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斯蒂芬·阿德利·葛爾蓋是當代美國著名劇作家,以其深刻的社會洞察、犀利的幽默感、獨特的語言風格,以及對人物復雜性的刻畫而聞名。他的戲劇《河畔公寓的瘋狂》以黑色幽默為敘事策略,聚焦紐約河畔公寓中一群邊緣化人物的生存困境。該劇圍繞退休警察沃爾特·華盛頓老爹與其寄居者們在紐約河畔公寓的生活展開,以喜劇外殼包裹社會批判內核,深刻展現權力體制對個體的壓迫與異化。葛爾蓋通過塑造反英雄人物、構建反諷敘事張力,以及隱喻荒誕主題,深刻揭示了現代都市邊緣群體的生存困境。深入剖析《河畔公寓的瘋狂》中的黑色幽默運用,不僅有助于更好地揭示現代戲劇中的幽默與悲劇、荒誕與現實、個體與社會之間的微妙關系,對推動黑色幽默理論在當代戲劇中的應用具有重要的學術意義,還為我們理解當代社會中的復雜情感和人性困境提供了新的視角。
[關鍵詞] 斯蒂芬·阿德利·葛爾蓋" 《河畔公寓的瘋狂》" 黑色幽默
[中圖分類號] I106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5)12-0102-04
有觀點認為,布魯斯·杰·弗里德曼在1965年編選的《黑色幽默》文集序言中提出,“黑色幽默是一種將荒誕與恐怖并置,通過笑聲來面對不可言說之痛苦的文學策略”[1]。這種定義強調黑色幽默以戲謔消解沉重,在喜劇形式下包裹悲劇內核,展現出獨特的美學張力。黑色幽默作為一種藝術表達方式,將嚴肅的社會問題、死亡、暴力等悲劇性主題與幽默、荒誕、諷刺等元素相結合,能夠在表現悲劇性主題的同時,又能讓觀眾在笑聲中感受到深刻的社會批判。幽默作為一種強烈的對比手段,使得原本嚴肅、沉重的主題得以通過荒誕的方式呈現,從而能夠更直接地觸及觀眾的內心。在《河畔公寓的瘋狂》中,葛爾蓋通過荒誕的情節(jié)和極具諷刺性的語言,揭示了現代社會中的不公、暴力、偏見等問題;他通過人物之間的沖突展現了對種族歧視和社會不公的批判。劇中聚焦主人公沃爾特與社會、家庭的多重沖突,細膩展現了他作為一個邊緣人物在社會體制下的無力感與生存掙扎。葛爾蓋以黑色幽默為敘事利器,巧妙解構人類生存困境,賦予作品深刻的現實批判性與人文關懷價值。
一、反英雄式的人物
黑色幽默文學作品常解構傳統(tǒng)英雄形象,轉而塑造反英雄角色。“反英雄”指的是現代小說或戲劇中其品行與讀者心目中傳統(tǒng)的主角或英雄形象相去甚遠的角色。與史詩英雄所具備的崇高品格、非凡勇氣和完美道德相反,反英雄角色通常展現出某種存在意義上的不完整性——他們可能是行為乖張的叛逆者,或是精神萎靡的失敗者,抑或是游走于道德灰色地帶的矛盾體。他們充滿缺陷,面臨自我懷疑和道德困境?!斑@些人物在現實環(huán)境無情的壓迫下無可奈何,既無法改變現狀,又沒有能力逃避。他們的反抗、嘲笑和諷刺現狀的背后都是難以解脫的悲觀主義”[2]。
在《河畔公寓的瘋狂》這部作品中,反英雄人物的塑造通過多重維度的解構性書寫,實現了對傳統(tǒng)英雄敘事的顛覆性挑戰(zhàn)。主人公沃爾特·華盛頓作為敘事核心,其人物建構呈現出鮮明的非典型特質:他既是體制暴力的受害者,又是家庭權威的維護者;既展現出堅韌的生命力,又深陷于精神困頓的泥沼。作為前執(zhí)法人員,沃爾特與司法系統(tǒng)的復雜糾葛成為解構其反英雄特質的關鍵切入點。這種職業(yè)背景與個人遭遇之間的戲劇性反差,在劇本中轉化為一種持續(xù)存在的內在矛盾——他曾是體制的維護者,如今卻淪為體制暴力的犧牲品。當市政代表攜帶和解協議登門時,沃爾特將正式、嚴肅的法律談判降格為街頭式的討價還價,這種對司法程序的刻意戲仿,不僅消解了權力機構的威嚴,更暴露出一個被體制傷害的個體所能采取的最后抗爭。此外,他對自身警察身份的認知始終處于撕裂狀態(tài):一方面,控訴同僚的種族歧視行徑;另一方面,又無法擺脫執(zhí)法者的思維定式。這種無法調和的自我對立,進一步強化了人物的悲劇色彩,深刻揭示了個體在體制壓迫下的矛盾與掙扎。
