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志強

中國人常常把淫蕩迷人、善于魅惑男子的女性稱為狐貍精。她美麗貪婪且極具欺騙性，違背傳統(tǒng)社會道德標準，是傳統(tǒng)婚姻體制的破壞者。而娼妓群體作為“社會標準之外的美麗婦女”①[德]漢斯·約爾格·烏特：《論狐貍的傳說及其研究》，許昌菊譯，《民間文學論壇》，1991年第1 期。之典型代表，有學者用“危險的愉悅”②[美]賀蕭：《危險的愉悅：20 世紀上海的娼妓問題與現(xiàn)代性》，韓敏中、盛寧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22年。這樣的表述來形容這一群體既可給人帶來身心愉悅又可帶來致命危險的雙重特性。這一雙重特性與狐貍精的形象極其相似。在晚清狹邪小說《九尾狐》第一回“談楔子演說九尾狐”中，作者就直接提出了“狐是物中之妖，妓是人中之妖”③評花主人：《九尾狐》，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2002年，第2 頁。，也就是狐即妓、妓即狐的觀點。

在中國古代狐精故事中“狐妓一體”的現(xiàn)象非常突出，然而這一現(xiàn)象卻沒有引起學界足夠的關注。根據(jù)已有的相關研究成果來看，目前主要有中國學者李壽菊④李壽菊：《狐仙信仰與狐貍精故事》，臺北：學生書局，1995年。、李劍國⑤李劍國：《中國狐文化》，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年。，美國漢學家韓瑞亞（Rania Hungtington）⑥[美]韓瑞亞：《異類：狐貍與中華帝國晚期的敘事》，籍萌萌譯，上海：中西書局，2019年。、美籍華裔學者康笑菲⑦[美]康笑菲：《說狐》，姚政志譯，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1年。，及筆者⑧任志強：《“邊緣”之魅：文化視野中的古代狐精故事解讀》，《民俗研究》，2016年第2 期。等在其有關的研究中簡單提及或簡要分析了這一現(xiàn)象，但并未對此進行專門研究和深入分析。因此，本文擬在前人研究基礎上對此進行更為全面的梳理，結合中國古代的社會文化背景，運用性別、“替罪羊”等理論視角對此予以更加深入的闡釋，以期達到對這一問題的透徹理解。

一、狐與妓的勾連史：狐精娼妓化歷程

現(xiàn)有文獻表明，其實早在唐宋時期，狐精已有娼妓化的跡象。當時的筆記故事中，有一些狐精常?；癁榧伺然笏?。唐戴孚《廣異記》中就有一則故事出現(xiàn)娼妓變成野狐的情節(jié)：

唐河東薛迥與其徒十人，于東都狎娼婦。留連數(shù)夕，各賞錢十千。后一夕午夜，娼偶求去，迥留待曙。婦人躁擾，求去數(shù)四，抱錢出門。迥敕門者無出客，門者不為啟鎖。婦人持錢尋審，至水竇，變成野狐，從竇中出去，其錢亦留。（出《廣異記》）①李昉等編：《太平廣記》卷四五〇《薛迥》，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第3682 頁。

這則狐化娼婦的故事，是目前現(xiàn)存文獻中找到的第一例狐妓故事，標志著狐妓原型的建立，宋以后這一原型不斷出現(xiàn)在小說中。李劍國認為：“狐妓原型是阿紫②干寶：《搜神記》卷一八，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222—223 頁。阿紫故事中提到：“狐者，先古之淫婦也，其名曰阿紫，化而為狐。故其怪多自稱阿紫?！卑⒆瞎适率状螌⒑c淫婦聯(lián)系在一起，強調(diào)了狐性淫的特點。原型的一個變種，狐和妓的結合，深化了狐性淫的特征，同時也開了以狐喻妓的先河，給娼妓文化注入了新的觀念?！雹劾顒骸吨袊幕?，第107 頁。

