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宇

摘要：教材文本解讀應(yīng)正確結(jié)合詞的語言義理解言語義。正確理解《湖心亭看雪》中“沸、強、癡”等詞的語言義和言語義，對解讀全文主旨至關(guān)重要。“沸”的本義為“泉水奔涌貌”，通過移就修辭，賦予爐火旺盛貌?！皬姟睘椤疤匾狻⒈M力”義，表現(xiàn)作者的豪爽?！鞍V”意為“癡迷”，作者借舟子之口，概括自己和金陵客僻境觀雪的獨特審美趣味。

關(guān)鍵詞：湖心亭看雪 語言義 言語義

“語言”和“言語”是瑞士現(xiàn)代語言學(xué)家索緒爾提出的一對重要語言學(xué)概念。詞的語言義指詞本身的語義，也就是詞典里列出的義項；而言語義指詞在具體語境中表達的特定意思，包括在上下文語境、特定場合和社會語境中表達的作者意圖、思想情感、審美意趣等。前者是語言規(guī)則系統(tǒng)中存在的抽象意義，后者是語言運用場域中表現(xiàn)出來的具體意義。教材文本解讀，如果脫離了語言義，或者誤用了語言義，就會解讀出不恰當(dāng)?shù)难哉Z義，進而誤導(dǎo)學(xué)生對課文的理解。

本文以統(tǒng)編版初三語文教材課文《湖心亭看雪》第二段中的“沸、強、癡”三個詞為例，分析如何正確結(jié)合語言義解讀言語義。前人對這篇課文的用詞用語有較多研究，但有的觀點值得商榷，正是割裂了詞的語言義和言語義的關(guān)系而導(dǎo)致。為方便閱讀，摘錄課文第二段如下：

到亭上，有兩人鋪氈對坐，一童子燒酒爐正沸。見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飲。余強飲三大白而別。問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p>

課文所在單元的閱讀提示中說：“學(xué)習(xí)這個單元，要在理解課文內(nèi)容的基礎(chǔ)上，熟讀成誦，積累、掌握課文中的文言實詞和名言警句，并體會文言虛詞在關(guān)聯(lián)文意、傳達語氣等方面的作用”。討論這三個實詞的語言義和言語義，具有重要的教學(xué)價值。

一、“沸”的語言義和言語義

《湖心亭看月》中“沸”字的妙用，劉佳維（2017）注意到了。她說：“張岱‘事必求真，語必務(wù)確，一個‘沸字，大有意趣，因為真飲酒的人是不煮沸酒的，恐怕湖心亭這兩人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盵1]問題是酒沸還是爐沸？課文中的句子是“到亭上，有兩人鋪氈對坐，一童子燒酒爐正沸。”

劉佳維將“沸”的主語視為“酒”，故說“酒沸”。筆者認(rèn)為，作者原意是“爐沸”。請看《〈陶庵夢憶〉注評》卷三（林邦鈞注評，2014）的句子：

到亭上，有兩人鋪氈對坐，一童子燒酒，爐正沸[2]。

按照這個劃分句讀的方法，自然應(yīng)理解為“爐沸”。那么，到底怎么斷句合適呢？從語法上看，如果說“酒沸”，后面不必加一個“爐”字?！耙煌訜疲小备喢饕锥?。而有了“爐”字后，句子斷句為“一童子燒酒，爐正沸”才合符語法，兩個單句組成復(fù)句，構(gòu)成順承關(guān)系。羅偉（2019）注的《陶庵夢憶》[3]和清代王文誥評、欒保群（2021）校注《陶庵夢憶》[4]，和林邦鈞注評的版本中的斷句一致：一童子燒酒，爐正沸。教材編者未將句子斷開，而教師也未深究句法語義，受到“沸”字當(dāng)代義“沸騰”的影響，導(dǎo)致解讀錯誤。

從語言義看，《辭源》對“沸”字的解釋如下：一、本義為：泉水噴涌貌。詩大雅瞻卬：“觱沸檻泉，維其深矣。”也指水騰涌貌。見“沸騰”。二、液體受熱而沸騰。常指滾開的水。（廣東、廣西、湖南、河南詞源修訂組、商務(wù)印書館編輯部編.詞源[Z].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9。下文引用《詞源》同此，不再說明）

