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治·艾略特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米德爾馬契》(Middle march),以其網(wǎng)狀的情節(jié)設計和精細的心理描寫著稱于世。文學文體學給文學批評提供了一個嶄新的角度。本文運用文學文體學中的前景化理論,從詞匯和敘述視角兩個層面對《米德爾馬契》的文體風格進行探索,試圖從另一個視角欣賞喬治·艾略特的文體魅力。在詞匯方面, 喬治·艾略特使用質量前景化,在讀者頭腦中產(chǎn)生非邏輯性;在敘述視角方面,運用敘述者的全知視角與人物的有限視角進行頻繁轉換。前景化的語言手段,不僅設置了懸念,吸引了讀者的興趣,更有效地深化了“社會挫敗人”的主題。
0 引言
喬治·艾略特是英國維多利亞時代著名的女小說家,她一生共創(chuàng)作了八部長篇小說、一部中篇小說集、若干詩歌以及文學評論。長篇小說《米德爾馬契:外省生活研究》(以下稱《米德爾馬契》)是喬治·艾略特的代表作,它的出版標志著喬治·艾略特寫作生涯巔峰時期的到來。同時代及后代的作家及評論家都對之給予了高度的評價。喬治·艾略特也對自己的這部作品評價頗高,“我過去的任何一本書都沒有受到如此熱情的對待,連《亞當·比德》也比不上。[1]”
作為一部現(xiàn)實主義小說,《米德爾馬契》以虛構的洛姆郡的米德爾馬契鎮(zhèn)為背景,主要講述了多蘿西婭·布魯克小姐(下文稱多蘿西婭)和利德蓋特醫(yī)生各自的愛情故事和理想追求,全方位地展示了十九世紀中葉政治改革前英國外省鄉(xiāng)村的風土人情和生活景象。
《米德爾馬契》既無曲折多變、撲朔迷離的故事,也沒有扣人心弦、引人入勝的氛圍,卻吸引了廣大讀者的關注和喜愛,并受到評論家的好評。究其魅力何在?以往學者和文學愛好者就此作過許多研究,如其網(wǎng)狀的情節(jié)設計,有整體性、多變性的心理描寫,喬治·艾略特的女性主義視角,多蘿西婭在婚姻愛情追求中的道德模式等等,都是該小說魅力之源泉,但喬治·艾略特在文體上的前景化運用也是重要因素之一。本文從文學文體學中的前景化理論來解讀《米德爾馬契》的文體魅力,嘗試從不同角度豐富對《米德爾馬契》的賞析,從而更好地感受喬治·艾略特作品中的前景化。
理論基礎:何謂前景化?
在文學文體學中,前景化指違反語言的標準使用,通過語言的有意偏離,實現(xiàn)在話語中相對突出某個部分。但突出不一定都是前景化。正如韓禮德所說,前景化是有“動因的突出”(motivated prominence)[2],只有當突出在表達作者的全部意義方面有一定功能時,才是前景化,才具有文體價值。
目前文學文體學中的前景化基本分為兩種:質量前景化(即偏離)和數(shù)量前景化(即超常規(guī))?!捌x是指對那些在不同的語言層面上,如語音、書寫、語法及詞義搭配層面上對我們的感官系統(tǒng)已產(chǎn)生了麻醉效力的常規(guī)語言現(xiàn)象進行變異,從而使經(jīng)過變異的語言更容易引起讀者的關注。[3]”數(shù)量前景化通過重復或平行來實現(xiàn),某個語言現(xiàn)象以很高的頻率出現(xiàn)時,它就從背景中凸現(xiàn)出來構成超常規(guī),從而吸引人們的注意力。
文學文體學為文學研究開辟了另一條途徑,使文學批評有了一個嶄新的角度。對喬治·艾略特作品中的前景化文體特色進行研究也為感受喬治·艾略特的文體魅力打開了一個新窗口。
《米德爾馬契》中的前景化。
作為一位語言藝術家,喬治·艾略特巧妙地運用前景化語言制造懸念、闡釋思想、加深主題。在《米德爾馬契》中,前景化語言偏離和突出的數(shù)量使用,從細致的詞語、語法、修辭層面,到宏觀的敘述視角、語篇層面上都有體現(xiàn)。本文選擇從《米德爾馬契》的詞語及敘述視角方面的前景化進行分析,從另一視角來欣賞這部作品,感受喬治·艾略特作品中的前景化特色。
1 詞匯前景化特征
在這部作品中,喬治·艾略特運用前景化的詞匯,不僅增強了文本的藝術性,還巧妙地設置懸念,凸顯主題,為小說增添了無窮的文體魅力。文章一開始,小說的敘述者便使用了前景化的語言來描述女主角多蘿西婭。