再如唐傳奇《任氏傳》④李昉等編：《太平廣記》卷四五二《任氏傳》，第3692—3697 頁。中的狐精任氏，在和鄭六認識之前，多次引誘男子，并自稱出身教坊，顯然任氏就是狐妓，而且還是“職屬南衙”的官妓。

兩宋時，狐精妓女化的現(xiàn)象更加明顯。宋代娼妓業(yè)非常繁榮，城市中青樓隨處可見，這表明當時社會中存在著十分龐大的聲色消費群體，宋代狐精故事中對此均有所表現(xiàn)。北宋劉斧《青瑣高議》別集卷一《西池春游》中有一狐女歌妓——獨孤氏，不僅擅長吟詩，還能唱歌；南宋洪邁《夷堅志》中的狐精也有不少是娼妓形象。如《雙港富民子》中的狐精自稱“散樂子弟”，衣著華麗，妖冶美麗；《宜城客》中的古墓狐精用嬌嗔的語氣吟詩來勾引劉三客，顯然也是妓女的形象。

至清代，狐妓一體的觀念更為突出，且經(jīng)常以十分明確的表述出現(xiàn)在狐精故事中。如蒲松齡在講述完狐妓鴉頭的故事后提出：“妓盡狐也?！雹萜阉升g：《聊齋志異》卷五《鴉頭》，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第1181—1195 頁。百一居士認為：“人之淫者為妓，物之淫者為狐?！雹薨僖痪邮浚骸秹靥熹洝肪硐拢虾＃捍筮_圖書供應社，1936年,第47 頁。松竹軒在《妖狐艷史》第一回中寫道：“要知此皆下賤之臊狐也，即如人間之妓者?！雹咚芍褴帲骸堆G史》，呼和浩特：遠方出版社, 1999年，第1 頁。

李劍國在梳理狐與妓的關系后認為：“在狐妖雌性化傾向中人們確立了狐妓形象，而在對娼妓的認識中人們又引入了狐妖觀念。由狐之妓到妓之狐，這樣終于實現(xiàn)了狐與妓的最終結合，形成了狐妓一體性、狐妓相通性的觀念?！雹嗬顒骸吨袊幕?，第334 頁。

二、狐與妓的相似點：性淫和善媚

關于“狐妓一體”現(xiàn)象，韓瑞業(yè)提出：“從很早開始，把淫蕩的行為與對男性的威脅相提并論便導致將狐與妓女相聯(lián)系?！雹醄美]韓瑞業(yè)：《狐與青樓女子》，黃燕梅譯，《明清小說研究》，1998年第4 期。韓瑞業(yè)，現(xiàn)多譯為韓瑞亞?？敌Ψ浦赋觯骸霸缙趯⒑c女性難以駕馭之性特質(zhì)深具危險聯(lián)系在一起的看法，一直延續(xù)到明清時代。許多故事反復申明狐精與娼妓之間本質(zhì)上的關聯(lián)，是建立在‘陰’，即淫蕩或好色的負面寓意上?！雹鈁美]康笑菲：《說狐》，姚政志譯，第182 頁。李劍國認為：“妓女和雌狐在性淫和媚人上存在著相似點，這是二者結為一體的根本原因。”①李劍國：《中國狐文化》，第142 頁。這些看法都是頗有見地的，不過二者在性淫和善媚方面究竟何以相似？我們需要在已有研究基礎上作出進一步的解析。

狐精很早就跟性淫和善媚聯(lián)系起來，東晉郭璞《玄中記》記載：“狐五十歲能變化為婦人，百歲為美女，為神巫，或為丈夫，與女人交接。能知千里外事。善蠱魅，使人迷惑失智。千歲即與天通，為天狐?！雹隰斞感ｄ洠骸豆判≌f鉤沉》，濟南：齊魯書社，1997年，第239 頁。這里提到了狐妖作祟的兩個特點：一是能化為人形與人交合，即所謂的“性淫”；二是善蠱魅，使人迷惑失智，即所謂善媚。

