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玲英 聶青
關鍵詞:托馬斯·海伍德;《蒙福天使團》;瘟疫書寫;“和諧”;共同體意識
作者簡介:吳玲英,中南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主要從事英美文學和西方文論研究。聶青,中南大學外國語學院博士生,主要從事英美文學研究。
在英國16、17世紀,瘟疫頻發(fā),僅史料記載的大規(guī)模瘟疫就有十七次②,引發(fā)不可估量的災難。而僅就瘟疫奪走的生命而言,在1563-1564年間,英國死于瘟疫的人數(shù)達一萬六千余人;1592-1593年間為一萬五千余人;1603年超三萬人;1625年則高達三萬五千余人。這一時期,幾乎每一位英國詩人都經(jīng)歷過重大瘟疫的爆發(fā)(Gilman 17),并在文學作品中對之加以反映和呈現(xiàn)。據(jù)《哈佛莎士比亞詞匯索引》(The Harvard Concordance to Shakespeare)統(tǒng)計,“瘟疫”在十六世紀最偉大的詩人莎士比亞筆下出現(xiàn)126次,“梅毒”(pox)23次,“傳染”(infection)一詞以不同詞性出現(xiàn)93次;特別是在1599年《羅密歐與朱麗葉》(Romeo and Juliet)的修改版中,莎士比亞刻意將1597年版的“梅毒”(poxe)改為“瘟疫”(plague)。而17世紀最杰出的詩人彌爾頓(John Milton)亦在《失樂園》(Paradise Lost)中反復強調,撒旦帶來瘟疫與戰(zhàn)亂。可見,“瘟疫”是當時文學作品中重要的敘述載體。而17世紀的長詩《蒙福天使團》③則從天使的角度深刻地闡述了瘟疫帶來的災難以及由此產(chǎn)生的消極影響。盡管國內外學界從民俗與傳說、神與精靈以及妖魔等方面對這部長詩進行了研究,但并未涉及其中的瘟疫主題及相關論述。本文則聚焦于詩作中的瘟疫書寫,探究詩歌中瘟疫對身體和思想之侵害的深刻內涵,由此揭示出瘟疫的不可預測性和不確定性之潛能以及繁殖性強之特點,并觸發(fā)對“和諧”表象下自我和生活的反思與審視,以及對疫情背景下和諧與個體、集體或共同體間關系問題的關注和深度思考。
一、染疫的身體:信仰不誠與惡之象征
瘟疫對身體的毀滅性侵蝕在歷史上早有記載,以致長期以來,人們“談疫色變”。據(jù)載,公元前541年的埃及瘟疫奪走約一半以上的人口;1346年,席卷歐洲的大瘟疫,不僅持續(xù)了三個多世紀,而且造成高達三分之一至二分之一的死亡率;此次瘟疫最顯著的特點是感染者膚色變黑,故被稱為“黑死病”(the Black Death)(Emmeluth 11-12)。“黑死病”爆發(fā)之初并非人類疾病,換言之,瘟疫的爆發(fā)并非源自人類,而是始于嚙齒目動物,如旱獺、大老鼠、草原土撥鼠等,而后經(jīng)由鼠疫耶爾森菌(Yersinia pestis)及其“載體”鼠蚤(rat flea)等逐步傳染至人類,并在人群中迅速傳播,從而引起人體重要機制的紊亂與損毀。
