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佳佳 王超
內(nèi)容摘要:昌耀的詩歌蘊含著豐富的意象,闡發(fā)了詩人對人生的思考。在《峨日朵雪峰之側(cè)》和《鷹·雪·牧人》兩首詩歌中,鷹的意象展現(xiàn)著詩人對生命偉大的尊崇,而蜘蛛的意象則展現(xiàn)出他對生命渺小的接受。從尊崇偉大到接受渺小,偉大與渺小共存于詩歌的意象群中,深刻體現(xiàn)了詩人對意象背后的生命考量。
關(guān)鍵詞:昌耀詩歌 意象 生命觀
昌耀是我國著名的西部詩人,其詩歌凝重壯美,視野開闊,內(nèi)蘊深沉而富有哲理,這與他對意象的選取有關(guān)。昌耀詩歌中蘊含著豐富的意象和意象群,其意象包含著他對人生的思考和對生命的考量,也為詩歌注入了豐富的內(nèi)涵。本文僅以《峨日朵雪峰之側(cè)》和《鷹·雪·牧人》兩首詩歌中的意象進行分析。《鷹·雪·牧人》是昌耀1965年于初冬孤寂廣闊的西北部草原寫下的短詩,詩歌簡潔凝練而又氣勢磅礴,寥寥六十余字塑造了一只翱翔于雪原上空的雄鷹形象。雄鷹作為自然界的霸主,具有宏大而寬闊的意象特征,表現(xiàn)了詩人博大的生命意識。而《峨日朵雪峰之側(cè)》被統(tǒng)編高中語文教材選入,燎原認為“這首詩是昌耀一生的詩讖”。該詩刪定于1983年,詩人在詩歌末尾塑造了一只藏于巨石之隙,同享自然快慰的渺小的蜘蛛形象,全詩遣詞精工,凝練傳聲,結(jié)構(gòu)精妙,收尾含蓄,蜘蛛意象更是展現(xiàn)了詩人接受生命之渺小,悅納自我的轉(zhuǎn)變。從兩首詩中的意象分析可以體會到詩人昌耀對生命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
在前詩的撰寫期間,詩人正顛沛流離于祖國邊境青海墾區(qū)農(nóng)場接受勞動改造,遭遇了數(shù)年的坎坷與磨難。此時的他陷入了冷寂與苦悶,期盼力量,渴望救贖,希望從外界得到溫暖與力量。而后詩的最后刪定時期正是我國的改革開放初期,詩人獲得平反,重返文壇,于是從蜘蛛身上找尋到了自我,盡管再渺小,但也能享受著大自然賜予的快慰,是生命意志和生命韌性的偉岸展示。通過對兩首詩歌意象的對比閱讀,有助于提高對詩歌內(nèi)涵的深刻把握,深入挖掘詩人對意象背后的生命考量。
一.生命的偉大:鷹的意象內(nèi)涵
在我國古典詩文中,鷹作為一種意象,有兩種寓意:古人或以自由飛翔的鷹來表示自己激昂的理想和遠大的抱負,或以受束縛的鷹來表示黑暗的社會現(xiàn)實對人才華的壓抑。在中國古代詩歌中有許多關(guān)于鷹的描寫,《詩經(jīng)》中有:“維師尚父,鷹隼飛揚?!薄睹珎鳌罚骸叭琥椫w揚也。”這些詩詞均突出鷹飛揚的一面,鷹處于自然界食物鏈的最上端,象征著自由與自信,故而常被稱之為“雄鷹”[1]。在現(xiàn)代詩歌中,詩人們也常常引入“鷹”的意象來表達對力量與自由的向往,如毛澤東的《沁園春·長沙》中有“鷹擊長空,魚翔淺底”。鷹所代表的意象是矯健有力,搏擊長空的霸主,也象征著此時革命形勢高漲,詩人滿腔的熱血,渴望同雄鷹一般獲得力量,叱咤藍天,爭取革命勝利,繼往開來的英雄斗志。詩人昌耀在此特殊環(huán)境之中寫下《鷹·雪·牧人》,也是對力量的渴求,對偉大的尊崇。
