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中國歷史上是否有思想文化的批判傳統(tǒng)和批判性思維方式,是一個需要思考和回答的重要問題。以南宋書院為范本,考察中國歷史上的書院文化,我們對上述問題可以做肯定的回答。在新時代建設高等教育強國的實踐中,中國現(xiàn)代大學擔負著“構建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的學科體系、學術體系、話語體系,為培養(yǎng)更多杰出人才作出貢獻”的歷史使命。在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指導下傳承和弘揚書院思想文化的批判傳統(tǒng),賦予中華傳統(tǒng)文化元典思想新的時代內涵,實現(xiàn)創(chuàng)造性轉化和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回答和解決新時代的問題,是中國現(xiàn)代大學的現(xiàn)實任務和歷史擔當。
關鍵詞:現(xiàn)代大學;書院文化;中國式思維;思想文化的批判傳統(tǒng);創(chuàng)新型人才培養(yǎng)
中圖分類號:G649.299" " " "文獻標識碼:A " " " 文章編號:1672-0717(2025)02-0004-07
一、中國歷史上是否有思想文化的批判傳統(tǒng)和批判性思維方式
隨著批判性思維教育自21世紀初引入國內,對批判性思維的研究也在國內外的學術交流中逐步展開。幾位美國學者在《作為普遍人類現(xiàn)象的批判性思維——中國和美國的視角》一文中,從學術討論的角度提出了一串問題:“在中國式思維中,有‘真’這個概念嗎?中國人樂意挑戰(zhàn)假設,容忍沖突觀點嗎?他們關心他們的選擇和信念的后果嗎?他們信任推理的力量嗎?當要學習新知識時,他們有多么好奇?他們承諾以系統(tǒng)和有序的方式進行探究嗎?最后,他們有以及時、審慎的方式做出判斷的習慣嗎?”他們也從不同文化比較的角度說:“在許多文化和語言中,對‘真’這個詞的理解是一個挑戰(zhàn)?!薄帮@然,漢語里沒有一個關于真的標準術語。有人說,漢語里至少有16個古典中文術語是和真相關的。中國古代思想家諸如孔子(Confucius)、墨子(Mo Tzu)、老子(Lao Tzu)和孟子(Mencius)盡管彼此之間有細微差別,但他們明顯有大量真的概念。然而,在西方和中國關于真的見解中,似乎在各自所強調之處上有深刻差異。中國的思想家看重做事的正確方式(道),而西方的哲學家更注重事物之真。”[1]
這幾位學者的提問,促使我們思考和回答:中國歷史上有沒有思想文化的批判傳統(tǒng)?中國式思維中有沒有批判性思維方式?
為了討論問題,這里對“思想文化的批判傳統(tǒng)”和“批判性思維方式”兩個概念做如下界說:
思想文化的批判傳統(tǒng):在人類思想文化發(fā)展史上,對世界是怎樣的、為什么是這樣的和應該是怎樣的等問題的不同回答,形成了眾多的思想流派。不同的思想流派“辯證地檢驗前人所提出的觀點,從而為他們自己的觀點的發(fā)展開辟道路”[2],并且“允許和鼓勵同一個學派內部的批判的討論”[3]以突破學派“傳授一定的學說,并使之保持純潔和不變”[3]213的傳統(tǒng)戒律,由此形成“在批判中繼承和發(fā)展思想文化”的傳統(tǒng)。
批判性思維方式:秉持“不接受未經(jīng)考察過的前提”[4]的思維取向,對思維活動及其結果的前提性依據(jù)進行理性反思;在思維的“岔路口”上(面對不同的思維路徑、多種選擇的可能與沖突、某種程度的不確定性等)慎重辨析后確定思維推進的方向;關注對不同考察結論的討論和檢驗,在新一輪批判中修正和完善。①
本文對“思想文化的批判傳統(tǒng)”和“批判性思維方式”兩個概念的界說,不是對兩個概念做“教科書”式的定義。引用西方哲學家、史學家、科學家的話語,是立足于從具有不同文化背景的“中國和美國的視角”都認可的若干共識出發(fā),提供一個觀察和討論問題的視角。如果從這個視角考察中國歷史上的書院文化,我們可以肯定地回答:中國歷史上有思想文化的批判傳統(tǒng),中國式思維中有批判性思維方式。
二、書院思想文化的批判傳統(tǒng)與批判性思維方式
書院起于唐、盛于宋明、直至晚清,在中國歷史上延綿千年。書院文化是那個時代的一批思想家、教育家和士人對中國思想文化和教育發(fā)展源流及問題的反思和求新求變實踐的產物,在中國思想文化史和教育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篇章。改革開放以來,以湖南大學岳麓書院的學術群體為代表的眾多學者在中國書院文化的研究和傳播中取得了豐碩成果,為書院文化的多學科、多視角研究提供了寶貴的學術資源。