瘟疫對人體重要機能的損害首先表現(xiàn)為對其“物理性的身體”(蔣展、董洪川 52)之侵襲。身體的物理性是人之為人的最基本前提,人通過其身體認識世界(梅洛-龐蒂 116),正如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所言,“我全是肉體,其他什么都不是”,靈魂與感知等不過是“ 肉體的工具”(31)。物理性的身體不僅是人們感知和理解世界的先決條件,更是人類世界得以正常運行和發(fā)展的基礎。因此在受到瘟疫的襲擊時,身體始終處于最前端的位置。據(jù)海伍德在詩中的描述,當馬神帕格索斯(Pegasus)抵達阿提卡省 (the Prouince ④ of Attica) 時,途經(jīng)的雅典人(the Ath?nians)染上瘟疫,因為“ 未表示任何敬畏和禮節(jié)”(Heywood 44)⑤。詩歌認為,這種“ 忽視” 實則體現(xiàn)了對上帝的藐視與侮慢,是信仰不虔誠的象征。在詩作第三卷,斯溫人(Swaines)“ 違背上帝高尚的規(guī)則”(137),觸怒上帝,而“ 當上帝憤怒的審判話語降臨于人體時,它最清晰的顯示便是瘟疫”(Totaro, “Introduction” 8)。詩作中,人們不論種族、地域或出于何種原因,一旦冒犯上帝便會無差別地受到瘟疫的侵蝕,而人的基礎性存在,即人之物理性的身體由此遭受破壞。詩作里使用的“plague”(瘟疫)一詞根據(jù)其希臘語和拉丁語的詞源,意為“ 一場意外的災難”,或是“ 突如其來的、嚴重的事件”(Slack1)。詩人以此暗示,從信仰的角度看,世俗之人的不虔誠或冒犯之舉本身就是“ 意外的災難性事件”,故以瘟疫為工具,在其體內發(fā)揮“ 洗滌作用”(朱振武、陳平 91)。
根據(jù)基督教,冒犯上帝或違背其“ 規(guī)則” 即是“ 犯罪”,而這種罪人聚集的地方往往被稱為地獄,是“ 孤獨荒涼的黑暗之地……以使道德敗壞的人[ 惡棍] 染上瘟疫”(Heywood 346)。道德敗壞之人即信仰不虔誠之人、冒犯上帝之人和有罪人,因此,使之染上瘟疫本身就是一種對“ 罪人” 的懲罰,同時應將之貶入“ 地獄”。在詩人看來,上帝決定了“ 罪人” 的命運和歸宿,而“ 罪人” 則處于受支配地位,成為被規(guī)訓和懲罰的對象,如同《失樂園》中被打入地獄惡魔撒旦一樣。在《蒙福天使團》中,偉大的先知說:惡魔“ 由傳播疾病的毒火和邪惡構成”(289),這在一定程度上暗示,瘟疫和邪惡已內化為惡魔本身固有的一部分。而天使長路西弗(Lucifer)因在天國反叛而被打入地獄,淪為撒旦(Sathan)⑥,瘟疫則成為對路西弗身體之規(guī)訓和對路西弗式犯罪的懲罰。事實上,早在荷馬(Homer)的《伊利亞特》(Iliad)中,瘟疫就被作為一種罪罰進行書寫;在史詩第一卷中,阿伽門農(nóng)(Agamemnon)因侮辱阿波羅的祭司克律塞斯(Chryses)而受到懲罰:其軍中瘟疫突發(fā),導致大量將士死亡。海伍德在《蒙福天使團》中無疑傳承了荷馬此脈,將冒犯神靈之人視為“ 罪” 的載體,通過降下瘟疫來懲罰“ 罪人”,而他們的身體也因此而成為被規(guī)訓的身體。
