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分析了《湖心亭看雪》中三種相思之美。它們是思念好景，用深情的筆觸去描摹西湖雪景；懷念自己，以特立獨行的行事方式展現個性；夢尋故國，在仿佛不經意的字里行間透露曲徑通幽的感傷。從三種相思探究張岱豐富的精神世界，體悟張岱高雅的情感審美境界。

關鍵詞：《湖心亭看雪》；相思之美；西湖好景；故國情懷

統(tǒng)編版義務教育語文教材九年級上冊的《湖心亭看雪》是一篇寫景的小古文，在思想主題、審美意識、情感體驗方面給予學生更寬廣的見識。本文意在從文章的情感表達上探究三種相思之美，以此品味《湖心亭看雪》的審美意蘊。

一、那年西湖景，醉透老人心

看盡《湖心亭看雪》，唯余相思，思西湖好景。

《湖心亭看雪》篇幅不長，其中寫景的部分其實只有兩句?！办F凇沆碭，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此篇被奉為寫景的名篇，也正因為這兩句，看似平常，不事雕飾，細品起來，余韻悠長。

從語言來說，兩句寫景的句子最大的特色就是反復，“霧凇沆碭，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中，三個“與”，一氣呵成，天、云、山、水四個宏大的景象，連成一片，視角之廣闊，前所未有。僅用一字，便渲染出廣闊清冷的意境?！昂嫌白?，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中三個“一”，在前文宏大意境之下，視角一轉，改成特寫鏡頭，星羅散布，以個別景物點綴其間，與佛教偈語“一花一世界”相對應，形成一幅完整的圖景，令人感嘆。

文中不僅運用反復，量詞選取精到也是令人嘆服。“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中，“痕”“點”“芥”“?！彼膫€量詞，可謂是精心獨到，不僅擬出了景物的形狀，且擬出了景物之間的大小排列?！昂邸薄包c”“芥”“?！彼膫€量詞本不是形容這些景物的，應該是一座長堤，一座湖心亭，一條船，兩三個人。這里用反常的量詞來進行形容，給人耳目一新的感受。且“痕”“點”“芥”“?！币部梢哉f是水墨畫的用筆，所有色彩全部褪去，只有從灰到白顏色淺淡的變化，將宏大的景物縮小到一張畫卷上，可謂是用語精到絕美。

初讀美則美爾，不過是游行之感，細品以后，方覺余韻悠長。這段寫景并非游覽過后乘興而寫，而是在歷經多年以后寫下的。在這樣的背景下，《湖心亭看雪》并不是嚴格意義上的游記，而是在回憶中拾起最讓他驚嘆的景色去落筆。在兩句寫景中，視角新奇，“霧凇沆碭，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是站在船上，凡人視角的全景，且是廣角鏡頭，空寂宏大撲面而來；“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則是俯視，超脫于扁舟之上，站在萬里云層去俯瞰這一片景色。這種視角，很明顯是回憶中出現的圖景，既有想象的成分，也是寫實。張岱多年之后回憶當時的場景，如水墨畫一般徐徐展開。宏偉的畫卷中，定格在特寫的長堤、湖心亭、舟、人。兩處不同視角的描寫自然生動，既恰如其分，又給人新奇之感。

“霧凇沆碭，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平視、仰視之間，大雪覆蓋，天地萬物化為純白，天、云在白雪映襯下顏色愈加清亮，山、水在白雪的覆蓋下隱去身形，只有輪廓。可謂大巧不工，不事雕琢，自然成趣，平日絢爛多彩的西湖，雪天里是清冷而空曠的，構建出“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的清凈、廣闊的意境?！昂嫌白?，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一句如點睛之筆，景物依次展現，由大及小，像水墨畫卷一樣依次展開。隨著景物的展現，筆痕顏色也逐漸加重，痕是輕輕淺淺的，粒是濃墨重彩的，讓整個白色的世界有了不同層次的色彩，構建出有生機活力的畫面意境。兩句寫景合為一體，形成一幅錯落有致、用筆精到的水墨畫。短短兩句就勾勒出清冷、空曠、孤寂又有意蘊的意境，美不勝收。