（一）性淫

在狐精故事中，我們經(jīng)?？梢钥吹胶砸恼f法和記載：“狐性本淫”③和邦額：《夜譚隨錄》卷一《碧碧》，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8年，第7—11 頁?！昂乔榉N，直淫物也”④和邦額：《夜譚隨錄》卷三《段公子》，第82—85 頁?！拔崧労詷O淫，故名曰淫狐”⑤和邦額：《夜譚隨錄》卷四《雜記》，第103 頁。“常言狐性最淫”⑥醉月山人：《狐貍緣全傳》第三回，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 , 1989年，第19 頁。等。早期具有性淫特征的狐精往往是雄狐，由此產(chǎn)生一系列雄狐故事。

直到《搜神記》阿紫故事的出現(xiàn)，狐性淫的特征轉移到雌狐身上。故事說狐精阿紫“作好婦形”，勾引西河都尉陳羨的部下王靈孝，致使王“暮則與共還其家……云樂無比也”?！睹接洝吩唬骸昂?，先古之淫婦也，其名曰阿紫，化而為狐。故其怪多自稱阿紫?！卑凑者@種說法，狐精既然為淫婦所化，那么雌狐顯然更具淫性，而它在化為人形后又還原為淫婦。由此，狐精與淫婦聯(lián)系在一起。阿紫原型在后世得到很大發(fā)展，形成狐女故事中的“阿紫一派”，連綿不絕。

在唐代狐精故事中，一些狐精常?；癁槊琅T奸年輕男子，如《廣異記》中的《上官翼》《王璿》等故事。人們對阿紫這樣一類既危險又能帶來愉悅的狐精，可謂既欣賞又恐懼，充滿著矛盾心理。正如清代一則狐精故事中的狐女所言：“惟阿紫一派，專一淫風導人，為世俗口實，玷我清華，實堪痛恨?！雹哞魅A生：《昔柳摭談》卷二《僧道捉狐》，上海：大美書局，1936年，第7 頁。

狐精性淫的特征在后世逐漸被強調(diào)乃至放大，導致人們一提到狐精，就會想到阿紫這樣的淫婦和美女，就會想到淫蕩一類的印象。這與人們現(xiàn)實生活中對娼妓的印象如出一轍，在性淫這一點上，二者可以說有著極大的相似性。

（二）善媚

這里的媚，既有引誘的意思，也有魅惑的意味。狐精以美色迷人，妓女也是以美色惑人，同樣使人神魂顛倒無法自拔，然而風流繾綣的后果就是傷身害命。美國民俗學家R.D.詹姆森談到中國的狐妻故事時也說：“它們還可以使用不正當?shù)氖侄稳ジ`取人的生命活力的精髓，而實現(xiàn)這一目的又通常是通過性關系。”⑧[美]R.D.詹姆森：《一個外國人眼中的中國民俗》，田小杭、閻萍譯，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5年，第62 頁。狐精化為美女吸人精血致人死亡，這與男人嫖妓成疾、形容枯槁的情形十分類似。

基于人狐之間性關系的“狐媚”，是古代狐精故事的核心主題。然而，在早期狐精故事中，出現(xiàn)最多的關鍵詞往往是“魅”而不是“媚”。從“魅”到“媚”是狐媚主題的兩個階段，二者雖然語義近似，但還是有些微的區(qū)別。魅本來是名詞，《說文解字》云：“魅，老物精也”。魅的動詞化使用，指的是狐精作祟，禍害人類。關于媚，《說文解字》云：“媚，說（悅）也”，主要指以色取悅人，誘惑人。