瘟疫對身體的侵蝕不僅表現(xiàn)為受規(guī)訓的個人身體,更反映為被建構的“ 社會身體”。詩歌中以復數(shù)形式出現(xiàn)的雅典人(the Ath?nians)和斯溫人(Swaines)與其說是指個體,還不如說是一個群體或整體。海伍德在詩中明示,地獄里以撒旦為首的惡魔源自天國中不同級別的天使,由此形成一個整體或“ 社會”,而瘟疫對反叛天使身體之入侵因此具有一種社會性,正如十七世紀猖獗的瘟疫對倫敦和英國的侵襲已經(jīng)超出個體的限制,延伸至城市與國家層面,由此導致社會停擺,國家?guī)捉c瘓。蒙羅(Ian Munro)認為,倫敦瘟疫在當時儼然成為這個城市的能指,是重塑這個城市生活、改變城市面貌的“ 空間疾病”(spatial disease)(242-243),并因此使地域或空間與瘟疫有了必然的聯(lián)系。而另一方面,吉爾曼(Ernest B. Gilman)又稱當時的瘟疫為“ 時間疾病”(temporal?disease),它喚起了城市解體的歷史和文學傳統(tǒng)(Munro 243),反映為瘟疫的共時性和毀滅性。瘟疫在“時間”和“空間”中“遨游”,超越了城市的物理界限,進而“侵蝕”整個國家,成為這座城市和這個國家的“建構者”和毀壞者。
當瘟疫侵襲“社會身體”時,它便成為“惡”的表征,如同《蒙福天使團》中反叛天使作為瘟疫的重要載體,墮落后將其怒火撒向人類而成為惡之象征。與其說是墮落天使行惡,還不如說是其體內的瘟疫及其象征的邪惡勢力在作惡。然而,瘟疫的“惡行”不為肉眼所見,而只是通過疼痛感得以呈現(xiàn),就像詩中墮落天使通常以誘騙之術使人們陷入一個個陷阱與圈套一樣。這意味著,瘟疫通過身體傷痕呈現(xiàn)出的僅為“具象”,如同劇院里演員們的各種不同“裝扮”。在英國十七世紀初,劇院因瘟疫的爆發(fā)和復現(xiàn)紛紛關閉。對于德克(Thomas Dekker)和其他十七世紀英國瘟疫作家而言,瘟疫被解讀為“一部悲劇”(Gilman 38)。而當這部“悲劇”轉移至更大的場所時,所有倫敦居民都卷入并參與其中,成為這部名為《瘟疫》的悲劇主角。從這一層面上看,瘟疫完美地詮釋了“惡”的意蘊。
二、被腐化的思想:瘟疫下個體的他者化
如果說瘟疫對個體身體的侵蝕和對社會機構的毀壞是一種顯性的危害,那么它對思想的“腐化”則極為隱性。瘟疫本身即是一種隱性的“發(fā)熱的傳染病”(Pearso 1),染疫者伴有的“發(fā)熱”通常隱沒于形體之中,他們的神經(jīng)和大腦在大量熱的刺激下,紛紛呈現(xiàn)出“衰弱的癥狀”(1)。而“衰弱”根本上指意識和思維活動的衰弱。古羅馬詩人和哲學家盧克萊修 (Lucretius)認為,瘟疫遠不只是物理術語,而更多地屬于“情感、道德和心理術語”(Commager 108)。這暗示:瘟疫對人心理和思想的腐蝕遠大于對身體的傷害。美國學者托塔羅(Rebecca Totaro)也曾表示,瘟疫患者呈現(xiàn)的不只是一個患病的身體;隨著其臉上呈現(xiàn)出“恐怖殘酷的方面”,伴隨狂怒和狂暴,他們會迷失思想(Totaro, “Introduction” 7)。換言之,隨著瘟疫患者身體上或臉上露出“被感染”的跡象,他們的情緒和心理也會發(fā)生變化,更重要的是,他們的思想被瘟疫占據(jù)而陷入迷茫。海伍德在《蒙福天使團》中把“迷?!钡韧凇懊允叛觥?,將“否認耶穌復活”和“拒絕承認上帝和靈魂的不朽”等視為“有害的傳染病”(Heywood 26),甚至是“致命的傳染病”(402)。詩人以信仰迷失為本體,以致命傳染病或瘟疫為喻體,同時以瘟疫的傳染性和致命性為手段,揭露出致命傳染病或瘟疫對思想的“腐化”。
