前面會有很多個旅行團走過去，他們就像參觀動物一樣看著我在那里擺造型。\"（YK37）可見，旅游者在開放空間參與旅拍時，面對的不僅有攝影鏡頭，還有周圍正在凝視自己的人群。有別于日常的服飾造型和動作姿態(tài)更加強化了旅拍者的身份。他者投射的審視目光常讓處于被凝視中的旅拍者產生不自在和厭惡，尤其是以女性為主的旅拍者更容易被凝視性化[75]?！坝泻芏嗳艘恢鳖?，他們還要指指點點說身材不好或者不錯，很明目張膽的?！保╕K08）

3.2商業(yè)旅拍活動與地方之間的關系

旅游者在參與商業(yè)旅拍的過程中對地方進行實體消費和意義消費，并對地方空間重塑和意義流變造成影響。在以目的地管理者為主體的自上而下的設計路徑和以旅游者為主體的自下而上的實踐路徑的交疊中，具有視覺吸引力的旅拍場景被塑造成為一種新的旅游景觀，并對目的地的發(fā)展與變化產生了不可忽視的影響。

3.2.1設計奇觀：以旅拍場景作為吸引物

目的地的地方性為商業(yè)旅拍提供了豐富的創(chuàng)作靈感?！拔麟p版納相對于三亞，有民族特色價值，旅拍創(chuàng)作空間很大。\"（CY03）在地方管理方和商業(yè)旅拍機構的共同推動下，旅拍活動發(fā)展為一種大規(guī)模的攝影實踐，并通過拼湊和建構，逐漸形成了綜合性的景觀[7。為增強視覺吸引力，旅拍場景被精心設計和營造為旅游吸引物，實現了“量變到質變”的轉變，商業(yè)旅拍聚集發(fā)展所帶來的凝視效應是地方管理者設計目的地景觀的關鍵考量。“旅拍（業(yè)態(tài)）對集團的意義重大旅拍其實就是在做一個非常龐大的美麗經濟我們一直在說告莊涉及美食、美景、美物、美人，實際上旅拍的話，它就把我們的美女加美服加美景就聚合為一體了?！保℅L01）“美麗經濟\"話語背后是關于性別權力結構的隱喻[7]。身著創(chuàng)意民族服飾、面部涂有美妝和彩繪的女性旅拍者，與西雙版納的地方景觀相呼應，建構成為一種非尋常（extraordinary）的奇觀，由此，“美女云集”的群像在目的地被抽象化，并塑造為具有經濟價值的景觀，從而吸引更多的旅游者觀看和參與。此外，商業(yè)旅拍相關節(jié)慶活動的興起也進一步凸顯了旅拍在地方性塑造和營銷的作用。自2021年起，告莊景區(qū)每年舉辦西雙版納景蘭星光旅拍大賽，以展示和推介旅拍作品，并以此為有力媒介，宣傳旅游目的地?！懊褡鍖懻嬲娴奶貏e火，我覺得它已經快成為一個西雙版納的特產?！保╕K36）

隨著商業(yè)旅拍業(yè)態(tài)的迅速發(fā)展，目的地的景觀和文化系統(tǒng)經歷了改變與重塑，導致原有的地方意義在一定程度上被改寫。部分旅游者在此過程中感知到了目的地形象的變化，“我覺得（告莊）比較商業(yè)化，因為到處都是小販的那種（聚集），旅拍商店特別多，一條街都是。你能看到好多‘人魚’，還有好多的‘哈尼公主’，你就會發(fā)現這一個地點變成了一個攝影棚，就把原來的本土特色以及人間的煙火氣息給掩蓋住了。\"（YK04）商業(yè)旅拍業(yè)態(tài)的發(fā)展主要受到經濟因素的驅動，而從個體層面而言，規(guī)?；穆门幕顒訉е侣糜握邔Φ胤降捏w驗趨于扁平化。

3.2.2 即興表演：旅拍者主導的地方建構

地方管理方和商業(yè)旅拍組織為旅游者參與旅拍提供了精心設計的舞臺與劇本。然而，作為表演者的旅游者也通過靈活多變的表演方式突破了固有的角色模板，積極體驗并建構地方。這種表演形式不同于既定的以視覺為中心的模式，而是即興、瞬時和靈活的[30]，體現了旅游者對地方文化的主動參與和創(chuàng)造性詮釋，例如旅游者在參與攝影時積極的具身體驗。“我挺喜歡那種有陽光灑下來，在樹木里的，雨林感，有熱帶雨林的風情，我會自己想互動，自己想抬起頭，看看光或者感受風，或者扶一個芭蕉葉”。（YK37）地方處于動態(tài)變化中，旅游者、陽光、植物、微風等要素在偶然的聚合下形成了即興的表演[28]，旅游者不拘泥于既定的旅拍范本，不只是通過目光凝視環(huán)境，或作為景觀被他人注意，而是以自我身體的感受體驗與解讀地方。“在西雙版納這樣的環(huán)境你就不會覺得很尷尬，你會融入其中，就覺得還好。但日常生活里的話，你肯定會覺得自己的妝就有點過于夸張和繁瑣，你可能就不太好意思會打扮得這么隆重去出門”。（YK25）作為舞臺，非慣常的旅游地情境為旅游者的表演提供了客觀的物質基礎和認知行為的條件[80?！懊總€女孩子可能從小她都有這種角色扮演的欲望，從小就喜歡把紗巾綁在頭上，就想當白娘子，但是你不到這種環(huán)境，你當不了白娘子，是吧？\"（YK31）在旅拍活動中被凝視的旅游者并非完全失去自主性8，而是在\"在西雙版納當一天公主\"的旅拍實踐與體驗中，建構了旅游者對地方和自我的疊加想象?！叭绻麑Ρ任覜]有去旅拍的那些城市，我會覺得旅拍對深層次的記憶刺激會更強，因為我把自己的美的一部分跟環(huán)境和景點，甚至跟這個城市美的一部分融合起來了。\"（YK26）在個體層面，地方不再僅僅是商業(yè)旅拍中用來襯托人像的背景板，而是一個動態(tài)建構的存在。在旅拍活動中，旅游者通過具身性表演與地方發(fā)生互動，使得旅游者自我與地方的記憶在這一過程中不斷交織、強化并再創(chuàng)造。