道德的模糊性構成了沃爾特反英雄式人物的核心特質。沃爾特對家庭責任的堅守與情感表達的暴力性形成尖銳對立。在第三幕與朱尼爾的沖突中,他一面指責兒子永遠成不了男人,一面又暗中支付其法律費用,這種愛恨交織的復雜情感超越了傳統(tǒng)父權形象的單一塑造。他對弱勢群體的態(tài)度呈現雙重標準:雖收留奧斯瓦爾多并給予他庇護,卻始終以客人身份界定其存在,這種施舍與疏離并存的姿態(tài),折射出反英雄人物在倫理選擇上的游移性。沃爾特在公共領域的行為模式進一步強化了道德模糊性。作為前執(zhí)法人員,沃爾特一方面利用司法程序長期對抗市政廳,另一方面又默許兒子在公寓內進行灰色交易。在第五幕中,當警察突襲搜查時,他熟練運用法律術語構筑防線,卻對朱尼爾的違法行為保持緘默。這種選擇性守法主義,揭示出反英雄人物在體制博弈中的道德彈性——他既非徹底的反叛者,亦非虔誠的秩序堅守者,而是在規(guī)則縫隙中尋找生存空間的求生者。
在劇中,次要人物的反英雄特質則通過代際沖突與階級困境得以呈現。兒子朱尼爾游走于法律邊緣,他聲稱要照顧父親,卻將贓物藏匿于亡母臥室,依靠租金穩(wěn)定的公寓維持非法勾當。劇中反復出現的紙箱意象,既是贓物載體,又暗含著復雜的情感羈絆。當朱尼爾指責父親用猶太律師維護虛假尊嚴時,話語中不僅透露出代際價值觀的沖突,更折射出底層群體內部的身份焦慮。這種矛盾在第二幕的巴爾的摩逃亡計劃中達到頂點:他一面宣稱需要自由空間,一面卻又將其女友露露留在公寓,暴露其逃避責任與渴望歸屬的雙重困境。而奧斯瓦爾多試圖通過健康生活重構身份,卻陷入更深的認知矛盾。他在早餐時高談用有機杏仁對抗情緒化進食,卻偷吃老爹的餡餅;他聲稱要與父親和解,卻在拜訪后酗酒嘔吐;他加入戒酒互助會本為重塑自我,卻在戒酒會上炫耀犯罪經歷。劇作家通過這一角色充滿荒誕感的掙扎,打破了社會對邊緣群體單向度救贖的想象。露露的反英雄特質源于其身份表演的虛妄性。她自詡為會計專業(yè)學生,卻連報紙上的星座專欄都難以通讀。她的懷孕也頗具黑色幽默色彩:一方面,她將腹中胎兒視為改變命運的籌碼,向老爹索取經濟支持;另一方面,又直白地向朱尼爾表示隨時可以墮胎,將生育權異化為生存談判的工具。這三位反英雄人物共同指向劇作的核心批判:在資本主義體制下,邊緣群體的救贖往往淪為結構性暴力的共謀。朱尼爾的非法交易、奧斯瓦爾多的健康理論、露露的身份表演,本質上都是對主流價值的扭曲模仿。正如老爹在劇終獨白中所言,“他們的游戲沒有贏家,只有不同深淺的輸法”[3],反英雄的失敗恰恰揭示了體制對個體主體性的吞噬。
在反英雄人物身上,我們看到的不再是非黑即白的道德判斷,而是一個在生存困境中不斷自我解構又自我重構的真實靈魂。這種拒絕被簡單定義的復雜人性書寫,正是當代戲劇反英雄形象最珍貴的藝術價值所在。
二、反諷的藝術手法
反諷同樣是構建黑色幽默的關鍵要素。蘇暉認為,“反諷是包含同時并存的兩個對立物的結構。在文學上,反諷既指語言的修辭技巧,也指隱含在人物、情節(jié)或主題中與正面描述意義相悖的暗示或對照技巧、組織結構方法”。在小說或戲劇創(chuàng)作中,作者常運用反諷手法,以此凸顯故事的荒誕性與象征意義。通過將特定語境中的語言抽離并移植到另一個截然不同的語境中,這種語言“錯位”打破了文本意義與現實語境之間的現有關聯,使其產生偏離與割裂。正是這種“錯位”,為作品注入獨特的幽默感,讓整個語境彌漫著荒誕氣息,從而打造出顯著的“黑色幽默”效果。黑色幽默的獨特之處在于,通過這種語言反諷,它不僅能引發(fā)觀眾的笑聲,更促使觀眾在發(fā)笑之余,直面隱藏在荒誕背后的生存真相。