人們通常認為她非同一般的聰明,但總要補充一句,說她妹妹西莉亞更有常識。(She was usually spoken of as being remarkably clever,but with the addition that her sister Celia had more common-sense.)(1994:5)[4]
這是小說的第一章中對女主角多蘿西婭的介紹。前半句中,多蘿西婭被評價為“非同一般”(remarkably clever),直譯為非同一般的聰明,中間一個連詞“但”(but),預示后半句要介紹她非智慧方面的特征。后半句卻說她缺乏常識。根據(jù)利奇的高潮原則(the principle of Climax),可見位于兩個分句句末的“聰明”(clever)和“常識”(common-sense)是此句中的信息焦點。通常我們會認為一個人只有擁有了足夠的常識,才會聰明、有智慧。可見,此處的表達顯然是不符合邏輯的。而“非同一般的”(remarkably)和“但”(but)兩詞的使用,又突出強調了多蘿西婭性格中這種不符合邏輯的特性。非邏輯性的表達打破言語現(xiàn)象常規(guī),影響了讀者的理解,同時設置了懸念,激發(fā)讀者繼續(xù)閱讀的興趣,期待盡早找到答案。
在當時的英國社會,對一名像多蘿西婭這樣的貴族少女而言,何種表現(xiàn)可謂聰明、有常識呢?當然是把自己裝扮得美麗動人,嫁給一位年輕、英俊、富有的男士,過上富足幸福的生活了。那個時代的女性,婚姻是她們后半生生活的唯一保障,許多女性把金錢作為婚姻選擇的條件和目的。這個情況在維多利亞時代另一位女作家簡·奧斯汀的《傲慢與偏見》中充分體現(xiàn)。繼續(xù)閱讀,我們會發(fā)現(xiàn),年輕、美貌的多蘿西婭擁有經(jīng)濟基礎,有社會地位,卻與當時大多數(shù)以追求享樂、奢侈生活為目標的中產(chǎn)階級女性不同,她過著清苦節(jié)約的生活,并懷揣著崇高卻縹緲的,被視為不合時宜的理想,愛上了貌似學問高深的又老又丑的卡蘇朋牧師;她還不看重財產(chǎn)??ㄌK朋曾在婚前財產(chǎn)協(xié)議中擬定條款,不準多蘿西婭嫁給他的表侄,否則就剝奪他的財產(chǎn)繼承權利。而在卡蘇朋死后,她為了追求真愛,甘愿放棄了巨額財產(chǎn),跟并不富裕的拉迪斯拉夫結了婚。很顯然,多蘿西婭的一系列行為在當時的價值觀下,是不明智的、缺乏常識,甚至是愚蠢的。前景化的語言表達,先抑后揚,似貶實褒,引發(fā)了讀者的關注和思考,逐步認識到多蘿西婭的所謂缺乏常識其實是她有獨立見解和行動能力,尋求實現(xiàn)生命價值的一種體現(xiàn),從而,其獨立、有追求、勇于反傳統(tǒng)觀念的女性形象躍然紙上。
少女多蘿西婭繼承了祖先的清教激情,她渴望超越米德爾馬契狹小的天地,超越社會歷史和文化習俗給婦女造就的平庸無為的生活模式,幻想自己能像三百多年前西班牙宗教改革家圣女德雷莎那樣,為關系到“整個人類”的崇高事業(yè)貢獻自己的全部熱情和生命,享受一種轟轟烈烈的“史詩般的人生”。以博學多識聞名于米德爾馬契的卡蘇朋,多年來一直在編寫一部有關宗教歷史的巨著《神話研究》,并時常發(fā)表一些論述宗教問題的小冊子。卡蘇朋的身份足以令多蘿西婭這樣一位充滿宗教熱情、渴望知識的女性浮想聯(lián)翩。當多蘿西婭第一次看見卡蘇朋時,他陰郁的氣質、內向的性格以及清瘦的身材,甚至不健康的膚色立即吸引了她。此時此刻,卡蘇朋的形象便一下子與多蘿西婭心目中的不平凡的、帶有怪僻的偉人形象重合了。而婚后,她發(fā)現(xiàn)貌似學問高深的卡蘇朋,實際上志大才疏,內心自私冷漠,臨死還用一紙協(xié)議企圖控制多蘿西婭,阻止她再次尋找幸福。原本以為女主人公脫離婚姻的限制后能在濟世救民的事業(yè)道路上有一番作為,沒承想女主人公終究難逃女人相夫教子的命運。故事的發(fā)展很好地消除了前景化設置的懸念,同時成功地表現(xiàn)了“社會挫敗人”的幻滅主題,人的主觀意志,無論是自覺的還是非自覺的,都受制于客觀現(xiàn)實,就像汪洋中的一條船,越努力地掙扎,距離自己最初的目標反倒越遠。