瘟疫對感染者思想的腐蝕根本上是對其精神與靈魂的摧殘。1612年,即使倫敦因染疫病而亡的人數(shù)下降,但因在英國不斷有報道預測瘟疫即將復現(xiàn),精神上的瘟疫始終籠罩著這座城市(轉引自Munro 242)⑦。瘟疫用符號來標記其感染者,這些符號亦在他們的精神上留下深深的烙印,正如被稱為“白瘟疫”(the white plague)的結核病,它一方面擾亂精神,被視為“一種偏執(zhí)……或是情感過于強烈”(桑塔格 58)而令人畏懼;另一方面,又觸發(fā)他人的憐憫之心,因為結核病曾一度被視為雅致和柔弱之隱喻,而優(yōu)雅和敏感的標志是悲傷,也就是無力(30),因此結核病或瘟疫患者往往異常敏感且脆弱。而瘟疫則被視為一種特異性的毀滅,實質上是對其患者精神和靈魂的毀滅;它會“ 把真誠的人變成偷盜者,把有德行的人變成好色之徒,卻把出賣貞操的人變成圣人”(Girard 833)。瘟疫會麻痹人的心智,使人的精神與靈魂遭受重創(chuàng),進而使人的思想發(fā)生逆轉。面對當時的社會慘狀,海伍德指出,沒有什么比瘟疫更能危害人的思想,因為“ 惡” 往往會隨瘟疫侵入人的心靈。詩人將“ 專研惡行”“ 大膽邪惡”“ 致力于將[ 原本的善] 轉變?yōu)閻盒小保℉eywood 529)等歸結為瘟疫類行為。這在一定程度上表明,瘟疫催人作惡、與惡為伍,而人因在精神上遭受瘟疫的腐蝕而迷失心智,不受自我之調控,由此逐漸被“ 他者化”,這從某種意義上體現(xiàn)了德里達(JacquesDerrida)所暗示的自我的他者化。在德里達看來,主體由作為根本性存在的自我和與自我緊密關聯(lián)的非我的世界或他者構成。相對于胡塞爾、海德格爾等主張自我同一性(self-identity)的西方本體論者,德里達則強調主體所包含的作為異質性元素的他者,正如他所言,“ 當自我游離于他者時,自我本身并不存在”(Derrida 131)。而瘟疫作為自我之外的異質性元素,其對思想的腐蝕在很大程度上,削弱甚至使人類喪失自我的能動性而逐漸淪為“ 他者”。
瘟疫受害者的“ 他者” 表征不僅體現(xiàn)于瘟疫感染者在精神上遭受的侵害,而且表現(xiàn)在瘟疫幸存者病態(tài)的心理。實質上,瘟疫爆發(fā)后罹患心理疾病的人數(shù)逐漸增多,焦慮、抑郁的人數(shù)也隨之增加?!?焦慮”(anxiety)源于拉丁語“anxietas”,表示一種緊張、憂慮和恐懼的感覺,是對表面上無害的情況的反應,或是主觀的、內在情緒沖突的產(chǎn)物。焦慮不僅是一個醫(yī)學概念,同時也是瘟疫頻發(fā)期人們在精神層面認知世界的一種方式,體現(xiàn)了這一特殊時期的社會普遍心態(tài)。即使人們在瘟疫中得以幸存,但在其內心深處,仍潛藏著曾慘遭瘟疫蹂躪的可怕記憶。瘟疫帶給他們的悲慘經(jīng)歷會使其在無意間回想起一個個恐怖和悲痛的畫面。而當瘟疫幸存者不得不面對生活中其他瘟疫受害者身上“ 那些堆積地、快速地將受感染的人轉變?yōu)闈€的尸體的癥狀”(Gilman 53)時,他們自身曾經(jīng)歷過的恐怖畫面會再次持久地縈繞在心頭,使其神經(jīng)持續(xù)緊繃,從而產(chǎn)生一種強烈的危機感。幸存者也因此擔負起“[ 瘟疫] 創(chuàng)傷的將來完成時之重任”(58),換言之,瘟疫幸存者內心的恐慌使之提前設想瘟疫對其將來生活產(chǎn)生的消極影響,久而久之便會形成“ 一個人既是他又不是他,既是自我又是他者的雙重化、自相矛盾、自我解構狀態(tài)”(肖錦龍 8),德里達稱這種主體為“ 獨體”(singularity),強調主體的流變不居、自我變異的狀態(tài)。換言之,人們即使在疫病中幸存,但仍會不斷地對未來懷有某種隱憂,這是因為,人們習慣于在科學和社會的發(fā)展進程中預測事態(tài)在未來如何演變,但卻受制于線性發(fā)展的幻象,尤其是對災難的幻象(桑塔格 157),由此背負精神重擔而逐漸被“ 他者化”。
