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中國古代的“觀象授時”體系通過觀測星象運行與物候變遷來劃分季節(jié)、確定時間,體現(xiàn)了先民對自然規(guī)律的認知智慧?!犊脊び洝穼ⅰ疤鞎r”作為設計準則,強調通過觀察自然規(guī)律和積累經(jīng)驗進行造物活動,體現(xiàn)了對人造物與自然關系的辯證認識。“天時”具有雙重內涵,可以是基于自然經(jīng)驗的客觀“天時”,還包括通過龜卜、式占等人為推衍出吉兇時序,這種被賦予吉兇屬性的時序觀念,同樣是規(guī)范造物活動的重要依據(jù)。
關鍵詞:天時;" 《考工記》;擇時;設計準則
中圖分類號:J50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9436(2024)21-00-03
“觀象授時”主要指通過觀察天象——日月星辰的運轉規(guī)律,來確定時間、劃分季節(jié),也就是《周易·賁卦·彖傳》所說的“觀乎天文,以察時變”[1]。在古代,人們隨日月出沒而作息,觀草木榮枯而遷徙,根據(jù)對自然物候的樸素觀察,形成了與自然規(guī)律同步的時日秩序。當這種認知性經(jīng)驗延伸到造物領域,則形成了《考工記》中強調的“天時”準則,成為一種造物規(guī)范。
1 《考工記》中的“天有時”
《考工記》是中國現(xiàn)存最早的系統(tǒng)記錄官營手工業(yè)規(guī)范與工藝的文獻,其總論部分提出“天有時,地有氣,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為良”[2]4的造物設計準則。四種設計決定要素中,“天時”位于首位,可見其具有基礎和根本的地位[3]。但何謂“天時”?以“制弓”為例(見圖1弓各部位名稱[2]135),《考工記》中提到做弓需要干、角、筋、膠、絲、漆六種原材料,而“取六材必以其時”[2]134,即強調按照“天時”取材。“凡為弓,冬析干而春液角,夏治筋,秋合三材,寒奠體,冰析灂?!保?]139究其原因,春夏秋冬有不同的氣候條件,寒暑燥濕差異較大,而不同的材料又有季節(jié)特性,因而要選擇不同的時節(jié)進行加工。制弓要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并非一蹴而就之事。此時的“天時”是自然的運動規(guī)律,是人置身其中就必須遵循的規(guī)律性秩序。考慮到《考工記》技術性書籍的性質,書中涉及的造物“天時”多以“自然”時間為主,即通過對自然現(xiàn)象的細致觀察和長期經(jīng)驗積累,形成了一套根據(jù)季節(jié)變化來選擇合適材料以及安排制作過程的時序。
在古代中國的知識思想與信仰世界中,“天”具有“神”性,被確立為終極依據(jù),當“時間”與“天”聯(lián)系在一起,組成“天時”,其神秘主義因素不可避免地從“天”擴散到“天時”中。在《考工記》這類工藝典籍中亦可見其蹤跡,以《考工記·韗人》所記載的制鼓取時之法為例,“凡冒(蒙皮也)鼓,必以啟蟄之日”[2]65,即在啟蟄日(節(jié)氣名)完成鼓面蒙皮工序。“啟蟄”是驚蟄節(jié)氣的古稱,在二十四節(jié)氣中位列第三,因為驚蟄這天會打雷,雷聲會使冬眠的動物蘇醒,所以稱為驚蟄。該節(jié)氣得名于春雷始鳴、驚醒蟄伏生物的物候特征,選擇此日蒙皮,除了因為春季皮革柔韌,適合工藝制作外,更深層意圖在于攝取雷震時刻的天地能量——通過雷聲震動的自然現(xiàn)象,賦予鼓聲震懾四方的象征效力,有同類相生的意味。《考工記》中展現(xiàn)的“天時”概念,本質上是自然經(jīng)驗認知與神秘宇宙觀交織而成的技術哲學,既表現(xiàn)為對四時物候、材料物性的觀察,又體現(xiàn)出“同類相生”“天人同構”的原始思維方式。這種認知既催生了“審曲面勢,以飭五材”的理性工藝觀,又衍生出“神而化之,使民宜之”的技術神秘主義傾向。此類根植于原始信仰的造物實踐,不應簡單視作謬誤或虛妄,而應理解為先民在特定認知框架下,建構生活經(jīng)驗與宇宙秩序關聯(lián)性的文化實踐。