《湖心亭看雪》的用語、視角、意境都獨具特色，巧妙地將刻意都抹去，只留下自在悠然的心境下慧眼看景，《湖心亭看雪》也成古代士大夫審美的標桿之作，對現在學生審美學習也有重要意義。

縱觀中國歷代山水詩文，作者筆下的山川風物，清秀可人也罷，崔嵬可怖也罷，其實都是作者的心靈投影與情感折射——或沖淡平和，或壯懷激越，或凄婉幽寂，或超然孤傲等，都是作者借山水來鏡照自己。[1]不論何種的景色，都是作者內心世界在景物身上的映照，沾染了情感，才讓這些景物有了生命的依托，使讀者受到感染。

初見驚嘆于寫景的精到與自然，再往深處漫溯，卻只看到了相思，思的是當初大明的江山，那壯麗的沒有淪入敵手的江山，唯有摯切的深愛，魂牽夢繞的相思，才能寫下如此篇章。如今西湖美景依舊，如同哲學中的永恒的變化命題，永遠回不到崇禎五年的那場大雪，再也不復當年的光景。

張岱充滿了士大夫寧折不彎的情懷，他沒有憤怒，沒有埋怨，只用一支禿筆，寫下《湖心亭看雪》，把腦海里曾經最美的山河記錄下來，那一年的西湖雪景，是張岱晚年賴以療傷的一劑良藥。

二、萬徑人蹤滅，唯余獨看雪

看盡《湖心亭看雪》，唯余相思，思當年自己。

讀《湖心亭看雪》，印象最深的是那一葉扁舟中的癡人。生于明末，卻浸染魏晉風流。魏晉有名士王徽之，興起而至，興盡而返，明有癡人張岱，大雪三日，人鳥聲俱絕，湖心亭看雪。

古人寫文章，寫景多用記，本文也可以說就是一篇小游記，可作者取名偏偏用“看”。看雪，不同于賞雪，透露出一種“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無欲無求，自然通透之感。張岱不是為了賞雪而來，目之所及，看到什么就欣賞什么，不帶目的的出游，且不和任何人同游，從景境中反映了張岱傲然世外，不與世俗相顧的情志。在遇到鋪氈對坐的兩人，在我看來，張岱應該是不喜不悲的。既不責怪有人打擾獨自賞景，也不慶幸遇到知音，這才是那時候平靜祥和、無欲無求的張岱，心中一片澄澈，毫無波瀾與雜念。

歷來品析時，都對“強飲三大白”的“強”字格外注意，文中翻譯為“盡力”。喝酒，何必要盡力？萍水相逢，飲一杯聊表心意即可，可是他生生浮三大白，以表明自己心跡。怎樣的心跡呢？只言片語中，應是遇見知己之時內心波瀾吧。“余家自太仆公稱豪飲，后竟失傳。余父余叔不能飲一蠡殼……一簋進，兄弟爭啖之立盡，飽即自去，終席未嘗舉杯。有客在，不待客辭，亦即自去?！盵2]即使不勝酒力，也要努力去飲下三大白，以酬知己，飲盡之后就別去，不留任何的遺憾和牽掛。