目前文獻中記載的最早的狐精魅人故事是《搜神記》中的阿紫：東漢時一名叫王靈孝的人被“作好婦形”的狐精阿紫魅惑得幾乎與人無法交流，一度出現(xiàn)“其形頗像狐矣，略不復與人相應，但啼呼阿紫”的癡迷狀態(tài)。此時，狐精阿紫的女性形象還不夠豐滿。和阿紫故事一樣，早期狐精故事，“魅”的情形很常見，如《廣異記》中吏部侍郎李元恭外孫女崔氏“忽得魅疾，久之，狐遂見形為少年”。另外，在一些狐精故事中，文中雖然用的“媚”（色誘）字，其實際情形還是“魅”（作祟），這說明有時候“媚”和“魅”并不嚴格加以區(qū)分：“唐太宗以美人賜趙國公長孫無忌，有殊寵。忽遇狐媚，其狐自稱王八，身長八尺余，恒在美人所?！雹倮顣P等編：《太平廣記》卷四四七《長孫無忌》，第3657 頁。不過狐媚故事的主流，從唐代開始就從魅向媚轉換，即由作祟向色誘發(fā)展。以色誘為標志的狐媚的出現(xiàn)，是狐精形象的一次巨大改變：“唐宋州刺史王璿，少時儀貌甚美，為牝狐所媚。”②李昉等編：《太平廣記》卷四五一《王璿》，第3689 頁。這則故事顯然是狐媚故事，可惜故事中“媚”的過程被省略。

唐人沈既濟撰寫的《任氏傳》描寫了一位美麗癡情的狐精，成為后世一系列新狐精形象的濫觴，在狐媚故事的發(fā)展中具有標志性的意義。任氏身上留存的狐性妖性已經(jīng)很少，因此這則故事更像一個人間愛情故事，而不像一個狐精媚人故事。狐精任氏，對于鄭六而言，處于妓妾之間，二人的悲歡離合，也反映了那個時代的某種男女關系?！霸诤偩摹幕^程中，文人的文學審美意識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從‘狐魅’到‘狐媚’的過程，是狐貍精故事由民間傳說往文人創(chuàng)作的提升過程，也是人狐的性關系主題由妖性化向人性化升華的過程?！雹圩霞?3：《狐貍精的故事：狐媚》，蕭讓編：《繁華世》，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28 頁。

任氏之后，《青瑣高議》中的小蓮，《聊齋志異》中的嬌娜、青鳳、蓮香等，都是任氏原型的發(fā)展，其共同特點是美麗善良、忠于感情。然而，絕大多數(shù)狐精媚人，往往心懷不良動機，也就是采人精氣供自己修煉之用；而人之所以被媚，無非是因為貪色。狐媚的發(fā)生，在某種程度上是一場“取我所需，遂君之愿”的色情勾當。有時候，人類甚至賠上身家性命：如宋代撫州宜黃縣牝狐化為美女，“為所惑以死者非一”④洪邁：《夷堅志》支志乙卷第九《宜黃老人》，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861 頁。。建昌民李七被狐娘所惑，“神思憒憒，不能飲啄”⑤洪邁：《夷堅志》三志壬卷第三《張三店女子》，第1490 頁。?！堕單⒉萏霉P記》中亦載“有少年為狐所媚日漸羸困”，竟至“膏髓已竭”的地步。類似故事，不一而足。

蒲松齡筆下，這類以色媚人害人的狐精也不在少數(shù)。比如青州之董生，為狐所媚，身體開始羸弱，想擺脫狐精糾纏，不料一合眼就夢見與狐女交媾，“積數(shù)日，董吐血斗余而死”。像任氏那樣媚人又對人無害的狐精，在《聊齋志異》之前是很少的，紀曉嵐也曾說害人之狐與不害人之狐的比例是九比一。

狐媚故事，集中體現(xiàn)了中國古代男子對于女色的矛盾心態(tài)：一方面想尋求風流艷遇，一方面又擔心縱欲傷身。在現(xiàn)實生活中，妓女恰如狐精一樣，以色事人以色媚人，其危害足以引起世人警惕。

三、尋找“替罪羊”：中國傳統(tǒng)男權社會中的性別歧視

把狐精與娼妓聯(lián)系在一起，其實有著深層次的文化原因，那就是中國傳統(tǒng)男權社會對女性的偏見和歧視。中國兩千多年的封建社會，一直是一個以男性為中心的社會?！叭V五?！焙汀叭龔乃牡隆钡姆饨▊惱?，說明從公到私，從工作到家庭，男性始終掌握著權力話語，女性則是受壓抑和歧視的性別。