從言語義看，“爐正沸”用語巧妙，韻味無窮。如果按《詞源》中的第一個義項理解，表示泉水噴涌的“沸”，描述“爐火”，作者使用移就辭格，將甲類人或物的特征賦予乙類人或物，即將泉水噴涌翻騰狀貌賦予“爐火”，生動地描繪出爐火的旺盛特征。

旺盛的爐火，象征熱量和溫暖。在寒冷的湖心亭中，燒著一團熊熊的爐火煮酒，讓人感到熱氣騰騰。這個細(xì)節(jié)描寫，從側(cè)面襯托出金陵客熱愛生活。

二、“強”的語言義和言語義

“拉余同飲。余強飲三大白而別”這一句，有教師將“強”理解為“勉強”義?！皬姟钡降资鞘裁匆馑?？這對解讀作者傳達什么情感極為關(guān)鍵。有人理解為“勉強”義，結(jié)合“拉”字推理，作者是被動飲酒，心情不怎么愉快，不樂意和金陵客結(jié)交[5][6]，表現(xiàn)了失落的心情。

筆者認(rèn)為，“強”讀qiáng，應(yīng)該理解為“特意”或“盡力”義。原因如下：

其一，從讀音方面看，由于“強”字在上聲字“飲yǐn”前面，導(dǎo)致其發(fā)音qiáng被有的讀者誤解為上聲qiǎng的變調(diào)。如果把“飲”換成“喝”，若表示“勉強”義，應(yīng)讀上聲qiǎng而不必變調(diào)，“強”讀作上聲，讀音就不協(xié)調(diào)。而將“強喝”讀為qiánghē，顯得自然流暢。可見，“強飲”中的“強”本身就讀qiáng，而非變調(diào)而來。然而，《詞源》和《近代漢語詞典》中“強”讀qiáng音時，都沒有表“勉強”的義項。

其二，《近代漢語詞典》中詞條“強”讀qiáng時的第一個義項為“故意、特意”。本句中“強”解釋為“特意”或“盡力”，更切合全文主旨。金陵人和作者一樣，有夜晚觀雪的雅興，而且熱情好客，邀請作者同飲。張岱愛好極多，卻不怎么愛喝酒?？墒?，初遇金陵客，特意盡力喝了三大杯，體現(xiàn)了在孤寂處遇知音的快樂。類似用法在古典詩詞中較常見，如唐司空曙《秋園》：“強向衰叢見芳意，茱萸紅實似繁花。”五代李煜《柳枝》：“多謝長條似相識，強垂煙穗拂人頭?！眱衫鶠椤疤匾狻⒈M力”之義。

一些語文教師將朝廷鼎新和國破家亡的愴痛與文中的“強、金陵、癡”等詞結(jié)合起來，說作者思念故國，無心飲酒，無心賞雪，無心交流，顯然是誤解。湖心亭看雪之時，明朝還沒有滅亡，何來國殤之情？

三、“癡”的語言義和言語義

課文以舟子的話結(jié)束：

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p>

“癡”的本義為“癡迷”。有人將作者的“癡”和金陵客的“癡”進行比較，認(rèn)為在舟子眼中，金陵客比作者更為癡迷夜色湖景，為此，舟子不理解作者的“癡”。作者的“癡”是指故國之思，亡國之痛，故遠(yuǎn)遠(yuǎn)高于金陵客的山水之癡[7]。這是讀者顛倒了時空，將張岱在明亡后的遭遇和心情附會至故事的結(jié)果。該文屬于紀(jì)實性回憶散文，是張岱1646年避兵西白山以后寫成。文中說湖心亭看雪發(fā)生在崇禎五年，也就是1632年。寫作時間和故事時間相差14年。既然游湖時明朝尚未滅亡，將作者彼時的“癡”視為亡國之痛，也就不合情理。