如果將南宋時期的書院文化視為其發(fā)展的成熟形態(tài),“書院理學一體化”則是對這一文化形態(tài)恰當?shù)母爬?。這種一體化“使理學和書院從形式到內容相互滲透交融,形成一種互為依托、互為表里的結構形態(tài),此世之所謂書院是理學的基地,理學為書院的精神”[5]。本文從回答前述問題的特定角度,以南宋書院為范本,討論書院思想文化的批判傳統(tǒng)與批判性思維方式。
(一)書院思想文化的批判傳統(tǒng)是怎樣形成的
在中國的春秋戰(zhàn)國時期(也是被雅思貝爾斯稱為世界思想文化發(fā)展史上的“軸心時代”),不同思想流派的“百家爭鳴”就開啟了中國歷史上思想文化批判的先聲。不同流派在爭鳴中“可以獨立地思考更深入的問題,也可以改變過去的闡釋方式,對業(yè)已變化了的世界重新進行思考和批評”[6]。漢代董仲舒提出“廢黜百家,獨尊儒術”,將儒家經(jīng)典納入國家主持的選拔官員考試的主張得到推行,不同思想流派的學術爭鳴就此中斷。即便如此,儒家、道家和后來傳入中國的佛家等流派的思想文化依然能長期共存、相互商榷。
隋代建立的選拔官員的“科舉制”在唐初被恢復。公元630年,唐太宗要求學者們從前代浩繁的儒家經(jīng)典注釋中選出標準的注釋,再為標準注釋作疏,然后命令頒布這些經(jīng)典正文及其官方注疏,在太學里講授。馮友蘭在《中國哲學簡史》中指出,“以這種方式,儒家又被重新確立為國家的官方教義”,但“這時候,儒家表現(xiàn)在孟子、荀子、董仲舒等人著作中的活力早已喪失。經(jīng)典原文俱在,注疏甚至更多,可是都不能滿足時代的精神興趣和需要。道家復興和佛教傳入之后,人們變得對于形而上學問題,以及超道德價值,或者當時稱為性命之學的問題,比較有興趣”。“關于這些問題的討論,在儒家經(jīng)典如《論語》《孟子》《中庸》特別是《易經(jīng)》中,已經(jīng)不少??墒牵@些經(jīng)典都需要真正是新的解釋和發(fā)揮,才能解決新時代的問題。當時盡管有皇家學者們的努力,仍然缺乏這樣的解釋和發(fā)揮”[7]。
為什么儒學經(jīng)典及其注疏在唐代“被重新確立為國家的官方教義”卻不能滿足時代的精神興趣和需要?在儒學經(jīng)歷了千年的世道滄桑后,人們的精神興趣和需要已經(jīng)“不僅僅滿足于關于國家秩序與生活準則的建設,更探求秩序與準則的普遍性與絕對性的最終依據(jù),因而他們不能不為這種超越了事物與現(xiàn)象的秩序和準則重新建立一個形而上的根本基礎”[8]。傳統(tǒng)的儒學經(jīng)典中,更多論及的是處理現(xiàn)實世界的問題應當遵循的道德、倫理與政治準則,而對這些準則的合理性依據(jù)缺乏系統(tǒng)的論述?!墩撜Z·公冶長》中子貢說的一句話“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就道出了儒學經(jīng)典對“性與天道”等形而上的理論缺乏思辨論證的“軟肋”。
皇家學者們對儒家經(jīng)典的注疏不能回答和解決新時代的問題,是因為他們在思維上受“經(jīng)學模式”的影響,固守“注不駁經(jīng),疏不破注”的傳統(tǒng)戒律,陳陳相因。所謂“經(jīng)學模式”就是“以解釋經(jīng)典為學問的主要任務,認為經(jīng)典上所說的都是正確的,經(jīng)典上未講的都不必講,以經(jīng)典的是非為是非,以經(jīng)典內容的范圍為學術應當固守的范圍”[9]。而歷史上真正在思想文化上有所發(fā)現(xiàn)、有所發(fā)明、有所創(chuàng)造的人,都是或多或少突破了“經(jīng)學模式”束縛的人。“尤其在社會大變革的時代,每個民族都會對自己創(chuàng)造和繼承下來的成熟思想文化進行反思和‘再闡釋’,使之符合那個時代的精神氣質?!盵10]
從唐代后半葉的韓愈、李翱,到北宋的周敦頤、張載、陳頤、陳顥,南宋的朱熹、張栻、呂祖謙、陸九淵等,以回答和解決“新時代的問題”為導向,不僅“辯證地檢驗前人所提出的觀點”,并且打破學派藩籬,吸納道家和佛家之長,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經(jīng)學模式”對思想的禁錮。幾代思想家(被后世稱為新儒家)薪火相傳,從本體論、方法論上建構了對儒學經(jīng)典新的解釋系統(tǒng),史稱理學或道學,由此將儒學推進到一個新的發(fā)展階段。“被廣泛引用的張載名言,即‘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不僅僅是一個表達宋儒遠大理想的象征性話語,而且也恰恰是宋代理學重建思想秩序的全面表述?!盵8]212