然而,瘟疫背景下個體的“ 他者化” 達到一定程度,便會形成對社會正統(tǒng)思想的解構,由此道德瘟疫以及各種形式的精神感染對多數(shù)人而言不再只是一種隱性的存在(Healy 42)。換言之,瘟疫對有機體精神及道德思想的攻擊不再局限于某個人,而是延伸至英國社會的多數(shù)人,從而使得其內在的破壞性成為一個社會性特征。事實上,瘟疫在各個時期都侵襲了社會(Barnes 77),醫(yī)學瘟疫因此逐漸演變?yōu)樯鐣烈咧[喻,它成為“我們稱之為文學的東西”(Girard 835)。文學作品作為思考的媒介,通常反映某個時代的社會風貌和議題,且人們所關注的社會或國家發(fā)展等問題往往在文學作品中有所反映。海伍德在長詩中將邪惡之母命名為“無知”(Ignorance),其兩位女兒分別為“懷疑”(Doubt)和“欺騙”(Deception),并反復強調,兩者對社會的危害(pestilent)⑧惡劣且有毀滅性。詩人暗示:“懷疑”和“欺騙”都源自“無知”,其危害性如其名所示呈遞進趨勢,且針對更大的社會語境而言,而非個體。此外,“無知”“懷疑”和“欺騙”這三個詞均屬思想層面的消極因子,是社會正統(tǒng)思想的“阻礙者”,其阻撓作用則表現(xiàn)為對正統(tǒng)思想的擾亂和解構,從而映照了詩作中“懷疑”和“欺騙”的腐蝕性。
瘟疫對社會思想的腐蝕與解構最終導致人們相互疏離,從而致使社會關系異化與失調。而在瘟疫與社會失調之間有一種不為人知的“親密”關系,但這種關系并沒有完全解釋它們兩者間的混亂局面,這種局面亙古存在于歷史的長河里,無論是神話還是文學作品,都無法充分地對其進行解釋(Girard 834)。海伍德在詩中則以“瘟疫”為媒介表達對這一現(xiàn)象的深度探索與思考。隨著詩作中瘟疫使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變得淡漠與疏遠,社會凝聚力和向心力亦被打破,社會的失序隨之出現(xiàn);公眾精神上受壓,情緒異常,深感痛苦并極度恐慌,由此進一步加劇社會的破碎與分裂,而這都是瘟疫之惡橫行于社會并腐化其意識形態(tài)的后果。
三、“和諧”中的瘟疫
瘟疫在《蒙福天使團》里,從侵蝕身體到腐化思想,由表及里,將其“兇殘與邪惡”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但這一切均在“和諧”中進行。和諧是維持社會秩序的重要保障,是世界的“中心法則”(Wang 2)。而“和諧”之表象則是虛假的“和諧”,它給人一種一切正常運行并處于和平之中的假象而使其忘卻真正和諧的內核。