實際上，這是作者借舟子之口說出偶遇金陵客的意外和歡喜，并沒有比較自己和金陵人誰更癡。那怎么理解“更”字和“似”？將舟子的話理解為比較的人，除了未緊扣“癡”的語言義解讀，還受這兩個字影響?！案痹诒疚闹?，不是程度副詞，而是表示意外義的副詞，義為“又”，和上文中“湖中更有此人”的“更”一樣?！八啤币膊槐沓^之義，而是表達類同之義。這樣一來，舟子的話就可以解讀為“別說只有相公癡迷山水，這里又/還有一位跟您一樣癡迷的人啊。”

從言語義看，兩人的“癡”都是山水之癡，雅興沒有高低，趣味有同有異。他們都在大雪三日之后游湖，都喜歡在夜色中看雪，都想尋求僻靜幽遠(yuǎn)的湖景。二者又有不同，作者獨自前往，金陵人結(jié)伴而行；作者擁毳衣爐火后到，金陵人早已鋪氈對坐；作者只觀湖光雪影，金陵人在亭中飲酒觀景；作者冷靜豪爽，金陵人熱情友好。

硬說金陵人比作者癡，或作者比金陵人癡，都是讀者強加給文本的觀點。

作者通過寫景和敘事，回顧多年前雪中游湖的情景，寄寓了探幽尋勝的審美意趣。早年的張岱，豪放不羈，喜山好水，癡于玩樂，浸淫詩書。雪域湖中，巧遇知音，和而不同，當(dāng)為人生樂事[8]。寫游湖回憶小品，表達對前朝往事的懷念之情。解讀者不宜牽強附會，“創(chuàng)造”微言大義。

四、結(jié)論

正確解讀“沸、強、癡”等詞，對理解課文主旨至關(guān)重要。“沸”本義為泉水噴涌貌，用于描摹爐火的旺盛貌，側(cè)面烘托金陵人熱愛生活的品性?！皬姟币鉃椤疤匾?、盡力”，描寫作者飲酒的豪爽之態(tài)，表現(xiàn)了雪中遇知音的歡樂?！鞍V”意為“癡迷”，是對作者和金陵人于僻境觀雪審美趣味的高度概括。對以上三詞作如是解讀，可以推知，張岱寫《湖心亭看雪》，先寫雪中奇景，再寫偶遇金陵人，主要表達對雪中奇景的贊美、大雪中游湖的興致和偶遇知音的歡愉，從而抒發(fā)了對前朝往事的懷念之情。

表面上看，第一組問答是句讀理解問題，后兩組屬于釋義理解問題；實質(zhì)上都與是否正確結(jié)合詞的語言義和言語義進行文本解讀有關(guān)。如果編者編寫教材時，該斷句的斷句，該注釋的注釋，這些問題都可以避免。教師解讀文本，應(yīng)緊扣字詞的語言義解讀言語義，結(jié)合成文的語境進行深入分析，還原作者所見所感所思所想。切勿牽強附會，曲解文本的實際意蘊。

參考文獻：

[1]劉佳維.三百年多年前的那場相遇不和諧嗎？——關(guān)于《獨與天地精神往來——〈湖心亭看雪〉》與王君老師商榷[J].語文教學(xué)通訊，2017（10）.

[2]張岱著.林邦鈞注評.《陶庵夢憶》注評[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

[3]張岱著.羅偉注.陶庵夢憶[M].哈爾濱：北方文藝出版社，2014.

[4]張岱著.王文誥評.欒保群校注.新校注《陶庵夢憶》[M].北京：中華書局，2021.

[5]林麗欽.《湖心亭看雪》三奇[J].語文建設(shè)，2014（10）.

[6]趙徐洲.文本解讀：不斷叩問“怎樣寫”[J].人民文學(xué)，2010（2）.

[7]胡月義.“癡人說夢”夢幾許——從《湖心亭看雪》看張岱的精神世界[J].語文建設(shè)，2017（8）.

[8]馬何義，馬姝也.《湖心亭看雪》的意外遇見之美和情感脈絡(luò)[J].語文建設(shè)，2018（21）.

[本文受廣東省普通高校人文社會科學(xué)重點研究基地“母語教育與研究基地”項目（基金號：2022WZJD007）資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