之所以將南宋時期的書院文化視為其發(fā)展的成熟形態(tài),是因為這個時期是書院發(fā)展的最好時期,也是理學發(fā)展的最好時期,水到渠成地實現(xiàn)了“書院理學一體化”。“書院是理學的基地”體現(xiàn)在:書院成為理學家從事看書、寫書、出書等學術研究的“書齋”,而會講、教學則成為理學從書齋走向世俗社會的渠道,提供了在批判中繼承和發(fā)展思想文化的社會公共空間?!袄韺W為書院的精神”體現(xiàn)在:書院秉持“傳道濟民”的辦學宗旨,堅持“德才兼?zhèn)洹薄敖?jīng)世致用”的培養(yǎng)目標,培養(yǎng)出一大批堪稱優(yōu)秀乃至一流的人才。歷史上的書院文化能夠繼“百家爭鳴”之后形成富有生命力的思想文化批判傳統(tǒng),與理學的理論批判與創(chuàng)新和書院將學術研究、人才培養(yǎng)和文化傳播融為一體的實踐緊密相關。
“允許和鼓勵同一個學派內部的批判的討論”,是形成思想文化批判傳統(tǒng)的重要標志。朱熹與陸九淵的“鵝湖之會”就是理學學派內部批判討論的典范。圍繞著“天理”與“人心”、“尊德性”與“道問學”、知與行的關系等問題,朱陸二人各抒己見、評說對方,在士人中引起極大的反響。而朱熹與陸九淵直到晚年也都在反思自己可能存在的偏頗,并在書信往來中表示認同對方的某些觀點。針對朱陸之辯所涉及的基本問題,明代的王守仁在貴州龍崗書院建構了有別于“陳朱理學”的“陸王心學”理論體系。這段跨越朝代的書院史也體現(xiàn)出“在批判中繼承和發(fā)展思想文化”的傳統(tǒng)。
(二)書院思想文化中的批判性思維方式
在批判性思維方式中,“真”是一個基礎性概念。查閱中國古代文獻,對“在中國式思維中,有‘真’這個概念嗎?”這一問題可以做出肯定的回答。先秦古籍中,“真”作為一個重要概念,最早見于《莊子·齊物論》:“道惡乎隱而有真?zhèn)??言惡乎隱而有是非?”釋為現(xiàn)代漢語就是:“‘道’是怎樣被隱蔽而有真?zhèn)蔚姆謩e?言論是怎樣被隱蔽而有是非的爭辯?”[11]這清楚地表明,在中國式思維中真與偽、是與非是對應的概念。古漢語將“真”訓為“自然之道”“實”“正”“誠”“信”等[12],既表征“事物之真”也表征“做事的正確”。對中國式思維中“關于真的見解”,后文再做解釋。
書院思想文化中的批判性思維方式,在建構理學和創(chuàng)辦書院的幾代思想家、教育家身上都有鮮明的體現(xiàn)。這里僅對書院文化在人才培養(yǎng)過程中體現(xiàn)出來的批判性思維方式做一點解說。
朱熹制訂的《白鹿洞書院揭示》,將《中庸》的“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列入“書院教條”。他的解說是:“學、問、思、辨,所以擇善而為知,‘學而知’也。篤行,所以固執(zhí)而為仁,‘利而行’也?!盵13]博學、審問、慎思、明辨,前后相續(xù)、循環(huán)往復就是批判性思維的方式,因此現(xiàn)在國內也有學者將critical thinking稱為“審辯式思維”。
張栻主教岳麓書院時,在教學中強調“慎思審擇”:“所謂觀書,當虛心平氣以徐觀義理之所在。如其可取,雖庸人之言有所不廢;如其可疑,雖或傳以圣賢之言,亦須更加審擇?!盵14]“慎思審擇”凸顯了批判性思維的態(tài)度和準則。
兩度擔任岳麓書院山長的王文清在《讀經(jīng)六法》中,指出讀經(jīng)要從“正義、通義、余義、疑義、異義、辨義”六個方面對經(jīng)文的內容融通思考、辨析疑誤、探求真是[15]。這種“讀經(jīng)方法”,即對所閱文獻在充分理解的基礎上提出可以討論的問題和自己“慎思”后的“明辨”,與現(xiàn)在所說的“批判性閱讀”方法是相當一致的。
批判性思維方式秉持“不接受未經(jīng)考察過的前提”的思維取向,堅持“不唯書、不唯上、只唯實”的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和準則。書院的教學要求學生這樣做,老師必須先做到,才能夠對學生做得怎樣給予點評和指導。換言之,在書院教育中,是具有批判性思維素養(yǎng)的老師在培養(yǎng)學生的批判性思維素養(yǎng),在培育批判性思維素養(yǎng)的過程中實現(xiàn)教學相長。而在當時的官學教育中,是不可能倡導和培養(yǎng)這樣的思維素養(yǎng)的。