“和諧”表象下的瘟疫首先揭示出瘟疫的“不可預測性和不確定性”(Barnes 77)之潛能。詩歌強調,瘟疫潛在的毀滅力量會使真誠的人遭受恥辱(Heywood 385),而這一切是在“和諧”中進行。瘟疫藏匿于“和諧”表象之中,使人沉浸于自身稟賦而忽視其行為方式,變成瘟疫般卑劣之人。詩人以“真誠之人”為“點”之線索與基石,折射出“內在稟賦”與“外在行為方式”之對照面,并借以人生可能發(fā)生的變故,揭示出瘟疫爆發(fā)的潛在性。在英國十七世紀早期,瘟疫潛藏于倫敦這座城市,起起落落數(shù)年,但是從來沒有消失。瘟疫的短暫消失只會帶來短暫的“和諧”,而“和諧”表象下的瘟疫反映了瘟疫的潛在性,從而映照了17世紀英國倫敦瘟疫“起起落落”之象。在此背景下的《蒙福天使團》之瘟疫書寫則表達了詩人海伍德對這一現(xiàn)象的思慮,即表面的“和諧”可能隱藏著瘟疫的爆發(fā)與復現(xiàn)。而更大場域的瘟疫文學一方面記錄著瘟疫的相關歷史信息,另一方面還需經(jīng)受“倫理的考問”(張?zhí)脮?138),因此幾乎總是占據(jù)著歷史與文學間的模糊的“中間位置”,而瘟疫文學的這種模糊性則影射了瘟疫的不可預測及不確定性。
瘟疫的另一個特征為繁殖性。海伍德筆下的瘟疫如貪欲一般,在人的無限本能中繁殖,從而導致其“ 侵占” 越多,“ 需求” 就越大。在詩人看來,貪欲使人“ 喝的越多,就越口渴”,目標永遠比最開始的時候更大(Heywood 590)。從這一層面來看,貪欲成為瘟疫的形象表達,不斷“ 繁殖”,由此形成惡性循環(huán)。而一旦染上這種“ 瘟疫”,它便在此過程中持續(xù)更新,誠如當今禍及全球的新冠病毒,它已不斷變異為阿爾法(Alpha)、貝塔(Beta)、伽瑪(Gamma)、德爾塔(Delta)、拉姆達(Lambda)和奧密克戎(Omicron)等多種毒株,而早期跡象表明,目前涉及世界多個國家和地區(qū)的奧密克戎的傳播性明顯高于德爾塔等變異毒株。盡管可治療,瘟疫仍然會造成恐懼和集體性的歇斯底里。瘟疫創(chuàng)傷則“ 作為奇特流行病無法阻擋的復制品逐漸在歷史敘述中顯露”(Gilman 61)。換言之,瘟疫因其繁殖性強之特點得以永久地“ 扎根” 人群,并帶來持續(xù)病痛與折磨,而這都隱匿于表層的“ 和諧” 之下。然而,盡管“ 和諧”中的瘟疫帶來了巨大的威脅,產(chǎn)生了極其消極的影響,但在這背后又隱藏著新的探索和發(fā)現(xiàn)。瘟疫作為一種“ 文化現(xiàn)象”,“ 為我們所了解僅僅是因為它在意象與敘述、詩歌、醫(yī)學報道以及神學爭論中引發(fā)的思考”(Gilman 37-38),如同瘟疫的繁殖與復現(xiàn)使得瘟疫寫作“ 在數(shù)量、篇幅以及復雜性上有所提升,盡管本質內容變化較小”(Totaro,The Plague 4)。相關寫作通常包括瘟疫的破壞性與毀滅性,但更多的則是應對瘟疫的種種反思和舉措。
海伍德亦在長詩中為人們正確應對和處理瘟疫問題提供指引,以最大程度地減輕或避免疫病之災造成的極大傷害。詩人直指,瘟疫的毀滅性力量“ 會使那些通過戰(zhàn)爭贏得崇高聲譽的人/ 卻在和平中被證明是‘ 瘟疫”(Heywood 385)。這表明,在戰(zhàn)場上英勇善戰(zhàn)的人,也可能在和平的生活中因缺乏對自我和生活的審視而變成瘟疫般惡劣之人,由此反映出日常審視的必要性和重要性。而遭受瘟疫殘害之人更趨于悲觀與消沉,對自我的內省與對生活的重新規(guī)劃則尤為重要。因此,有效預防和應對瘟疫要求人們審視自我、審視生活。