從昌耀的大量詩作以及《昌耀評傳》來看,“昌耀是一個具有濃重英雄情結(jié)的詩人”,這種英雄情結(jié)勢必與他自幼成長的環(huán)境有關(guān),與他接受的革命理想主義教育有關(guān),與他曾在抗美援朝戰(zhàn)場上的所見所聞有關(guān)[2]。在那個缺乏理想信念,缺乏英雄的年代,詩人將理想與信念寄托于自己的詩中詩中,在他的筆下,詩人渴望一種強大的力量來改變現(xiàn)狀。從另一種特定意義上來講,昌耀的這種英雄情結(jié),對英雄的渴望,其實就是對偉大力量的崇尚與追求,這一點,可以從昌耀筆下塑造的文學意象看出,無論是“巨靈”“雄鷹”還是“雪豹”,都顯示出詩人博大的胸懷和信念。
以《鷹·雪·牧人》為例,本詩寫于1965年間,此時的詩人昌耀年方29歲,正值青壯年的時期被迫接受勞動改造,這位曾想月夜“挽馬徐行”的年輕詩人,頭戴“囚徒”荊冠,踏上“路長路長”的流放生涯。與其相伴的是監(jiān)獄的高墻,是望不到頭的苦難,憤懣與不甘,因此他渴望力量,渴望成為馳騁雪原之上的雄鷹,從羽翼間灑下自由的種子。此處的孤鷹無疑是偉大的象征,詩人渴望偉大,渴求希望,渴望成為英雄般的人物。鷹的意象使全詩宏大壯闊,意境深遠?!抖肴斩溲┓逯畟?cè)》一詩早創(chuàng)作于1962年,但最終刪定完稿于1983年。詩人昌耀在詩中塑造的攀登者形象,高大偉岸而勇敢決絕,在勇攀峨日朵絕壁之時,渴望雄鷹雪豹與之相伴,雄鷹與雪豹是自然界的英雄與霸主,更是不竭力量的象征與源泉。
《鷹·雪·牧人》中的孤鷹意象也同樣呈現(xiàn)出崇尚偉大的意蘊。在《鷹·雪·牧人》的第一小節(jié)中,“鷹,鼓著鉛色的風從冰山的峰頂起飛,寒冷自翼鼓上抖落?!便U色多指青灰色,以現(xiàn)有的文學作品為例,魯迅在《彷徨·在酒樓上》中寫道“上面是鉛色的天,白皚皚的絕無精采?!泵┒茉凇端逍小芬晃闹幸仓赋觥疤炜眨煌麩o際的鉛色?!笨梢娿U色在近現(xiàn)代文學作品中多指低沉陰霾的天空的顏色,當周遭霧靄沉沉,寒風呼嘯,目光所及之處的天空皆隱隱的透著暗沉的青灰色,壓抑感撲面而來。此時一只孤鷹從天邊而至,自荒原的上空裹挾著刺骨寒風打破雪原的寂靜,在翅膀有力的揮舞下,無邊的寒意從羽翼間瑟瑟抖落,鷹的雄偉與勇猛,與自然的險惡與壯烈形成對比,在寬闊的天地中得以自由翱翔的雄鷹,正是此處天地的霸主,也是力量與勇氣的象征。
二.生命的渺小:蜘蛛的意象內(nèi)涵
在中國古典文學中,“蜘蛛”意象的指向性有兩種,一種是象征吉祥,另一種是善于設(shè)置圈套。如唐代蘇拯《蜘蛛諭》曰:“春蠶吐出絲,濟世功不絕。蜘蛛吐出絲,飛蟲成聚血。蠶絲何專利,爾絲何專孽。映日張網(wǎng)羅,遮天亦何別。儻居要地門,害物可堪說。網(wǎng)成雖福己,網(wǎng)敗還禍爾。小人與君子,利害一如此?!盵3]蘇拯此詩通過蠶與蜘蛛的對比,將蜘蛛的意象與詩中小人的意象形成聯(lián)系對比,蜘蛛的意象便有了善于設(shè)置圈套之意[4]。而西方詩歌中的“蜘蛛”意象,我們可以以著名詩人惠特曼的《一只沉默而堅韌的蜘蛛》為參考,惠特曼在詩歌中將吐絲刻畫成了蜘蛛用來完成自身追求的一種有力武器,它可以憑借自己的力量來為自己提供所需物資和支持。同時,在詩句中,詩人惠特曼賦予蜘蛛堅韌的毅力和不懈的精神,這也正是詩人自身所希冀的精神[5]。根據(jù)中西方關(guān)于蜘蛛意象的分析,再結(jié)合詩人昌耀的人生經(jīng)歷去分析“蜘蛛”意象,我們就可以很好地理解蜘蛛意象在詩歌中的含義:雖渺小卻堅韌,堅守自己的一方天地譜絲織就未來。