三、中國現(xiàn)代大學傳承和弘揚書院思想文化批判傳統(tǒng)的指導思想與路徑
中國的大學是在歷史上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中仿照和移植西方大學的學科體系、學術體系和話語體系建立起來的。在20世紀,中國的大學經(jīng)歷了“五四運動”的洗禮,在抗日戰(zhàn)爭的烽火中弦歌不輟,在新中國的社會主義建設中艱苦奮斗,在改革開放的大潮中奮勇向前。在21世紀初,中國的高等教育以世界最快的速度跨越了從精英化到大眾化、普及化的臺階,中國因此進入了高等教育大國的行列。在新時代建設高等教育強國的實踐中,中國現(xiàn)代大學擔負著“構建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的學科體系、學術體系、話語體系,為培養(yǎng)更多杰出人才作出貢獻”[16]的歷史使命。要完成這一歷史使命,必須走一條“把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國具體實際、同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相結合的必由之路”[17]。
(一)在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指導下傳承和弘揚書院思想文化的批判傳統(tǒng)
習近平總書記指出:“馬克思主義和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來源不同,但彼此存在高度的契合性?!盵17]中國歷史上書院思想文化的批判傳統(tǒng),與馬克思主義的批判精神高度契合,也與現(xiàn)代大學將科學研究、人才培養(yǎng)和社會服務視為大學“三大職能”的辦學理念高度契合。馬克思說:“批判的武器當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質力量只能用物質力量來摧毀;但是理論一經(jīng)掌握群眾,也會變?yōu)槲镔|力量。理論只要說服人,就能掌握群眾;理論只要徹底,就能說服人。所謂徹底,就是抓住事物的根本?!盵18]無論在認知、解釋和評價世界的活動中還是在改變世界的活動中,要“抓住事物的根本”,思維的批判性是不可或缺的思想武器。在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指導下傳承和弘揚書院思想文化的批判傳統(tǒng),實現(xiàn)創(chuàng)造性轉化和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回答和解決新時代的問題,是中國現(xiàn)代大學的現(xiàn)實任務和歷史擔當。
一個民族思想文化的發(fā)展及其傳統(tǒng)的形成,是這個民族精神生產的產物。關于如何考察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的精神生產,馬克思從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和方法論提出了三條準則:其一,“要研究精神生產和物質生產之間的聯(lián)系,必須把這種物質生產本身不是當作一般范疇來考察,而是從一定的歷史的形式來考察。例如,與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相適應的精神生產,就和與中世紀生產方式相適應的精神生產不同。如果物質生產本身不從它的特殊的歷史的形式來看,那就不可能理解與它相適應的精神生產的特征以及這兩種生產的相互作用”。其二,“從物質生產的一定形式產生:第一,一定的社會結構;第二,人對自然的一定關系。人們的國家制度和人們的精神方式由這兩者決定,因而人們的精神生產的性質也由這兩者決定”。其三,精神生產“還包括統(tǒng)治階級中專門執(zhí)行社會職能的各個階層的職業(yè)活動。這些階層的存在以及他們的職能,只有根據(jù)他們生產關系的一定的歷史結構才能理解”。馬克思說:“只有在這種基礎上,才能夠既理解統(tǒng)治階級的意識形態(tài)組成部分,也理解一定社會形態(tài)下自由的精神生產?!盵19]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和方法論,為中國現(xiàn)代大學傳承和弘揚書院思想文化的批判傳統(tǒng)指明了方向。