此外,小說對景物描寫中的前景化應用也頗具特色,不僅豐富了作品的藝術表現(xiàn)力,還加強了懸念效果,促使讀者去解密,從而深化對主題的理解。在第九章中,當多蘿西婭與卡蘇朋訂親后,多蘿西婭來到了卡蘇朋的家洛伊克拜訪,看看這個未來的新家是否需要重新布置。新婚夫婦未來共同生活的愛巢,應該是溫馨又有生氣的,但是讓我們看看小說是如何描述的:“那并不是秋天里很晴朗的一天?!保↖t was not a bright day in the season of autumn.)修飾房子的形容詞也多使用了消極意向的形容詞,如“沉沒的”(sunk)、“落日的”(setting)、“陰沉的”(sombre)、“稀疏的”(sparse)、“黑暗的”(dark)、“老舊的”(old)、“暗黃的”(yellow),偶爾出現(xiàn)了一些積極形容詞, 如“快樂的”(happy)、“美好的”(fine)、“富有樂趣的” (joyous)也都有否定詞匯予以否定。如,首先,甚至“美好的櫟樹”(fine old oak)都是老的,讓人產(chǎn)生一種凄涼、蕭瑟的感覺。另外,“這是房子陽光的一面,因為南面和東面即便在最明媚的早晨也顯得有些陰郁?!保═his was the happy side of the house,for the south and east looked rather melancholy even under the brightest morning.)這一句與前面的基調相符。值得注意的是,“陰郁”(melancholy)這個詞為書面語,與該段的其他形容詞比較起來,是一個相對正式的詞,因此顯得更為“顯眼”一些,這樣一個較為“特殊”的詞的出現(xiàn),就使得該句的意義得到了強化?!凹幢恪保╡ven)表現(xiàn)出敘述者的失望和無奈,因此前面一句“這是房子陽光的一面”(This was the happy side of the house.)中的“陽光的”(happy)的意義受到削弱。接下來,文中提到,房子里如果有“孩子”(children)、“很多的花”(many flowers)……才會變得“富有樂趣”(joyous),而這些條件現(xiàn)在都沒有滿足,因此我們知道房子也不是真正的“富有樂趣”(joyous)。由此可見,以上這些表示積極意義的形容詞實際上都暗示了其相反的意義。
至此,讀者腦中呈現(xiàn)出這樣一幅畫面:夕陽落日下,一幢式樣古老的英國住宅,坍塌的柵欄、灰蒙蒙的紫杉、枯黃稀疏的葉子、陰暗的常綠喬木、屋內陰暗的書架、褪色的地毯、舊水甕,真可謂一派死氣沉沉。此畫面如此寒冷、蕭瑟,讀者不禁會疑惑,這里就是多蘿西婭夢想中的家嗎?她未來的生活也會是這樣冰冷和肅殺嗎?
這樣的描寫暗示了卡蘇朋貌似博學、優(yōu)雅、高尚,其實是個內心冷漠、虛偽的人,他與多蘿西婭的結合主要是出于功利的目的。喬治·艾略特運用前景化的景物描寫,把卡蘇朋的莊園描繪成一個古老而壓抑的地方,象征著他本人陳舊的思想、腐朽的內心以及對多蘿西婭的束縛。這和多蘿西婭追求獨立、實現(xiàn)人生價值的初衷是不一致的,因此,在這段婚姻中,多蘿西婭不僅無法實現(xiàn)她的理想,連基本的溫情也是得不到的。這段描寫不僅預示了多蘿西婭這段不幸的婚姻和無法實現(xiàn)的追求,更深刻揭示了“社會挫敗人”的主題。
2 敘述視角前景化
在《米德爾馬契》中,喬治·艾略特打破傳統(tǒng)的全知敘事模式,把一個上帝般的全知全能的敘述者佯裝成不了解情況的旁觀者來敘事,從而制造懸念[5]。(申丹2001:218)喬治·艾略特使用了一系列的敘述方法,通過多視角、多層次的敘事方式,尤其是敘述者的身份眾多且不斷變換,使讀者能夠更深入地理解人物內心世界,從而更好地理解作品的主題。下文是選自小說第三十五章,關于前來吊唁費瑟斯通先生的人群的內心活動描寫:
“顯然,這也是一個遺產(chǎn)繼承人,要不,他怎么會老遠地趕來吊唁?這就產(chǎn)生了一些新的可能性,引起了一些新的疑問,幾乎使送葬的馬車里變得鴉雀無聲。如果有一件事完全背著我們在進行,我們對它一無所知,它卻逍遙自在地活動著,也許還在暗中窺視著我們,那么我們一旦發(fā)現(xiàn)了它,誰不會感到氣憤呢?”
