職業(yè)殺手比利·薩默斯曾是伊拉克戰(zhàn)場上出名的狙擊手,能面不改色擊中1200"碼(約1097米)以外的目標,退役后在另一個類似的領(lǐng)域,也依舊是小有名氣的、可信賴的乙方:他雖然愚鈍,但擁有無數(shù)個隨時可以金蟬脫殼的身份,解決目標從來干凈利落,好評連連。
而他此時此刻正開始實現(xiàn)他最狂妄的愿望——成為一個作家。
在《一個殺手的自白》里,斯蒂芬·金塑造了一個充滿矛盾的職業(yè)殺手形象:假裝蠢笨,實則聰穎;人前抱著漫威英雄漫畫不放手,獨處時會翻開《白鯨》;在海外戰(zhàn)場上屠殺了十幾個人,卻總是在意自己槍口對準的罪犯“是好是壞”;一生中幾乎沒有過正常的人際交往,卻在偽裝身份期間獲得了真誠的友誼……同時擁有三個身份的比利·薩默斯偶爾會混淆自己的意識,尤其在他開始寫作的時候。
比利的傷疤埋藏在童年中:繼父踩碎了年幼妹妹的胸膛,而他為了自保,沖繼父扣下扳機;孱弱的母親無力撫養(yǎng)他,最后甚至連去寄養(yǎng)家庭探望也做不到;結(jié)交的伙伴或戀慕的女孩像樹葉一樣,離開寄養(yǎng)家庭便散落四方。不幸以戲劇性的方式在比利身上疊加,但他仍保持著一丁點兒奇特的善良——執(zhí)行任務(wù)時,他會提出無人發(fā)問的問題:“目標是個壞哈吉嗎,長官?”
他必須要一次次在扣動扳機之前詢問“我的狙擊對象是好人嗎”,來錨定自己的方向。然而他不會去精細地求證好與壞,正如他無法評判自己究竟好或壞一樣,他需要的只是一個發(fā)令槍般直接干脆的答案。
所以他總是在問:那個人是壞的嗎?這個人是壞的嗎?我呢?我是好,還是壞?這本自傳體小說反復讓主角重復這樣的囈語,正好印證了韋恩·布斯在《小說修辭學》中所提出的“不可靠敘述者”理論:比利是一個帶有欺騙性的敘述者,讀者跟隨他開鑿出來的路徑往前,不可避免地陷入比利——或者說斯蒂芬·金構(gòu)建的敘事陷阱中。
比利是壞人嗎?我不停地想。
斯蒂芬·金在《寫作這回事》中提到,“象征如果確實存在,而你也注意到它了,我想你應(yīng)該盡力將它挖掘出來,把它打磨得晶光閃亮,然后如同珠寶匠切割寶石一樣,將它切割成型”。他也確實往這個故事里塞了許多象征物:槍管、盆栽、硬幣、隨身攜帶的左拉的書……在諸多象征中,嬰兒鞋最獨特。那只在戰(zhàn)場中撿起的嬰兒鞋,比利把它掛在自己的腰間。它是某種孱弱生命的標志,也是這個士兵良心的搖擺?;蛟S它還讓比利想起年幼的妹妹,還有她烤失敗的曲奇散發(fā)的焦味。
那焦味幾乎伴隨比利一生,直到他開始寫作。
當比利開始寫作時,名為“斯蒂芬·金”的幽靈前所未有地籠罩在文本之上。作者本人強悍的意志和澎湃的表達欲透過紙面,直接朝讀者撲來。他借比利和比利的故事一遍遍重申:寫作是一種彌補,一種救贖,一種讓人無限回到往事之中、沉入到最痛苦的河淵之中,打撈記憶并且再一次品嘗它的艱難儀式。
對比利來說,這是最后一單,任務(wù)和以往一樣簡單,比利只需要把子彈射進另一個待審判的殺手(當然,是“壞人”)的腦袋里再離開小鎮(zhèn),完美結(jié)束。只是這一次他要偽裝成一個在辦公室里苦悶創(chuàng)作的作家,因為除了被截稿日期困擾的作家,沒有人會樂意離開繁華、方便的大城市,來到這個蕭條的城鎮(zhèn)里。比利裝作愚鈍,裝作對這個安排興趣缺缺,然而他會沉迷伊恩·麥克尤恩(英國作家),最喜歡的作者是埃米爾·左拉。他會在執(zhí)行任務(wù)的行李箱深處塞上左拉的《戴蕾斯·拉甘》,以便在無人的時候攤開閱讀。
他渴望扮演“作家”這一角色很久了。
故事的藝術(shù)在于講述人的生存狀態(tài)在兩極之間擺動的情形。而比利命運的精彩之處,正是從這個失序開始。
比利以為自己會想不起妹妹喪生的那一天,然而就連房間里的氣味他都記得一清二楚。這就是寫作,鋒利的鐵鏟子得往靈魂深處不停挖掘,你要再回憶一次或無數(shù)次,再因往事而崩潰一次或無數(shù)次。痛哭,沉默,坐在地下室的椅子上長久發(fā)呆。但它也是療愈,“沒有人問他抱著胸膛被踩塌的凱西是什么感受”“沒有人問他沒能照顧好妹妹是什么感受”,而當他終于用笨拙的寫作“讓那個聲音開口,這是一種多么巨大的解脫啊”。
這是比利的感受,也是作者的感受。它同時喚起了我第一次意識到用新名字、新命運來偽裝自己的生活,并在作品的角角落落里透露真正的碎片,是多么膽戰(zhàn)心驚,又多么如釋重負。它會讓人回到某個已經(jīng)遠遠逝去的年紀,讓模糊的翻新、讓混沌的上色,再次鮮活。
寫作的艱難和幸福,像硬幣的正反兩面一樣無法分割。殺手比利,作家比利。壞人比利,好人比利。一切都難以析清,比利甚至開始渴望,那把殺人的槍永遠別抵達。
所以,比利是好人嗎?