(二)對中華傳統(tǒng)思想文化的思維方式做批判性考察
“思維方式和價值準則構成了一個民族思想文化的深層內核,它們是在文化發(fā)展史上經(jīng)過千錘百煉、凝聚升華而形成的文化底蘊,深刻地影響著本民族的精神氣質和生活方式?!盵20]我們要傳承和弘揚書院思想文化的批判傳統(tǒng),就要對中華傳統(tǒng)思想文化的思維方式做批判性考察。
張岱年將中國傳統(tǒng)哲學的特色歸納為“重要的三點和次要的三點”,并對這六點分別做了闡釋。重要的三點是“一天人、合知行、同真善”,次要的三點是“重人生而不重知論、重了悟而不重論證、既非依附科學亦不依附宗教”[9]257-261。這既是講中國傳統(tǒng)哲學的特色,也是對傳統(tǒng)的“中國式思維”的反思。
一天人、合知行、同真善,是中華傳統(tǒng)文化中的元典思想?!疤烊撕弦弧焙汀爸泻弦弧钡乃枷霚Y源可追溯到先秦時期,其內涵隨著不同歷史時期的解說與時俱進、不斷豐富,經(jīng)由理學(張載)和心學(王守仁)的闡釋之后成為漢語中的成語而廣為傳播,不在此贅述。“同真善”所主張的是:真善非二,至真的道理即是至善的準則;離開求善而專求真,結果只能得妄,不能得真[9]295?!兑讉鳌の难浴窂娬{“修辭立其誠”,即言說必須堅持其真實性。這種真實性包含三層含義:一是名實一致,即“理論命題符合于客觀實際,就是真理的揭示”;二是言行一致,即“理論與實踐一致,思想與行動一致”;三是表里一致,即“心口一致,口中所說的與心中所想的一致”[21]。這就是中國式思維“關于真的見解”。早在東漢時期就有“實事求是”一說?!皩嵤虑笫恰敝械摹笆恰?,在古代漢語中訓為“非之反”“道”“實”“正”“直”“善”等[12]1020,兼具認知理性與實踐理性的內涵。這種思維方式不同于康德哲學將真與善分別視為純粹理性和實踐理性的范疇來辨析。①
“重人生而不重知論”,在思維方式上是單一的認知視角遮蔽了人對外部世界的探索。馮友蘭說:“按照中國哲學的傳統(tǒng),它的任務不是增加關于實際的積極知識,而是提高人的精神境界”[7]327,幫助人在精神上從自然境界、功利境界上升到道德境界(成為賢人)和天地境界(成為圣人),“天地境界的人,其最高成就是自己與宇宙同一,而在這個同一中,他也就超越了理智?!盵7]329如何認識人自己,提高人的精神境界,無疑是認知和實踐的一個根本問題;而如何認識和改變外在于人的客觀世界,同樣是認知和實踐的一個根本問題。如果只重人生而不重知論,“人們想要了解的,并不是現(xiàn)實的世界究竟怎樣,而是人們關于這個世界都說了些什么,也就是說,是從它屬人的角度來探討這個世界的”[22]。 “他想要從具體事物那里尋求的,并不是事物本身,而是他的自我?!盵22]394“從‘屬人的角度’來看待和解釋世界,是一種‘人文視角’,正是它將精神價值賦予外在世界,使其成為‘屬人的世界’。我們不能沒有它,但它不是人類觀察和把握外部世界的唯一視角。”[10]
單一的認知視角遮蔽了人對外部世界的探索,直接表現(xiàn)為人在對世界的認知和解釋方式上“重了悟而不重論證”。作為“提高人的精神境界”的修養(yǎng)方式,依靠學習和生活經(jīng)驗的積累,在反思中豁然貫通有所感悟,重在按自己的“心得”和信念去踐行。而在探索、認知和解釋外在于人的客觀世界時,人的思維中可以有頓悟、想象、猜測等方式,其中也可能包含了創(chuàng)新的“種子、萌芽”,但其前提和結論都必須經(jīng)過嚴格的論證和檢驗。
單一的認知視角遮蔽了人對外部世界的探索,也直接使得人的實踐意識重在道德倫理領域中的踐行而輕視探索和改變外部世界的實踐。在中國先秦時期的思想文化中,有注重對外部世界的觀察和對實用技術經(jīng)驗的積累的墨家學派。但由于古代教育秉持“重道輕器”的選編標準而將“百工技藝”斥為“奇技淫巧”擯斥在體制化教育之外,這種探索和改變外部世界的實踐沒有形成思想文化的傳統(tǒng)被傳承下來。而“科學就是人類在歷史上積累起來的,有關自然界的相互聯(lián)系著的技術、經(jīng)驗和理論知識的不斷發(fā)展的活動”[23]。雖然民間的“百工技藝”在體制化教育之外以“師徒授受”的實踐方式傳承并不斷提升,但在思想文化上卻與科學漸行漸遠。