2 人為的“天時”體系
人們基于觀察、經(jīng)驗和聯(lián)想,將有關“天”的認知抽象為具有終極合理性的“天道”概念。契合“天道”的時間,同樣可以稱為“天時”。此時的“天時”是非自然的約束,是人為制定的“時間”框架,在這個框架中宇宙中的一切都各有其位置。以天道為參照物,人的命運為坐標,由此,時間的屬性就有了好壞之分、吉兇之別。年、月、日各有判定,人們做事,尤其是影響重大的事,必須擇吉避兇,其中必然涉及如何“擇時”的問題。“良時”不是憑空捏造的日子,自“重黎絕地天通”后,重司天,黎司地,天地相隔,人神異界,人們必須依賴專門的“術士”來溝通神靈,選擇時日。
巫覡是中國古代最早掌握“擇時”知識的群體,他們常采用龜卜作為占卜方式。在進行龜卜時,會先在龜腹骨上鉆孔取火,隨后產生的裂紋被稱為“卜”,根據(jù)卜兆的形狀斷定人事的吉兇,這就是《尚書》中所說的“卜以決疑”?!蹲髠鳌分杏涊d了許多春秋時期人們運用龜卜擇日的例子,涉及營建、婚姻、喪葬等多種場景?!蹲髠鳌ば四辍酚涊d了為魯宣公生母敬嬴舉行葬禮之前,以卜筮決定日期的例子,“禮,卜葬,先遠日,辟不懷也”[4],優(yōu)先選擇較遠的日期(而非近期的吉日),避免“急于安葬”的不孝嫌疑。這種基于龜甲裂紋推演吉兇的擇時方式,本質上是以巫祝的經(jīng)驗與直覺為主導——裂紋的走向、深淺甚至偶然形成的紋路交錯,都可能被賦予截然不同的釋義,整個闡釋過程具有極強的主觀性和隨機性。
自戰(zhàn)國秦漢以來,隨著日者之術的流行,“式占”擇時的地位更加凸顯。所謂“式占”,就是使用工具“式”進行占驗時日的預測之術。《周禮·春官·大史》記載大興師役的時候,大史要“抱天時,與大師同車”,鄭氏注云:“大出師則太史主抱式,以知天時處吉兇,史官主知天道?!笨梢?,使用“式”便可知“天時”,從而能夠了解吉兇和“天道”的境況。式法門派繁多,《史記·日者列傳》記載漢武帝為娶婦擇日,聚齊了與“式法”有關的七家門派,即五行、堪輿、建除、叢辰、歷、天人、太一七家,以占時擇良辰。以甘肅武威磨咀子62號漢墓(年代在王莽時期)出土的漆木式盤為例(見圖2漆木式盤[5]74),其結構完全遵循“象天法地”的設計原則,分為天盤和地盤兩個部分。天盤為圓形,其上有北斗古星的圖案,文字標注為天干、地支或星宿、神將名稱;地盤為方形,也寫有文字,底紋呈十字交叉狀。通過天盤左旋(模仿“天左旋而地旋”),視斗柄和月神在地盤上指示的辰位進行推算,這種占卜方式實則是以人工模擬的隨機組合再現(xiàn)天道的運行規(guī)律,以溝通天人。
時間和空間在式盤中實現(xiàn)了統(tǒng)一,式盤成為微縮的宇宙模型,萬事萬物的運動軌跡都被納入其中。通過“式盤”推演出來的“天時”,正是以陰陽、五行、干支等為標記的世界萬物的運行秩序。在這套理論框架下,“天時”秩序是一個情感、情緒的生命空間,一切事物按照陰陽、五行、干支等分類,彼此之間發(fā)生克、生、刑、害等關系。不同時間單位(年、月、日、時等)對應特定的布局特征與屬性,人若身處此秩序之中,便需與其相合。式占擇時具有很強的理論性,在技術上屬于比較復雜的一類,再加上古式與天文歷法有關,除了民間偶有傳習的六壬式以外,其核心方法長期由司天監(jiān)等官方機構壟斷,因此始終未能廣泛普及。
在民間,人們更多依靠擇日之書或歷忌之書①[5]32,可以理解為一種“自助式”擇日手冊,其形式有“月諱”“日禁”等。這種擇日手冊具有“開卷即得”的操作特性,即使沒有受過訓練的人也能快速掌握,不必借助式占,吉兇立見,因此擇日之書在古代一直都很流行,從戰(zhàn)國秦漢一直到明清從未斷絕,特別是在民間影響力更大。王充在《論衡·譏日篇》提到,兩漢時“舉事必擇日”已成為社會共識,不僅涉及祭祀婚喪等重大禮儀,還延伸至“沐浴裁衣”的日常生活范疇。清代官方主導編修的《欽定協(xié)紀辨方書》(歸入《四庫全書·子部》)是晚期擇吉文化集大成的代表性著作。書名“協(xié)紀辨方”,即“敬天之紀,敬地之方”,強調通過對時空秩序的順應實現(xiàn)趨利避害。其卷三云:“舉事無細大,必擇其日辰,義歟曰敬天也。”可見不管是自然之“天時”,還是人為之“天時”,其本質依舊是對時空秩序的敬畏與遵循。