余秋雨說過:“一個作家如果吞入多少苦難便吐出多少苦難,總不是大本事,而且這實際上也放縱了苦難,使其囫圇出入,毫發(fā)無傷。塞萬提斯正相反,在無窮無盡的遭遇中摸透苦難,對他既不敬畏也不詛咒,而是凌駕于他的頭上,俯視他的來龍去脈,然后再躬身自問?!薄耳棥ぱつ寥恕返淖珜懕闶窃娙送倘霟o盡苦難的過程,詩人將外界的苦難反復咀嚼消化,磨煉淬爛,而后融入詩中,在詩中轉(zhuǎn)化為對英雄的渴求,對偉大的向往。而《峨日朵雪峰之側(cè)》中的蜘蛛,正是詩人的歷經(jīng)苦難后的輸出,詩人從蜘蛛身上發(fā)現(xiàn)了自己,咽下苦難之后再回報以世界真實的思考,吐露世界以我之芬芳。將此詩雕鑄成了一幅真實而頑強的生命圖畫。我并非翱翔于雪原之上的孤鷹,也不是馳騁于荒原的雪豹,我曾被困于銹蝕的巖壁,曾被孤獨冷寂所環(huán)繞,但當西邊的霞光籠罩在峨日朵之雪上時,我雖渺小,但我自身也可以是不竭精神力量的來源。
唐曉渡曾這樣評價昌耀:“時間越是流逝,就越是凸顯出昌耀的分量,一位當代漢語詩歌的行者和巨匠。他以卓越的定力化苦難為財富,以愛的信念和對生死的徹悟變孤旅為慈航,以謙卑而尊嚴的低姿態(tài)擁護其詩歌如‘陽光垂直打向地面的高能量。他的詩同時敞向世界的廣闊和內(nèi)心的幽深,敞向大地和天空,遠古和當下,在萬物和靈魂的彼此辨認、參證、滲透中,建立起支持他寫作的龐大根系和氣場。”
從《鷹·雪·牧人》中的孤鷹到《峨日朵雪峰之側(cè)》中的蜘蛛,意象的變化也是詩人心境的變化。變化映射的是詩人從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到八十年代對生命思考的轉(zhuǎn)變,曾經(jīng)的詩人渴望生命的宏大,贊頌英雄的勇猛,渴望從英雄的生命中汲取力量,獲得希望。但如今隨著經(jīng)歷的豐富與歲月的變遷,詩人開始看到了除雄鷹雪豹之外的渺小生命個體,無論宏大與渺小,都在廣闊的天地之間享受著大自然的雨露恩澤。兩首詩歌意象的對比讓我們看到了人性的追尋與情感的復蘇。蜘蛛盡管再渺小,但也能享受著大自然賜予的快慰,這是生命意志和生命韌性的偉岸展示。處于孤絕之境,也可在天地之間找到自我,以勝者的姿態(tài)笑對人生。
三.從崇尚偉大到接受渺?。阂庀蟊澈蟮纳剂?/p>
我們縱觀昌耀的一生,1957年至1979年正處于詩人人生的最陰暗的時期。正當詩人昌耀滿腔抱負,躊躇滿志,想在祖國的高原上恣意奏響屬于自己的青春之歌時,卻不曾想因為兩首小詩而遭受了無妄之災,那個躊躇滿志的少年忽然間成為了“大山的囚徒”,滿腔的抱負被潑了一腔冷水。曾經(jīng)緊跟時代,滿懷抱負理想的青年陡然成為了社會改造的對象,他被迫到氣候艱險、環(huán)境惡劣的農(nóng)場與荒地從事艱苦而又繁雜的體力勞動,我們從詩人這一時期的詩作中可以看出,事物的變遷和時運的不濟并沒有令詩人沮喪、消沉,詩人詩歌的主題也沒有沉淪于當時個人的感傷哀怨當中,詩人開始書寫自己視野中所見識到的偉大意象,從《哈拉庫圖人與鋼鐵》《鷹·雪·牧人》《我躺著。開拓我吧!》《高車》《風景》《晨興:走向土地與?!返仍娖校覀円廊豢梢宰x出詩人心中始終固守的那份理想和信念,他依舊向往力量,渴望擺脫枷鎖,如筆下的雄鷹一般于自由天地展翅翱翔。