中華民族的思想文化發(fā)展史,是一部創(chuàng)造與批判交相輝映的歷史。馬克思說:“人們自己創(chuàng)造自己的歷史,但是他們并不是隨心所欲地創(chuàng)造,并不是在他們自己選定的條件下創(chuàng)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從過去承繼下來的條件下創(chuàng)造?!盵24]從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出發(fā),將中華傳統(tǒng)思想文化作為“一定社會形態(tài)下自由的精神生產”來考察,就能看到一定歷史條件下的中華傳統(tǒng)思想文化的精髓和“短板”,看到書院思想文化的歷史貢獻和時代局限。這是我們傳承和弘揚優(yōu)秀文化傳統(tǒng)、堅持“文化自信”的根基。
(三)中國現(xiàn)代大學傳承和弘揚書院思想文化批判傳統(tǒng)的現(xiàn)實路徑
黨的二十屆三中全會提出:“教育、科技、人才是中國式現(xiàn)代化的基礎性、戰(zhàn)略性支撐。必須深入實施科教興國戰(zhàn)略、人才強國戰(zhàn)略、創(chuàng)新驅動發(fā)展戰(zhàn)略,統(tǒng)籌推進教育科技人才體制機制一體改革,健全新型舉國體制,提升國家創(chuàng)新體系整體效能。”任何一個民族在任何一個時代自由的精神生產,都是在“一定社會形態(tài)”的現(xiàn)實空間中展開的。中國現(xiàn)代大學自由的精神生產的現(xiàn)實空間,就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新型舉國體制。
馬克思將精神生產區(qū)分為“意識形態(tài)組成部分”和“自由的精神生產”兩個部分。這兩者的關系就是政治與學術的關系。在現(xiàn)代,盡管大學不是唯一從事精神生產的社會組織,但大學發(fā)展至今幾乎囊括了人類精神生產的所有領域,并且將自己的精神生產產品融入社會的物質生產中,融入國家和社會的治理中。習近平總書記指出:“要正確區(qū)分學術問題和政治問題,不要把一般的學術問題當成政治問題,也不要把政治問題當作一般的學術問題,既反對打著學術研究旗號從事違背學術道德、違反憲法法律的假學術行為,也反對把學術問題和政治問題混淆起來、用解決政治問題的辦法對待學術問題的簡單化做法。”[16]在建設社會主義教育強國的實踐中,中國現(xiàn)代大學要堅持學術“自由”的原則和堅持意識形態(tài)“底線”的原則。
中華傳統(tǒng)文化中“一天人、合知行、同真善”的元典思想,源遠流長,歷久彌新,是我們寶貴的精神財富。歷史上的書院思想文化在當時的社會形態(tài)(一定的社會結構和人對自然的一定關系)下,對天與人、知與行、真與善的關系從世界觀、方法論和價值觀上做出了新的闡釋,滿足了那個時代的“精神興趣和需要”,但也存在著那個時代的局限。在歐洲近代興起的自然科學,不僅拓展了人類認識世界的視野,形成了一套新的世界觀、方法論和價值觀,而且迅速地推向社會研究領域形成了社會科學。人類思想文化的發(fā)展也因此達到了一個新的水平。站在當今時代的高度,構建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的學科體系、學術體系、話語體系,中國現(xiàn)代大學要在批判性考察的基礎上賦予中華傳統(tǒng)文化元典思想新的時代內涵。
習近平總書記指出:“培養(yǎng)創(chuàng)新型人才是國家、民族長遠發(fā)展的大計。當今世界的競爭說到底是人才競爭、教育競爭。要更加重視人才自主培養(yǎng),更加重視科學精神、創(chuàng)新能力、批判性思維的培養(yǎng)培育。”[16]科學精神、創(chuàng)新能力和批判性思維是創(chuàng)新型人才在認知、解釋、評價、改變世界的思維與其實踐中必不可少的基本素養(yǎng)。這些素養(yǎng)都不是人與生俱來的,而是在后天的培養(yǎng)培育和實踐中形成的?,F(xiàn)代大學作為精神生產和人才培養(yǎng)的社會機構,在培養(yǎng)培育人才的這些基本素養(yǎng)上責無旁貸??茖W精神、創(chuàng)新能力和批判性思維三者存在著內在的緊密聯(lián)系?!皼]有批判性的創(chuàng)造僅僅是新鮮而已,沒有創(chuàng)造性的批判僅僅是一味地否定”[25],這就是創(chuàng)造與批判“雙向互動的邏輯”。質言之:沒有創(chuàng)造就只能因循守舊而不需要批判,沒有批判就沒有創(chuàng)造尤其是沒有“從0到1”的原創(chuàng);批判的目的是推動更高水平、更有價值的創(chuàng)造;科學精神則是在自由的精神生產中融創(chuàng)造與批判為一體的精神典范。