在《河畔公寓的瘋狂》這部作品中,劇本開場便以極具視覺反諷的場景奠定基調:沃爾特端坐在亡妻遺留的輪椅上,這個本該象征身體殘缺的物件,卻被他改造成日常生活的舒適座椅。輪椅功能的異化使用,暗示著人物對創(chuàng)傷記憶的扭曲處理——他將生理缺陷轉化為權力象征,正如將受害者身份異化為抗爭武器。語言反諷在人物對白中的呈現同樣精妙絕倫。在第三幕他與卡羅中尉的談判中,當對方強調“這是標準程序”時,沃爾特反問“標準是用六顆子彈招呼老警察?”[3]。這種將官僚術語與暴力記憶并置的反諷策略,徹底撕毀了體制話語的虛偽面紗。正如文學批評家韋恩·布斯在《反諷修辭學》中指出的,“反諷的終極效力,在于讓被壓迫者通過支配性話語本身暴露其荒謬性”[4]。戲劇反諷也在觀眾與角色的認知落差中產生特殊效果。當沃爾特堅持使用亡妻遺留的純銀餐具時,這些象征中產階級的器物與他日益頹唐的生活狀態(tài)形成視覺反諷。尤其當朱尼爾指責這些貴重物品應該變賣換錢時,物質符號承載的情感價值與經濟價值的沖突,暴露出人物在記憶固守與現實生存之間的深刻矛盾。朱尼爾堅稱露露正在攻讀會計學,而觀眾從女孩閱讀雜志時的困惑表情已洞察真相。琳達·哈琴認為“反諷產生于說話者與聽眾對表層意義共同的有意否定中”[5]。第一幕與最后一幕都發(fā)生在廚房餐桌旁,但主導者已從沃爾特變?yōu)橹炷釥枺皇フQ樹從開幕時的枯死卻通電到終幕時被拆除但留有痕跡;輪椅從父親的“王座”變成兒子的“囚椅”。這些對稱中的變異構成宏觀敘事反諷,暗示著權力關系的循環(huán)與更迭。正如諾思羅普·弗萊在《批評的解剖》中所言,“反諷文學呈現出表面相似性與本質差異的悖論性結合,這已成為現代悲劇觀的主導模式”[6]。
《河畔公寓的瘋狂》中的反諷藝術,超越了單純的修辭技巧。通過語言與情境、結構與文化等多重反諷,劇作家構建出一個既真實又荒誕的戲劇宇宙。在這個宇宙中,所有價值判斷都被懸置,所有道德確定性都被消解,留下的只有反諷本身作為最后的真實——正如沃爾特在劇終帶著那條“用談判贏來的領帶”離開時,領帶既是勝利勛章,也是自我束縛的象征。
三、荒誕的主題
查爾斯·B·哈里斯在《文字傳統(tǒng)的背叛者:美國當代荒誕派小說家》中,將荒誕派的觀點定義為,“我們被困在一個毫無意義的宇宙中,無論是上帝還是人類,無論是神學還是哲學,都無法理解人類的處境”[7]。在《河畔公寓的瘋狂》中,荒誕不僅是一種敘事風格,更是對現代人生存困境的本質性揭示。葛爾蓋通過破碎的家庭關系、失效的體制承諾以及角色在虛無中的掙扎,構建了一個充滿存在主義焦慮的戲劇世界。荒誕的核心在于理性秩序的崩塌——無論是法律還是親情,所有傳統(tǒng)意義上的意義框架都被解構,最終暴露出生活本質上的無意義性與矛盾性。
荒誕性通過混亂的多元狀態(tài)得以體現?;靵y的多元性展現出經驗的相對性,馬克斯·舒爾茨將其稱為“多元性的形而上學”,并認為這是黑色幽默小說的一個主要特征。在這個參照框架內,“所有關于現實的版本都是心理建構……沒有哪一個版本在先驗意義上比另一個版本更真實”。在劇中,沃爾特作為前警察,曾是體制的忠誠維護者,卻在退休后成為系統(tǒng)的棄兒,他的訴訟案揭示了司法體系的虛偽本質。八年來,他堅持對抗紐約警局,拒絕簽署和解協議,堅信自己能討回公道,然而這場斗爭本身就是一場荒誕的表演。市政廳的談判代表表面上關心他的健康,實則只是希望他“閉嘴”。這種“和解”并非正義的實現,而是權力對個體的無聲壓制,最具諷刺意味的是,沃爾特最終接受的“勝利”恰恰是體制早已預設的施舍,而非真正的公正。更荒誕的是,沃爾特的抗爭依賴于同一套腐敗的體系——他的律師是“盧本塔爾與盧本塔爾”(Lubenthal amp; Lubenthal),一家專為警察辯護的律所,而這家律所恰是體制的一部分。他試圖用體制的工具打敗體制,最終卻只是成為官僚機器中的又一個齒輪。這種自我矛盾的抵抗,揭示了底層個體在結構性壓迫下的無力感——即便看穿了游戲規(guī)則,也依然被迫參與其中。全劇的荒誕頂點在于沃爾特的“覺醒”與出走,當他最終接受和解,看似是妥協實則是看透了游戲的荒謬,他不再執(zhí)著于“正義”或“復仇”,而是選擇帶著一條領帶和一只狗離開。這條領帶是卡羅中尉的象征體制的束縛,而狗則是他唯一能掌控的生命。這種結局并非英雄式的勝利,而是存在主義式的“自由”,在無意義的世界里唯一真實的選擇是拒絕所有預設的意義。