4 結論與討論

本研究以商業(yè)旅拍這一日益興起的規(guī)?；糜螖z影實踐作為切入點，對旅游攝影及其地方影響進行了探索性分析。在商業(yè)旅拍活動中，化妝、攝影、修圖等專業(yè)技術高度介入，使其成為一種與旅游者自發(fā)的旅游攝影行為有本質區(qū)別的獨特旅游攝影形式[10]。旅游者在引導下通過旅拍展現理想自我，凝視的焦點逐漸轉向旅游者自身。本研究將表演轉向納入旅游凝視分析框架之中，揭示了旅拍活動的關系本質，發(fā)現旅拍中具身的表演與凝視交織發(fā)生，旅游者在與地方管理者、攝影師、化妝師、觀眾等的互動協(xié)作中開展表演。通過旅拍，旅游者部分釋放了日常生活中對自我身體的束縛，但同時作為被觀看者也受到凝視權力關系的制約。旅游者通過旅拍建立與地方的情感聯(lián)結，在與空間互動的過程中生產地方意義。個體參與旅拍的凝視行為相互交織，形成整體的目的地凝視系統(tǒng)，并對地方空間的重塑和意義的流變產生了影響。

本研究以中國旅游情境為背景，針對當前旅游攝影研究滯后于實踐發(fā)展的現象，嘗試從旅游際遇中的\"關系\"角度切入，對凝視理論與表演理論進行融合與拓展。研究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以往旅游攝影研究過于聚焦視覺性而忽視主體互動關系與情境復雜性的局限?；诒狙芯康慕Y論，仍有部分問題值得進一步探討。1）盡管商業(yè)旅拍為旅游者提供了展示自我的機會，但其審美與體驗的標準化趨勢可能會削弱旅游者的活動體驗與地方感知，導致旅游體驗的扁平化，進而影響地方獨特性的建構。關于地方原真性與獨特性保護的問題，未來研究仍需作進一步探析。2）在目的地管理者普遍對商業(yè)旅拍行業(yè)發(fā)展的前景持樂觀態(tài)度的背景下，商業(yè)旅拍業(yè)態(tài)的快速擴張對地方景觀與文化系統(tǒng)等多方面可能產生的影響尚未得到充分考量，規(guī)?；虡I(yè)旅拍活動帶來的潛在負面影響也缺乏相應的治理措施。在商業(yè)旅拍發(fā)展的背景下，如何在提升旅游者旅拍體驗、推動旅拍產業(yè)創(chuàng)新發(fā)展與保留地方原真性之間尋求積極的平衡，是目的地管理者亟須深入思考的重要議題，也是促進目的地可持續(xù)發(fā)展的關鍵。

本研究仍存在一定局限性。首先，受限于樣本收集方式，本研究的受訪旅拍者主要為20＼～35歲年齡段的女性，而中老年群體同樣是商業(yè)旅拍的重要消費群體，本研究缺乏對此群體的關注。此外，西雙版納是本研究的單一案例地，其旅拍市場主要以低客單價、同質化服務的旅拍店為主，研究尚未涵蓋對其他類型旅游目的地的討論與分析。未來研究可以進一步探索不同類型和規(guī)模的旅游目的地，深入探討多樣化的旅拍活動及其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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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mmercial Travel Photographyand Its Place-based Impacts： Drawing on Tourist Gaze Theory under the Performance Turn

WU Canxi'，BAOJigang （1.SchoolofHotelamp;TourismManagement，TheHongKongPolytechnic University，HongKong999077，China; 2.School ofTourismManagement，Sun Yat-senUniversity，Zhuhai519082，China）

Abstract： Travel photography transcends mere visual documentation by encompassing rich embodied experiences，with commercial travel photography evolving into a flourishing industry across Chinese tourist destinations.However，academic research on commercial travel photography is stillin its early stages of exploration.This study examines commercial travel photography in Xishuangbanna，Yunnan， through an integrated lens of tourist gaze theory and performance theory.By using qualitative methods of participant observation and interviews，the present study particularly explores the nature of commercial travel photographyactivitiesand interactions with place.Major findings include 1） these activities intertwine gaze with embodied performance，where individual choreography，multi- party collaboration，and collective spectatorship jointly shape their performative dynamics；and 2）places exhibit fluidity，as managersand stakeholders of local commercial travel photography businesses construct photography scenes to enhance destination appeal. At the same time，tourists engage with places through embodied experiences，use photography to forge their emotional connection to both self and place，and construct meanings of the place.This study re-examines the limitations of previous research on travel photography，particularly in terms of visual centrality.Bysynthesizing tourist gaze and performance theories through the concept of relationality within tourism encounters，this study offersa new framework for analyzing social relationships and embodied experiences in travel photography research，which provides implications for tourism scholarshipand practices.

Keywords：commercial travel photography; travel photography; tourist gaze; performance turn; placebased impact

[責任編輯：劉魯；責任校對：宋志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