3 “擇時”信仰與造物實踐
滲透于社會生活各維度的“擇時”實踐,通過規(guī)范人事活動的時間邊界,深刻影響著物質創(chuàng)造領域。在此認知框架下,擇時造物絕非簡單的吉日選擇,而是通過特定時間節(jié)點開展造物實踐,使“人道”的運行邏輯與“天道”的軌跡相契合,最終實現(xiàn)人與物的和諧共生。這種被賦予吉兇屬性的時間選擇,作為文化基因,在歷史傳統(tǒng)中長期延續(xù)并深刻塑造著造物活動的各個環(huán)節(jié)。
古代建邦立宅前的“擇時”傳統(tǒng)由來以及,據(jù)《史記·秦本紀》記載,秦文公四年至汧渭之會進行占卜選址,通過“卜居之,占日吉”確定吉日后,方在此營建城邑。睡虎地秦簡《日書·營室》中亦有“春忌筑東墻,夏諱修南戶”的說法,反映出擇時實踐中除了“趨吉”還有“避兇”的一面。兩漢時期,營建擇時理論進一步體系化,有《圖宅書》和“工伎之書”專詳修造吉兇。《論衡·譏日篇》中提及“工伎之書”,強調“起宅蓋屋必擇日”,足見擇時信仰已滲透到日常生活之中。
在制作衣物時,選擇適宜的時間同樣重要。兩漢時裁衣就有專書,且明確提及“兇日制衣有禍,吉日則有福”[6]。鍛造器物也有“五月丙午(日中時)”的時日傳統(tǒng),如漢代鉤、鏡和劍銘文中,常見“五月丙午”字樣。王充在《論衡·率性》中也提到“五月丙午日中之時,消煉五石,鑄以為器,磨礪生光”[7]。五月為火正,丙、午也為火,“日中之時”屬于午,亦是火,可見,火月火日火時鑄火器是陰陽五行思想的具體運用,即“以陽召陽”。1974年山東蒼山縣漢墓考古出土的環(huán)首鋼刀[8]上有錯金銘文“永初六年五月丙午造卅湅大刀。吉羊(祥),宜子孫”字樣?!柏嫛敝傅督?jīng)過三十次折疊鍛打技藝,“五月丙午”②[9]是鍛造這把刀的特殊時間節(jié)點。銘文后半部分的“吉羊”通“吉祥”,結合“宜子孫”的祈愿句式,完整呈現(xiàn)了這把刀功能與精神寄托的雙重屬性——既作為精良武備存在,又承載著家族昌盛、福澤綿延的象征意義。
擇時傳統(tǒng)貫穿古代造物實踐活動,這種行為不僅是技術操作上的時序規(guī)范,更是維系社會文化認同的重要方式。古人通過“火月鑄火器”“吉日裁吉服”等象征性造物行為,將器物轉化為承載宇宙秩序的物質載體。在“以人事合天道”的過程中,既完成了對自然規(guī)律的敬畏性順應,又實現(xiàn)了器物功能性與精神性的統(tǒng)一。
4 結語
關于“天”的信仰維系需要一定的知識與技術手段,無論是龜卜、式占還是擇日之書等,都是被廣泛接受的知識與實踐技術。人們運用這些帶有神秘屬性的技術來感知與剖析“天時”,實則是借助“天道”的框架來映射并預測“人事”的變遷,并作用于具體的“物”之上。在此背景下,造物設計的初衷不再局限于單純的實用性考量,更多旨在借助圖像、文字、器具等具體的“物”作為媒介,使“人事”與“天道”相契合,從而實現(xiàn)和諧共生。這種將“人事”與“天道”相結合的造物設計理念,其背后深藏著人們內心真實的想法與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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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徐文卉 (1998—) ,女,研究方向:設計史。
①李零指出擇日與厲忌都是從式法派生出的,都屬于古代的“日者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