將三者一起納入中國現(xiàn)代大學的教育體系,是培養(yǎng)創(chuàng)新型人才的必要措施,是中國現(xiàn)代大學傳承和弘揚書院思想文化批判傳統(tǒng)的具體實踐。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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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w Modern Chinese Universities Inherit and Promote the Critical Tradition of Academy Ideology and Culture
FENG Xiangdong
Abstract: Whether there has been a tradition of critical ideology and culture in Chinese history, as well as a critical thinking method, is an important question that requires thought and response. Using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s academies as a model, and examining the academy culture throughout Chinese history, we can affirmatively answer this question. In the practice of building a strong higher education system in the new era, modern Chinese universities bear the historical mission of “constructing a discipline system, academic system, and discourse system with Chinese characteristics, style, and demeanor, contributing to the cultivation of more outstanding talents”. Under the guidance of Marxism’s basic principles, inheriting and promoting the critical tradition of academy ideology and culture, and endowing the classical thoughts of Chinese traditional culture with new connotations for the era, realizing creative transformation and innovative development, and addressing and solving the issues of the new era, is the practical task and historical responsibility of modern Chinese universities.
Key words: modern university; academy culture; Chinese-style thinking; critical tradition of ideology and culture; innovative talent cultivation
(責任編輯" 李震聲)
作者簡介:馮向東,湖北孝感人,華中科技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高等教育研究;武漢,430074。
①注:康德在發(fā)表了《純粹理性批判》和《實踐理性批判》后,已經(jīng)意識到“實踐”范疇包含了“技術上”和“道德上”的兩種實踐活動,但他認為一切技術上實踐的規(guī)則“完全是從自然的理論知識那里拿來的”,所以它們“必須只被算作對理論哲學的補充”,依然堅持將兩種實踐分別劃入理論哲學和實踐哲學中。見康德.判斷力批判[M].鄧曉芒,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