法國詩人、戲劇理論家阿爾托(Antonin Artaud)也表明,瘟疫從另一角度可使人們看到真實的自我(21),即“ 和諧” 表象下真正的、“ 被動”生活的自我。特別是當瘟疫呈反復之勢時,它不僅加重了人們生理和身體上的紊亂與失調,而且使其在心理和心態(tài)上呈閉合之勢,正如當前國內疫情,雖然總體可控,但局部地區(qū)亦時而出現(xiàn)反彈之況;由此除接種疫苗外,“ 少出(非必要不出)門、不聚集、戴口罩、保持社交距離” 等重要防疫警示語在生活中隨處可見,且深入人心。人際交往與社會關系一時間相對變得淡漠,人們被“ 關在” 無形的牢籠之中。而只有當人們積極審視自我與生活時,才能化“ 被動” 為“ 主動”,正視生活中的孤苦,勇于探索并善于發(fā)現(xiàn)生活之美及生命的重要意義。
除日常審視外,集體意識和共同體意識亦成為戰(zhàn)勝瘟疫的關鍵因素。瘟疫的潛在性與繁殖性表明其危害的延續(xù)性。瘟疫無限繁殖,從而陷入惡性循環(huán),由此帶給人們的創(chuàng)傷在早期近代英國“ 尤其富于啟發(fā)”(Phillips 8),因為這一時期頻發(fā)的瘟疫使得一次的“ 創(chuàng)傷經(jīng)歷” 可作為下一次應對瘟疫的“ 經(jīng)驗”。在英國17 世紀瘟疫發(fā)生之初,民眾最普遍的反應便是逃離,且十七世紀的逃離現(xiàn)象較十六世紀更為突出。雖然英國政府頒布了嚴格的法令(尤其是隔離之舉措)以應對瘟疫,并取得一定成效,但“隔離”卻逐漸演變?yōu)閷γ癖姷囊环N懲罰,由此違背了防疫之“初心”。此外,英國亦通過禁止外來疫區(qū)的貨物和人員上岸、編制死亡人數(shù)清單(Bills of Mortality)為瘟疫的威脅提供預警等措施來預防和應對瘟疫,但這些舉措?yún)s并非著眼于瘟疫問題之根本。而“所有的疾病都是生活與其形態(tài)之間缺乏和諧的結果”(Kumar 23)。和諧是“天地萬物持久繁榮的基本保證”(Wang 8),是促進社會平穩(wěn)運行的基本前提。社會的和諧則要求人們在苦難中暫且拋卻個體之思,而集中于對集體與社會的關注和考量,堅守集體意識和共同體意識,為祛除瘟疫盡一己之力。因為瘟疫或疾病是一種外來的侵犯,并與異域之間形成一種“頑固關系”(桑塔格 124)。換言之,瘟疫作為“外來者”在各地“流通”或“移動”。而“移動性”(mobility)“參與、分析和理解世界,是一種與世界建立動態(tài)聯(lián)系的方式”(Adey xv);盡管有利于增強交流與溝通的有效性,但瘟疫背景下的移動性卻使疫病的傳播更為迅猛,由此防疫和抗疫則要求個體相對于關注自身的需求和利益,更應關切社會整體或共同體的良性發(fā)展,因為個體與共同體“同呼吸,共命運”,誠如瘟疫幸存者多恩(John Donne)在其有關死亡的布道文《沉思錄17》(Meditation XVII)中指出,個體是集體與整體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因為沒有人是一座“孤島”。在布道文最后,多恩更是表明,“不要問喪鐘為誰而鳴,它為你而鳴”(never send to know for whom the bell tolls;it tolls for thee)。每個人的命運都與其他人和事物息息相關,并由此形成一個有機的整體或命運共同體。而共同體的有效構建和健康發(fā)展則要求人們切實地鑄牢共同體意識,而非僅呈現(xiàn)出表層的虛假之象,就像疫情背景下表層的“和諧”,它只會讓瘟疫有機可乘,進一步毒害人類世界,而這可從海伍德在詩作中對天使的刻畫加以闡明。