《河畔公寓的瘋狂》的荒誕性不在于夸張的情節(jié),而在于它冷峻地揭示了現代生活的本質——人們所追逐的正義、信仰、親情,最終都可能淪為空洞的符號。劇中人物無一獲得救贖,因為在荒誕的語境下,救贖本身就是虛幻的泡影。沃爾特臨走前的笑聲,或許是對這荒誕世界最后的、最清醒的回應。沃爾特以為法律能帶來正義,家庭能提供歸屬,但最終所有這些框架都在荒誕中崩塌。他最后的出走,既是對體制的妥協,也是對荒誕的接納,不再試圖“修正”現實而是進入一個不再尋求確定性的世界。正如舒爾茨所言,黑色幽默的世界里所有版本的現實都是臨時的,而《河畔公寓的瘋狂》的結局正是對這一命題最徹底的呈現,當朱尼爾坐上父親的輪椅復刻他的威士忌和報紙時,荒誕的循環(huán)仍在繼續(xù),沒人能夠終結它。
四、結語
《河畔公寓的瘋狂》以黑色幽默的獨特美學,完成了對當代生存困境的深刻解剖。通過反英雄的人物塑造、反諷的藝術手法與荒誕的主題呈現,構建了一幅后現代都市生存的圖景。劇中主人公沃爾特作為前警察與體制受害者的雙重身份,徹底顛覆了傳統(tǒng)戲劇中的英雄形象,其道德模糊性與自我矛盾的特質,恰恰反映了當代社會中個體在結構性壓迫下的生存困境。劇作家運用多層次的反諷策略,從語言錯位到情境倒置,從視覺符號到結構呼應,不僅制造出黑色幽默的戲劇效果,更在笑聲中完成了對司法體系、家庭倫理等宏大敘事的解構。全劇最為深刻之處,莫過于對荒誕本質的揭示——當正義與親情都淪為權力游戲的籌碼,角色們只能在秩序的廢墟上進行著西西弗斯式的抗爭。這部劇作的價值,不僅在于其尖銳的社會批判,更在于它以戲劇藝術為載體,引導觀眾直面現代人生存境遇中那些難以言喻的荒誕真相。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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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Booth, W. C.A Rhetoric of Irony[M].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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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Frye N. Anatomy of Criticism[M].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0.
[7] Harris C H, Harris Charles C B. Contemporary American Novelists of the Absurd[M]. New Haven: College amp; University Press, 1971.
[8] Pratt A R. Black Humor: Critical Essays [M]. New York: Garland publishing, 1993.
(特約編輯 紀" 飛)
作者簡介:李維曉,曲阜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