文章以舟子的“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為結，看似在說鋪氈對坐的兩人，其實是張岱對自己的評價。因此多年過去，還能清晰的記住這句話。我想在張岱心中對自己的評價也不過是一個“癡”字吧。佛家說“貪嗔癡”是人生三毒，其“癡”更是被形容為一切煩惱的起源，癡是癡愚，不明，與“慧”相對?？墒牵@世上聰明的人是這樣的多，懂得趨利避害，懂得追名逐利，偏偏就少了這樣的癡人，不愛俗世的一切污濁，就喜歡這漫天的白雪，人鳥聲俱絕的孤獨。癡人是孤獨的，又是沉靜的。所以張岱不介意用這個帶有貶義的詞來形容自己，甚至竊喜于這個“癡”字，與世不同，何其快樂。文中所有看似平靜的敘述下，都隱隱藏著張岱對當年自己所作所為的自得。賞最美的景色，遇最別致的人，做最快意的自己。行為藝術，也被稱為一種別樣的美，最著名的莫過于竹林七賢，以放浪形骸，驚世駭俗的行為來展示自己獨特的個性與思想，嵇康面對三千學生，在刑場上撫“廣陵散”，這一行為展示了嵇康不畏死，以音樂藝術傳承為自己心中所念的人生態(tài)度。阮籍每到窮途末路時，就失聲痛哭，毫不在乎禮法，只肆意宣泄自己的情緒。這些行為或多或少都體現主人公內心的情感和人生的追求。在《湖心亭看雪》中，張岱的行為可稱得上瀟灑入骨的行為藝術展示。大雪天看雪，獨自一人，見知己不喜不悲，浮白告別。這些無疑都在向世人昭告，我張岱不與這世俗相融，萬物之間，只喜歡做個孤獨、瀟灑、沉靜的自己。在這樣美的水墨畫中，張岱的所作所為又為這幅水墨畫平添了詩意之美。

人到晚年，唯有回憶能夠撫慰繁雜的心情?！冻ㄏκ啊分械聂斞?，人到中年，仍然掩飾不住對少年意氣、童年天真的渴求，更遑論暮年張岱，處處失意處處愁，唯有將眼光放到過去的自己身上。一片白茫茫的世界中，那是三十多歲的張岱，正當壯年，滿身都是傲氣與精神，是從畫里走出來的名士。暮年的張岱，每每回憶起這個情境，應該是無限感嘆的，思念那年的自己，那個笑意人生的自己。這種咀嚼回憶畫面，深深追思當年自己身上的精神美，也是《湖心亭看雪》精神之美更高層次的展現。

三、凄風苦雨后，只剩故國心

看盡《湖心亭看雪》，唯余相思，思漢人故國。

張岱晚年的兩部作品，一部《西湖夢尋》，一部《陶庵夢憶》，皆有一個“夢”字。兩部記載的基本都是明代的士人衣食住行或各類文慶活動。張岱時時刻刻夢到的，應該是故國吧。要讓漢人把許許多多的習俗與文化一直延續(xù)下去，漢人的江山被奪走，可五千年的文明不能被湮滅，于是才會有這兩部作品。

愛國是幾千年來士大夫對于人生價值的最高追求。陸秀夫抱著宋少帝憤然投海，南宋軍民紛紛相隨，文天祥三年不降，以命來表達對故國的忠誠。無獨有偶，清朝入關時，崇禎吊死煤山，君王死社稷；史可法鎮(zhèn)守揚州，寧死不屈。在面對外族入侵，國家到了生死存亡之時，保有士大夫的尊嚴和驕傲，以一身不屈傲骨反抗，是中華民族一直傳承的氣節(jié)。在當時來看，世俗之人可能會評價“癡”，可正是這一個“癡”字，才能表達出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氣概。《湖心亭看雪》中，張岱被評價為“癡”，且張岱用這一字，串起全文的言行，從當時來看，是對美景執(zhí)著的癡，可是在張岱心中，還有比美景更值得執(zhí)著的東西，那就是故國。明朝覆滅以后，作為遺老的張岱身雖沒有殉國，卻把自己所有的精神都殉了國。新朝來臨，張岱筆下只寫舊朝之美，這就是張岱對于家國的堅持。在辭舊納新的時刻，張岱讓自己活在了回憶里，將故國的一切用筆記下來。張岱應該是有期待的，期待故國能夠回來，可這種期待又被現實沉沉地壓在箱底，只能用浮動的文字來展現心中的情思。