詩歌標題《蒙福天使團》首先表明詩人對這一問題的深度思考。“蒙福天使團”中的“蒙?!币辉~在英文中為“bless”(blessed),可追溯至原始日耳曼語(Proto-Germanic)blodison⑨,表示“以血蒙福,用血標記”,而“blood”根據(jù)原始印歐語(Proto-Indo-European Language),指“膨脹、噴出和涌出”或“突然發(fā)生的事件”;據(jù)“blood”之演變,尤其是在13至16世紀⑩,它表示“火氣或火花”??梢姡瑯祟}“蒙福天使團:他們的名字、秩序和職位;路西弗及其天使的墮落”透露出詩人對以路西弗為首的墮落天使的批判與指責。詩作中的天使在墮落前本屬“蒙?!保╞lessed)之界,其最初的使命是頌揚上帝和促進善行,而墮落后則褻瀆上帝,橫行人間、淪為惡魔。當惡魔首次出現(xiàn)在人們的視野里時,往往偽裝出令人愉悅的諂媚之態(tài),但在人們視野之外則暴露真實面目,施以惡行。詩作里的瘟疫書寫正體現(xiàn)了這一本質變化。詩人以“和諧”表象下爆發(fā)的瘟疫呈現(xiàn)“天使墮落為惡魔”之景?!昂椭C”照應天使們最初被賦予的權力、榮譽和地位之境,而這一表象下發(fā)生的瘟疫又暗示天使墮落之實。換言之,表象下的“和諧”并非真正的和諧,上帝賦予天使們的品質亦非最根本的存在。而天使墮落為惡魔之過程成為“和諧”通往毀滅之鏡,折射出表象與本質的根本差異,即虛假的“和諧”僅為“和諧” 之象,而真正的和諧方為本質存在,是一種“ 文化和諧”,包含“ 和諧的理念、和諧的倫理、和諧的系統(tǒng)、和諧的智慧,覆蓋自然和物質方面以及人文與精神層面”(Wang6-7)。只有處于真正和諧的狀態(tài),才能使瘟疫不再繁殖和發(fā)生,從而為共建“ 人與自然和諧共生”“ 萬物和諧” 的美麗世界打下堅實基礎,迎來真正的和諧。
結語
作為英國16、17世紀“ 最常見、最險惡的致命因素”(Healy 54),瘟疫觸發(fā)了英國作家們深刻的道德探究與思考,使之在其文學創(chuàng)作中極盡反思和呈現(xiàn)。而海伍德的長詩《蒙福天使團》以“ 瘟疫” 為敘述媒介,從某種意義上成為英國這一時期詩歌中瘟疫書寫的寫作范例。長詩中的瘟疫通過各種不同的符號來標記受害者,這些符號不但深深地印在其身體上,而且銘刻在精神上。對于幸存者而言,盡管瘟疫經(jīng)歷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記憶,但從某種程度上為未來真正和諧、健康的生活提供啟迪。詩人通過刻畫瘟疫對身體的“ 侵蝕” 和思想的“ 腐化” 啟示人們:瘟疫的不可預測性和不確定性之潛能及繁殖性強之特點決定了“ 和諧” 表象之下隱藏著瘟疫“ 再爆發(fā)” 的潛能。而唯有“ 主動” 生活,日常審視自我和生活,并進一步深度關切與辯證思考個體命運與整體或共同體命運間的關系問題,筑牢集體意識和共同體意識之主陣地,方能抑制和祛除瘟疫,迎來真正的和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