斯蒂芬·金提過很多次,他想寫一個故事來展現(xiàn)寫作的救贖力量?!兑粋€殺手的自白》無疑是他這一愿望的結(jié)晶。他的控制欲讓讀者在閱讀中無數(shù)次透過“比利的作品”,看到了龐大無比的作者本人。偽裝的作家,真實的寫作,讀者能感受到,這兩個部分在文本中一度呈現(xiàn)出危險的失衡。有那么一些時候,你只想知道比利過去的故事,而另外一些時候,你只想看到比利伸張正義,再安全脫身。斯蒂芬·金仿佛駕駛一輛老舊的皮卡在高速公路上狂奔,輪胎松動,發(fā)動機轟然。它要失控了。它沒有失控。
于是整個故事充滿了俗套但美妙的節(jié)拍,就像一首旋轉(zhuǎn)上升的卡農(nóng)——直到艾麗斯出現(xiàn)。一個遭受侵害的少女在寒冷的夜晚被罪犯丟在比利的門前,《那個殺手不太冷》的陰影伴隨著我不妙的預感,降落在這本書上。
閱讀的時候我無數(shù)次乞求,不要讓年輕女孩因為英雄救美的俗套情節(jié)愛上比利,不要讓這個自我救贖的故事染上一丁點兒愛情或者類似愛情的粉紅色澤。但一切仍往最可怕的方向狂奔。比利上一秒認為“她就是妹妹的化身,區(qū)別在于她長大了”,下一秒便承認“他愛上她了”。艾麗斯前一刻還因被侵害而應(yīng)激,下一刻已經(jīng)對比利做鬼臉并索要食物。哦不—就像在點綴著草莓的西式蛋糕里嘗到蘸滿辣椒鹽的青芒果,完全不對勁。
閱讀一度變得十分痛苦。讀者會露出比出版編輯更刻薄的冷笑,面無表情地翻動書頁。
但斯蒂芬·金高明在于,他在故事往俗不可耐的深淵滑落時,險而又險地拉了一把:故事結(jié)尾仍舊用巧妙的敘事障眼法,把岌岌可危的懸念保持到了最后。臨死的比利把未完成的“我的一生”交給艾麗斯,艾麗斯為他續(xù)寫了一個遠走高飛的結(jié)局。然而這還不是最動人的。
比利對艾麗斯說“假如你也像你說的那么愛我,那就去過好你有價值的一生”。很動人,然而這也不是最動人的。
最動人的一刻,是艾麗斯在比利的墳?zāi)骨罢f:我想寫我自己的故事。
“我的故事”。比利開始寫作時,他的讀者僅有他自己和兩個監(jiān)控他電腦的拉斯維加斯混混。但他仍認為寫作很重要,“因為這是我的故事”。
“我的故事”。不是為了跟生活講和,不需要偽裝自己。就寫自己的故事。盡量誠實,盡量坦率。自己把自己剖開。自己先唾棄和憎厭自己,自己再擁抱和親吻自己。
“我的故事”,比利的故事,艾麗斯未來的故事。又或者,是文學——或者嚴肅,或者通俗,或者管它什么,總之是文字和它附帶的力量——傳承與燦爛的故事。偉大的火正在不斷點燃新火。
比如,一個又好又壞的殺手曾嘗試用它縫合自己破碎的人生。
“你呢,比利?你心中的幸福生活是什么?”
“我想寫書?!?/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