以男性為中心、女性受壓抑受歧視的現(xiàn)象不僅僅存在于中國，在西方同樣如此，西方學者稱之為：“男性中心主義”（androcentrism）。夏洛蒂·帕金斯·吉爾曼是第一個使用“男性中心”（androcentric）這一術語的女性主義者，她在其著作《男性創(chuàng)造的世界/我們的男性中心文化》中詳細論述了當代社會是如何建構在男性中心主義規(guī)范之上的。凱特·米利特在《性政治》一書中則分析了男性對女性的性別支配，并認為：“性別支配是當今文化中無處不在的意識形態(tài)，它提供了最基本的權力概念”。西蒙·德·波伏娃在其著作《第二性》中認為，女性是作為男人的對立面和附屬體而存在的，是男人的客體和“他者”。①馮蓓：《男性中心主義》，汪民安主編：《文化研究關鍵詞》，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235—237 頁。

中國封建社會長期奉行男尊女卑的社會制度，對于兩性關系，尤其是對于青年男女之間的關系，中國古代儒家思想有著極為嚴苛的規(guī)定：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類的規(guī)定，嚴格的限制了青年男女之間在婚前的見面接觸?！谌寮宜枷爰捌涠Y儀規(guī)范之下的漢民族的日常生活中，青年男女之間對彼此的性別認知，基本上只能夠通過性別想象乃至幻想來呈現(xiàn)，因為現(xiàn)實經(jīng)驗是極度缺乏的。也正是因為現(xiàn)實經(jīng)驗或真實體驗的極度匱乏，男女雙方對于對方的想象，就往往容易出現(xiàn)理想化或妖魔化的現(xiàn)象。②段懷清：《民間傳說里的中國》，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9年，第213—214 頁。

男子的風流淫佚以及隨之而來的身亡、家敗、國衰往往歸咎于女性妖冶或女色誘惑,于是也就有了中國封建社會長期流行的“女人禍水論”（以下簡稱“女禍論”）?！斑@種卑鄙、荒謬的理論把女性視為禍水，把一切罪惡、一切災難、一切不祥都嫁罪于女人?！雹垡α⒔骸逗偩止适聞e解》，《民間文學論壇》，1990年第5 期。在這種觀念的影響下，狐精故事中大量出現(xiàn)淫狐幻化成美女淫婦惑人害人的情節(jié)也就不足為奇了。

唐元稹《鶯鶯傳》中，張生對鶯鶯始亂終棄后說出的一段話，可以鮮明地反映唐朝時期的“女禍論”：“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边@一話語是典型的性別歧視，女性不能被正常和平等看待，反而被視為所謂的“妖孽”或“尤物”。人們認為，“尤物”強大的媚惑力量，如同“妖孽”一般，足以使君王潰眾屠身。

宋代以降，隨著程朱理學的盛行，“女禍論”愈加深入人心，狐媚觀念不斷強化，狐精媚人成為狐精故事的主要類型，而狐媚子、狐貍精這樣的詞匯幾乎成為媚人女性的代名詞。在這種文化語境中，狐貍精幾乎和娼婦妓女差不多一個意思了。

狐精和娼妓相互比附，在清代尤為突出。盡管歷史上不乏多才多藝且有情有義的妓女，如唐代才女樂妓薛濤、明末秦淮八艷之一的李香君等，但整體而言，這一職業(yè)群體仍然對社會產(chǎn)生很大的危害，在清代一則關于交河二妓的故事中，狐貍控訴了妓女的種種危害：蠱惑少年、破人之家、廢人之業(yè)、離間夫婦。④紀昀：《閱微草堂筆記》卷十三《槐西雜志三》，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983 頁。由此我們就不難理解清人何以發(fā)出“妓盡狐”“妓亦狐”這樣的感嘆了。