《湖心亭看雪》中也依稀透露出這樣的情感。開篇的“崇禎五年”就是例證，在那個“清風不識字，何故亂翻書”的文字獄時代，這樣堂而皇之用明朝的年號。于清廷來說，他是反賊；于明朝來說，他是遺老。從富貴中跌落，在困窘的生活中苦苦掙扎，唯有夢里是快活的，思那灰飛煙滅的故國。

文中遇見“金陵客”，更是點睛之筆。張岱所寫的“金陵人，客此”很明顯是刪改過的回答，也是多年后記得最清楚的回答。金陵本是明朝都城，明太祖龍興于此，曹雪芹寫《紅樓夢》時，也虛設故事背景為金陵，以前朝之城托今日之事，金陵在清朝，可以說是有借代明朝的隱晦含義。當年西湖看雪，金陵客儼然主人，此時主客互異，張岱也成了清朝的不速之客，不可謂不難過與憂愁。

將故國之思放在審美追求的最高層次，是張岱獨特的人生經歷鑄就的。思好景與思自己，很多作家都能夠達到。陳與義《臨江仙》中“杏花疏雨里，吹笛到天明”寫盡回憶中美景的好味。陸游《書憤》中“塞上長城空自許”是對自己當年意氣風發(fā)的寫照。歷代文人都會在思念好景和思念自己中求得心靈的一片凈土，唯有張岱還不夠。張岱在明朝統(tǒng)治時期，不明白山河之于自己的意義，當時只道是尋常?？墒窃诿鞒瘻缤鲋?，在最初的震驚不忿通通過去后，留下的只有歷久彌新永遠不能愈合的傷口。何謂悲劇，就是把最美好的事物摔碎給人看。湖心亭中所有的好景，所有意氣風發(fā)的人們，都被埋葬在了崇禎五年，再也回不去了，這是前輩文人不能達到的審美高度。前面所有細品出來的美好，在深層次挖掘以后，都是為了讓這一處故國之思的傷口顯得更凄楚哀痛。在世道不能與自己和解的時候，張岱只能選擇扒開自己的傷口，讓世人都來看看這對于故國的相思之痛。美，不僅體現在享受，亦能體現在共情之中，這種直達內心的悲楚，也是本文悲劇美的體現。也許美景還有重看的時候，也許意氣風發(fā)的自己還有一瞬的回歸，可是故國再也不可能回來，連回憶追思都是不被允許的悖逆。張岱巧妙的用年號、地名，含蓄蘊藉的表達了他內心中最執(zhí)著不忿的痛，那是最不能放下的家國情懷、故國之思，是隱藏在對美景、對自己懷念的表象下，最美的無奈挽歌。這是宋代末年和明朝末年獨特歷史背景下才能衍生出來的獨特故國之思，不同于改朝換代，而是一種被異族征服的屈辱與不甘，是張岱獨特經歷之下產生的對于故國沉重的思念。

回首望去，不過是浸滿故國之思的一場荒夢。文章表達含蓄蘊藉，在曲徑通幽處細細品味，才能感受作者的那顆傷痕累累的故國心。

三種相思，由淺入深，逐漸構建出張岱濃重感情下的審美情致，筆下崇禎五年的那一場雪，那個自在、瀟灑的自己，最后全都在孤獨的故國之思中湮滅，最為難得的是沒有喧囂，沒有悲憤，只有靜靜的一湖冬雪，陪著張岱思好景、思自我、思故國，這也是古代士大夫對于相思，最高的審美要求。

參考文獻：

[1]屈金城.分明此事無人見，怎奈相看未肯休——《湖心亭看雪》中的“看與被看”及人物心理探微[J].語文教學通訊，2021（5）.

[2]張岱.陶庵夢憶；西湖夢尋[M].長沙：岳麓書社，2016：93.

（作者：高均均，安徽省蚌埠第一實驗學校教師；劉婷，安徽省蚌埠第一實驗學校高級教師）

[責編：尹達；校對：張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