然而,當歷史的車輪行至1983年,也就是《峨日朵雪峰之側(cè)》最終刪定的日期,此時詩人雖已得到平反返回青海省文聯(lián),詩歌的創(chuàng)作也開始趨于成熟,但其詩歌中的意象形象開始出現(xiàn)了變化。《峨日朵雪峰之側(cè)》這首詩歌行至后半片,鷹的形象之后竟然出現(xiàn)了一只小得可憐而又陷入險境的蜘蛛,這只脫離險境后的蜘蛛的出現(xiàn),使詩歌不止于空闊視野,不拘泥于千篇一律的歌頌與探尋,而是開始凝結(jié)在一個謙卑、堅毅而又平凡、質(zhì)樸的精神層面。理想與現(xiàn)實、偉大與渺小在此刻合二為一。蜘蛛是詩人情感轉(zhuǎn)變的載體,渴望英雄,渴望力量與鼓舞,可最終的歡欣與快慰竟是從一只蜘蛛身上得來的,我們看到了自我的渺小,看到了人類在征服自然時的感傷,但是更多的是從蜘蛛身上獲得了力量,和對生命新的理解與收獲。
這種意象形象與意蘊的變化,從此時的外部環(huán)境上看,隨著改革開放的到來,這正是一個思想解放的年代。從背景上看,詩人正經(jīng)歷著從渴望“力量”,崇尚“英雄”到重視“平凡人”自身價值的社會思潮的轉(zhuǎn)變。英雄情結(jié)在詩人的筆下曾是“雄鷹”,那么此刻“蜘蛛”則作為了80年代精神的載體。從“雄鷹”到“蜘蛛”,這一意象的轉(zhuǎn)變標志著詩人昌耀人生態(tài)度以及精神境界的轉(zhuǎn)變:從崇尚英雄、戰(zhàn)勝自我到接受渺小,悅納自我[6]。這象征著詩人對生命新的感悟與思考,小小的“蜘蛛”意象,也使得整首詩的內(nèi)涵更加豐富,它既是詩人此刻心境的真實寫照,也是那個時代深刻的精神烙印。因而,“小得可憐的蜘蛛”恰如一束精神微光,既照亮了身處黑暗時期的詩人昌耀,也在啟迪著后世的讀者與學子產(chǎn)生精神上的頓悟,闡發(fā)了詩人對偉大與渺小意象背后的生命考量。
詩人對偉大與渺小意象背后的生命考量,還體現(xiàn)在《峨日朵雪峰之側(cè)》中的眾多古老生命意象:薄壁、落日、山海、石礫、雪豹、雄鷹等,這些意象凝重壯美,飽含滄桑,將雄闊古樸的高原背景,博大的生命意識構(gòu)成一個協(xié)調(diào)統(tǒng)一的整體,通過意象間的疊加運用,描繪出詩人內(nèi)心對英雄的探尋和對人性的歌頌。跟隨攀登者的視線,薄壁那邊“朝向峨日朵之雪彷徨許久的太陽正決然躍入一片引力無窮的山海”一幅壯闊宏大的雪山落日圖緩緩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薄壁的靜態(tài),落日的動態(tài),兩種意象的交織使畫面在此刻變得鮮活?!笆[不時滑坡,引動棕色深淵自上而下的一派囂鳴,像軍旅遠去的喊殺聲?!笔[意象的加入使得“聽覺”伴隨著“視覺”深入畫面,立于巖壁孤獨的攀登者,躍入山海的落日,不斷下墜的細碎石礫,三種畫面蒙太奇式的拼接呈現(xiàn)于讀者眼前,生動的描繪出山勢之險峻,側(cè)面烘托出了攀登者之孤勇,宏大開闊的攀登圖景展示在讀者面前。而后詩人渴望“雄鷹”“雪豹”,而這兩種意象卻被一只小小的蜘蛛取而代之,共處于天地之下,無論是雄鷹、雪豹,還是渺小得可憐的蜘蛛,都在共同享受著大自然的雨露恩澤,博大的生命意識由兩類意象的勾勒得以展現(xiàn)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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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湖南科技大學人文學院)