娼妓危害固然不小，然而男性是否就可以裝成無辜的受害者而完全推卸責任呢？對于狐媚的祟人，蒲松齡的看法是“妖由心生”，狐媚人致死的主要責任不在狐精，而是被媚者自己縱欲過度。傳統(tǒng)社會中的男性喜歡將自己的風流墮落歸罪為妓女，甚至將敗家亡國的責任也歸咎到“紅顏禍水”身上，正如李壽菊所言：“社會重男輕女的觀念，嚴重地影響了男女的社會關系。社會對男子的嫖妓行為，視為當然，不責怪男子的風流，反責怪妓女的冶艷。”①李壽菊：《狐仙信仰與狐貍精故事》，第158 頁。

顯然，這是一種典型的尋找“替罪羊”的做法。所謂“替罪羊”（scapegoat），原來指的是猶太教祭禮中替人承擔罪過的羊，后來比喻代人受過、替人服罪的人。英國人類學家弗雷澤在《金枝》②[英]詹·喬·弗雷澤：《金枝》，徐育新等譯，北京：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7年。一書中就描述了世界各地許多處死替罪羊的儀式。隨著人類社會的發(fā)展，替罪羊現(xiàn)象已經(jīng)成為社會行動的一種現(xiàn)象。美國社會心理學家阿倫森就認為，“在現(xiàn)代社會中，替罪羊一詞被用于形容某個力量較弱的無辜的人，因為某件自己無過錯的事情而受到譴責的過程?！雹踇美] E·阿倫森：《社會性動物》（第九版），邢占軍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243 頁。法國人類學家勒內(nèi)·吉拉爾通過研究神話、《圣經(jīng)》和文學作品等重建了替罪羊理論，他在其代表作《替罪羊》④[法]勒內(nèi)·吉拉爾：《替罪羊》，馮壽農(nóng)譯，北京：東方出版社，2002年。一書中指出，使人成為替罪羊是一種直接或間接的暴力行為和一種迫害。

作為社會地位低下的邊緣群體、婚姻體制之外的“外來者”，娼妓群體不幸成為導致男性墮落的“替罪羊”，而狐貍精成為妖媚女子的代名詞，是中國古代男子對女性尤其是妓女的認識在精怪觀念上的投射，狐媚故事不過是這類社會現(xiàn)象在文學上的生動反映而已。對此，荷蘭著名漢學家田海（Barend ter Haar）的一段話可以更好地解釋這種現(xiàn)象何以至此：

一個人被污名化及被視為替罪羊，跟他在某個特定社區(qū)及社會網(wǎng)絡里所處的位置確實存在著某種關聯(lián)。那些在地方上有人脈的人，即使非常貧窮，沒有任何地位，也是相對安全的。而那些在當?shù)厝狈﹃P系的人，不管在絕對意義上多么有錢有權，作為外來者，它們都可能遭受迫害；如果這些人在社會及經(jīng)濟上也處于邊緣地位，這種命運降到他們頭上的概率甚至更高。⑤[荷]田海：《講故事：中國歷史上的巫術與替罪》，趙凌云等譯，上海：中西書局，2017年，第303—304 頁。

結語

縱觀整個中國古代狐精故事，我們發(fā)現(xiàn)“狐妓一體”的現(xiàn)象相當突出，這一現(xiàn)象的產(chǎn)生主要在于二者在性淫和善媚方面具有極大的相似性，均能給人帶來“危險的愉悅”。狐與妓的聯(lián)系其實還有著深層次的文化原因，那就是中國傳統(tǒng)男權社會對女性的偏見和歧視。作為社會地位卑賤的邊緣群體和婚姻體制之外的“外來者”，娼妓群體不幸充當了導致男性墮落的“替罪羊”角色，而狐媚故事不過是這類社會現(xiàn)象在文學上的生動反映而已。正如段懷清所言：“毋庸置疑，延續(xù)至今的狐精傳說或狐精文化中——尤其是突出狐精狐媚、騷情一面的敘述——大多是在男權中心話語機制中被源源不斷地炮制出來的。”⑥段懷清：《民間傳說里的中國》，第214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