作為全知的敘事者,當然知道來人是費瑟斯通先生的私生子,并且會得到全部的遺產(chǎn)。但全知敘述者上帝般的眼光有時會破壞故事的戲劇性,消解懸念感。在此處,喬治·艾略特利用一個自由間接引語,巧妙地在不同人物的視角間進行切換,將敘事視角由全知的敘事者轉換成了不了解情況的旁觀者[6]。這種人物視角的轉換不僅豐富了敘事層次,還可以產(chǎn)生懸念。作為全知的敘事者,作者的觀點在很大程度上會影響人物的觀點,于是緊接著,敘事者的聲音又出現(xiàn)了,“這就產(chǎn)生了一些新的可能性,引起了一些新的疑問,幾乎使送葬的馬車里變得鴉雀無聲”,說明了人們對這位不速之客的猜忌。緊接著,又轉換了人物的視角,使用了自由直接引語,“如果有一件事完全背著我們在進行,我們對它一無所知,它卻逍遙自在地活動著,也許還在暗中窺視著我們,那么我們一旦發(fā)現(xiàn)了它,誰不會感到氣憤呢?”喬治·艾略特讓人物自己發(fā)出聲音,表明了他們對不速之客的敵意。三句話轉換了三個敘述視角,這種敘述視角轉換的前景化制造了小說的懸念,一方面能使讀者近距離地感受費瑟斯通先生的這群親戚的面貌,有身臨其境之感;另一方面又可避免泄露此處最大的懸念——來人和費瑟斯通先生是什么關系?來人即費瑟斯通先生的私生子,即將繼承所有財產(chǎn)的人。
隨著視角轉換的前景化,讀者深刻體會到這群人的自私、貪婪、利己的思想,以及費瑟斯通先生玩世不恭的態(tài)度。他的親戚們無論怎樣賣力地巴結、討好,也換不來他們奢望的財富;而費瑟斯通先生再富有,也得不到人間的真情,親生兒子也只在他死后分財產(chǎn)時才出現(xiàn)。讀者又一次強烈地感到“社會挫敗人”的主題,在那樣一個自私、敵意、缺乏溫情的社會中,個人很難左右自己的命運。
3 結語
本文從文學文體學的角度,即以前景化理論(詞匯前景化、敘述視角前景化)對喬治·艾略特的經(jīng)典古典現(xiàn)實主義小說《米德爾馬契》中的美學效果進行分析。喬治·艾略特利用前景化的語言選擇設置了懸念,深化了小說主題,增強了作品的批判性和深度,從而充分彰顯了小說的文體魅力,更顯示了喬治·艾略特作為語言藝術家的文體才能?!?/p>
引用
[1] 臧運紅.論米德爾馬契的情節(jié)設計和心理描寫[D].上海:上海師范大學,2009.
[2] Halliday, M.A.K. Explorations in the Functions of" Language[M].London:Edward Arnold.1973.
[3] 羅綺倫,劉瓊.簡析語言前景化現(xiàn)象的深層理論依據(jù)[J].武漢科技學院學報,2002(4):51-54.
[4] Eliot, George. Middlemarch [M].Wordsworth Edition limited. 1994.
[5] 申丹.敘述學與小說文體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 2001.
[6] 李向暉.從文學文體學角度對小說《米德爾馬契》的懸念的研究[D].天津:天津師范大學,2003.
作者簡介:王顥(1977—),女,河北邯鄲人,碩士研究生,副教授,就職于邯鄲學院;魏曉紅(1962—),女,河北滄州人,博士研究生,教授,就職于邯鄲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